笛王

1

漁船出海了，一個老人坐在沙灘上。他屈膝坐著，腳掌埋進沙里，露出的腳背上沾滿了沙子。藏藍色的工裝褲卷到大腿上，露出兩條干瘦的黑黢黢的細腿，上面也沾滿了沙子。撐在沙灘上的雙手像兩條竹節(jié)，手腕的關(guān)節(jié)突起。他太瘦了，讓人不禁懷疑是一具骨架在那坐著。他的頭發(fā)全白了，稀疏的幾根在夜風(fēng)中飛揚。

幾波海浪拍過沙灘，一只小金魚搖著七彩尾巴游了過來。小金魚吐著泡泡，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老人。

老人不看它，面無表情地盯著大海。

奇怪！要是以前，老人總會樂呵呵地對小金魚說：“小家伙，你又來啦！老朽給你吹首曲子。你聽。”

現(xiàn)在，老人一動不動。

小金魚猛烈地搖起尾巴，幾朵浪花飄了起來，在月光下發(fā)出幽光。老人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潮水一陣陣沖刷著他的雙腳。

小金魚著急了，在岸邊轉(zhuǎn)著圈圈。水波蕩漾開來，又融入浪潮里。最后，它著急地跳了起來。它看見老人微微張開的嘴巴，像個幽深的黑洞。有聲音從老人的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地飄出。

老人說：“晚笙??！你怎么不回來了呢？跟我學(xué)吹笛子多好?！?/p>

小金魚記得那個男孩。他和老人一樣，有著黑黝黝的皮膚。這個漁村里，人們的皮膚都是風(fēng)雨陽光養(yǎng)出來的。一笑，潔白的牙齒便會露出來，笑容明媚而淳樸。

晚笙在沙灘上跑著跳著，身后留下一串串腳印。結(jié)實的手臂揮舞著，浪花拍打著他的腳丫。他在夕陽下笑著，露出兩顆小虎牙。他撿起被大潮拋棄在沙灘上的小魚，把它們送回海里，然后對著大海喊道：“回家吧！小魚兒?！彼麚炱鹕碁┥系呢悮?，把它們串成貝殼風(fēng)鈴。風(fēng)鈴掛在小木屋門前，風(fēng)一吹，叮叮作響。他說：“這是大海的聲音?！?/p>

夕陽將水天染成橘色，在夜幕降臨時，晚笙立在老人身邊，一大一小兩個影子倒映在水面上。

老人的笛聲悠悠飄出。晚笙深吸一口氣，也吹起一支竹笛。他的笛聲雜亂無章，時有時無?！巴眢习。∧氵€得努力練練哦！”老人很溫柔，目光慈祥。

幾番嘗試，都不成曲調(diào)，晚笙索性不吹了。他閉上眼睛，有海風(fēng)、有笛聲、有浪聲，小漁村的世界多么美麗?。∫磺?，他睜開眼睛，見老人正微笑地看著他。他覺得老人渾濁的眼睛里有故事，眼珠里卻是自己的身影。

“同樣是往孔里吹進氣流，為什么爺爺吹出來的是曲子，我吹出來的就是雜音呢？”晚笙思索著。

“管他呢！我以后也會那么厲害的。”少年的想法總是美好的。

老人聞言，甚是欣慰。他用余光打量這個剃著平頭的娃子，心想：“這孩子要是跟我學(xué)竹笛，我會將畢生所學(xué)都教予他?！?/p>

晚笙的目光從老人身上轉(zhuǎn)移到淺灘上，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一條金魚靜靜地靠在岸邊。它好像睡著了，一條七彩尾巴慢悠悠地擺動著。

“瞧！這金魚的尾巴像彩虹！”晚笙大喊，呼地就跳入水里。

小金魚沉醉在美妙的笛聲中，還來不及逃竄便被晚笙捧在了掌心里。

“爺爺，你看金魚都來聽您吹笛呢！”晚笙把小金魚捧到老人面前。

小金魚用力撲打著它的尾巴，絕望地等待著人類的宣判。

“這魚有靈性，放它去吧！”老人朝晚笙擺了擺手。

晚笙把小金魚放回水里，受驚的小金魚快速地甩著尾巴，游向深海。

2

天已經(jīng)完全暗下來了，漁村里亮起了燈火，裊裊炊煙升起，飯香飄出老遠。

晚笙蹦跳著走在前面，老人弓著腰，走在他身后。

“爺爺，你剛才吹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瀟湘夜》?！?/p>

“是您自己編的嗎？”

“嗯吶?！?/p>

“真好聽。魚兒都被吸引過來了?！?/p>

“想學(xué)嗎？教你?！?/p>

“好啊好啊！真是太好了?！?/p>

“哈哈。你這孩子，用心學(xué)才好?！崩先诉~開步子追上晚笙，揉了揉他的頭，短短的頭發(fā)刺得掌心有些疼。

后來，晚笙長成了青年小伙，胳膊更加修長結(jié)實了。他的手指可以像老人一樣靈活地玩弄著竹笛上的發(fā)音孔。他站在沙灘上，一個顫音將老人的《瀟湘夜》收得如泣如訴，似乎整個漁村都沉浸在悲涼的氛圍之中。

人們都說，晚笙將會是繼老人之后的新一代笛王?！暗淹酢笔谴謇锶藢先说目隙?。小小的漁村里，還沒有誰能夠?qū)⒌炎哟档媚敲春?。在為三餐溫飽而向海謀生的艱苦日子里，藝術(shù)不過是錦上添花的東西。

對于愛徒受到的稱贊，老人聽著，不說話，只是樂呵呵地笑，眼角的皺紋向上揚著。

晚笙的父母就不樂意了。晚笙的父親說：“整天就知道吹這笛子，還不好好學(xué)習(xí)，難道想一輩子當個漁夫嗎？”母親也說：“笙兒，我和你阿爸就算再窮也要供你讀書。圖的是什么啊？還不是想你走出去看看……”

這時候，晚笙就不說話了。他靜靜地坐在小木屋前，愛惜地擦著紫竹笛的笛身，是那樣的小心翼翼。海風(fēng)吹過，貝殼風(fēng)鈴“叮?！表懼?，晚笙要去外面上學(xué)了。

最后一次，老人和晚笙又立在夕陽下。天空是橙紅色的，海水也是橙紅色的，一大一小的影子再一次倒映在水面上，不同的是，晚笙足足比老人高出了一個頭。

老人說：“去外面讀書還吹不吹？”

晚笙說：“不吹了，我得好好學(xué)習(xí)?！?/p>

老人點著頭，連說了三個“好”，而后弓著背，雙手交叉放在身后，步履蹣跚地走過沙灘。

在老人身后，晚笙吹起了那首《瀟湘夜》。笛聲嗚嗚然，哀愁更勝以往三分。到了最后一個音，晚笙怎么也吹不上去，波浪似的顫音成了絕響。

“我再也不會吹《瀟湘夜》了?！?/p>

小金魚躲在暗礁旁，看著晚笙流下一滴男兒淚。

3

晚笙走后，老人像是變成了一根枯枝，他不分晝夜地立在碼頭上，吹著他的竹笛。

人們都說：“老大爺，你站在這，萬一風(fēng)把你刮走了咋辦？回去歇著吧?！?/p>

老人像是沒聽見人們的話，自顧自地說：“你學(xué)笛子嗎？”

“哈哈。不學(xué)不學(xué)。別妨礙我干活。你還想當?shù)焉癫怀?？哈哈?！比藗冃α恕?/p>

人們又說：“老大爺怕是在等晚笙呢？你看他的眼睛總是望著遠方。”

老人像沒聽見前半句，自顧自地說：“遠方有人在學(xué)笛子嗎？外面是怎么樣的？”

“癡啊！哈哈?！比藗冇中α?。

后來，沒人理他了，他也不到碼頭去，就在晚笙捉到小金魚的那片沙灘上，反反復(fù)復(fù)地吹著同一首曲子—《瀟湘夜》。

四下無人，夜色寂靜，一條小金魚陪著他。

“后繼無人??！晚笙是個好苗子……”

小金魚還想聽老人說什么，不過它沒有機會。一陣翻滾的浪很快將它帶回到海中。

漲潮了，浪花撲騰撲騰地涌上來。海風(fēng)呼呼吹過，老人倒在水泊中。

小金魚趕緊游上去，它親吻著老人斑白的鬢發(fā)。圓圓的嘴唇一張一合，竟發(fā)出了美妙的音符。《瀟湘夜》嗚嗚然從海面上傳出，飄蕩在整個漁村。

人們聞聲而來，發(fā)現(xiàn)老人已經(jīng)倒在浪潮里?？墒牵稙t湘夜》凄婉的聲音還在空中飄蕩。待人們走近，一條有著彩色尾巴的金魚急匆匆地游向大海深處，笛聲戛然而止。

有人說，那條七彩金魚是老人的靈魂所化，現(xiàn)在他走了，小漁村再無笛聲。

責(zé)編：鐘燦輝

作者簡介

張雪婷，90后，作品散見于《小小說月刊》《微型小說月報》《寶安日報》《惠州日報》等報刊，并被文集收錄，偶有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