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五年前,我在澳門跟朋友偶遇一家牛雜。
當時哪曉得港澳地方小物價高,也不問價,看什么都饞,樣樣要一點,換來老板娘一個大如湯盆的白色塑料碗,冒尖的牛雜峰頂之上,奉送一大勺顫巍巍的濃汁日本豆腐。猶記當時,比飽弟更震驚的是一旁的朋友,我倆當年點菜沒數(shù)程度,并稱東五環(huán)臥龍鳳雛——他那份跟我一樣,還多加一份公仔面。
沒承想,從第一口,便不受控制鯨吸般吃完。澳門牛雜多咖喱口味,濃汁澆在嫩豆腐上,成心讓人停不下嘴。不管老板娘是不是拿我們倆游客當冤大頭,這一下把釜底炆到火候正好的存貨全塞進這兩碗里,牛肚牛肺牛腸牛膀,尤其牛筋軟爛到流汁,跟咖喱濃湯混到一起,吃到像游泳,要換口氣再繼續(xù)。
兩人一結賬,合計三百塊不到,心里不服,卻被舌頭和胃按住。除了扶墻回酒店之外,唯一的后遺癥是食用牛攝入過量,三天內看見皮帶都害怕。更可氣的是,三天后飽弟又拉朋友:要不要去解饞?這次大家都學聰明了,各自點了六十塊不到的一份,也奇怪,總沒有上次吃得酣暢饜足。
要從滿足口腹之欲的角度看,這第二頓的錢,才真等于白花——還不如當冤大頭呢!
前不久,驚蟄青年公眾號的賈輝老師撰文盛贊牛雜是廣東人的Omakase(廚師發(fā)辦)??上В遗c牛雜的第一次相遇,就因為毫無節(jié)制,杜絕了它作為“接地氣高端料理”樸素而精致的可能。
從那天開始,牛雜在我眼里,天生便是一種盛宴。
之所以說是一種盛宴,大概每一個廣受贊譽的牛雜檔老板,每天頭一件事,就是費盡心思保證鍋里的每一樣東西都好吃。
其實想想也明白,牛身上不同部位,牛大腸、牛粉腸、牛肺、牛膀、草肚、金錢肚,有的還要加牛筋牛腩,質地不同,哪怕燉進一鍋里,要讓每種都達到恰好的火候,并非易事。
牛雜這東西,不雜不好吃。老板哪怕這輩子沒讀過一個字的哲學,每天也要思考一種天地間復雜的辯證關系:牛雜本身要有臟器香,口味太清淡便沒意思。可味重了,又體現(xiàn)不出牛雜該有的重口味來。要想保持這種微妙的平衡,便要有一鍋牛高湯打底的好鹵水。
鹵水好講,香港常見的潮州做法,干蔥頭、整頭大蒜、整塊的姜下鍋,花椒八角香葉陳皮一把把抓進去,廣州牛雜則有加南乳和磨豉醬的——其實醬料各家不同,方子網(wǎng)上滿天飛,頂要緊的是柱侯醬。
一鍋牛雜,哪一口才是靈魂?講來好像沒有張無忌的光明頂,個個都像能做教主,可誰來大家都不服氣。最受歡迎也最金貴的,永遠是金錢肚,好似成班麻甩佬里站一個學生哥。軟、韌,口感最豐富,吸汁吸到恰好,不奪本味,第一口吃到好的金錢肚,便對整碗都不會有惡感,反之亦然。
牛大腸粗過豬大腸,韌勁也好過豬腸,但就像北京人吃鹵煮、羊雜碎一樣,留點肥油才香,那是靈魂。牛粉腸,就是廣東人口中罵的“你條粉腸”中那個粉腸,細、爽、脆,因為緊接胃下部,粉粉的是腸壁絨毛,愛吃的才不愿想這么細。
牛膀,即牛的胰腺,這是廣東牛雜最特別的部位,宛如龍睛。
TVB著名甘草演員兼市井食家李家鼎(鼎爺)說,這東西做好了不比法國鵝肝差。還曾看人采訪過“執(zhí)雜佬”試吃,一口牛膀,便能分出牛雜是凍品還是鮮貨——新鮮的牛膀富有層次感,凍的一嚼就發(fā)粉化渣。
沒有牛肺,不成牛雜。大片脆嫩固然好,但行家都知最細嫩的是牛肺邊,就像肝尖肚頭,吃雜碎也得挑尖上尖。
至于牛脆骨、牛沙瓜一類,只有久做這行得了真?zhèn)鞯摹皩I(yè)人士”敢賣,想吃的話,一要找,二要搶——尤其沙瓜,是牛的第四個胃,本就個頭小數(shù)量少賣得不多,哪怕找到會做的店,還要跟老粉絲們搶那有數(shù)的幾碗。
以上諸君,少了哪一樣都不成牛雜,但世事從來難圓,還不是湊合吃。
可吃純牛雜時,要有一樣不在,恐怕有人要著急:蘿卜呢!我的蘿卜呢!
豎劈也好橫切也罷,泡在牛雜鍋里吸足湯汁,是白蘿卜在這顆星球上受到的最優(yōu)待遇之一,要不怕老板臉色難看,單吃一碗都是至味。
一樣一個口感,一家一種做法,一處一種吃法:廣州、香港牛雜醬香濃郁,前者愛加面筋炸豆腐,后者適合搭配粉面;澳門牛雜咖喱味重;茂名牛雜以清湯取勝;湛江牛雜按串賣,好似街頭吃魚蛋輕松寫意……
當然,一碗牛雜好不好吃,全看老板們夠不夠有追求。
高湯煮是基本,不辭勞苦的話能用新鮮貨就用新鮮的,像香港牛雜市場萎縮,每天新鮮牛雜不夠賣,只能買凍貨,老板們也會用火候和調味拼命彌補。對了,在香港連剪牛雜用的剪刀都是特制的,除此一行外,別無人用……
可見,任何要做好牛雜的人,必要有一顆不亞于高手匠人的心。
其實說起牛雜,看了那么多采訪,大家最常用的一句點睛形容是:下欄變上餐。
包括那句“廣東人的 Omakase”,其實也是隱隱為牛雜抱不平:明明用料用心都不差,還賣這么便宜,誰說比不上架子十足的高級料理!
在大眾文化里,牛雜的形象是什么?看看港片,賣牛雜的人普遍都慘兮兮的??缮钪心??牛雜真實的底色,也用港片中的話來講,是“莫欺少年窮”,是“刀仔鋸大樹”,是一群人在一個時代里,扎扎實實做事,要么飛躍要么安然的夢。
不過后來,窮少年已位列仙班,陳刀仔做完賭俠做天王,又一代人像牛雜般在世間這口大鍋里打滾,Omakase的夢,半夜做做好了。
賣牛雜的人都累,吃牛雜的人都忙——倘若真那么有錢有閑,何必坐定鋪頭大啖牛雜,人人要做夢,夢完黃金夢黃粱,可是呢,夢一天一天發(fā)著,事一天一天做著,十年廿載,真就這么一天天做了下去,吃了過來。自己的黃粱未熟,倒裝點了多少人一個活色生香的煙火夢,沒有牛雜大鍋沸騰的香氣,廣東人的市井,好像總缺一塊補不上。
人人都要金斧頭鐵飯碗,誰來喂飽饞牛雜的人啊。
牛雜是廣東人的Omakase嗎?可以說是。但要說不是,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