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遠游篇》創(chuàng)作年代新探

夏洵若

(上海建橋?qū)W院 新聞傳播學院,上海 201306)

一、引言

(一)研究概述

漢魏時期著名文學家曹植,一生佳作甚多,尤以五言詩在文壇獲得極高贊譽。他被《詩品》列為上品[1]9,被鐘嶸譽為“譬人倫之有周孔”[2]73,是唐前中古時期的“詩神”[3]127。對他后期階段創(chuàng)作的“游仙詩”,歷來關(guān)注甚多,不過多就詩歌主旨議論品評,對創(chuàng)作時間的研究甚少。關(guān)于《遠游篇》的創(chuàng)作時間,前人亦未有定論,僅有一些學者編訂各類《曹植集》時估測過時間,但尚未取得共識,且討論也較少,值得進一步探研。

放眼前人對《遠游篇》的討論,對此詩的創(chuàng)作年代,基于詩歌意境語氣等因素,大致將其定位在曹植人生后期,對此多無異議。只不過具體到哪段時間,尚不確切。因為曹植的“人生后期”,從兄長曹丕為魏王的延康元年(220)開始到他人生終點[4]333的太和六年(232),歷時不短,跨越魏王朝文帝、明帝兩代帝王,且文帝、明帝對待曹植的態(tài)度也有差別。筆者基于文本,通過分析文學家心理,考量當時歷史環(huán)境,探析這首詩確切的創(chuàng)作時間,將詩作、詩人、歷史環(huán)境三維與時間第四維結(jié)合,爭取獲得精準定位,逼近創(chuàng)作的確切時間與詩人歷史上的真實心境。

(二)《遠游篇》創(chuàng)作背景

《遠游篇》是曹植的樂府創(chuàng)作,屬于“游仙詩”范疇。傳統(tǒng)學界對其游仙詩主旨的判斷也有分歧,但大多同意是作者因政治失利而宣泄苦悶的表達。筆者對此曾做過論述,提出游仙詩中的“仙界”含有詩人對“天”向往的“通天”意識[5],這種意識在《遠游篇》中也可見端倪。關(guān)于《遠游篇》的主旨,學界看法較為一致,認為它抒發(fā)了詩人“思欲濟世而不能”的憂傷情懷[6]121,關(guān)乎他在后期現(xiàn)實政治中被排擠的一番感觸。然而,這首作品究竟作于何時一直未有公論,且其中蘊含的思想還需結(jié)合創(chuàng)作背景來做進一步分析,這就使這首詩的時間斷代問題具有關(guān)鍵意義。

有關(guān)《遠游篇》創(chuàng)作時間的認定,多在各類《曹植集》的編纂中,編者或者在介紹此詩時順帶提一筆,或者通過目錄排列做出暗示?？傮w來說,各家并無確論,經(jīng)常各執(zhí)一詞。具體情況如下:趙幼文《曹植集校注》將《遠游篇》列在太和時期的作品之中,按照時間順序排列在中間靠前,即太和前期[7]目錄8,未解釋原因;林久貴、周玉容《曹植全集》通過目錄排序?qū)ⅰ哆h游篇》列為太和時期作品[6]目錄4;王巍《曹植集校注》將《遠游篇》定為太和時期作品,且表示是曹植臨終時所作[8]101;楊焄點校的《曹植集》通過目錄排序?qū)ⅰ哆h游篇》列在曹植晚期作品中[9]目錄3,但未明確具體創(chuàng)作時間;余冠英選注的《三曹詩選》將《遠游篇》列為后期作品,具體原因未做闡釋[10]3,104;張可禮、宿美麗編選的《曹操曹丕曹植集》在目錄中將《遠游篇》排列在曹植詩作中的倒數(shù)第5篇[11]目錄5,意指其為晚期靠后作品;黃節(jié)《曹子建詩注》將此詩列在偏后的位置[12]88,暗示為后期作品,但未說明具體時間段。另有徐公持《曹植年譜考證》認為,此詩作于“建安中后期”[13]249-250,歸入一個籠統(tǒng)的可橫跨曹植生涯前后期的時代——對應建安二十二年(217)曹丕任魏太子之際為曹植后期的說法,便屬于前后期之交;依照曹丕登基為帝(220)為曹植前后期劃分的界限,則屬于前期階段。但無論是根據(jù)哪一種,依據(jù)都不夠,因而作者也承認:“具體年份難定,姑且于是?！盵13]

以上是學界權(quán)威專家在《曹植集》編選或《曹植年譜》中的觀點,皆未確定這首詩具體作于何時。古代學者亦未辨明,僅有清代朱乾談到這首詩時說:“讀曹植《五游》、《遠游篇》,悲植以才高見忌,遭遇艱厄。灌均之讒,儀、丁廙受誅,安鄉(xiāng)之貶,幸耳?！^‘九州不足步’,‘中州非吾家’,皆其憂患之辭也?！盵9]150提及了背景事件,即黃初年間曹植兄長曹丕上位后對曹植“黨羽”進行鏟除,因此認為《遠游篇》和黃初年間的事態(tài)有關(guān),然而并沒有直接說明此作的創(chuàng)作時間。朱乾的這番話有一定道理,可惜未引起后世學者的重視?？v觀前文引述的《曹植集》或《曹植年譜》中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各家論述形式和邏輯大多相近,然對此問題的真正解答卻并無更多價值。本文嘗試分析曹植《遠游篇》的真正創(chuàng)作時間,由此對詩中思想內(nèi)涵做進一步解讀。

二、《遠游篇》應作于黃初時期

根據(jù)本文新解,《遠游篇》實為曹植黃初年間所作,而非更早的建安或更晚的太和時期。對此,可從以下幾個層面來分析。

(一)曹植在黃初年間更為壓抑

雖然同為人生后期,黃初(從曹植處境上來說,亦可包含曹丕為魏太子的建安后期)和太和時期曹植的處境是不一樣的,這使得他的心理狀態(tài)也有所不同。已有學者注意到這一點,對曹植在各個階段的心態(tài)進行了分析,尤其是分析了黃初和太和時期曹植心態(tài)上的區(qū)別[14],雖然還有不甚精準之處,如未考量曹植在太和時期因政見能得以發(fā)表而產(chǎn)生的振奮感。比較而言,曹植在黃初年間壓抑感最重,且甚于他在建安后期父王曹操尚健在時以及太和之際曹丕已過世后,而《遠游篇》給人的感受更符合這一時期曹植的心境。還有學者注意到,《遠游篇》比起曹植其他游仙詩諸如《五游詠》等,情感上更為激烈憤慨[11]267。因此,詩中透露出的詩人心境,跟他黃初時期的處境是最為貼合的。太和時期,曹植固然依舊因壯志宏圖不得展而憂郁,但程度已較為柔緩,還有著些許尋求突破的積極振奮,如向魏明帝表達“求自試”等(49)參見曹植《求自試表》《求通親親表》等太和年間寫給魏明帝曹叡的政論文章。,不像《遠游篇》表現(xiàn)出的壓抑低迷的心境與回避現(xiàn)實的嘲諷口吻。

(二)黃初中后期“鄙國”意識濃烈

黃初年間,曹植因“奪位失敗”遭到皇兄排擠,曹丕等候多年才取得曹魏繼承人之位,心態(tài)不佳[15]40-42,故給予弟弟的政治待遇很差?？v觀歷史,魏王朝以苛待宗親聞名[16],追溯其源,或許就是黃初時期曹丕定下的基調(diào)。在此期間,曹植被驅(qū)逐至藩地,遠離京城政治中心,這對于自小就跟隨父親曹操南征北戰(zhàn)[8]前言1、擁有雄心壯志的曹植來說,自是不喜。他對當權(quán)的曹丕不敢明言,就將此種心跡婉轉(zhuǎn)表露在詩文中,如在《黃初六年令》中說曹丕來到“鄙國”,言語中暗含著對曹丕的嘲諷:“今皇帝遙過鄙國,曠然大赦,與孤更始,欣笑和樂以歡孤,隕涕咨嗟以悼孤。豐賜光厚,貲重千金……”[6]121明里暗里,塑造了曹丕又哭又笑的滑稽模樣;且這番話里,中心儼然是自己,說皇帝如何圍著他轉(zhuǎn),而非如之前父王曹操在世時及以后皇侄當權(quán)時將自己定位為“王佐”[17]。多年來丕植二人圍繞權(quán)力相爭不休,曹丕作為勝者亦不夠?qū)捜荽蠖?故要讓曹植放下恩怨自是不太可能。這段時期,曹植身處險境,心灰意冷,由此萌生出在條件苛刻的藩地“畫地為牢”的自我保護意識,同時還要隱藏自己的政治理想,這正符合《遠游篇》里“中州非我家”那種傲慢中帶有諷刺的語氣。而到曹叡登基后的太和時期,曹植少年時代的熱血再度澎湃,從政的信心和積極性再度生起,當初的“鄙國”意識便不復存在了。

(三)與“仙道方術(shù)”的接觸距黃初較近

學界有觀點認為,曹植人生后期由于遭遇挫折,轉(zhuǎn)而“求仙問道”[18],更進一步,認為曹植后期信奉“道教”[19],此皆存在誤讀。曹植自始至終都不曾信奉那些宗教,他基于自身的獨立思考,秉持著某種政治哲學觀念,同時吸收了一系列包括諸子百家的先秦文化和上古的“天人文化”而具有一種“通天”意識[5]。他的思想主線得儒家、道家浸潤頗多,但也未完全偏向任何一家[20],他是有著屬于自己“曹子哲學”的思想家(50)參見曹植《髑髏說》,此文是他哲學思想的體現(xiàn),在作品中他自稱“曹子”。。撰寫《曹植年譜》的學者江竹虛指出,曹植的思想類似于先秦諸子百家中的雜家,各家各派的思想意識都能為他所理解、通融,且他兼有身為王侯的王霸之氣[21]25-26。在這樣一種意識形態(tài)之下,曹植擁有穩(wěn)定而一貫的哲學思想和堅固信念[22],不可能因為現(xiàn)實的挫折而轉(zhuǎn)向他早年就已看透的虛妄而人為的宗教。

早在少年貴公子時代,曹植就和方術(shù)之士有所接觸。那時曹操為穩(wěn)固中原政局,將方術(shù)之士召集在一起以避免發(fā)生類似于“五斗米教”的事情,順帶讓他們教給曹氏家族一些養(yǎng)生健體的方法。曹植早年曾寫過《辯道論》,提到自己追求客觀真理而不信仙道,對于個別“玄妙”的事件亦不輕易下定論,表現(xiàn)了一種理性求知的態(tài)度?！掇q道論》還含有現(xiàn)實的政治意圖[23],是要為其父所采取的舉措做合理性辯護。但后來傳聞為曹植所寫的《釋疑論》則持“不可知論”立場,且對仙道也頗為接受,對此有學者質(zhì)疑其真實性,判斷其為道教中人托名曹植的偽作[15]73-76。其實,曹植的《辯道論》早就將相關(guān)問題闡釋清楚,如果到晚年他別有感悟,亦不會連少年時的辯才都不復存在,僅在文中申明“結(jié)果”而不多做解釋,這完全不似他一貫的理性作風。此外,由于客觀原因,曹植真正接觸那些方術(shù)之士僅是在早期建安時代,到了后期,莫說是方術(shù)之士,就連一般生活所需的仆從對曹植來說都大為不夠了。這從他后來所寫的《諫取國士息表》中即可看出,曹植在其中將仆從人手等記錄在案,一一統(tǒng)計他們的年齡和生理狀態(tài),由此可知他在藩地的生活條件有多差。正如史學家所說:“名為藩王,實為囚徒?！盵24]372他還寫有《求通親親表》,表示“每逢四節(jié)之會,所對唯妻子”[9]241——連個門客都沒有,遑論什么方術(shù)之士呢。所以說,認為曹植后期在“信仰”方面有所轉(zhuǎn)變?nèi)バ欧钕傻?就是誤解;以此推斷他涉及仙界題材的所謂“求仙詩”為后期的作品,邏輯上也是錯誤的。如果從真實生活考察,前期建安時代曹植作為貴公子接觸過當時有名的“修道中人”,出于追求知識和真理的目的曾向他們請教過,而這些事情發(fā)生的時間段更接近于黃初而非太和時期。這份記憶形成后加以調(diào)取和輸出,在建安之后的黃初年間最合情理。

(四)諷刺意味區(qū)別于太和時期游仙詩

曹植在太和年間創(chuàng)作了大量游仙詩,但這并不表示他在其他時期不能有此類作品產(chǎn)生。《遠游篇》和那些作于太和時期的作品意境有所不同,其中最顯著者是對“中州”的疆土意識。實際上,曹植一直秉持大一統(tǒng)思想,將整個中國視為自己的國度,心心念念吳蜀統(tǒng)一事業(yè)[25],眼界開闊而非局限于自己的封地。但是,當他在現(xiàn)實中遭受不公,極度失望憤慨時,就會透露出諷刺現(xiàn)實、嘲諷“當局”的言辭,這也是《遠游篇》里表現(xiàn)出的情緒。這與他黃初后期其他文章頗有共通之處,對此可參考他的《黃初六年令》。該文顧名思義寫于黃初六年,曹植在此令中先提及皇帝對他的所謂恩典:“反我舊居,襲我初服。”看似說給予自己恩典,實際上更像是劃清界限,表明那些東西原本就是屬于自己的;而且恩典的是“舊居”和“初服”,也并非什么大恩大德;更何況這皇帝不是別人,乃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哥哥。諷刺性不可謂沒有。而后又提到這位皇帝“遙過鄙國”[17]。作為宗親藩王固然可以如此稱呼自己的藩地,但曹植的這種表述無疑是劃分立場,強烈表明自己的地域意識,此與《遠游篇》中“中州非我家”表達的意味如出一轍。因此從諷刺意味上看,《遠游篇》很可能撰寫于與《黃初六年令》同時,即黃初后期。

(五)太和期間曹植政治地位和心態(tài)不同于以往

太和年間,曹叡登基后,曹植作為皇叔長了一輩,他對皇帝的態(tài)度也出現(xiàn)了變化?；市植茇М敊?quán)的時候,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面對現(xiàn)實積壓了諸多不滿。由于曹丕與曹植有過權(quán)力斗爭,縱然二人有兄弟血緣關(guān)系,但在政治層面來說他們是敵對關(guān)系,且上位后曹丕對待弟弟十分苛刻,還留下苛待宗親的政策。這種情況下,曹植身處重壓之中,創(chuàng)作出《遠游篇》那樣含有控訴意味作品的概率要高得多。而在皇侄曹叡當權(quán)的太和年間,曹叡對待宗親的策略趨于緩和[26]144,曹植作為長輩亦沒必要對一位溫和的晚輩在詩篇中“夾槍帶棒”。而且曹植對待皇侄曹叡的態(tài)度亦比較溫和,言行間欲對曹叡施加榜樣作用和啟迪功效[27]。因此,《遠游篇》整體呈現(xiàn)的激憤而諷刺的意境風格,不符合曹植太和年間的心態(tài)與身份。

從政治地位上來說,太和時期的曹植作為魏明帝曹叡唯一的嫡系皇叔以及家族中富于政治遠見的人物,儼然已經(jīng)成為曹魏宗親的領(lǐng)袖[28]。他屢次上疏奏表,發(fā)表政見,雖然沒有直接進入朝廷中樞,但作為一股政治勢力,亦相對受到魏明帝的尊重[29]。因此,曹植的感受與心態(tài)也不同于以往,因為政治上有了參與感,心理上自然放松平和。這與《遠游篇》里呈現(xiàn)的對中央政權(quán)的回避感,是完全不同的。

三、《遠游篇》中作者心理與黃初年間作品的對比

《遠游篇》中,詩人暢想“仙道”的幻彩畫面源于詩人自身的靈性化意識,體現(xiàn)出詩人睿智的哲思和細膩的心性。詩歌將傳統(tǒng)文化中的神話元素注入暢想式的“仙趣”情懷[6]123,同時又將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嘲諷融入其中。根據(jù)《遠游篇》所體現(xiàn)的各類元素,將其與曹植黃初時期的其他作品對比,亦可印證此詩作于黃初時期。

(一)“遠游”意象與《游仙》語句類似

曹植在黃初年間寫過另一首游仙詩《游仙》,其中的“翱翔九天上,馳轡遠行游”同《遠游篇》中“遠游臨四?！钡囊饩呈窒嗨啤Ｆ鋵嵾@類游仙詩并非表達求問仙道之意,而是現(xiàn)實經(jīng)歷的反饋,是出于對政局不滿而做出的心理宣泄[30],其來源自然與黃初年間遭受皇兄曹丕及其爪牙的逼迫有關(guān)。由于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壓迫,曹植幻想“遠游”,也以此象征自己翱翔遠行的凌云壯志。

事實上,曹植《遠游篇》的創(chuàng)作源泉部分來自屈原的《楚辭·遠游》。屈原和《楚辭》給予曹植文學靈感,曹植與屈原也有相似之處[31],二人皆遭身世之悲和理想難求之苦?！斑h游”一詞,不僅在屈原的《遠游》中出現(xiàn),在曹植的《遠游篇》中亦出現(xiàn),在曹植的其他游仙詩中也多有類似意境,可見這一意象在曹植心中根深蒂固。這一意象是現(xiàn)實政治的反映,應生發(fā)于曹植對政治事業(yè)最感無望的黃初年間,而非后期情況有所好轉(zhuǎn)的太和時期。

(二)“四?！背霈F(xiàn)在《贈白馬王彪》中

黃初四年,曹丕當權(quán)中期,曹植和曹彰、曹彪兄弟從各自藩地前往京城拜會曹丕,然而曹彰卻莫名其妙地暴斃,回去時只剩下曹植和曹彪。回歸之時,二人被要求不得同行,并全程由曹丕手下監(jiān)控,相當屈辱和壓抑。在如此氛圍下,曹植寫下《贈白馬王彪》,發(fā)出憤慨言辭,顯示出對曹丕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顿洶遵R王彪》中有句:“丈夫志四海,萬里猶比鄰?！北磉_了曹植作為兄長對弟弟曹彪的囑咐和教誨。而《遠游篇》亦有提及“四?！边@一意象的句子:“遠游臨四海,俯仰觀洪波?！敝徊贿^在《贈白馬王彪》中這一意象的氣勢更為宏大,因彼時曹植仍對政治懷有堅定的信念和未能冷卻的熱血。而在《遠游篇》中,則少了這份參與的意志,而多了許多規(guī)避式的諷刺。然而兩篇詩歌所含有的憤怒情緒、基于不公現(xiàn)實的內(nèi)心宣泄,依稀之間是一致的。

(三)“大魚”“清歌”意象在《洛神賦》中亦曾出現(xiàn)

《洛神賦》是帶有政治意味的作品,確定作于黃初時期。雖然學界對該賦主旨未有公論,然主流的“寄心帝王說”等均認為該賦同曹植的政治訴求有關(guān)[32],而且作者序中“有感于宋玉《神女賦》”這句話也道出了其中的政治因素。

“于是屏翳收風,川后靜波。馮夷鳴鼓,女媧清歌。”[7]344-345《洛神賦》中這段話看似描寫了上古的神祇仙境,實際卻夾雜了曹氏政治文學家族所喜愛的清歌音樂形式,應當暗含著曹植對昔日家族盛景和過往政治生涯的留戀之感。而《遠游篇》中的“鼓翼舞時風,長嘯激清歌”,亦具有同樣的幻想場面和感情色彩。這是基于真實經(jīng)歷的藝術(shù)的反映,所包含的思想意識在其兄長繼位后那幾年里尤為顯著。

(四)“鼓翼舞時風”與《鞞舞歌》有近似之處

曹植在大魏王朝創(chuàng)立初年曾寫過一批樂府歌,為曹丕初登寶座慶賀,他將前朝歌曲改造成大魏王朝自己的“官方歌曲”,此即《鞞舞歌》。此歌原包括帶著鼓合著樂進行的舞蹈,如今只剩下歌詞,但仍能從中看出恢宏的氣勢和隆重的儀式感,以及強烈的政治意識[33]。它與《遠游篇》中的“鼓翼舞時風,長嘯激清歌”句隱約有異曲同工之妙。

如此宏大熱鬧的場景,在曹植后期處于藩地的情況下已經(jīng)遠離,只存留于記憶和想象。但這份記憶和想象對黃初年間的曹植來說,距離更近一些。更重要的是,其中展現(xiàn)的政治典禮場景,更接近曹植前期以昂揚的狀態(tài)深度參與政治的情形。這似乎與他在《遠游篇》中所寫的遠離“中州”有些矛盾,但也正體現(xiàn)了詩人曹植的糾結(jié)矛盾心理:一方面不滿于國君給他的待遇,另一方面對政治事業(yè)仍懷有熱誠[10]前言18。因此《遠游篇》表現(xiàn)出類似黃初早年《鞞舞歌》之《大魏篇》那種熱鬧的儀式感,又帶有太和年間“超脫”的游仙詩風味,細品之下,與他晚年太和時期所作的游仙詩自是不同。

(五)“長嘯”與《雜詩·西北有織婦》《美女篇》意象相似

曹植有六首《雜詩》,后世編訂時不確定創(chuàng)作時間,其中《西北有織婦》即《雜詩(其三)》,按意象與情感分析,應為黃初年間所作,它與《遠游篇》也有相似之處?！段鞅庇锌棆D》這首詩借棄婦之語表達作者心聲,“太息終長夜,悲嘯入青云”,表達了對夫君的思念之情,是作者求君臣和睦而不得的內(nèi)心寫照。而曹植寫作《遠游篇》的時段,正遭受曹丕苛待,眼看君臣兄弟重修舊好的機會趨于渺茫,不免怨氣暗中積累,詩中嘲諷之意就多了?！哆h游篇》中“長嘯激清歌”[11]266句,似隱約提及昔日寄心于文帝的情懷,描繪場景也類似于大魏王朝初建時的盛景,應是詩人在黃初后期對黃初早期的一種思憶。

此外,曹植另一篇有關(guān)女性的詩作《美女篇》中也有“長嘯”一詞出現(xiàn)。“顧盼遺光彩,長嘯氣若蘭”,是他借用美女的形象抒發(fā)懷才不遇之感。而《美女篇》所表達的意象和呈現(xiàn)的詩人愁苦之態(tài),也符合黃初年間的作品風格?！哆h游篇》同樣有“長嘯”一詞出現(xiàn),只是詩人情緒比起《美女篇》來,更為激烈憤慨,有種因政治排擠而心存不甘的感覺,當為黃初晚期所作。

(六)“日月”及人生短暫意象類于《浮萍篇》

《浮萍篇》為曹植黃初年間所作,用夫妻比喻君臣,是擬“代婦體”的典范。詩中“日月不恒處,人生忽若寓”一句,類似于《遠游篇》中的“金石固易弊,日月同光華”,都是表達人間物質(zhì)易于腐朽而渴慕永恒這種意識。對于《浮萍篇》的創(chuàng)作時間,學界沒有異議,均認為是黃初年間的作品,有懷念昔日兄弟情誼,寄心于兄長,希望重修舊好之意[6]83。比較而言,《遠游篇》應創(chuàng)作于《浮萍篇》之后,是曹植對曹丕更為失望時的表達,故有諷刺之意、排斥之感。因而同樣出現(xiàn)的“日月”這種相似的詩句,在《遠游篇》里呈現(xiàn)得更為激烈,在《浮萍篇》中則相對柔和。因二詩使用了類似的詞語、意象,故推斷是同屬于黃初時期且相差不遠的兩篇作品。

由以上可見,《遠游篇》中的詞語和意境均在曹植黃初年間其他作品中出現(xiàn)。雖然說作家不一定僅在同一個時段使用相同詞語,但從其所用的詞語中畢竟可以發(fā)現(xiàn)些許規(guī)律。在相同的時間段,作家使用相同意識形態(tài)詞語的概率要遠遠高于不同的時間段。

四、對《遠游篇》創(chuàng)作意識符合黃初后期情況的補充

以上就《遠游篇》中文字和意象等符合黃初年間創(chuàng)作的情況進行了分析,而除了文字和意象外,在宏觀或微觀意識層面,作品也符合黃初尤其是黃初后期曹植創(chuàng)作的情況,現(xiàn)對此加以補充。

(一)“遠游臨四海”句顯示該時段作者距海邊封地較遠

在曹植歷次受封中,只有建安時期為臨淄侯時封地靠海,該封地也非貧瘠之地[34]129。這是曹植早期的封地,當時曹魏實行“寄地”政策(51)《三國志·魏志·武文世王公傳》裴松之注引《袁子》曰:“魏興,承大亂之后,民人損減,不可則以古始。于是封建侯王,皆使寄地,空名而無其實?！?而后又值曹丕當政,故曹植一直未能前往?！哆h游篇》反映的意識狀態(tài),是距離上和心理上都遠離海邊的一種感受,“遠游臨四海”,很可能暗含著因未能前往臨近海邊的封地而感到遺憾。這樣一種心理,當事人距離事發(fā)時間較近的概率更大。而到太和時期,曹植雖然被迫多次遷徙,但在待遇上已有了很大提升[28],尤其是他來到東阿地區(qū),此地環(huán)境優(yōu)美,國用富饒,令曹植十分喜愛,他自愿將東阿魚山作為自己身后的入土歸葬之地[35]。如此看來,《遠游篇》并不符合“臨終前所作”的說法。

(二)“療饑”透露出當時的生存境況

一直以來,曹植都不是注重物質(zhì)生活的人,他更重視精神層面,屬于以靈性和哲思為導向的精英人物[36]。他在后期遭受各種苛刻待遇時所感到的痛苦大多是精神層面的,例如政治事業(yè)不能發(fā)展,想求得君主信任而不能,至于物質(zhì)層面,直到基礎(chǔ)生存受到威脅而實在難以忍受時,他才會提及,而且這種“提及”也是帶有“文藝”風格的。比如在《諫取國士息表》里,曹植將仆從和各類殘疾人員做了分布統(tǒng)計,但也非呈現(xiàn)客觀死板的數(shù)據(jù),而是將其融入優(yōu)美而懇切的文辭中;在《遷都賦》中,他談及自己多年以來的坎坷顛沛生涯,通過藝術(shù)加工的手法,呈現(xiàn)出唯美感傷的氛圍。《遠游篇》也有這樣的描述,曹植在詩中委婉地反映了他當時的生存境況——衣食住行其實是存在問題的。對此可以看這一句:“瓊?cè)锟莎燄?仰首漱朝霞。”有學者認為這是對道家養(yǎng)生和求仙問道行為的描寫,然而對擅長使用比興象征手法的曹植來說[37]169,這不是僅在行動上的如實呈現(xiàn),而是暗藏玄機的“微言”[38],即對皇兄給予他貧瘠封地使他生活艱難的文藝式諷刺。什么樣的人需要“療饑”呢?自然是食不果腹之人。這與他后來在《轉(zhuǎn)封東阿王謝表》中表達的意思有異曲同工之妙:“桑田無業(yè),左右貧窮,食裁糊口,形有裸露?！盵7]480這段話描述了他在封地雍丘時的窘迫境況,而這正是黃初四年以后的時期,與本文推測的《遠游篇》的創(chuàng)作年代恰好相應。

(三)對皇兄曹丕的諷刺

《遠游篇》里對帝王和政權(quán)的不滿充斥全篇,是作品的核心內(nèi)容。末句“萬乘安足多”中的“萬乘”指帝王排場,“安足多”,則表示對此不屑一顧。這種帝王排場,頗類于大魏初期魏文帝曹丕的做派——彼時曹丕代漢稱帝,對樹立大魏王朝形象更為講究。而從心態(tài)上說,曹植性格敦厚,對比他小一輩的皇侄曹叡當不會做出如此濃烈的諷刺;只有與他有過權(quán)力斗爭,在勝利后又對他持續(xù)打壓的曹丕,才會讓曹植產(chǎn)生這樣強烈針對的欲望。曹植參與奪位之爭惜敗,自然受到曹丕的排斥和忌憚,而皇侄曹叡與皇叔曹植則沒有發(fā)生直接的沖突。太和年間,曹植與皇帝的關(guān)系已然緩和,故《遠游篇》里濃烈的諷刺狀態(tài)不像是太和時期曹植的表現(xiàn),更像是黃初中晚期的表達。

黃初早期,曹植惶恐不安之余也有過尋求政治作為的想法,如其《責躬》云:“心之云慕,愴矣其悲。天高聽卑,皇肯照微?！盵6]29表現(xiàn)出祈求皇兄垂憐照拂的心態(tài)。然而經(jīng)過持續(xù)幾年的政治排擠,他清醒地意識到曹丕對昔日兄弟相爭之事仍耿耿于懷,根本不會讓自己有所作為。因此,在黃初中晚期,曹植更可能在作品中呈露出嘲諷和不滿,《遠游篇》應是當時披著游仙詩外殼的一番傾吐。

五、歸總

《遠游篇》是曹植對曹丕幻想破滅后,內(nèi)心壓抑日積月累而產(chǎn)生的諷刺性作品。其中含有游仙詩元素,但也有強烈的政治元素,兩者皆不能忽略。曹植對政治的熱切、早年承襲的“天人”意識,以及因接觸方士而產(chǎn)生的對仙道的興趣,雜糅在一起,反映在《遠游篇》中。詩歌中的“仙界”場景,與黃初早期曹魏王朝建立之初的政治典禮場景近似,代表了他心中對政治事業(yè)和過往榮光的留戀。

縱觀曹植一生,他始終保持著對政治的熱情,只不過在曹丕執(zhí)政的黃初年間他看不到希望。而在曹叡上臺后,曹植重新生起參與政治的希望,這與《遠游篇》中背離政治的“反中心”意識大相徑庭。而他寫于太和年間的求仙詩,更偏向“仙趣”,更有超脫意識,而無濃烈的諷刺意味和沉重的壓抑感。因此,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應是魏文帝曹丕在位的黃初晚期,確切地說是黃初四年至七年,也就是曹植為雍丘王期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