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蔥
下過南洋的爺爺
爺爺是個小個子男人,身體并不健壯,甚至可以說是孱弱的,風(fēng)一推就會倒的那種。生產(chǎn)隊計工分的時候,爺爺?shù)墓し直瘸赡昴腥艘?,僅僅比婦女和小孩高一點,主要就是力氣小,做不動重活。
從我記事開始,爺爺?shù)挠已凼窍沟?,眼眶里白乎乎的一片?,F(xiàn)在想來,其實就是白內(nèi)障,因為我記得一開始那層陰翳看起來并不十分厚,后來慢慢混濁起來。他吃過很多藥,中藥、西藥都有,但終究完全看不見了,而他又是一個特別喜歡看書和看電視的人??措娨晻r,他就會湊得特別近,那時候是12英寸的黑白電視機(jī),他看著看著,像是要把身體投入電視里面去。
我也是很早就有了白內(nèi)障,估計是隔代遺傳,但發(fā)現(xiàn)得早,醫(yī)療技術(shù)也進(jìn)步許多,早早就剝?nèi)グ變?nèi)障的那一層,并植入了晶體,對生活沒有太多的妨礙。爺爺走得比奶奶要早幾年,沒有進(jìn)入新世紀(jì),走的那一晚,我和父親趕到了老宅,他沒有生什么毛病,就是吃不下飯。那天到了凌晨的時候,爺爺清醒過來,問他有什么想吃的,他說,嘴巴苦,要喝糖水,那種橘子水。
人生本來就是苦的吧,他們都是苦出來的,破碎虛空之前,他想要一點甜。
爺爺力氣小,但在應(yīng)家閘這村落和周邊的村子里頗受尊重,原因很簡單,在他們那個年齡段里,他是少有的有高小文化的人,說得簡單一點,就是認(rèn)識字,會算賬。后來他就當(dāng)了村里的會計,而他的賬目總是清清楚楚的。我很想在回憶中把爺爺塑造得有些英雄氣概,或者風(fēng)流倜儻一些,但發(fā)現(xiàn)不行,記憶里的他完全是真實的,比如在路上撿到一條小小的咸魚,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在他的心里,不亞于撿到了一根金條,那種把咸魚納在懷中美滋滋的樣子很是慈祥。
不光爺爺識文斷字,奶奶也認(rèn)識百來個漢字。她小時候生活在上海,家道中落,識字應(yīng)該是自學(xué)的。我記憶里有這樣的場景,村里的人拿到信,自己不識字,便過來請爺爺奶奶讀給他們聽,奶奶有些字讀不出來,只能靠蒙了,而回信的任務(wù)肯定是要爺爺執(zhí)行的。
奶奶的腳板略有點畸形,可以說是二十世紀(jì)初女性身體的隱秘史:裹腳。也就是所謂的三寸金蓮,我問過奶奶,奶奶說,那個痛??!她心有余悸,好在裹了三個月就不裹了,因為新生活開始提倡放足。奶奶后來當(dāng)收生婆,和她的見識應(yīng)該有關(guān)系,在鄉(xiāng)下,當(dāng)收生婆并不是特別好的職業(yè)。
爺爺奶奶成家了,本來住在上海,但上海淪陷了,于是逃難回到了鄉(xiāng)下,大時代中的螻蟻,潮流裹挾著,人就是大江大河中的一滴水。
成家后,爺爺奶奶已經(jīng)獨立門戶,當(dāng)時分到了不少耕地,因為爺爺?shù)陌职郑簿褪俏姨珷敔敽軙蚣?xì)算,持家有方,購置了不少田地。爺爺是在上海灘十里洋場打過滾的人,他覺得土地里的產(chǎn)出太少了,當(dāng)時又有了我大媽和我爸爸。爺爺奶奶生下的孩子還不止這兩個,但都夭折了,當(dāng)時醫(yī)療水平比較低下,新生兒的夭折比例比較高。我父親身上有很大的疤,夏天酷熱時脫了衣服就會露出來,我開始以為是哪里受傷的,后來知道是出生后熱瘡痊愈后留下的疤痕。
無論在什么樣的年代,生活總有它的慣性。二十世紀(jì)三四十年代,在我老家周邊想賺錢、有點抱負(fù)的人,流行遠(yuǎn)行,去陌生的地方打拼。上海灘的故事就是這樣來的,在寧波裁縫和越劇風(fēng)靡大上海以后,受之影響,更遠(yuǎn)的地方也納入當(dāng)?shù)厝说囊曇爸?,比如下南洋,也就是去新加坡、馬來西亞一帶做生意,似乎那里能夠淘到金。
爺爺一定是和奶奶反復(fù)商量過的,而奶奶支持他,他們把土地抵押給人,爺爺帶著銀票就下了南洋,這一走便是山水迢迢,好在那時慢,人的心也是沉靜的。
去了半年,爺爺終于回來了,但南洋帶給他的肯定不是好的記憶,多的應(yīng)該是海浪的顛沛和恐懼,是夾雜著魚腥氣的海風(fēng)。
爺爺從家鄉(xiāng)出發(fā)的時候意氣風(fēng)發(fā),回來時垂頭喪氣,南洋之行,對于他而言是難堪的。
我后來偶爾聽村里人講古,說爺爺在郵輪上遇到了拆白黨,被人騙了,回來的時候,那一沓銀票就換回了七雙當(dāng)時屬于稀罕物的尼龍襪。
終究還是有收獲的,而非把底褲都給輸?shù)袅?。但田地就這樣敗了,被七雙尼龍襪所替代,所幸還留了一畝三分地可以維生。
世事難料,一飲一啄,在后來劃分家庭成分的時候,因為田地少了,我們家被定為富農(nóng)而不是地主,在特殊的年代,這種劃分有著涇渭分明的區(qū)別。如果理解了這一點,也就理解奶奶常說的“吃虧是?!钡恼嬷B。
在往后的時間里,爺爺沒有遠(yuǎn)行過。
村里老輩人時常會感慨爺爺奶奶的遠(yuǎn)見,無論怎么窮,生活怎么艱難,或者世事怎么變遷,我爸爸要讀書,他們便咬緊牙關(guān)供他讀書。
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大隊里有了第一個考出去的大學(xué)生。
說書人
小時候?qū)h(yuǎn)方的向往,更多的是對時間的向往,也就是長大,但身體的成長對孩子來說,會感覺到無端的緩慢。我最早對遠(yuǎn)方的向往,不是來自身在杭州的父親,盡管那個時候杭州也是遠(yuǎn)方,坐綠皮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要開上六個小時左右,但帶給我遠(yuǎn)方濕潤氣息的卻是一個說書人:瘦弱,有著書生文質(zhì)彬彬的模樣,他能唱,還會吹笛子,一根竹竿能夠吹出侵入人腦袋的聲音。
他每次演出都會化簡單的妝,最神奇的是他的變聲術(shù),他能夠一個人模仿出幾個人的聲音,甚至還有女聲,極其逼真,如果不看人,會以為就是女性;看人的話,在舉手投足之間,有著柔媚之態(tài)。
后來想,這個人想必是延續(xù)了我們老家那一帶“的篤班”的傳統(tǒng)。這個說書人大概是長得眉清目秀的,隔著久遠(yuǎn)的時間,很難準(zhǔn)確說出他的特征,但他受到村民的歡迎是無疑的,那個時候樸素的追星族,總對好看的事物關(guān)注一些。
在村子里演出,有時在一路之隔的祠堂里,有時就在某一家人的大堂,有時也去周邊的村坊,看誰叫的他。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出事了,他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隔了兩天發(fā)現(xiàn),村里某某家的閨女也找不到了,說是給拐跑了。這閨女生得水靈,已經(jīng)定親,但就是義無反顧跟著這個說書人走了。
村里的姑娘為什么看上說書人?當(dāng)年的我,從大人們閃閃爍爍的言辭中感覺到某種神秘和不可理喻之處。長大以后,大致推斷了一下,是因為好奇心而產(chǎn)生的親近之心:說書人能說會道,又見多識廣,關(guān)鍵是機(jī)靈,他能夠?qū)芏嗍陆由显?,又是跑江湖的,善于揣摩心意。姑娘的荷爾蒙被他撩撥得旺旺的,終于燙著了自己。
那段時間,村子里流傳著一個鄉(xiāng)村版的陰謀論,說這個說書人會下藥,村里的閨女,是被下藥后迷得神魂顛倒才出走的,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在孩子的內(nèi)心,對這樣的說書人其實有著朦朧的佩服,一個人,就把一個村子給攪和得天翻地覆。成年人嚇唬孩子時,通常是那種別和陌生人說話的告誡,我們并不以為然,農(nóng)村的孩子,因為無知而干凈。
那一天像是電影中的細(xì)節(jié),我可以不厭其煩再次講述:
我們像一陣旋風(fēng)奔向祠堂,照例去聽書,而說書人每晚一般會講三個故事。我們最喜歡的是《說唐》啥的,在大段評書講完的時候,中間也會摻雜著“咿咿呀呀”的成人故事,大人們聽得哄堂大笑,我們卻索然無味。
我們坐在板凳上等了很久,有人一遍遍地去催,一遍遍地翹首看進(jìn)來的人,那是一個對孩子來說如此悲傷和失落的夜晚:說書人消失了,像一滴雨水消失在河道里,沒有人能夠找到他。
第二天,更震撼的風(fēng)暴席卷著村莊,某某家的閨女也不見了,而說書人就是吃住在他們家的,每天會交一些費用。這原來是讓村里人羨慕的好生意,這下變成賠本的買賣了。
第三天,各種傳言開始此起彼伏。
大人們此時給我們做安全教育,說說書人是個人販子,把這個女的抓去賣掉換錢了,孩子間則傳說著他是個妖怪,要吃人的,把那個女的吃得一干二凈,所以再也回不來了。
我坐在這些傳言之中,像是置身于聲音的山谷,但我在想聽了一半的故事,想著秦瓊和尉遲恭怎么就成了門神,唐三藏又是怎么收服孫悟空的,但村口一直沒有再出現(xiàn)說書人的影子。我開始自己往后編著故事,當(dāng)然是編得亂七八糟,但故事在我這里畢竟有了一個結(jié)局。
大約一年后,這閨女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孩子回來了,身上也有著和村子里的人不一樣的氣息,就是我們在那個說書人身上所看到的。再過了幾天,說書人也出現(xiàn)了,依然是文質(zhì)彬彬的儒雅樣,那些說他有迷魂藥的言辭突然就銷聲匿跡了,人們有些疏離又不乏親熱地和他打著招呼,好像從來沒有過關(guān)于他的傳說。
說書人就像是一面鏡子,倒映著外面那個世界的喧囂。
風(fēng)吹來吹去,但鏡面依然是波瀾不興的。我之所以記得說書人,是因為有一次說書間隙,他教了我一種折紙船的方法,很容易就能折疊起來,而船是能夠帶給我遠(yuǎn)方的想象的。還是孩子的時候,做一件事情,就是竭盡全力去做,我又很執(zhí)拗,折了很多紙船,大大小小的,放在家里的櫥柜里,這和后來有了兒子,看他玩恐龍和小兵人其實是一樣的。
木樓梯和瓦松
木樓梯已有些頹圮。房子是有靈魂的,有人住著的時候不容易腐朽,一旦人去樓空,就仿佛抽走了精神氣,有著垂垂老去的那種態(tài)勢。
這么說有些神秘主義的傾向,其實很好理解,房子有人住的時候,我們時不時會維修,而人離開以后,房子沒有人照顧,有些破損就會擴(kuò)大,就一往無前地破敗下去了。但人的心理會響應(yīng)于世事的神秘,解釋得過于明白就失去了樂趣,那么,多多少少便會暗示:許多年來,我都對事物保持著好奇,但我不能去逾越某種界限,一旦越過,便會變得虛無。
此刻我踩在木樓梯上,多少有些小心翼翼,怕一腳踩空了。踩的時候,會騰起一些灰塵,而木頭會發(fā)出那種因為久遠(yuǎn)而空曠的撞擊聲,像是它們生長的時候,鳥棲息在樹上啁啾所留下的余韻。
樓上有一前一后兩個房間,樓梯上去的房間相當(dāng)于客廳,談不上寬敞,大約不到十平方米。我大一點的時候,這里搭了一張床,我是睡在這個房間的。樓梯口左手是一個木拱窗,因為朝東,每天的太陽是最早從這里照入房間的。很多時候,我醒來,從床上望見那束陽光,像是舞臺上的光聚下來,有無數(shù)微小的生靈在舞蹈。只有在光的照耀下,這些細(xì)小之物才纖毫畢現(xiàn)。
而南面,對著樓梯的是一扇大窗,推開窗的話,對著的是祠堂的高墻,越過高墻,是蒼穹,有時蔚藍(lán),有時潮濕,有時就是浮云。沿著窗的,是一米多長的瓦片覆蓋的屋檐,這個也是江南民居的特色,因為多雨的氣候,為了日常行走的方便,會有屋檐延伸出去擋雨。
那一天我有著片刻的出神,童年時的笑聲和喧鬧猶如潮水暗涌。那個時候,有幾年突然得了急性腎炎,我變得敏感易怒,但在這東廂房的蝸居里,卻得到了無窮無盡的樂趣,支撐起我對于世界最初的眺望:生活是一種發(fā)現(xiàn),而文字同樣是一種發(fā)現(xiàn)。
“……我甚至可以認(rèn)出/墻角的苔蘚。如果半開著的窗欞,讓吹入的風(fēng)/顯得大一點,苔蘚的花,在風(fēng)中綻開或者凋謝?!?/p>
我信手寫下的這幾句詩的感受是真實的,許多年后,當(dāng)回想起這些細(xì)節(jié)時,猶如春風(fēng)搖蕩?!鞍兹詹坏教?,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鼻宕娙嗽兜倪@首《苔》前兩年突然走紅,大概是激起了人們的共鳴,一些瑣碎和卑微的事物里,往往蘊蓄著強大的力量。
走上樓梯右轉(zhuǎn)后,是通往主臥的門,其實也不大,十五平方米的樣子,和客廳一樣,有朝南的窗,屋頂還有方格的天窗。
推開窗,在日積月累中,瓦片上積滿了灰塵,在那些縫隙里成為塵垢,這些薄薄的灰燼卻是瓦松的厚土。即使那么多年沒有人住,那么多年無人打理,依附在瓦片之上的生靈卻孤寂地在時間中舞蹈,在秋日,基本已經(jīng)枯黃。
瓦松有點像多肉,但自然界長出的植物,沒有人工雕琢出的那種娉婷和美艷。瓦松雖然孱弱,卻存在了許多年,時光如河的話,它就是一葦渡江的那枝葦,簡簡單單,卻度過了大片大片的時光,哪怕就是虛度。
一直以來,對于瓦松,人們的情感是復(fù)雜的。
“華省秘仙蹤,高堂露瓦松。葉因春后長,花為雨來濃。影混鴛鴦色,光含翡翠容。天然斯所寄,地勢太無從。接棟臨雙闕,連甍近九重。寧知深澗底,霜雪歲兼封。”這是唐代詩人李曄的《尚書都堂瓦松》,似乎瓦松是居于廟堂之高的顯貴。但另一個詩人鄭谷在《菊》中卻說:“王孫莫把比蓬蒿,九日枝枝近鬢毛。露濕秋香滿池岸,由來不羨瓦松高?!睂Α案卟患俺?,下才如寸”的瓦松表示出輕慢,他瞧不上這卑微之物。
這些當(dāng)然都是旁人的視角,我們每個人,看事物總歸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用自己的理解和見識去斟酌事物的輕重,瓦松哪里會理會這些,它自顧自在那里發(fā)芽、抽枝、繁衍,一歲一枯榮。
它沒有想到的是,它的這種生長帶給我當(dāng)時更多的想象,因為有瓦松入眼,從窗口看出去,會把瓦片上的瓦松和苔蘚想象成茂密的森林,而瓢蟲、蝴蝶、豆娘等也會翩然出現(xiàn)在瓦松之間,它們就是騎士,是小人國的駿馬和魔鬼,是故事的起源,屬于這個世界的居民是勤勤懇懇的螞蟻。
偶爾,在瓦松之間,也會有蘑菇鉆出來,麻雀會在瓦片上跳躍,撿食一些果腹之物,而大雨滂沱之時,雨打在瓦片上,漫延成自然的音符,雨會打歪一些不太強壯的瓦松,好像森林里轟然倒下的大樹。
夏日,雷鳴和閃電之際,風(fēng)搖動著瓦松,我那時剛比窗口高出一點,從這個視角看過去,瓦松突兀而猙獰,仿佛活了過來一樣。
在窗口站了會,看不到多遠(yuǎn),村子里很安靜,安靜得一點聲音都會遠(yuǎn)遠(yuǎn)傳遞到耳朵里。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隔音并不好,我躺在床上,樓下奶奶她們聊天的聲音,隔壁打罵小孩的聲音,會像漸漸濃起來的夜色一樣漫過來,我讓自己沉浸這種聲音里,眼皮越來越重、越來越重,終于重到支撐不住,沉入夢鄉(xiāng)。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