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紅宇
在巴比倫河邊,我們坐了下來,是的,我們哭了,那時我們想起了故鄉(xiāng)和來路……
——《巴比倫河》歌詞
一
她跛足。右腳比左腳短了那么一截,走起路來毫不費勁,只是一瘸一瘸的,剛好看得出來,像是一踮一踮在跳著倫巴。
我是在新世界舞廳遇見她的。
那個時候,《巴比倫河》的音樂剛好響起來,她也剛好換了一雙半高跟的舞鞋,就圍著舞池一圈一圈轉(zhuǎn)。兩只手是抬著的,像是她扶著他的肩,他挽著她的腰。這樣一看,倒是協(xié)調(diào)端莊起來,她的腳也沒有了先前的顯眼與頹喪,偶爾舞步妖嬈。
新世界是一個中老年舞廳。早場熱鬧得不得了,到處都是濃妝紅唇皺紋深陷的臉,一股垂暮的脂粉味在彼此間繞來繞去,像是殘留體內(nèi)的荷爾蒙回光返照。音樂的聲音很大,震耳欲聾,像是為了配合他們一大早蓄積在身體里的能量,他們高聲說話,漸漸喪失的聽覺在這里游刃有余。
這樣一來,她倒顯得獨特起來。因為幾乎無人跟她說話,也沒有人會請她跳一支舞。她一個人跳,旁若無人的樣子讓很多人都不敢接近她。
我經(jīng)常來,是因為梁叔叔。經(jīng)常越過梁叔叔寬闊的肩和挺拔的背,我就能看見她。也不知道是她尾隨著梁叔叔的舞步,還是梁叔叔故意要去走近她,反正,我看見她的時候,總感覺她是從梁叔叔的胳肢窩里鉆出來的。
其實我才尷尬,是不是?想想,一個三十不到的年輕人,擠在一堆搖曳婆娑的白發(fā)中,守著滿眼風韻殘存的裙擺與垂暮翩躚的長袖,這不是有病嗎?要是被我的朋友或者同事看見,不把我笑死才怪。
所以,我想趕緊說說梁叔叔——一個老警察,還有五年就退休了,準確地說,還有四年零七個月。梁叔叔干了一輩子刑偵,年輕時,見到罪犯總是沖在第一個。在我們這個縣,提起他的名字就跟提到關(guān)公一樣,沒有人不知道。說到這些,梁叔叔總是笑笑,還露出些許尷尬的神色。他經(jīng)常說,老了就是老了,追不動就是追不動了,有什么關(guān)系,有年輕人呢,案子破了就好。他更愿意在辦公室里坐鎮(zhèn)指揮,給年輕人支支招。
梁叔叔是我媽的老伴。我爹死了,我媽又嫁給了梁叔叔。我沒有從感情上徹底接受他,我沒有像喊我爹一樣喊他爹。
梁叔叔是我們這個縣刑偵大隊的副大隊長,而我,是我們這個縣刑偵大隊的一個小警察。一開始,我還以為我媽嫁給他,是因為我,滿腦袋的不高興,覺得我媽對不起我爹,我更對不起我爹。為此,我跟我媽說,我一個警察學院畢業(yè)的正牌本科警察,不要你為我操心。我媽聽了,先是淌眼淚,后來擦擦干凈,就笑起來,說,你個憨娃娃,什么也不懂。
我記得,那是個夏天的晚上吧,我媽坐在她布置得像個老式服裝店的臥室里,昏暗的燈光剛好照在她一側(cè)的臉上,隱去了一頭白發(fā),漂亮至極。
我實在是沒有忍住,輕聲說,美女啊。
我媽笑得前仰后合,引得一只灰白的飛蛾圍著她的臉繞來繞去,說,明天我該去染染頭發(fā)了,要不然,你梁叔叔不理我了。
我一愣,就什么也不敢說了。我敢說什么呢?我爹因為心臟病走了兩年了,這兩年來,我是第一次見我媽笑的樣子,我敢說什么呢?
所以,我知道,梁叔叔就是那個讓我媽重新漂亮,重新笑得前仰后合的人,我們的生活中,不能沒有他。
我知道我媽是個美女,從小就知道。從小我就喜歡我媽,沒事就喜歡跟著她,時不時,就想摸摸她臉上的那個大酒窩。
聽說有一次,省里的一個舞蹈老師要來看我媽她們毛紡廠歌舞宣傳隊排演的節(jié)目,民族舞蹈,又唱又拉又跳的,我爹當然是負責拉琴的,兩個人就同時上臺,風光得很。他們說,那天晚上毛紡廠大禮堂里的人都擠得貼到了墻上。先是出來一個報幕的,才一張口,大家就起哄,說直接跳不就完了,還講什么話?誰不知道誰呀,快點快點。報幕的是毛紡廠工會主席,女的,四十多歲,水桶腰銀盤臉,還穿一身工裝,難看得要死,還在臺上打官腔,說是要借此機會,跟大家講講企業(yè)改革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才一張口,終是被大家哄得講不下去,悻悻而退。緊接著燈光一亮,大幕一啟,一聲琴響,鑼鼓齊擂,我媽她們就舞了出來。我媽一襲長裙,站在舞臺的最中央,手翻腳轉(zhuǎn),眉目如水,像個天使。他們說,還沒有跳完,毛紡廠的大禮堂里就掌聲雷動,我媽一笑,大家就鼓掌,仿佛那掌聲是從我媽臉上的那個大酒窩里一杯一杯倒出來的。
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爹和我媽還沒有結(jié)婚,在我的想象中,我媽應該比他們講的還要美,就像那天晚上毛紡廠夜空中那輪皎潔的月亮。
省里的老師當然滿意,聽我爹說,后來我媽還被調(diào)到省工會歌舞團一段時間,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又回來了。
我說我爹,我媽怕是因為我,才回來的吧?我爹就笑笑,不說話。后來他在病床上想了很久,才又睜開眼睛,像是積攢了很久的力氣,說,兒子你記住,你當上警察后,第一件事,一定要找到一個叫丁麗的女人。那是我讀大三的寒假,距離我爹死還有十幾天,我第一次聽見丁麗這個名字。
我爹在臨死的時候,又提到了丁麗。他說,兒子,丁麗是我們宣傳隊的舞蹈演員,跟你媽一樣漂亮,你一定要找到她。你找到她,跟她說你是秦湘的兒子,她肯定會告訴你很多事情。還沒有等我問,我爹就嘆了一口氣,漸漸僵硬,漸漸冰冷,好像為了說這句話,他用完了這一輩子的力氣。好像他這一生,到丁麗這兒,就已經(jīng)精疲力竭,再也邁不動一步了。
也就是說,我們家還有很多事,是我不知道的,還有一個叫丁麗的長得跟我媽一樣漂亮的女人,掌握著我們家很多的秘密。也就是說,丁麗應該是我媽的情敵,至少,是我媽在毛紡廠歌舞宣傳隊最大的對手。這是我當上警察后,做出的第一個邏輯判斷。
可是,警察有那么好當嗎?我要告訴你們的是,那個跛足女人,就是丁麗。
二
大幕拉開了,寂黑無邊的舞臺上除了她,空無一人。一知道丁麗的身份,我的腦袋里就是這樣一幅畫面,縈縈繞繞,糾糾纏纏,揮之不散。甚至,時不時還有一道追光刺射在她的身上,讓她的臉呈現(xiàn)出一種深情而又寬廣的寂寞。
深情而又寬廣?什么亂七八糟的?這是一個警察尤其是一個刑警該有的反應和理性嗎?梁叔叔說,簡直亂七八糟,扯淡。我撇撇嘴,對他的說法不置可否,表示出一種無可無不可的輕蔑。
其實,丁麗的出現(xiàn),讓很多人都大吃一驚,可以這樣說,新世界舞廳里大部分老頭老太太,都認識她。
丁麗跟我媽一樣漂亮,可三十多年前在毛紡廠歌舞宣傳隊,她就是不能跳主角,因為她不會笑。有時候,漂亮也沒有用,對不對?
我媽經(jīng)常感嘆說,見過的人是無法忘記的。那么也就是說,其實丁麗跳舞是讓人難忘的。省里來的舞蹈老師憐香惜玉,我媽和丁麗,他兩個都想要,都希望她們進入省工會歌舞團。丁麗當然沒有去。省里舞蹈老師說,只是希望,而進入省工會歌舞團的名額只有一個。省里老師看上丁麗,只是順帶,他來看她們節(jié)目的初衷和目的,就是考察我媽,并且?guī)摺?/p>
我媽說,她走的那天,下著大雪。遠處是毛紡廠高大的煙囪冒出的白煙,像是男人一只有力的胳臂,托舉著雪花輕盈地舞。我媽說,她的心里,那時都隨著它們舞起來了。出神的一刻,她看見丁麗一襲紅袍,朝她走了過來。一愣,丁麗已經(jīng)遠遠站住,像是在看她,又像是在看雪,那個美,我媽說,就像任風吹刮的一朵妖艷的梅花。也只是一瞬,丁麗轉(zhuǎn)身而去,像大幕一開一合,留下了滿天的白。
這事我問過我爹,我爹說沒有,說他沒有看見丁麗,那時他的注意力都在我媽身上呢。我媽說,他的注意力哪在我身上,他那時同周小鈺好呢。
丁麗在我媽的講述中,永遠是神秘的,縹縹渺渺,像一場彌漫天際的雪。
后來,丁麗去了省城,找到了巖老師,說,我要來你這兒跳舞。巖老師叫巖倉,就是來毛紡廠帶我媽走的那個人。巖老師說,名額都滿了。丁麗朝巖老師逼近一步,說,我不管,我就是要來。巖老師說,不可能。丁麗又朝巖老師逼近一步,說,你把秦湘換回去。巖老師說,你這人,怎么這么不可理喻。
確切地說,我媽應該是被丁麗逼回來的。
很快,丁麗就同巖老師成雙入對,出現(xiàn)在排練場了,而且是主角。最重要的是丁麗在舞臺上會笑了。丁麗的笑是獨特的,看上去比我媽的笑要調(diào)皮,要有魅力多了。大家都說,是巖倉調(diào)教得好。巖倉老師愁眉苦臉,魚和熊掌,手心手背呀。那段時間,他煎熬得像一塊被烤焦的炭。最重要的是,考察我媽進省工會歌舞團,是組織決定的,而把丁麗留下來,是巖倉架不住這個女人死去活來的糾纏,后來巖倉終于想到一個辦法,說,丁麗你去跟秦湘說吧,她要是答應走,你就可以留下來。
我媽說,那個下午特別短,好像她一答應,天就黑下來了。湖邊,四周光禿禿的,好像只剩下丁麗的那雙直勾勾的大眼睛。我媽說,你斗得過一個不要臉的女人嗎?在我的記憶中,這是我媽說過的最狠的話了。我媽說,她走的那天,冬天都還沒有過完呢,小雪,下得密,除了天邊的一絲紅云,再也看不見其他的顏色,包括丁麗的紅袍及那些妖艷的梅花。
梁叔叔來接我媽,見她一直呆呆盯著那絲云,知道她心情不好,就說,開雪眼呢,趕快走,肯定還要下一場大雪。我媽緊緊抿著嘴,什么都說不出來。
我問我媽,那是梁叔叔嗎?你是不是記錯了?怕是我爹來接你的吧?
我媽就笑笑,滿臉緋紅,讓我想起了她看見的天邊那一絲紅云。
緊接著,國營西南毛紡廠撐不住了,資金緊縮,沒錢再給我媽她們在舞臺上又跳又笑了,歌舞宣傳隊宣布解散。再后來,沒錢養(yǎng)活廠里的工人了,好幾個月發(fā)不出工資來。破產(chǎn)下崗的傳聞,從小道消息慢慢變成了一份份文件上人人皆知的大事,我媽被周小鈺她們數(shù)落得要死。
周小鈺說,你看,你要是待在省工會歌舞團里,哪里輪得到你下崗?我爹使勁把周小鈺往后拉,說,沒事,不是一個月還有三百多的生活費嗎?周小鈺反手把我爹推開,沒事?我怎么覺得這事大得很呢?秦湘要是不回來,秦湘就能落個好,我們也不至于弄得個個往下崗的絕路上走,還有個盼頭。這回倒好了,全軍覆沒呀。
說著說著,大家都說到了丁麗,氣不打一處來,就要罵。我媽連忙制止,快別說了,其實廠里的歌舞宣傳隊散了,我就不想在廠里待了。下崗吧,又不是只有我們幾個人下崗,認命吧。
所以,當梁叔叔喊我,丁麗出現(xiàn)了,走。我當然就稀里糊涂跟著他來到了新世界舞廳。
三
現(xiàn)在,我要說說三十多年前發(fā)生在蓮橋,至今未破的那起命案了。一死一傷。死的是周小鈺,傷的是我媽。
蓮橋不是橋,是我們這兒生意最好的一條街。我媽和周小鈺開的服裝店在街中間,最好的地段,是梁叔叔幫忙從一個大學老師手里盤過來的。說簡單點,她們后來的服裝店是這個大學老師祖上的老房子。大學老師姓陳,父母去世得早,從京城的大學畢業(yè)后,留在省城的大學教授外語。家學淵源,雄姿英發(fā),人家根本不在乎這個店鋪的租金,就連每天早晚去蓮花河開閘放水沖洗蓮橋街的那個老頭,據(jù)說都是他家早年的用人。他只提了一個要求,書房不準動。
除去北邊正屋的小樓,周小鈺和我媽擁有了一個小院子、南邊臨街的鋪面和東西兩邊空著的廂房。兩個人睡東廂房,西邊的那間大一些,用來堆放貨品和雜物。我媽她們在梁叔叔這個青年警察的幫助下,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
完全可以想象,我媽她們是怎樣一種心情。
她們是欣喜的。用我媽的話說,每天,周小鈺的腳步就像彈鋼琴,蹦過來跳過去,沒有一刻是閑著的。生意好,眼看忙不過來的時候,還一陣一陣的小碎步,就像一雙沉浸其間的手,在琴鍵上飛快滑動。我媽長得漂亮,負責在店面招攬和接待客人。不知道為什么,周小鈺一直對我爹喋喋不休,說,這輩子呀,能和這樣一個美人共度一生,也不冤了。我爹不解,說,秦湘是美人嗎?夸張了。
那個時候,我媽總是笑笑,不說話。
我媽跟我說,那個時候,我爹跟周小鈺正在談戀愛呢。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媽什么都能理解。我媽說,那些下崗后最難熬的日子,是周小鈺陪著她一起過來的。我也明白我媽的意思,突然失去了令人羨慕的舞臺和原以為穩(wěn)定一生的工作,要是沒有周小鈺在一旁不停夸贊著,我媽是想過跳蓮花河的。
所以呀,周小鈺這個人不簡單。這個因為家庭條件初中畢業(yè)只能將就讀個技校的女人,心里是有多么高傲和孤獨呀。她是廠里最喜歡讀書的人,跟我媽和丁麗沒法比,不能站在聚光燈下吸引眾多熱烈的目光,她就悄悄去了廣播站,每天午飯和晚飯的時候,都能聽見她清麗的聲音,每天,她都會念一篇她寫的文章,散文,隨筆,小品……像一盆一盆靜靜開放的蘭花,總是在大家忙碌乏味的日子里,添一縷幽香。
我媽就這樣循聲而去。
梁叔叔說,這么好的兩個女人,就下崗了,你想想,這該有多危險呀。我沒有看出什么危險,只是在想,我媽和周小鈺,該有多不甘心呀。
不過,因為她們下崗,倒是給了梁叔叔很多機會。我媽因為下崗,一開始心里害怕極了,有了梁叔叔這個健碩魁梧的警察守護著,才漸漸平靜下來。我媽說,要是沒有你梁叔叔,我根本不敢跟外人接觸,更別說開服裝店了。
梁叔叔就這樣走進了我媽的生活,抱得美人歸的感覺,讓他興奮得像個弱智,每天下了班,只知道往我媽她們服裝店里跑,用他后來的話來說,在這個過程中,他忽略了一個刑警該注意的很多細節(jié)。也就是說,他喪失了一個警察該有的警惕,每天,要么約上我爹他們,一起在小院子里擺個火鍋,喝喝酒,聊聊天;要么,就是在服裝店打烊后,約著我媽看電影。
周小鈺是怎樣同我爹獨處的,很少有人講得清楚。同我媽比起來,她就是個配角,經(jīng)常處在一種不被人注意的境地之中。我爹也是,一個拉琴的,總是待在幕后,仿佛天生就是為了襯托主角的光亮的。
打烊了,他們就守在那個還算精致的四合院里,一間一間的老房子,一根一根的老房梁,一塊一塊的老木頭……我爹拿出了他的手風琴,“呼啦呼啦”拉了起來?!度总嚒贰赌箍平纪獾耐砩稀贰袝r候,周小鈺會杵著下巴,癡迷地看著,回憶他們在工廠的戀情。
廣播站的大喇叭響起來了。他們在《三套車》的歌聲里上班,他們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下班,他們連晚飯都不吃,急急忙忙朝對方奔去。他們擁抱,他們親吻,他們熱烈地看著對方,他們混亂地傾訴著相思之苦,雖然距離他們上次分開還不到一天。他們一起看夕陽落山,他們一起迎彩霞滿天,之后,暮色四起。
有時候,周小鈺也會丟下我爹,隨著他的琴聲,一個人轉(zhuǎn)身站起,朝北屋的臺階走去,然后,鬼使神差地打開了大學陳老師書房的門。
書房,書房是嗎?我終于說到這間書房了。你們知道嗎?周小鈺是不該走進這間書房的,陳老師說過,書房不能動。
四
我們控制了丁麗。
丁麗后來也回來了。工廠在下崗,省工會歌舞團同樣面臨撤銷。更何況,丁麗是通過巖倉頂替我媽進去的,根本找不到站穩(wěn)腳跟的理由,歌舞團第一個清理的就是她。
她是找上門來的。那天很奇怪,一件衣服也賣不動,天空是清亮的,蓮橋顯得冷冷清清,讓丁麗的腳步聲也變得清亮起來。
我媽聽見了,整個人突然間驚慌失措起來,想去關(guān)門,又想叫上周小鈺同她一起去。這樣一猶豫,丁麗已經(jīng)站在了店鋪門口,高挑的樣子,像一塊新?lián)Q的門板。
但是,等我媽看清丁麗的臉,確切地說,看清丁麗臉上的疲憊,反倒鎮(zhèn)定下來,迎上去,問,你是要買點什么嗎?
丁麗很震驚,眼睛瞪了瞪,嘴跟著張了張,說,秦湘,我是丁麗。我媽一轉(zhuǎn)身指著一件紅色的風衣,說,我看這一件挺適合你,你身材這么好,天生就是衣服架子。
丁麗沒有辦法,又轉(zhuǎn)頭望了望周小鈺,說,周小鈺,我是丁麗。
周小鈺不說話,伸手拿下那件風衣,朝丁麗遞過去。
丁麗忙接過來,突然間像是明白了什么,臉上的神情突然間就像那件拿在手里的紅色風衣,皺巴巴蜷縮成一團,失望至極。
我媽說,那個下午,一下就刮起了北風,像是她的一次洗禮,從此,省工會歌舞團,才在她的心里漸漸冷落平靜下來。
訊問室是一間空曠的黑房子,除了一張大桌子和三四把椅子,幾乎什么都沒有,就連窗子都被兩塊厚厚的黑絲絨捂得嚴嚴實實。還有兩盞燈,丁麗面前一盞,梁叔叔面前一盞,我在燈光之外,像是匍匐在黑夜中,悄悄看著他們彼此心照不宣的神情。
梁叔叔眼若鷹隼,身子盡量前傾,仿佛想讓自己面前的那片光,接近丁麗的光。他說丁麗,那么就是說,她們不想理你。
丁麗點點頭,說,都三十多年了,可我依然記得那個下午秦湘和周小鈺的樣子,可我,我真的是想她們了,想重新回來,跟她們在一起。
梁叔叔進一步推理,說,因此,你對她們產(chǎn)生了怨恨,所以,你對她們動了殺機。
丁麗一愣,眉頭微微擰起,我立刻就看見了她眼睛里的那種深情而又寬廣的寂寞。同樣,因為燈光的緣故,黑暗的區(qū)域剛好把她灰白的頭發(fā)隱藏起來,像是舞臺上的追光刺射在她的臉上,凄美無比。
沉默了很久,她才又慢慢笑起來,一瞬間,臉就變得蒼老而又陌生,遲暮之年。我在想,到了這個年紀的人,是有多少往事需要回憶?又有多少罪孽需要懺悔?她說,周小鈺啊,就是不聽話,就是要去那間書房,她太調(diào)皮。
故事從這里好像真正開始了,周小鈺打開了陳老師的書房。
其實不應該是陳老師的書房,應該是陳老師家的藏書樓,幾輩人讀的書都盡數(shù)收藏其中。那應該是個書的倉庫,林立的書架,上面的光澤已經(jīng)被一排一排無人光顧的書漸漸磨去。不知道為什么,周小鈺突然覺得這些書像極了幽閉私藏的后宮美人,紗窗落日,金屋無人,寂寞空庭,梨花滿地……她不禁憐惜起來,伸出手朝它們一本一本翻去。
就這樣,周小鈺讀起了那些書。她覺得自己闖進了一個神奇的世界,突然間擁有了一個巨大而又神秘的宮殿,她覺得她就是里面的公主,她朱輪華轂,她堆金積玉,她富可敵國。
她最喜歡的,當然是《紅樓夢》里的妙玉。她不喜歡林黛玉,她喜歡妙玉說的梅花上的雪,她喜歡妙玉的潔凈,把劉姥姥喝過茶的杯子當作“污穢之物”。所以,最悲哀的,不是林黛玉遠遠聽著寶哥哥和薛妹妹婚禮的樂聲和那些落在房頭的鳥,而是妙玉被墻外翻進來的賊人擄去的樣子,雖然沒有寫,但她可以想象,可以在一天一天漫長的日子中去為這個可憐的人可憐著。
她喜歡潘金蓮,她覺得這個小女子在《水滸》所有好漢的襯托中是哀怨的,那種美,就是對一個女子小心思盡數(shù)的關(guān)切和盡數(shù)的欺辱,于是,每讀一次,就是一次祭奠,就是陪著她死,就是一把辛酸淚。
她喜歡聶小倩。天天在想,這個前世的美人在死之前,是該有多苦啊。有時候她在想,若是那等苦,還不如像聶小倩,就此變成鬼算了。
梁叔叔很不耐煩,目光中還有一種深深淺淺的敵意和鄙視。他打斷丁麗,丁麗,都三十多年了,你以為我們都是吃干飯的?你就打算跟我們說這些?耗下去?
丁麗輕輕一笑,說,不然,你們天天去新世界歌舞廳,我會不知道?
我有些沮喪和暈眩。直覺突然就告訴我,面前這個看上去真誠又弱小的女人,可能是最難對付的。
丁麗繼續(xù)說她的,我們只能跟著她,慢慢聽,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
書房是一幢兩層的木樓,樓上藏了很多古代典籍,周小鈺大多看不懂,也就不常去。樓下不一樣,除了《紅樓夢》之類的書,還有現(xiàn)代書,書房的主人幾乎搜集了各個時期的文學、社科和歷史方面的著作。在這些名著中穿行,周小鈺總覺得自己行走在名山大川之間,敬仰與愜意,可以隨時讓她的生命變得與眾不同。
那么,我媽和我爹那個時候在干嗎?我很粗暴,或者說急切,或者說有點不耐煩。我打斷丁麗的講述,又覺得不妥,轉(zhuǎn)頭看了看梁叔叔。梁叔叔欲言又止,突然間朝椅子背靠過去,他應該隱約察覺了,我已經(jīng)不知不覺被丁麗帶進她話語的領(lǐng)地,一個圈套,那是我們最忌諱的地方。
果然,丁麗回答得很爽快,她甚至還仰頭笑了起來,說,那個時候還沒有你呢,我怎么聽著那么別扭。
我媽和我爹,照樣在店鋪里忙忙碌碌,忙些什么?反正有他們忙的。實在難得的空閑,他們會在小院中坐下來,眼睛都會一同盯著北屋昏黃的燈光和周小鈺時不時映在窗欞上的身影,仿佛他們和周小鈺讀著同一本書。北屋的窗是鏤空雕花的,映出來就是一種極致飄逸的美。有時候,月亮也升起來,我媽還是會忍不住,對我爹說,拉一段琴吧。
于是,在我爹的琴聲中,我媽就會在院子里跳起舞來。其實也就是隨便踮幾下腳,轉(zhuǎn)幾個圈,惹得院里一樹的桂花飄起滿院的香。
總是在這樣的時候,周小鈺就從書房中輕輕走出來,悄悄坐在我爹的身后,隨著我媽的身形,看月亮,聞花香。不是人間種,移從月中來。她說,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
也有這樣的時候,前店暫無客人,我媽就會讓我爹守著,自己坐在小院中的縫紉機旁,抽空為客人改褲腳??p紉機大抵是支放在西屋的廊檐下,“嗒嗒嗒嗒”的聲音正好陪伴著周小鈺午后翻書的時光。周小鈺也會忍不住從書房中跑出來,在我媽的縫紉機旁坐下來,不說一句話。安靜,像眼前一片一片飄落的樹葉,讓她們彼此的心里,都落滿了由衷的喜悅與感激。
梁叔叔看上去更加粗暴,他使勁沖丁麗搖晃著手里的打火機,說,不可能,你肯定是撒謊了。丁麗一愣,說,怎么不可能?患難之交,姐妹……那是我一直羨慕和想珍惜的情分,可惜我……梁叔叔說,我說的不是這個,我說的是,你怎么可能說得這么細?你別忘了,當時我也在。
丁麗的臉“唰”一下白了,像是在顫抖,又像是在極力掩飾她的顫抖,她很激動,她說,當時,我也在。
五
丁麗當然在。她找了個地方,租住下來。
那是蓮橋背后的一條小巷,新建的小院和房子,叫紅星旅社,三層小樓的一個房間,從窗口望出去,剛好可以看見我媽和周小鈺她們的店鋪。
雨簾垂佳人,清淚映癡影。有時候,看得呆了,丁麗會俯身窗前,遠遠想開去。她想,怎么會是這樣呢?她經(jīng)常問自己,事情怎么會被她弄成這樣了呢?
她說,她只不過是想像秦湘一樣站在舞臺的中央,她只不過是想像秦湘一樣去跳舞。
后來,我又仔細研究了一遍訊問筆錄,發(fā)現(xiàn)丁麗甚至固執(zhí)地認為,周小鈺的死,跟她有極大的關(guān)系。丁麗為此陷入瘋魔,總是在想,要是她不去找?guī)r倉,要是她不那么任性把我媽頂替回來,我媽也許就不會下崗,我媽要是不下崗,也許就不會約上周小鈺來開這個服裝店了。那么,之后的事情,就根本不會發(fā)生?;蛘哌@樣說,周小鈺和我媽的命,都將是另外一種運數(shù)。
由此可見,我媽的心里,該是多么悲涼啊。我到現(xiàn)在都不敢去想,我媽當時是怎么活下來的。
我對丁麗的口氣突然變得嚴厲起來,我說丁麗,說案子,別扯別的。案發(fā)那天,也就是1989年10月12日凌晨三點左右,你在哪里?
丁麗的回答出乎我們的意料,她說,我在現(xiàn)場。我很驚訝,覺察到了這個近乎十惡不赦的女人發(fā)自心底的狡黠,我轉(zhuǎn)頭望了望梁叔叔,看見了梁叔叔滿臉失望的樣子。
可是,我聽見了“現(xiàn)場”,我似乎看見了丁麗潛入那個小院,她朝我媽和周小鈺舉起了罪惡的刀。
梁叔叔突然開口了,這個“老奸巨猾”的老刑警把仰躺的身子拼命從椅子背上拉直,又去推了推面前的燈,仿佛要把自己隱藏在黑暗中,他打斷了我和丁麗剛剛順暢的談話,粗暴而又急促,丁麗,你不是兇手。
丁麗的眼睛里突然涌滿了淚水。我記得,那個情景就像蓮橋每天沖刷而過的蓮花河里的水,洶涌而來,之后,明凈如洗。
不可否認的是,丁麗在現(xiàn)場。
1989年10月12日早晨,其實這個小縣城里的人大多記得,當蓮花河里的水剛剛把蓮橋街沖刷干凈,兇訊就傳開了。誰報的案,誰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殺人的,大家誰都不知道,只看見我爹癱坐在小院的門口,欲哭無淚。
巧得很,梁叔叔頭天剛好到外地去抓一伙盜賊,等他趕到現(xiàn)場,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左右,我媽已送進醫(yī)院,周小鈺已經(jīng)抬去太平間。秋天的陽光仍然把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樹打扮得明麗動人。梁叔叔撥開眾人,他說,那個時候他根本顧不上我媽,他的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抓住兇手。
院子里并不血腥,兩個女人的遭遇,反倒讓現(xiàn)場有一種哀婉,靜悄悄的,聽得見鳥在遠處某一個屋頂扇動翅膀的聲音。外圍依然被封鎖著,只有法醫(yī)老王叼著旱煙斗,還在東屋一點一點看。
一床的血。梁叔叔說,那是他當警察以來第一次覺得心亂如麻。他顫著聲氣問老王,怎么樣,看出什么了?老王對著床上已經(jīng)干黑的血跡使勁咳嗽,說,我看像是入室搶劫殺人。老王說到這兒,使勁吸了一口旱煙,又使勁咳起來。
梁叔叔很著急,看見老王的旱煙,就更急,沖他吼,兇手,兇手,我要兇手的情況,蛛絲馬跡。老王看了他一眼,很鄙視,又狠狠抽了兩口,說,規(guī)矩你不知道嗎?沒有。
這個兇手看上去很老練,在現(xiàn)場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連指紋都沒有。再加上蓮橋有個特殊的風俗習慣,后來開放旅游了,被稱為獨特的人文景觀,就是每天早晨五點半左右,要開閘放水,把街道仔仔細細沖洗一遍,等太陽出來,干凈得要死。所以,基本上找不到兇手的任何信息。
案情分析會上,梁叔叔差點同老王吵起來。梁叔叔說老王,你怎么當?shù)姆ㄡt(yī),怎么領(lǐng)導的痕跡檢驗科,你的人都是吃干飯的?為此,老王拍了桌子,說老梁,我干法醫(yī)這么多年,還沒有人對我這么說話的。老王的意思是他干法醫(yī)這么多年,還沒有碰到過這樣的情況。
走訪調(diào)查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兩個受害人是毛紡織廠的下崗工人,剛剛開了這家服裝店,初出茅廬,沒有任何社會關(guān)系可以牽扯到殺人這件事上。店鋪房主姓陳,在省城的大學教書,人家有不在場的證據(jù),出事的那天晚上,人家在學校里出席一個學術(shù)活動呢,根本不可能有作案時間。再說了,做生意,和為貴,租房子也是一個道理,人家憑什么要去殺人自斷財路呢?
所有的線索都是斷的,或者說,就沒有線索,案情分析會就有點開不下去。還好,老王說到了尸體解剖。老王說從尸體解剖的情況看,能看出兇手殺人的手法很老練,一刀就砍在死者周小鈺脖頸處的動脈血管上,死者的血呈噴射狀噴出,當場致命。另外一刀也是致命的,捅進了受害者秦湘的左胸,位置偏離心臟不足兩厘米。要不是發(fā)現(xiàn)及時,看來也要死。
作案動機很好解釋,現(xiàn)場有一個收錢的抽屜,平時都是上鎖的。經(jīng)過勘查,發(fā)現(xiàn)鎖被打開了,里面的錢被搶走了。據(jù)幸存者秦湘提供的筆錄,那是她們?nèi)斓臓I業(yè)款,大約有四千元。入室搶劫特征十分明顯。
入室搶劫,流竄作案。幾次分析會下來,局領(lǐng)導拍板定性,種種跡象表明,這是一起入室搶劫的惡性案件,社會影響極壞。隨后成立專案組,局長任組長,梁叔叔任副組長,要求迅速行動,全力偵破,務必將兇手繩之以法,給死者及人民群眾一個交代,還縣城一片晴朗平安的天空。
人民群眾對我們滿意不滿意,就看這個案子了。會議臨近結(jié)束,局長還在桌子上揮舞著拳頭,砸了一拳。
那個時候,丁麗剛好離開了這個縣城。
后來梁叔叔終于恍然大悟,丁麗要么是兇手,要么她一定知道這個案子的所有真相。
六
丁麗到底知道什么?
梁叔叔曾無數(shù)次爬到紅星旅社三樓丁麗租住的那個房間,在里面走來走去。他無數(shù)次想象她殺人的樣子,又無數(shù)次推翻了她殺人的結(jié)論。換句話說,他根本無法想象丁麗把刀深深捅進我媽身體里的情景。第一,她沒有這個力道。第二,她怎么可能把刀捅進我媽的身體里,那該是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恨呀。這個瘦弱的女人,除非瘋了。
我媽一直沒有從周小鈺死亡的震驚和悲傷中走出來。按理說,她應該是第一個見到兇手的人,可是,偏偏她就什么都沒有看見。梁叔叔不知道問了她多少遍,她就是說不出兇手的樣子,她羞愧而又懊惱,總是不停重復著一句話,她說,頭天進貨,太累了,睡得太死,根本就醒不過來。等她醒過來,巨大的疼痛已經(jīng)包圍了她,讓她睜不開眼睛。
有一天,梁叔叔問我媽的時候,又一次聽見她這樣說,就焦躁起來,沖我媽吼,睡睡睡,再睡死了都不知道。
后來我問過我媽,梁叔叔那時候是這樣吼你的嗎?我媽一聽,臉一下變得通紅,一臉嗔怪的樣子,奇怪得很。我又去問當年辦案的同事,梁叔叔那時是這樣吼我媽的嗎?同事們比較客觀,說哪里,他說的是“再睡被人強奸了都不知道”。同事們說到這里,好像才突然看見我,頓覺尷尬,總是說,老梁這個人,直道,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我哈哈大笑起來,我好像知道梁叔叔有多傻了。
一年后,我媽趁梁叔叔外出辦案,具體說,是趁梁叔叔外出尋找丁麗的時候,傻乎乎嫁給了我爹。我媽的解釋是,梁叔叔他們案子破不了,找不到兇手,那是警察的事,而她,必須給周小鈺一個交代。
梁叔叔捶胸頓足,呼天搶地,好長時間都沒有從悲傷中走出來。他瘋了一樣追蹤這個案子,瘋了一樣在那個小院進進出出,勘查那里的每一面墻,每一扇窗,每一滴雨,每一?;覊m,每一絲光線……他曾多次跟局領(lǐng)導申請通緝丁麗,可是,每次領(lǐng)導只問他一句話,你有證據(jù)嗎?每次梁叔叔都大張著嘴,說不出一句話來。
要知道,入室搶劫,流竄作案,這一判斷,是局里反復研究,甚至會同省廳的專家開了多少次案情分析會定下來的,你想改變就改變了?除非你不想當這個刑警隊長了。案子后來掛起來了。
三十年,時間像一支巨大的筆,一點一點把我媽她們和毛紡廠抹去了,順帶抹去的,還有人世間無數(shù)的恩怨情仇。梁叔叔做夢也沒有想到,當了一輩子警察,卻是我媽的案子,讓他眼看著自己漸漸老去。
專案組撤銷的時候,也是秋天,天上沒有一絲云彩,藍得讓人不知所措。空闊,那種透明的看不見摸不著的空闊幾乎讓每一個人都覺得突然失去了依憑和依靠。梁叔叔又來到紅星旅社丁麗的那個房間,從下午坐到凌晨??粗柭渖?,又看著蓮橋的燈火慢慢亮起。他幾乎把丁麗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都細細搜過,之后,又轉(zhuǎn)頭去看丁麗經(jīng)常站著的那個窗口。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丁麗每天都會站在那兒朝外看,梁叔叔的目光也就追著丁麗的目光一處一處看,直到盡頭,直到丁麗看不見的地方。
除了樓還是樓,除了炊煙還是炊煙,除了響動還是響動……還有一群鴿子,它們盤旋的樣子像是正在窺探和收集這個縣城所有的秘密。一陣桂花的香味讓梁叔叔把目光收了回來,一起收回來的,當然還有丁麗的目光。之后,他們幾乎同時望向了我媽她們那個小院,芳香四起。那一刻,梁叔叔幾乎已經(jīng)肯定,兇手就是丁麗。
那么,丁麗到底知道什么?真相到底是什么?
丁麗像是在沉思,看上去她很享受訊問室里那種空洞的黑,包括椅子,包括逼仄的燈光和空蕩蕩的墻。
這個時候,我第一次仔細去瞧丁麗的臉,我發(fā)現(xiàn),那張臉光滑無比。除了光滑,丁麗的臉上還有一種高貴的神色,對,你說高冷也可以,反正,就是那種美人臉上慣有的嬌貴吧,拒人于千里之外。沒有辦法,我又去看她的頭發(fā),那是一頭濃密的黑發(fā),被她用一個發(fā)卡固定在腦后,真是“云髻峨峨,修眉聯(lián)娟”“芳澤無加,鉛華弗御”,實話告訴你,哪個男人看了都會心動。歲月從不敗美人。我從前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現(xiàn)在總算明白了。
發(fā)現(xiàn)我在盯著她看,丁麗也朝我看過來,莫名其妙說了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緊接著她說,三線廠?,F(xiàn)在,我要告訴你們一件事。
我和梁叔叔沒有聽清,趕緊問,你說什么?丁麗說,三線廠,國營東方紅機械廠。
突然,我發(fā)現(xiàn)梁叔叔變得惶恐起來,我敢肯定,那是梁叔叔聽清了這三個字和那個叫東方紅機械廠的名字之后的反應,他緊緊抓住手里的筆,就像突然墜入一個黑暗無邊的深淵,他想緊緊抓住任何一棵可以抓住的草、一根藤蔓,甚至,一片葉子……
我敢肯定,梁叔叔終于看見了他的盲區(qū)。
丁麗說,是的,東方紅機械廠。
周小鈺打開了那間書房,每天都要走進去,即使沒空去讀書,她也要用眼睛掃視一圈,就像是她的領(lǐng)地。除了書,書房還有一個小隔間,里面也有一個書架,放著很多油印的資料,像是檔案,又像是書信,同外面的整潔比起來,這里顯得雜亂了許多,像是一群無人問津的宮女的棲身之所,又像是一個巨大的宮殿荒蕪的庭院。
周小鈺肯定好奇,肯定是被好奇推搡著,打開了這個小隔間的門。她首先看見的,應該是一個又一個資料袋和一個又一個信封,她甚至嗅見了那些資料袋里散發(fā)出來的油墨殘存的氣息,就像嗅見車間里無處不在的油污味道。突然間,她應該是看見了“東方紅機械廠”那排血紅的小字,它們就印在資料袋最顯眼的位置,高高在上的樣子。
周小鈺突然想起,父親曾帶著她,滿面蕭瑟,站在東方紅機械廠門口,指著那幾個紅彤彤的大字,對她說,女兒啊,記住,我們才是最有資格做東方紅的人……
這個算上家屬幾乎有上萬人的國營三線廠,直到此刻,才在周小鈺面前徐徐鋪展開來。
知道三線廠嗎?人家保密,所以我根本不可能告訴你們多少事。我只知道這種大型國有企業(yè),除了核心部位的生產(chǎn)區(qū),無一例外還有幼兒園,還有從小學到高中的子弟學校,還有醫(yī)院,大大小小的食堂,車隊,俱樂部,單身職工宿舍和家屬區(qū)……反正,那里面什么都有。這么說吧,在工廠改制前,東方紅機械廠是這個縣城不遠處的山肚子里最熱鬧神秘的地方,一般人想看看里面長什么樣,根本進不去。就連一封信,都沒有具體的地址,只用數(shù)字寫著某某某郵箱。
我曾在兩年前跟我已經(jīng)分手的女朋友去過一趟,旅游。那兒因為工廠改制搬遷,好幾年前就已經(jīng)人去樓空??帐幨幍膹S區(qū),空蕩蕩的車間,空蕩蕩的宿舍和一家接一家門可羅雀的小院,還有空無一人的醫(yī)院,臺階已經(jīng)長滿了荒草的俱樂部……巨大的空茫帶來的,就是無盡的想象和無盡的追憶。所以那兒,最適合浪漫和懷舊的心境。只有廠里一排一排的銀杏樹,依舊生機勃勃。到了秋天,無數(shù)的人慕名而來,銀杏金黃的葉片像一顆一顆飄落的心,撿拾它們的人,不知道還會不會拾起青年技術(shù)員周靜超和張文貞的愛情。
七
那是周小鈺的父親和母親。
20世紀60年代初的名牌大學畢業(yè)生,都是從五湖四海奔赴而來報效祖國的有志青年。周靜超和張文貞還要特殊一些,他們都是從水深火熱的大洋彼岸的大學千辛萬苦留學回來的,與別人不同,他們倆在技術(shù)部專門成立了一個科研小組,肩負著研究和改進水下魚雷的重任。
因此,陳昌白不可能不知道,人家兩個人之間的愛情是歷久彌堅的。只不過人家為了回國和研究,推遲了婚期。
陳昌白是誰?
丁麗停了下來,瞪著梁叔叔,異常惱怒的樣子使她像極了一滴蓮花上嬌貴的露珠,只要輕輕一碰,就會晶瑩四裂。
她不作聲,我們更不敢作聲,好長一段時間,那屋子安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心跳,仿佛是在等著窗外的那縷云漸漸淡去,又仿佛是在等著天上的藍色悄悄墜入人間的池塘。終于,丁麗打破了沉默,說,好吧,我就給你們講講陳昌白吧。
話題又斷了,或者說,話題又轉(zhuǎn)到了另外的地方。我有點不耐煩,看了看梁叔叔。梁叔叔一動不動盯著丁麗,像一個傾聽者,更像一個丟棄一旁的歷史資料袋。
沒有辦法,對不對?有時候,訊問就是如此艱難,你得有超過常人的耐心,有時候我甚至認為,耐心,是一個刑警屢破大案的護身符。
丁麗說,陳昌白是東方紅機械廠技術(shù)部主任,也就是周靜超和張文貞的頂頭上司。丁麗緊接著又遠遠甩過來一句,說,你們知道嗎,有一種人,又想當官,成天在領(lǐng)導面前搖著尾巴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又想打壓下屬,就是不管怎樣都想在下屬面前逞一把能,覺得自己比下屬高明、厲害,所有技術(shù)部的人都不行,只有他陳昌白才是天下第一。
丁麗看上去很能編,講到動情處,還抑揚頓挫,添加了表情。恨恨的樣子在她那張明麗的臉上,顯得多么無辜啊。她說,歸根結(jié)底,陳昌白是想靠著手中的權(quán)力,把業(yè)務上的權(quán)威硬生生樹起來,保住他那頂可憐的烏紗帽。
可以呀,沒有問題,大家都可以讓著你。在技術(shù)部這樣的國有大廠的研究機構(gòu),大多都是一些身懷絕技的知識分子,只尊重科學和把科學變成車間里的成品的人,陳昌白這樣的一個角色,大多是被人瞧不起的,大家只是嘴上不說,暗地里,他早就變成了一個笑話。
有一天,陳昌白來到技術(shù)三室檢查工作,想給大家講講目前形勢的重要性,見大家正在為一組數(shù)據(jù)爭論不休,只好作罷。又不甘心,就把別在胸口的那支圓珠筆抽了出來,又掏出紅通通的筆記本,對著桌上的一張圖紙畫了起來。等大家結(jié)束了爭論,又要埋頭試驗的時候,他興致勃勃打斷了大家,瞟了一眼張文貞,指著手上的筆記本,問,怎么樣?我畫的。
本來大家打算都不作聲的,可實在扛不住陳主任的追問,有一個業(yè)余時間喜歡畫畫的湖北小伙,實在忍不住,就說,陳主任,你這馬蒂斯的線條畫得好。大家就哄笑起來,像在水里爆炸了一顆魚雷導彈。
陳主任也跟著笑,笑著笑著,說,我就不信了,我一個南征北戰(zhàn)槍林彈雨多少年的革命老戰(zhàn)士,還畫不好一顆子彈了。大家突然間就安靜下來,都不笑了,尤其是張文貞,還很尷尬地瞥了他一眼。
陳主任就隱隱約約生起氣來,轉(zhuǎn)身悻悻而去。
每到這種時候,陳主任就要通知大家晚上學報紙,不準遲到不準請假,要學深學透報紙上的每一篇文章,要吃深吃透廠領(lǐng)導甚至部里領(lǐng)導的一片苦心和信心,等等。
每到這種時候,張文貞總是會出現(xiàn)一種類似于幻覺一樣的不安,她覺得拿在陳主任手里的報紙好大啊,像一片搖搖晃晃的海。張文貞總是睜著她那雙亮晶晶的大眼睛,瞪著陳昌白,眉頭輕蹙,無辜而又哀怨,心里總在想,自己是不是試驗場上那些等待爆炸的小白鼠?
而總是在這樣的時候,陳昌白的心里充滿了一種溫柔的憐惜,就把報紙扯得嘩嘩響。他徹底誤會了張文貞。有一個早晨,他居然突發(fā)奇想,他要同張文貞好,他要追求張文貞同志,他要同張文貞同志一起進步。那個早晨不一般,晨霧在車間的屋頂和高大的煙囪上攀爬,陳昌白看見窗前有兩只喜鵲,在一棵梧桐樹的枝丫間,搭出一個窩來。
這個時候,周靜超就是橫在陳昌白和張文貞之間的一堵墻。
周靜超不是那種善于言辭的人,很少說話,卻是技術(shù)三室公認的項目主持專家,真正的學者,訥于言而敏于行,具備了一個科學家所有優(yōu)秀的素質(zhì)和品質(zhì),是張文貞敬仰和深愛的人。
在張文貞面前,周靜超根本不用說什么話。每天,張文貞會把技術(shù)三室全部按照他的要求整理一遍,甚至,張文貞會把他的生活也全部按照他習慣的樣子整理一遍,之后,就同技術(shù)三室的很多同行一道,等著他指明方向,發(fā)號施令。很明顯,技術(shù)部就是周靜超他們的領(lǐng)地,技術(shù)三室的人,就是周靜超的隨從,周靜超的兵馬,周靜超布好的陣仗,他頤指氣使,他撼山破水,他鮮衣怒馬,他一呼百應……也很明顯,張文貞就是其中之一。
陳昌白明白這些,不得不時常忌憚起來。他只能靠想象,只能讓愛情的小火苗在自己的肚子里輾轉(zhuǎn)反側(cè),燒得渾身一陣冷一陣熱,凄凄慘慘戚戚。
秋天照舊來了,一天黃昏,銀杏樹飄落的葉片在眼前鋪成一條金黃的路,陳昌白心里一時生出了一種突兀的傷感,他想彎腰去撿,卻發(fā)現(xiàn)似乎所有下班的人都在看著他,只好就地緩了下來,把那些紛紛揚揚的企圖,都凝作望向遠處的深邃的目光。正好看見了張文貞,這個冷美人,此刻正像一堆噼啪作響的篝火,在周靜超面前轟轟燃燒著。只有陳昌白看得出來,這堆火正圍著周靜超妖嬈翻騰、熾烈歡跳,像是要把整個暮色四布的天空都映出紅色的光芒來。
周靜超終于彎下腰,撿拾起一片金黃的銀杏葉,遠遠看去,就像撿拾起一片金色的愁緒,他遞給了張文貞,她順手接過,夾進了捧著的一本寬大的資料夾里,就像把他的心事,都要帶回家。
陳昌白想,要是他也為她撿拾一片秋葉,她會把它藏進她的書里嗎?就像把他擁進她滾燙的懷里。
冬天,晨霧彌漫,山風送雪,整個廠區(qū)都被一層厚厚的白裹卷著,像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山里的雪真大,一夜起來,要不是兩旁屋檐下一排一排粗礪的冰溜,你可能連路都找不著。
技術(shù)三室是溫暖的。一到下雪的日子,小小的技術(shù)三室就會生出一種驚喜無比的生氣來。大家搓著手,跺著腳,嘴里哈著一團一團的熱氣,大約半個小時的光景,什么也不做,都盯著窗外的雪,呼來嘆去,感喟連連。這樣的光景,陳昌白總是會站在自己的窗前,看一朵一朵精靈般凝貼在窗欞上的霜花,又心喜,又心疼,整個人仿佛揣著一種潔白晶瑩的柔情,不由得想起張文貞來,就提起燒在小火爐上熱氣騰騰的茶壺,朝隔壁的技術(shù)三室尋來。他想見見張文貞雪里的樣子,他想把他心里翻滾煮沸的熱和暖,都拎到她的面前。
推開門,他看見周靜超正在同張文貞討論著什么,很熱烈,他看不見他們的嘴,也看不見他們之間隔著的那張繪圖桌,只看見了他們嘴里呼出的兩團熱氣,張文貞吹氣如蘭,周靜超游刃凝重,就像兩朵云,在陳昌白遙不可及的天空不停交織,不停交織……看得呆了,周圍的一切也就忘了。陳昌白那時候多渴望,渴望他的嘴能像周靜超的嘴,渴望他的氣息能帶領(lǐng)張文貞一點一點往上爬,攀升,一直攀升。
春天也照舊來了。
梁叔叔顯然已經(jīng)失去了耐心。你們都知道的,對不對?對于一個追尋兇手三十年的老警察來說,或者說,對于一個因為周小鈺的死而突然改變了一生之途的男人來說,此時應該多么急不可耐。在我的眼里,他已經(jīng)在對面端坐的丁麗面前,顯得相當有風度了。所以,不管他打斷丁麗多少次,我都覺得是可以理解的。對不對?
梁叔叔說,丁麗你別跟我們扯那么遠,兇手是誰?是不是你?
丁麗停了下來,應該說,丁麗是從東方紅機械廠的春天被梁叔叔硬生生拉扯回來的。她有點惱,有點急,有點茫然,就像一個春困的人,根本不愿意醒過來。她盯著梁叔叔,很久,像是正在把一段歷史一鋤頭一鋤頭掩埋。
要知道,對于訊問來說,這種時候,是最危險的。
果然,丁麗轉(zhuǎn)移了話題,東方紅機械廠不見了,她回到了新世界舞廳。
八
丁麗像是在賭氣。
丁麗說,那,我就跟你們說說新世界舞廳。你們了解新世界舞廳嗎?你們知道為什么我會在那里等你們嗎?
梁叔叔說,你在新世界等我們?你說得輕巧。你不會是想告訴我們,你這是在主動投案吧?丁麗使勁抿了抿嘴,似乎才忍住了她心里翻涌而來的不快與失望,說,你聽好了,我只是想讓你明白,雖然你為了秦湘,可以終身不娶,癡癡等她三十年,可你對我們這群人,照舊一無所知。
梁叔叔一拍桌子,說,什么亂七八糟的。你們這群人?你們這群人是哪群人?我怎么可能一無所知?告訴你,我們盯上你,不是一天兩天了。
丁麗說,工人,工廠,你懂嗎?后來丁麗又說了一大串關(guān)于工人和工廠的定義,我根本就沒有聽,反正,我一聽見工人和工廠這兩個詞,就盯著梁叔叔看,我想告訴他,讓他鎮(zhèn)靜點,別給人一種色厲內(nèi)荏的感覺。畢竟,這間訊問室里眾多的攝像頭后面,是無數(shù)雙局領(lǐng)導和同事的眼睛。
畢竟,命案必破,這個案子三十多年了,揪著很多人的心。
梁叔叔好像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慢慢冷靜下來。要知道,他雖然不是科班出身,但多年的經(jīng)驗讓他明白,他差點被丁麗帶偏了節(jié)奏。
審訊最好的狀態(tài),就是讓犯罪嫌疑人不停地說,使勁說。這是警察學院的教科書教給我的專業(yè)范式,不能當著這么多攝像頭的面,犯這種常識性的錯誤。
梁叔叔是在很多年前盯上新世界舞廳的。那時候,離周小鈺被殺案,大約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五六年。所以,梁叔叔怎么可能不了解丁麗她們這群人。
下崗。你們知道嗎?這座城市除了毛紡織廠,還有卷煙廠、紡織廠、機械廠、化工廠、襯衫廠、印染廠、維尼綸廠、汽車制造分廠……還有飲料廠、絲綢廠、洗煤廠、選礦廠、磷肥廠、水泥廠等等,所以,這座城市到處都是下崗的工人,有時候想想,這十多萬人要是一同嗚咽出聲,我們這地方該是怎樣的一種悲鳴。
可是沒有。這些人消失了,他們從工廠出來,就像我爹我媽和周小鈺一樣,消失在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消失得干干凈凈,似乎從來就沒有存在過。偶爾,路過一個小飯館,你會看見這樣的牌子,“化工廠花白鰱”“紡織廠豬腳”“襯衫廠燒餌塊”……才會突然想起來,他們都還在,他們都還活著。
梁叔叔就是在“紡織廠豬腳”那個小館子里,想起新世界舞廳的。
之所以叫新世界,就是跟過去告別的意思,是“紡織廠豬腳”老板娘的男人開的。只開早場,中午十一點半就要關(guān)門回家,幫著媳婦收拾豬腳。舞廳從五毛錢一個人,一直到五塊錢一個人,可還是人滿為患,生意比他們家豬腳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可開舞廳的男人依舊小心翼翼伺候著開館子的女人,仿佛一下崗,他就欠了她幾輩子。
梁叔叔三杯酒下肚,把桌子上的鹵豬腳啃得七零八落,就決定要去新世界舞廳看看。他想,說不定在那兒能打聽到殺人案的信息。他知道,在我們這個地方,凡是人群聚集的地方,大多數(shù)都是過去各個廠里的工人,都能聞到一股機油的味道。
多少年了,梁叔叔始終不相信周小鈺的死是入室搶劫流竄作案的結(jié)果,明擺著的事,這一思路行不通,是死胡同。這個案子要不是照著這條路走,能掛起來?梁叔叔后來就換了個思路,他總是在想,如果周小鈺是被自己廠里的人殺了呢?或者,周圍廠里的?
那是個動蕩的年代,說不定,就能生出動蕩的事情來。
新世界舞廳還是多年前的樣子,仿佛一個守著舊時光的老工人,從來就沒有從它過去的光陰里走出來過。那是紡織廠從前的一個車間,原來不叫“新世界”,叫“大世界”。從前修的一個舞臺還在,那時候,是一幫下崗工人組了一個樂隊在上面唱,舞臺下,擠滿了各個廠無事可干的人,就連那里的水磨石地板,都被他們滑動的舞步擦得亮閃閃的,光鑒可人。
周小鈺和我媽,有一段時間經(jīng)常去跳舞。三步、四步、倫巴、探戈……我媽跳男角,周小鈺跳女角,兩個人擁在一起,基本上沒有人能把她們分得開拆得散。她們只要一走進舞池,里面亂哄哄的腳步立刻就有了秩序,仿佛還專門給她們讓出了一條路來。
想想,一個那么大的國營毛紡織廠宣傳隊的臺柱子,一個被省工會歌舞團相中的女主角,來你這巴掌大的亂哄哄的小舞廳里跳舞,這不等于是仙女下凡、彩鳳隨鴉嗎?在宋大錘的眼睛里,就連周小鈺,都立時變得熠熠生輝,千嬌百媚。
宋大錘是誰?宋大錘是毛紡廠的機修工,下崗之前,每天拎著把大錘在廠里晃來晃去,哪里的機器壞了,他只要伸手摸上一會兒,一錘子敲下去,那機器保準又“嗡嗡嗡”轉(zhuǎn)將起來,神得很。
有一回,廠里放露天電影,他碰巧擠在周小鈺身后,那雙手就在周小鈺身上亂摸一氣。周小鈺先是身子一緊,不敢亂動,又羞又慌,根本不知道該怎么辦。猶豫間,就被身后的宋大錘緊緊摟住,摸個不停。周小鈺后來漸漸清醒過來,一巴掌打開了宋大錘的手,低著頭紅著臉,急惶惶跑得不見了人影。宋大錘不敢追,只是往前伸一腿,坐在周小鈺坐過的凳子上,很久,都沒有站起來。
后來,直到下崗,宋大錘都拎著他的大錘,在廠里到處追周小鈺,一直追到新世界舞廳里來。
這關(guān)系好像就變得更加復雜起來了。宋大錘的加入,像是真有一把從天而降的大錘,把我們剛剛理好的一點思路,又一股腦砸得粉碎。
丁麗突然說,你們知道嗎?其實,周小鈺是喜歡宋大錘的。
丁麗說,這人啊,就是那樣奇怪,你可以不喜歡宋大錘的一切,包括他的身份,他的穿著,他窮兮兮的生活,他又丑又粗鄙的樣子……可是,你就是暗暗喜歡他的那雙手,那雙在身上摸來摸去的手。
周小鈺是喜歡宋大錘的。很神奇,宋大錘的手一觸到她,就能打開她身上所有邪惡的開關(guān),讓她享受,讓她沉醉,讓她不停地呻吟,讓她一點力氣都沒有……就因為這個,周小鈺會在一個月中最邪惡的兩三天里,同宋大錘摸進一個又黑又臟的房間。
那是宋大錘機修車間的宿舍,在沒有成婚之前,宋大錘就死皮賴臉住在那兒。不知道為什么,自從被宋大錘在露天電影摸了一把后,周小鈺像喝醉了酒,有一天,就跟著宋大錘走進了這間狗窩一樣的房間。昏暗的燈,光是混濁的,一進屋,宋大錘就丟下大錘,一把拉滅了。床就變成漆黑的樣子,像是上面涂滿了機油,于是,在激烈的撫摸、擁抱、親吻、翻滾和呻吟中,周小鈺清晰地嗅到了那種清亮的機油和劣質(zhì)的煙酒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很長一段時間,周小鈺其實都迷戀那種味道,即使在別處碰巧聞到,她的心,都會暗暗顫動一陣??墒?,等這一陣顫動過后,等一切恢復了平靜,周小鈺又會迅速從那漫天漫地機油的浸泡中翻爬出來,飛快穿好衣服,落荒而逃。
她像極了一個罪犯,拼命跑拼命跑,她要跑回現(xiàn)實中來,她要逃到秦湘一樣的人群中來。只有這樣,她才感到安全,她才感到一切都是那種觸手可及的真實。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是如此渴望那種真實,甚至冬天夜晚那一陣一陣刀刮一樣的北風,都可以讓她感到一種冰冷到極點的踏實。
這就是現(xiàn)實了,對吧?現(xiàn)實就是讓宋大錘所有的丑陋都現(xiàn)出原形,周小鈺下了崗,她不能讓自己也嫁給一個下了崗的,過一種狼狽不堪的生活。現(xiàn)實就是生活,就是一種無緣無故的身份。周小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她只知道,她的身份無論如何要比宋大錘高那么一截,那么一截到底是多少,很微妙。周小鈺知道,自己是無論如何不好意思同宋大錘一起逛大街的。
很可笑,是吧。丁麗講到這里,口氣突然變得尖酸刻薄,她說,很可笑,本來都是身處底層的可憐人,卻是偏偏喜歡找一群人出來瞧不起,好像只有自己在心里高別人那么一截,才拾得起在漫長日子活下去的由頭。
不幸的是,周小鈺選擇的人,是宋大錘。
那么就是說,周小鈺當著別人面,是從來不跟宋大錘在一起的。在新世界舞廳,就更不可能。
宋大錘是聞訊找來的。自從知道周小鈺和我媽經(jīng)常去跳舞,宋大錘幾乎像一顆釘子,被他自己的大錘深深釘在新世界舞廳。有好幾次,宋大錘想去請周小鈺跳一曲,甚至已經(jīng)厚著臉皮去拉去拽,周小鈺就是不肯,像一艘和秦湘組合在一起的快艇,一蹬,就駛進了舞池里的茫茫人海。
宋大錘沒有辦法,只能用目光去追,跟著一圈一圈繞。后來實在無聊,就一腳踏進舞池,也不請別人,一個人抬著手跟著繞,偶爾,能跟周小鈺的屁股碰著那么一兩下,就覺得相當滿足了。很多人都說,宋大錘抬著手在舞池里繞圈圈的樣子,就像抱著他的大錘在車間里尋一顆廢舊螺絲。
梁叔叔突然大笑起來,笑得一聲比一聲難聽,抽搐,撕心裂肺,他使勁揉著眼角,不停搖著手,仿佛這個世界上,除了擦去眼角笑出來的淚,他再也忙不得去干別的。這讓我很別扭,覺得他像是在竭力完成一種他毫不勝任的表演。之后,又使勁牛一樣咳嗽了幾聲,才淚眼模糊望向丁麗,說,后來呢?
丁麗才不理梁叔叔,只顧跟著自己的話往下走。丁麗說,后來宋大錘就一直在新世界舞廳里跳舞,聽說跳成了舞廳里的倫巴舞王。我去那兒,就是想去找他。
那么,宋大錘是兇手?
我忙轉(zhuǎn)頭去看梁叔叔,我不得不承認,在周小鈺的案子上,梁叔叔應該是看走眼了,或者說,整個偵破思路,都偏離了方向。我甚至突然有了一種惡毒的想法,我在想,梁叔叔的一生,是不是也看走眼了。
梁叔叔問丁麗,宋大錘現(xiàn)在在哪兒?
丁麗說,他死了,肺癌,家里正在辦喪事。
梁叔叔“嘩啦”一聲站了起來,說,走。他就是化成灰,我也要看看他的模樣。
九
確實,宋大錘剛剛燒成了灰。
丁麗帶我們走進的那個小區(qū)是破舊的,就像一團雜亂不堪的棉絮,上面沾滿了來自歲月的油煙和汗?jié)n,還有怨天尤人的大聲喧嘩和逆來順受的悄無聲息。這些情景交匯在一起,總讓人覺得生活肯定是在這里打了一個異常顯眼的補丁,他們雖然小心翼翼維護著那些細密的針腳,可卻怎么也遮不住尊嚴全無的鄙陋。
那是眾多下崗安置小區(qū)里的一個,距離蓮橋不遠。宋大錘的家,在一幢樓的一樓,一堆廢舊的紙板后面。我們剛抬手,宋大錘家的門就開了。那是他的媳婦,左手拿著滿滿一盆的瓶瓶罐罐,右手的手臂上,還戴著一個黑箍套套。那是“孝”,一看就知道宋大錘真的死了。順便說一句,在我們這兒,即使同輩人死了,只要是親人,都要為他戴上三天的“孝”,以示敬重和懷念。這樣一看,就知道,距離宋大錘的死,還沒滿三天??墒牵@個淚眼蒙眬的女人,已經(jīng)是一頭白發(fā)。
她要去賣她的燒餌塊了。她說,她從前是印染廠的工人,后來兩口子開了個燒餌塊店,她負責燒,在餌塊上抹佐料,宋大錘這個死鬼負責炸洋芋餅,生意好得很?,F(xiàn)在,宋大錘死了,沒有人幫她炸洋芋餅了。她說,可是,燒餌塊也得賣下去呀,宋大錘死了,燒餌塊也得賣下去呀。沒有洋芋餅,燒餌塊也得賣下去呀。
一爿小店,只容一人進出。宋大錘媳婦剛剛擺好那些裝滿佐料的瓶瓶罐罐,門口居然排起了隊。她的眼睛紅通通的,在爐火的烘烤下,還圓鼓鼓朝外翻著,像個要陪著宋大錘去死的鬼。
我們不好再提宋大錘,一人買了一個燒餌塊。在抹最后一個餌塊時,那女人嘆了一聲,說,唉,你們是來找宋大錘的?
梁叔叔忙上前,說,是的,當年有一個案子,本來想問問他?,F(xiàn)在,算了,我們……
那女人眉頭一緊,下巴跟著顫了顫,說,我知道,我們家宋大錘是個好人,周小鈺就是個騷貨。
陽光突然涌了過來,把我們腳底下的落葉曬得亮晶晶的。那女人說,我們家宋大錘得的這癌癥,就是那騷貨惹的。周小鈺,就是癌。
陽光還在涌,似乎是突然間就讓這個破敗的小區(qū),變得生機勃勃。
宋大錘在新世界舞廳,沒有追到周小鈺,卻遇上了肖麗紅。她穿著一件紅色的蝙蝠衫,白色的喇叭褲把屁股繃得圓滾滾的,像個青澀的掛在枝頭隨風擺動的巨大的桃子,蓬松的頭發(fā)總是披散著,讓人垂涎欲滴。那天肖麗紅站在宋大錘跟前,說,敢不敢請我跳一曲?宋大錘看看她,又去找舞池里的周小鈺。肖麗紅突然在嘈雜的音樂中提高了嗓門,說,宋大錘,你是叫宋大錘嗎?你是那個傳說中一大錘就可以修好一臺機器的宋大錘嗎?宋大錘只好回過頭來,說,老子就是。肖麗紅哈哈一笑,說宋大錘,別追了,人家是文藝女青年,人家看不上你。
宋大錘一聽,就一抬腳,跟著肖麗紅邁進了舞池。
后來,他就跟著肖麗紅邁進了家,邁到了床上。從此,他們偃旗息鼓,結(jié)婚生子,他們老老實實賣起了燒餌塊,成了這一帶有名的風味小吃。周小鈺經(jīng)常來吃。讓肖麗紅至今耿耿于懷的是,周小鈺不是來吃燒餌塊的,周小鈺總是買一個燒餌塊,就順走了宋大錘。
依舊是機修車間里的那間逼仄的黑屋子,昏暗的燈,混濁得像機油一樣的空氣和喘息,不同的是,工廠已經(jīng)空了,沒有一個人,周小鈺更加肆無忌憚。她像是在報復,把宋大錘摟得更緊,有時候,尖利的手指甲都嵌進了宋大錘的肉里,像是要把他殺了??墒牵斠魂嚫哌^一陣的風浪漸漸平息,當所有的喘息都像周小鈺來時的腳步聲一樣一點一點消失,她就飛快穿戴起來,像一個從畫中走出來的吸血鬼,就要滿嘴血污地回到畫中去了。
有一次,宋大錘實在忍不住,一把拉住周小鈺,問,你就不能多待一會兒嗎?等我抽支煙,周小鈺,我真的弄不明白,你喜歡過我嗎?
那盞昏黃的燈被周小鈺不停掙脫的肩膀碰得晃蕩起來,他們突然安靜了下來,像是在漆黑的大海上,看見了一個一個撲面而來搖搖晃晃的未來。
周小鈺說,我討厭這兒,我討厭這兒的一切,我要……離開。
宋大錘從來沒有見過周小鈺這種樣子,突然慌了起來,問,你要離開哪里?你怎么離開?到哪兒日子還不是一樣過。
周小鈺從此離開了機修車間,走進了陳老師的書房。后來,她不停跟秦湘說,她說,我討厭我的命。
梁叔叔后來問丁麗,你怎么知道是她說的?她什么時候說的?
丁麗那時候的神情像個主宰別人命運的女王,很不屑,說,我就是知道。
案子到了這里,毫無進展。我覺得我快被憋死了。太他媽壓抑,我突然有一種想罵臟話的沖動,突然有一種想撇下所有人,離開那間一無所獲的訊問室,找塊空曠的地方,大喊大叫,大呼大嘯。
但有什么辦法呢?我只能跟著梁叔叔,亦步亦趨,抽絲剝繭,如履薄冰。
那個委屈呀,難道梁叔叔還沒有受夠嗎?
剛好遇到另外一個案子,我就借口出來了。
案子很小,一個入室盜竊的現(xiàn)場。我聽了,差點沒笑出來。這年頭,到處是監(jiān)控攝像頭,還有人敢入室盜竊?這個賊,肯定是餓瘋了吧。
被偷的是一個住在干休所的老八路,老革命。老頭九十多歲了,除了走路要人扶,依舊思路清晰,記憶力超強。人家說了,錢被偷多少都是小事,關(guān)鍵是他們家一本影集不見了,那里面貼著他同很多老戰(zhàn)友、老同事珍貴的老照片,異常珍貴。局里也異常重視,我們局長甚至上升到了另外一個高度,說,三天破案。說我們要找的,不是一本影集,而是一部革命史。聽了局長的這番話,我才突然想起來,我也是警察,也可以破案抓人,怎么就被梁叔叔和丁麗牽著鼻子,郁悶了這么長時間?
是的呀,我們現(xiàn)在破案,依靠的是高科技,哪像梁叔叔他們那一代,兩條腿一身泥。很簡單,我們有滿大街的攝像頭,監(jiān)控,天網(wǎng)工程,我們有痕跡檢測設(shè)備和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我們有電腦比對,大數(shù)據(jù)分析……梁叔叔不懂,有一天同我爭論起來,當著我媽的面振振有詞說,你們就是一群毛都沒有長齊的倒招牌的貨,老子破案的時候,你們還在撒尿拌泥巴呢。所以,梁叔叔根本不知道我們是怎樣找到那伙入室盜竊的賊的。很簡單,干休所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在我們這兒是出了名的好,調(diào)來案發(fā)那天的視頻,不出半個小時,就看見了那三個賊。
我后來跟梁叔叔說,他們身上有幾根毛,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三個沒有滿十六歲的小孩。我們找到他們的時候,三個人屁事不懂,正在一家游戲廳里揮霍他們偷來的老八路的錢和不知道怎么才能安靜下來的青春。直到坐進了審訊室,眼睛里依然是在游戲里打斗了一夜的興奮和狂躁。后來就問到了影集,其中有一個叫尚敏的男孩,不停打著哈欠說,你們給我支煙抽抽,我就告訴你們。
影集被他們隨意丟在出租屋里,雖然有些折損,但沒有刻意破壞,里面的照片一張沒丟。我們給老八路送去的時候,這個經(jīng)歷過近百年中國歷史的老人很興奮,一頁一頁翻著,一張一張給我們講起來。
有一張很神氣,雖然破衣爛衫,但看得出來他們穿著八路軍的制服,又精神又得意的樣子。老人指著站在正中間、一個扎著腰帶別著雙槍、年紀跟我差不多的年輕人說,這個人就是我,我們剛剛參加完百團大戰(zhàn),從前線撤到根據(jù)地時候合的影。
后來他又翻到一張大合影,很多人,老人的樣子看上去很惋惜,說,這是我在東方紅機械廠當副廠長時候的合影。可惜了,這個兵工企業(yè)后來撤銷了,轉(zhuǎn)民用了,生產(chǎn)電冰箱、電視機去了。
說到這里,老人好像有些激動,嘴角歪斜了一下,口水就沒有止住,流了出來。他白發(fā)蒼蒼的女兒忙湊上前,給他小心擦了去。老人伸手擋開,像是生怕記憶也被女兒擦去一樣,急急忙忙伸手指著照片中的一男一女,說,這個人叫周靜超,這個人叫張文貞,我當時分管技術(shù)部門,他們是國外留學回來的技術(shù)專家,我最有印象。
接著老人一聲嘆息,說,可惜了,可惜了。
十
春天也照舊來了。
我記得,這是丁麗說到東方紅機械廠時,最后說過的話。
春天在東方紅機械廠里,種下了一簇一簇絢麗的花。山風吹過,它們總是帶著各自的色彩嘩嘩作響。每年這個時候,技術(shù)部都要把自己設(shè)計研究的新產(chǎn)品運到試驗場,開始長達三個月的實射試驗。這是一個產(chǎn)品最關(guān)鍵的一步,試驗一旦成功,基本上就可以投入生產(chǎn)了。
所以,每年的這個時候,技術(shù)部基本上都是焦點,全廠矚目。照舊是周靜超和張文貞帶著他們的新產(chǎn)品及試驗團隊進駐試驗場。試驗場在哪兒,保密,我只能告訴你們是一個湖。新產(chǎn)品呢?更保密??隙ㄊ囚~雷,但是一種什么樣的魚雷,誰都不能說。我只能告訴你們,是他們研制的一種更新?lián)Q代的產(chǎn)品,既然更新?lián)Q代,就說明性能肯定更好,在瞄準目標、攻擊目標和摧毀目標上,更具威力,速度更快。
因此,廠里很興奮。廠長甚至把這個型號的魚雷生產(chǎn),都寫進了下半年的生產(chǎn)計劃里了。沒有什么比這顆魚雷如期進入試驗場更讓人興奮的事了,所以,試驗當天,廠長甚至盛情邀請了剛好在廠里檢查工作的上級領(lǐng)導,一同登船,共襄盛景。
一聲令下,魚雷就飛出去了。
一開始很順利,各項監(jiān)測數(shù)據(jù)都表明,魚雷將在幾十秒內(nèi),擊中兩公里外的水面目標。可是,正如事后周靜超的無數(shù)次情況說明和解釋的那樣,失敗乃成功之母,科學試驗,是要允許失敗的。魚雷在飛了一千五百多米后突然變得像一個調(diào)皮的小孩,不聽話了。它在就要接近目標的剎那,莫名其妙做了一個掉頭轉(zhuǎn)身的動作,直撲領(lǐng)導們的觀察艦而來。
可以想象,領(lǐng)導們嚇得不輕。陳昌白更是嚇得幾天幾夜睡不著覺,天天對著周靜超他們吼,要是撞上去了呢,要是真的就撞上去了呢?從此,東方紅機械廠就有了一條打死都不能改的規(guī)定,產(chǎn)品試驗期間,任何一個廠領(lǐng)導,都不準到試驗場。
還好,那顆調(diào)皮的魚雷在中途又拐了一個彎,急速遠離,在距離領(lǐng)導們一公里開外的水面上,無趣地引爆了,那巨大的聲響,讓領(lǐng)導們腳下的甲板發(fā)出一陣一陣的戰(zhàn)栗。當時,那個干休所的老八路也在現(xiàn)場,老八路說,他清楚地聽見檢查工作的上級領(lǐng)導輕輕說了一句,娘唉。當即黑著臉,拂袖而去。老八路還說,他聽見上級領(lǐng)導跟廠長嘟嘟囔囔,大概意思是,要查,要嚴肅查處。
查肯定要查,但要看以什么方式和性質(zhì)來查。什么叫嚴肅?什么叫不嚴肅?什么叫輕?什么叫重?這里面可復雜了,這是一個度和分寸把握的問題。如果從科學試驗的角度來查,那就是一次再正常不過的試驗了。因為獲得了很多數(shù)據(jù),甚至連失敗都算不上。陳昌白又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蛇@事驚動了上級領(lǐng)導,那就不是科學試驗那么簡單了,那就必須從另外一個高度來調(diào)查了。陳昌白知道,鬧不好,是要惹火燒身的。
那么,只有舍車保帥了。
帥,當然是技術(shù)部主任陳昌白了。當時,正好有一個廠領(lǐng)導班子成員光榮退休,陳昌白正在積極努力向這個空出來的位置靠攏,關(guān)鍵時刻,還指望靠這次試驗來給自己錦上添花呢。現(xiàn)在倒好,鬧不好自己主任的位置都不保。如果只是把這件事定性為簡單的科學試驗,那么,陳昌白將受到牽連和處分,甚至負主要責任。他無論如何不能讓事情走到這一步。那么,還有沒有另外一種可能呢?有啊,當然有。陳昌白在經(jīng)過了三天四夜的請客吃飯、縱橫聯(lián)合和高人指點后,終于找到了調(diào)查這件事情的門路。
這一天,他帶著廠保衛(wèi)處荷槍實彈的幾個彪形大漢,把周靜超和張文貞從技術(shù)三室?guī)ё吡恕V?,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搜查了周靜超和張文貞的宿舍,帶走了大量的兩個人之間的信件。
你們要知道,距離今天,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五十多年前的歷史,其實已經(jīng)匯成了一條巨響滔滔的大河,在它的裹挾和沖刷下,很多人和事,都已經(jīng)模糊不清了。周小鈺在翻看這幾頁緊緊關(guān)乎自己命運的資料時,更多的,是一些照樣模糊或者巨大的空洞的詞。關(guān)于自己父親和母親的命運,連個細節(jié)和場景都沒有。只有帶走他們兩個人和他們的信件的記錄中,一段凌亂和潦草的字跡,有一處寫著:天氣陰,光線不好,搜查困難……
隨后,近半個月密集的審問足夠讓那幢木頭搭建的小樓坍塌。腳步聲,呵斥聲,嘲諷聲,懷疑的目光,武斷的嗓門……讓周靜超和張文貞一次又一次在泥潭中掙扎。偶爾安靜下來,就會看見一道光了,那是從對面的縫隙中透過來的璀璨新輝,不論是黃昏,還是正午,總是像一盞燈,照亮他們生命中隱隱閃亮的那條大河。那是回憶吧,是密西西比,還是伏爾加河?都不是,又都是,只要看見了那道光,他們就能回想起他們?nèi)康那啻骸?/p>
不行,不能妥協(xié),不能在這些嘯聚之眾面前舉起雙手。他們互相對望著,又互相支撐著。
對于周靜超和張文貞來說,對這次事故的總結(jié),只限于計算和試驗本身。他們在忙著查找計算的錯誤,在總結(jié)和調(diào)查方面,他們根本就不是陳昌白的對手,但是他們的固執(zhí)和堅持,又讓陳昌白幾近崩潰。
陳昌白說,說說你們的海外關(guān)系和你們的聯(lián)系人。周靜超說,我們沒有海外關(guān)系和什么聯(lián)系人。張文貞補充,我們在海外,就想著回國。
陳昌白問,為什么?周靜超答,報效祖國。陳昌白朝椅背仰了過去,極力想做出一副仰天大笑的樣子,問,快說吧,你們是怎樣把試驗的訊息透露給敵特的?張文貞答,我們沒有透露。陳昌白拼命搖頭,像是在拼命躲避和逃亡,慌不擇路,他說,你們是敵特問題。
周靜超突然說,我想起來了,應該是一個方程算錯了。
陳昌白說,不,聽見了嗎?是敵特。
周靜超說,是方程,肯定是一個方程算錯了,很小的方程。
陳昌白說,敵特。我再強調(diào)一遍,敵特,你們的問題嚴重了。
是的。就是這樣。丁麗的講述到了這里,突然變得惡狠狠的,眼里發(fā)出了一種猙獰和嘲弄的光。她說,不管你是幾元幾次,很小的方程怎么能敵得過很嚴重的敵特?是的,就是這樣,我?guī)缀踉谶@一瞬間,相信了丁麗。也不是相信,是被她的神情感動了一下。還有周小鈺??梢韵胂?,如果按照丁麗說的,周小鈺是在陳老師的書房里發(fā)現(xiàn)了東方紅機械廠的這些資料,那么,對于不經(jīng)意闖進去的她,肯定是致命的。恨,肯定在突然間變成了一種難以割舍的情感。切膚之痛,肯定在突然間緊緊包圍了她,攻克了她。
終于,我們把三十多年前的周小鈺被殺案同五十多年前的一個方程聯(lián)系在了一起。
可是,張文貞懷孕了。
周小鈺淚流滿面。她知道,將有一種恥辱排山倒海般向她的父母襲來。那種痛,比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死去還要痛。從那時起,她隱隱約約知道了,這種恥辱是因為她的降臨而帶來的,是因為她,她的父母不得不任人宰割。
梁叔叔看上去滿臉迷惑,說不對呀,丁麗你等等,你怎么會知道那么多?
丁麗也突然迷惑起來,說老梁,你怎么連這個都搞不明白?很簡單呀,周小鈺來找我了。
在丁麗住進蓮橋那個紅星旅社后不久,周小鈺就去找她了。
我說過,丁麗租了紅星旅社的房間,住在我媽她們開的服裝店的后面。但是我好像沒有說過丁麗跟周小鈺的關(guān)系。丁麗說,在沒有去同秦湘爭省工會歌舞團之前,她和周小鈺好得要死。怎么說呢,她們好得像是一對鴛鴦,在毛紡廠,兩個人除了上班,基本上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周小鈺長得沒有我媽漂亮,丁麗沒有我媽會跳舞,兩個對自己的命從不甘心的女人,兩個眼看就要失業(yè)的文藝女青年,整日在廠廣播站那間小房間里嘰嘰喳喳地憧憬著自己的未來。
她們甚至說到了宋大錘,說到了我爹,她們?yōu)榇税l(fā)生過激烈的爭吵,周小鈺說她愛的是宋大錘不是我爹,說她為什么不可以為了愛情,像《玩偶之家》里的娜拉一樣出走,向著自由和獨立一路狂奔?丁麗哈哈一笑,說出走了之后呢?說魯迅先生說過,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丁麗用手指頭點著周小鈺的鼻梁骨,狠狠下了個結(jié)論,你和宋大錘,就是無路可走。她們也說到了巖倉,說到了秦湘。這一回,是周小鈺反過來用手指頭點丁麗的鼻梁骨了,周小鈺說,我們?yōu)槭裁纯偸且腿思冶饶??丁麗你呀,一旦著相,自由和獨立還在哪兒呢?丁麗回得很大聲,周小鈺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我只是想不明白,為什么秦湘能去,我就不能去?
那是一個陰晦的黃昏,到處散發(fā)著一股濕透了的霉味,這種味道混合著天上飄落的零碎的雨,給人一種幾乎就要死去的感覺。周小鈺就在那時,敲開了丁麗的門。她們好像根本不用寒暄,她們好像永遠都是這樣共度黃昏的。一走進去,周小鈺就是一聲嘆息。
十一
張文貞不合時宜地懷孕了。
那個時候,她和周靜超還沒有結(jié)婚呢。沒有結(jié)婚怎么可以懷孕呢?這在那個年代是不可想象的,未婚先孕,道德敗壞,這件事情一旦公開,那將是東方紅機械廠影響最惡劣的男女問題,他們將由此身敗名裂,變成一對狗男女。可是,他們是要準備結(jié)婚的呀。他們是為了這次產(chǎn)品試驗,才推遲了婚期的呀。熟悉周靜超和張文貞的同事都知道,他們連結(jié)婚的衣服都已經(jīng)準備好了,張文貞一身的紅,要是走在工廠俱樂部婚禮現(xiàn)場的那個小院子里,她就是那一樹紅艷的山茶花。
這件事情,在面對陳昌白部署密集的關(guān)于敵特的審訊面前,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也就是說,陳昌白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意外地發(fā)現(xiàn)張文貞懷孕了。
那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細節(jié)。因為懷孕的原因,張文貞熬不住他們的車輪大戰(zhàn)三推六問,頻繁地上廁所,容易累,嘔吐得厲害……正在怒張勁弓的陳昌白終于抓住了他們致命的弱點,讓他們輕而易舉敗下陣來。
談判是秘密進行的。那間透著光的黑屋子在午后變得靜悄悄的,周靜超和張文貞聽得見陳昌白肚子里拼命忍住的“咕嘟咕嘟”翻涌而起的笑,還有很遠的風朝他們奔涌而來的腳步聲。陽光是一點一點爬進來的,在那些縫隙之中,像一顆一顆正在遠去的星星,那樣繁密,那樣遙不可及。
陳昌白很有底氣,突然間變得矜持起來,在提出了“懷孕”這個詞后,就沉吟起來,不說一句話。周靜超和張文貞第一次在陳昌白面前露出了驚慌失措的表情。周靜超后來對周小鈺說,他永遠都忘不了張文貞那蒼白的嘴唇。蒼白,漸漸蒼白,蒼白得連人世間的一點顏色都看不見。之后,就是顫抖,止不住地顫抖,那是她對人世間的憤怒吧,那是她對人世間的恐懼吧,那是恐懼和憤怒交加之后的無奈的羞恥吧。
周靜超再也不能坐視不管了。片刻之后,他朝陳昌白望過去,問,條件是什么?
陳昌白哈哈一笑,說,什么條件?沒有條件。
沉默,長久的沉默。無從說起的話,帶來的肯定是一陣長久的絕望。周小鈺只能從那些發(fā)黃的信箋中,感受著自己父親母親的那種深深的恥辱和絕望。她能看見那種恥辱和絕望,像一把寒光閃爍的刀,正一點一點割著父親和母親的肉。她聽見了父親的慘叫,她聽見了母親的哭嚎,她甚至聽見了母親肚子里自己的喊叫。
周小鈺痛哭失聲。
緊接著,陳昌白提出了一大堆條件。周靜超必須承認敵特的事實,這樣,才能換來張文貞的平安和名聲。而張文貞呢,也就不要再待在廠里了,下放,回老家,再也不準踏進東方紅機械廠一步。
他們答應了他。他們居然答應了他。周小鈺對著丁麗,歇斯底里狂叫著。也就是說,那個叫陳昌白的男人輕而易舉,就把他愛著但是又得不到的女人送入絕境。
那段時間,周小鈺經(jīng)常去找丁麗,不知道為什么,她沒有去找秦湘,而是要繞過一條街,敲開紅星旅社的門,爬到三樓,再敲開丁麗的房間。也許,她可以從那里俯瞰著服裝店的那個小院子,只有俯瞰著陳家的那個書房,才可以恨恨地說出她心里所有的愛恨交織。
她說,我要報仇。
丁麗一聲長嘆,說,唉,她命該如此。
周小鈺永遠記得外婆帶她去鎮(zhèn)上買水果糖的那個下午。在她剛滿三歲的記憶中,她吃過白砂糖,吃過紅糖,就是沒有吃過水果糖。剝一顆放在嘴里,那是一種怎樣的甜呀,在周小鈺的嘴里,那種甜是會動的,一點一點,順著舌尖爬,之后,“嗖”一下,就鉆到了她的心里。
一轉(zhuǎn)頭,就看見外婆正盯著街上一攤流淌的污水,愣愣發(fā)呆。緊接著,外婆在街道上大叫大喊起來,她跟著那攤一直朝坡下流去的污水喊,血,周小鈺啊周小鈺,你快看,這是你媽的血,你媽生下你就去山背后跳崖了,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那是個冬天的下午,快過年了,周小鈺不知道媽媽是什么,外婆的舉動絲毫沒有影響她。她把糖紙蒙在眼睛上,跟著外婆指著的那攤污水,走出好遠好遠。
血一直淌,一直淌……
張文貞在老家的那個小村子里生下了周小鈺,一個月后,跳崖而去。也就是說,周小鈺生下來是沒有見過父親和母親的,她是被外公外婆養(yǎng)大的,一直到十六歲,拿到了技校的錄取通知書??既〖夹?,在當時就意味著可以進城當工人了。這在那個小村子里是天大的喜事,一個村的人,高興得在周小鈺家擠過來搡過去,就連墻頭上都站滿了小鳥和喜鵲。后來就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男人擠了進來,把周小鈺緊緊摟進懷里。在周小鈺的記憶中,那是她第一次被一個男人緊緊摟進懷里,那是父親的懷抱,充滿了遠道而來的汗水和塵土的味道。父親抱著她哇哇大哭,給那個熱鬧的農(nóng)家小院,增添了一絲異樣的氣息。
是父親送周小鈺去學校報到的,在校門口,父親對著好奇地東張西望的周小鈺痛心疾首地說,小鈺啊,你本不該來這里上學啊,是我們對不起你啊。后來父親又帶她來到了東方紅機械廠,那肯定是深秋了,金黃的銀杏葉從天上飄落,父親一把抓起一片葉子,老淚縱橫,說,小鈺啊,這里才應該是你來的地方,這里才是我們最有資格走進去的地方啊。
周小鈺再一次淚流滿面。
你們說,周小鈺在陳老師的書房里看到這些會怎么想?她會不會想,要是她的父親母親不來東方紅機械廠該多好呀?要是她的父親母親不來東方紅機械廠,就不會遇到陳昌白,甚至就不會出那樣的事故。那么,她就不會去讀個技校還興高采烈,她就不會分進毛紡織廠,就不會下崗,就不會同秦湘在一個叫蓮橋的地方開一個服裝店。那么,她就不會……
梁叔叔再一次打斷了丁麗,說,你是想告訴我們,陳昌白的兒子,省城大學里的陳老師有可能是兇手?梁叔叔很茫然,又咄咄逼人。
丁麗哈哈一笑,說,這還用說嗎?現(xiàn)在,他是我的丈夫。
也就是說,丁麗在周小鈺被殺后,嫁給了陳老師。
我驚愕得快要窒息,有一種不知是痛苦還是更加痛苦的念頭在緩緩糾纏著我。我有一種預感,丁麗能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萬幸了,她已經(jīng)無可救藥地滑入一個毫無邏輯的深淵。
我在想,也許每一個人的命,都是這人世間變化無常的循環(huán)往復。
好了,丁麗嫁給了陳老師,我媽丟下了梁叔叔,嫁給了我爹。
丁麗說,案發(fā)那天,她看見了兇手。后來經(jīng)過我們調(diào)查,她不是看見了兇手,她是看見了一個黑影。她清楚地聽見了那個黑影在她們服裝店的小院里弄出的劇烈打斗的聲響,她甚至聽見了周小鈺和秦湘微弱的慘叫聲和呼救聲,她非常強烈地意識到出事了,就往門外跑。因為黑,出門就一腳踩空,從三樓的階梯摔到了二樓的階梯,她的右腿就是在那時摔斷了,丁麗說,她聽見了她的骨頭在一根根“咔嚓咔嚓”斷裂開來。
她忍著劇痛爬起來,一瘸一拐追了出去。
沒有兇手,只有一片密不透風的黑。
她聽見了一個人舍命逃亡的聲音,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像是碰到了一堵接一堵的墻,又像是跨過了一道又一道的籬,像是鉆入了荊棘和草叢,又像是蹚過了一條又一條的河……她順著那個聲音追,她知道,只要那個聲音還在,她的路就永遠都不會一瘸一拐。她追到了火車站,那個聲音消失在候車大廳,丁麗的腿又一陣劇痛,整個人摔在了長條座椅上。她知道,兇手不見了,從此以后,她將一瘸一拐度過一生。后來她還是忍著那種巨大的幾乎要讓她窒息的痛,爬上了一列火車,她說她不知道為什么,好像再一次聽見了那個聲音??墒?,兇手消失了。車廂里,只有一波一波乘客鬧哄哄的笑罵和議論的聲音,應和著列車“吭哧吭哧”的節(jié)奏,好像在對她從此開始的旅途說三道四。
這就是命。這就是命吧。
丁麗拖著一條傷腿,拼盡全力走出省城的火車站時,她第一個看見的,就是在接站口東張西望的陳老師,她就一瘸一拐朝他走去,她知道,他不認識她,可是,她認識他。
之后,她倒在了他的面前。
丁麗說,這就是命。
后來我的電話響了,一個陌生的號碼,干我們這一行的,越是陌生的號碼,越要接,這是教科書式的基本守則,我根本沒有想,就接起來了。
是離我們這兒最近的一個監(jiān)獄值班室打來的。年輕的獄警說話很謙虛,言語間,還帶著點唯唯諾諾的感覺。他告訴我,監(jiān)獄里有個叫尚小亮的犯人想見我。我想了想,根本不認識,就問,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那個年輕人的語氣突然強硬起來,說怎么可能,就是找你,說是有重大案情要交代,余罪。
我一腳油門,就朝那個三十多公里外的地方開去。
十二
尚小亮長得像一堆土,我見到他時,根本沒有察覺墻角蹲著一個人。太普通了,普通得就像蕓蕓眾生中夾雜著的一縷哀愁。我進去的時候,只看見那個年輕的管教,他見了我,就對著墻角一聲吼,站起來。
我就看見了尚小亮。五十多歲了,管教說,重罪,已經(jīng)在監(jiān)獄里待了十一年,減了刑,還有三年就可以出去了。我說,我不認識他。管教說,他也不認識你,他只是想找辦尚敏偷盜案的警察。
我恍了恍,終于想起來,尚敏就是去老八路家偷盜的三個小屁孩之一。跟我要煙抽,交代了老八路的影集。這根本就是個很不起眼的小案子,我們就是準備拘留他們幾天,教育教育,就放了。
可是,尚小亮開口了。尚小亮坐在一把普通的椅子上,沒有什么戒具,那個年輕的管教說,他是里面的老犯人了,大家都熟悉,不需要。尚小亮就不停抬起手,用手掌根擦著眼角,左手擦一下,右手擦一下,好像在向我們炫耀不戴手銬的自由。接著,他就說,尚敏是我最小的兒子,我有三個娃娃,前面兩個,是尚敏的姐姐,當初就是為了生個兒子,我才拎起板凳,打死了鄉(xiāng)政府的人,犯了罪。
尚小亮突然盯著我說,我現(xiàn)在想交代一件事情,如果我交代了,你們能放過尚敏嗎?他媽前幾天來看我,跟我說這個小背時鬼偷人家東西了。他還是個孩子,我想,請求政府寬大寬大,我交代我的罪,你們就放了他吧,他還是個孩子,他還小,啥事都不懂,你們好好教育他,就放了他。
我又想了想老八路家的被盜案,覺得挺好笑,就笑起來,雖然只是短暫地撇撇嘴,但我感覺我的笑確實像一只手,打開了尚小亮嘴巴上的開關(guān)。
他的喉頭明顯動了動,一聲長嘆,唉,不管了,我交代了,你們肯定會幫我的。三十多年前,我在蓮橋的一個服裝店里殺了人,兩個女的,后來我聽說死了一個。
我不信,我的口氣中帶著明顯的不甘心,罵起來,你他媽的別瞎說,別為了個孩子,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扯。
尚小亮又是一聲嘆,這一回,聲音小了很多說,我不扯,我真的是沒有辦法了,那些年,我蠢,就覺得服裝店里有錢,日子過不下去,就想去偷點。我真的是沒有辦法了,這些年,突然感覺自己除了兒子,這人其實挺無聊的,比好漢做事好漢當還無聊。我當年殺人搶錢,就是這個意思?,F(xiàn)在,為了救我兒子,我也想好漢一回,總比天天在監(jiān)獄里圈出圈進強。
好吧,接下來,我就講講帶著尚小亮指認現(xiàn)場的事了。
那天晴空萬里,天藍得讓人一直憋屈著說不出話來。我們?nèi)チ怂妮v車,三輛小的,一輛大的。到了現(xiàn)場,大車上齊排排下來二十多個武警,我一看,他們大多是些比我小的年輕人,對于三十多年前的事,他們一無所知。
是梁叔叔親自押著尚小亮從一輛囚車上下來的,后面,還跟了四五個戴著墨鏡的特警。尚小亮又被重新戴上了手銬腳鐐,梁叔叔伸出一只手,拉扯著他,好像只有這樣,才會補上他的心里那個三十多年前的洞。
陽光鋪天蓋地,將蓮橋的每一個角落都照得亮堂堂的,像個多年不見的節(jié)日。我看見尚小亮的眼睛里泛著亮晶晶的光。同樣,梁叔叔的眼睛里,也泛著亮晶晶的光。
蓮橋,那是蓮橋,三十多年了,高樓和電梯在我們這兒肆意橫行,所幸沒有踐踏這個古意蒼茫的角落。蓮花河的水剛剛從蓮橋漫過,陽光在青石板上是那樣愜意地爬著,尚小亮走上去時,他的腳鐐發(fā)出了清脆的響聲。
所幸小院還在,被我們這兒的有關(guān)部門保護得很好,現(xiàn)在,是一家珠寶玉器行。一見我們進來,老板驚得差點失手打碎一只玉鐲頭。尚小亮很熟悉,徑直朝里面走??吹贸鰜恚嗄炅?,他一直在想著這個小院的每一間房、每一個人和每一條通向周小鈺死亡的路。后來,他就站在了院子里,滿院子的桂花香,他伸手指著東屋,說,就是這里。
梁叔叔不肯放棄任何一個細節(jié),他以一個老警察特有的耐心問,這里怎么了?你在這里干什么了?
尚小亮的回答像個小學生,他說,我在這里殺人了。
后來我們把這件事告訴了丁麗,沒有想到,丁麗聽到案情通報后,近乎歇斯底里,她大喊大叫,不可能。她喊,絕對不可能。什么尚小亮,絕對不可能。她叫,絕對是陳老師殺了周小鈺。陳老師就是殺人犯,我跟他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年,我還不知道?你們告訴我,我這三十年,到底算什么?你們告訴我,如果他不是兇手,那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火車站,讓我摔在他的懷里?
我說,丁阿姨你記錯了,你跟我們說的,是你倒在他的面前。
那是個靜悄悄的中午,聽得見蓮花河的水在遠處靜悄悄流過。我甚至可以聽見河面上的垂柳攪動水流的聲音。第一次,我看見一個美女呼天搶地捶胸頓足的樣子。后來她平靜了一些,人卻哭得不成樣子,她抬起頭,紅腫的眼睛讓她看上去傷心欲絕,她說,我嫁給陳老師,就是為了找到他殺人的證據(jù)。你們知道嗎?我找到了他殺人的證據(jù)。我是找到了他殺人的證據(jù),才回來找你們的。
既然是這樣,后來我們又去省城找到了陳老師,發(fā)現(xiàn)丁麗說的證據(jù),其實不叫證據(jù),那叫動機。丁麗一門心思認定周小鈺看見了陳昌白作惡的秘密,陳老師就要殺了周小鈺。
我們發(fā)現(xiàn),陳老師已經(jīng)徹底生出了一種病,只要一提到周小鈺,他就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出現(xiàn)明顯的心臟不適的癥狀。丁麗興奮異常,沖他吼,告訴你,這一回,我真的把警察帶來了,你這個殺人犯。我看見,陳老師捂著胸口站起來,跌跌撞撞,一巴掌朝丁麗打過去,說,你要是敢?guī)Ь靵?,我就殺了你?/p>
我們發(fā)現(xiàn),丁麗和陳老師,他們無兒無女,相互折磨了一輩子。
十三
春天的時候,陳老師帶我們?nèi)タ此母赣H陳昌白。這個害人精,這個親自把周小鈺一家人送入末途的兇手已經(jīng)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那時,他正悄悄坐在東方紅機械廠空蕩蕩的家屬區(qū)的一爿小院里,又呆又傻,對每一個人,都露出仇恨的目光。只是,那種乖張的目光之下,是歪斜的嘴角不斷流出的口水,陽光剛好路過,讓那些企圖喋喋不休的污跡變得更加顯眼。
除了粗手大腳的保姆,沒有人再去理會他。
陳老師白發(fā)裹頭,說,東方紅機械廠已經(jīng)搬空了,只有他的父親怎么也不走。他以一個大學老師和知識分子的口吻總結(jié)了他父親的這種怪異的舉動,他說,他要在這里囚禁自己,孤老一生。
花,東方紅機械廠里到處是花。一山一山的油菜花、馬纓花、山茶花,還有一樹一樹的桐花、梨花,還有一片一片的棠梨花、苦刺花,還有山坡上如細碎的陽光般飄撒的數(shù)不盡的野花……我媽和丁麗就走在這些花的影子里,她們手牽著手,風吹過來的時候,她們的身影隨風搖擺,像是在毛紡廠俱樂部舞臺上的新春聯(lián)歡會上,又像是在新世界舞廳里的《巴比倫河》中……
梁叔叔被我們越拖越遠,我向后看時,他正扶著一棵彎彎斜斜的老樹,有點走不動的樣子。
我就往回跑。等我的手搭上他的肩,這個老刑警,突然間哽咽出聲。接著,那聲音越來越大,像一頭正在掙脫宰殺的牛那種絕望的嚎叫……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