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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了以后才知道,原來自以為紙上熟悉的鳳凰城到底還是一片陌生的土地。幸好向?qū)÷榘才藕昧诵谐?。見我急著先要去沈先生的故居,她又說:“很少有人去沱江下游看看沈先生的墓地?!彼闯隽宋沂怯羞@種訪舊心思的人——在她努力介紹一座古城諸多迷人細節(jié)的時候,我只說是為了一個人的故居而來??磥硭彩嵌靡恍┥钋榈?,并非只是把此行當作看外人面色行事的工作。
她又像是寫一篇文章般蕩開一筆,開車帶我去了大山深處的苗寨。這讓人感覺很有意味,使我想到前人寫文章時花大片的文字去鋪陳,末尾似乎也不十分關心所謂目的。鄉(xiāng)人汪曾祺的《受戒》就是這樣子的。之所以在湘西一定會想到他,是因為我自益陽輾轉(zhuǎn)鳳凰,正是因為沈先生是他的先生。我們不像那輩古人那么深情和執(zhí)著,眼下凡事都要想好了目的或者意義,所以我們的生活和文章總不能那么意蘊恒長。高速的辦法讓空間不再是阻礙,但時間又總會是借口。所以我們也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難以愛過一個正當好年齡的人。
一路上的崇山峻嶺被拋在身后,趕路的時候把日色都忘記了。人們總是按照時間刻度去生活是糟糕的態(tài)度,按照日色的黑白其實最為妥當,就不會無端地被束縛或者截斷。溪水邊釣魚的人,臉上有自得其樂的快活。他如果抬起頭,就可以看見南方的長城巍然屹立??墒沁@種對我而言聞所未聞的景觀就在他們的日常里,比一棵草木還要稀松平常。那些游歷經(jīng)過的魚才是他們想要的風景。我也是一條趕路的魚,可是我不在水里,也進不了他們?nèi)丈粯悠胶蛷娜莸哪抗狻D切┧宄憾儍?,沒有一點點世故可言。魚在水中遁藏或者趕路,偶然成為人們鉤上的驚喜。流水常給人一種悲傷的意境。我暗暗記下這里的名字:廖家寨。這里的山距離鳳凰城不遠,我把它想象成沈先生的茶峒。對于一個平原上的趕路人而言,這里有著無盡的陌生和孤獨。
我來尋沈先生的山水,是一個冒失的不速之客。這年的清明,我蝸居在城市之中的日子里,也曾去尋他學生汪曾祺的墓。城市里沒有山水的阻隔,只是紅綠燈所構(gòu)成時間上的路障。我刻意沒有向任何一個人打聽具體細節(jié),只在網(wǎng)絡上找到了地點,并且用導航計算出精確的到達時間:四十二分鐘。虛無的網(wǎng)絡也有點無中生有的詩意。汪先生當年出走高郵老家,恰好四十二年沒有再回故里。京郊的福田公墓里到處都是鮮花。他的墓前有先來者奉上的濃茶。沒有一朵花不會凋零,煙酒茶一生所好的心意,才更會被永遠銘記。當年他是從高郵輾轉(zhuǎn)上海等多地到昆明見到了沈先生,選了他所有的課程。在此之前,他在小城里就知道這位先生:“一九三七年,日本人占領了江南各地,我不能回原來的中學讀書,在家閑居了兩年。除了一些舊課本和從祖父的書架上翻出來的《嶺表錄異》之類的雜書,身邊的‘新文學只有一本屠格涅夫的《獵人日記》和一本上海一家野雞書店盜印的《沈從文小說選》。兩年中,我反反復復地看著的,就是這兩本書?!?/p>
他趕這一路千山萬水見到沈先生,是得了一生的福氣。
暮色侵襲而來,兩面群山下的稻田里草木豐盛,水稻已經(jīng)長出了一些氣勢。平原上的這個季節(jié)麥子才黃,秧苗還在等著布谷鳥的叫聲遠去才能去投誠水土。這算不算也是趕路的前人,在等自己的后生一程呢?汽車還是趕不過夕陽的急性子。進城的時候已經(jīng)燈火輝煌。實景劇《邊城》開演的消息提醒聲在手機里不斷地響起,但我仍然決意先去先生的墓地。川流不息的人海之中,沒有人理解有一個訪客一定要走到沱江下游拜謁的心念。小麻并不催促我,只按照我的心意在不斷地趕路。丟掉汽車從此岸下得坡去,沱江的水孕育起一些寒涼的氛圍——它們也是懂得抒情的。流水如時間一樣匆匆地過去,橫渡江水的腳步聲,就是一篇文章的高潮迭起。在汪曾祺生活過的平原上,這樣的河無法有江的稱謂。但這一天的匆匆趕到,讓繁華的沱江在我心里有著無盡的遼闊。
到達彼岸拾級而上,走過據(jù)說暗含先生年歲的數(shù)十坡臺階,蔥蘢的草木和虛浮的燈光里安臥著一塊靜默的石頭。先生比他的學生要多一點葉落歸根的心安。他像一顆流浪的石頭回到了沱江邊的故土。遠遠的歌聲綿延而來,被演繹的《邊城》中的翠翠著了盛裝,在江面清風中翩翩起舞,我背對著流水就像罔顧時光遠去的事實,在一塊石頭前面誠心跪下,用自己家鄉(xiāng)的辦法認真磕了四個頭。清明的時候,我在福田公墓也是這樣表達敬意的。汪曾祺的墓碑上寫上了故鄉(xiāng)的名字,可是他沒有能再回到家鄉(xiāng)。沈先生的石碑上只有一些他生前喜歡的句子,無須再刻名諱和籍貫,也能說明他是從這里出發(fā)的孩子。他已經(jīng)從出走時就把一切交給了山河,這里是他一生最美的邊城。
《邊城》的劇目在群山之中上演,它不用等一個遲到的趕路人,它也要像江水一樣趕路。旖旎的燈光里,那個熟悉的故事在無數(shù)華美的服飾和詞語中被反復演繹。在苗家人祭祀的盛大場景中,我起身離開了比現(xiàn)實更傷感的故事,我知道天保和儺送注定不再歸來。一個人的離開不該被一次次地提起,也許忘記才是最恰當?shù)挠洃?。無名的山川或者確切的文字,對于一個想著歸家的游子而言,不會有任何的慰藉可言??墒撬麄円簧⒍ㄒ蛄骼硕粝掠⒚?/p>
他們的一生都在腳下的路上奔走。一個十四歲離開家鄉(xiāng)從戎,一個十七歲奔赴云南求學。沈先生說過:一個士兵,要不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可是對一個總在趕路的人而言,誰又曾回到過故鄉(xiāng)?
2
我在見到小麻之前,本是打算自己走一趟鳳凰城的。我誤以為有這點自以為是的本事,但我并沒有把《邊城》讀透。從磁懸浮的列車上被放逐,雙腳踏上這片陌生的土地,我就像是失去了磁場護佑般慌張無助。汗水隨著疑慮的腳步奔襲而來。路邊林立的湘菜館,沒有辦法解釋我饑餓的疑慮。最后在一家空蕩的餐廳前停下,琢磨著這樣可以不用暴露自己無助的難堪。大姐用樸實的方言問我點菜。我慌張地在紙上指了兩樣:筍炒臘肉、血粑鴨。轉(zhuǎn)而又想到主食,好在平原和湘西一樣都吃米飯的。我們那里的人走得再遠,見再多美食在眼前,倘沒有一碗米飯,心里是難以踏實的。吃飽的人才不容易想起家鄉(xiāng)。不知道湘西人家是不是也有這種情緒。
臘肉是見過的,飽含著十足的煙火味。黝黑的光陰痕跡包裹著清亮肉片的條分縷析。人們是用時光把時光腌制起來。平原上也有類似的方法,但只用粗鄙的海鹽,形成不了表面那些莊重的形式。鹽就像是一種隱喻,而煙火是直抒胸臆。這是不同人們的想法,但都是為了抵消時光的腐蝕。就如寫字也是為了抵抗時光,但不同的人用各自的辦法。素白的筍,青綠的蒜,與臘肉的煙火在一起生長,可以想象出灶上熱烈火苗上的跳動。其時師傅的手一定是焦躁的。我抵達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午飯時刻,莽撞的到來擾了他片刻的消閑。蒜還沒有斷生,油水裹挾著生分,這樣對待一個突然的造訪者也恰當。肉內(nèi)里滿是煙火味,肥而不膩的肉白更清口,可以調(diào)和瘦肉吸附過分古怪的氣息。山水不同脾性,一道菜中自有線索。這是道下飯的菜。大姐上了一盆飯,這是合乎我心意的。我們上桌只說吃飯,可見菜才是配角。形式多樣的配角就像繁復的修辭,最終卻似乎只為一口飯。這時候應該獨飲一杯,但酒也是煽情的配角,一口飽腹的飯才是正題。但那些形式和過程是生活與表達的策略。直奔主題的事情會顯得唐突莽撞。所以要說很多話或者起很多心思,這些“顧左右”的鋪墊,終為了一句想說也可以不明說的話。
平原的鍋臺上常見咸肉。會做飯的汪曾祺卻講了南方的做法:鮮肉與咸肉同燒。這大概是他在滬上的見識。這個城市對他無有太多美感可言,也許就剩下一個食客眼里的味道可堪敷衍記憶。這種做法也不是滬上人的創(chuàng)造。他們嘴上言語里瞧不上的江北,其實多是自己的祖籍,許多味道正是從記憶里過江南下的。江南人用醬,也是一種詩情畫意的辦法。那很有些臘肉熏制的形色,但缺少煙熏火燎的深刻。煙是火的最后一口氣。人們舍不得它變成輕浮虛幻的炊煙裊裊,便把它留在生活的肉身之上。美感又多從異味而來,這是各種不同血性人的無奈創(chuàng)造。無奈有時候是獨特的辦法,并不是什么夸夸其談的慧心。咸肉的做法多矣,炒是最爽利的形式。湘人用竹筍炒食是靠山吃山,平原用慈姑相佐是靠水吃水。慈姑肉片也會配青蒜葉。咸肉和慈姑片長成的時候,也正是青蒜最好的時節(jié)。這道菜是等節(jié)令的,要有寒冷的氣候配合演繹。開了春一切都會變味。這一點不如臘肉沉默堅忍的脾性。所以汪曾祺和沈先生比起來,少一些決斷與堅忍。當年在滬上形勢艱難到要自斷性命,沈先生寫信給他:“為了一時的困難,就這樣哭哭啼啼地,甚至想到要自殺,真是沒出息!你手里有一支筆,怕什么!”
湘人嗜鴨,不知道這是什么緣由。鴨子要靠水。旱鴨子據(jù)說有古怪的狐臭味。人也要靠水。水尤其給寫字的人許多福蔭。水上有云彩一樣變化的紋。鴨子也是水上的波紋,是沱江或者大運河的波紋。血粑鴨有種血腥的壯烈。湘人有自己秘密而獨到的想法。血與糯的融合就像是一場奔赴,在黏膩中穿插了殺伐與果斷。鴨肉和青紅椒成了配角,蘊藉的血粑給味覺以足夠的安慰。這同樣是一道下飯的菜。下酒菜多只是酒的臣子,下飯菜才有米面一樣熬餓的主見。就像是一名戰(zhàn)士,只有充滿自我的血性才能剛毅決斷。小麻后來給我講了個血粑鴨的故事。說某年沈先生臥病不起在家中,醫(yī)生一時束手無策。后來門前站了位道士問口飯食,桌上問先生的母親家中是不是有人被災病所擾。主人遂如實相告。道士告以偏方:以鴨血與糯米制粑共鴨肉同炒可治其病。這當然是一個美好的念想。我以為血粑鴨是一種更古老的辦法。沈先生一定早早就吃過這種菜食,才能生出那種遠走他鄉(xiāng)的血氣和壯懷。此后無論走到哪里,連沉默也能顯出堅毅。
運河邊的人們也嗜鴨。汪曾祺的高郵由來是鴨鄉(xiāng)。高郵鴨蛋是一個天然的詞語,就像雙黃蛋獨有其妙。汪曾祺笑言與本鄉(xiāng)的秦少游及雙黃蛋齊名。麻鴨入爨方式多可單獨成宴,尤以一碗清冽的鴨湯與河水一樣明媚可喜。落在沸水里的鴨,比水上的鴨子更見情義。但這還不足以顯得多情。做飯的人手上必須有深切的心思,這樣形式單薄或繁復都可以表達情濃,不然食物就只剩下煮熟和充饑。就像是湘人血粑鴨的深切,鄉(xiāng)人也有修辭豐富的辦法,同樣也取用暖情的糯米。八寶葫蘆鴨味道在內(nèi)里。鴨子是要吃糧食的。魯莽的它們不像鵝簡素,但自有血氣方剛的特性。把肉身和糧食一起同做生出特別的意境,就像來處便是歸途的隱喻。八寶葫蘆鴨取整鴨去內(nèi)臟,空腹中填八寶糯米飯,封口后居中扎成葫蘆狀,油煎后上鍋蒸熟。這些都不僅僅是手藝,更像是生活里神秘的法術。
這些故土的方法何等美妙,只有游歷他鄉(xiāng)后才會懂得。汪曾祺是做飯的人,不過多是家鄉(xiāng)菜見長。老家的菜能見出自己的來歷和秉性,就像沈先生和汪曾祺都寫水上的鴨子。血粑鴨是湘西人的熱烈,葫蘆鴨有平原上的蘊藉。這些意味在游子們的臉色上是分明的。汪曾祺自述小時候喝夠了咸菜慈姑湯,似乎對這種苦味的土產(chǎn)已沒有好感。但他去給沈先生和師母拜年,還是特意炒了一盤慈姑肉片——他心里到底還是覺得那些苦澀的物事可靠。沈先生吃了兩片,對他說:“這個好!‘格比土豆高?!?/p>
他們都懂得水土的苦楚實誠可信,也都是流浪的慈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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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來想想,未曾看完《邊城》的演出就離場,是自己不夠深情。那些歌聲實在太美了,比翠翠身上的盛裝更華麗??晌矣植淮笙嘈糯浯鋾敲雌G麗的紅,讓眼前的山水顯得嫵媚而失真。我曾聽過那些陌生山歌一樣的故事,在無數(shù)個令人心悸的深夜里盤旋,至今依然令人心生疼痛。
我在村莊生活的日子里,除河流以外簡直乏善可陳。后來河流確實也成了我的福地,雖然我又狠心地離開了它們。其時我躲在黑夜里不敢多言,以至我后來說過很多話,并寫下很多字,都是為了忘記那些無邊沉默的夜色。河水也不言語,靜默地與時間對抗。廣播是個無情的外人,它一遍遍地播著既定的節(jié)目。很長一段時間里,最后迎來沉默的都是一部廣播劇。我似乎從來沒有完整地聽過它的全部。有時是從夢中醒來聽見老人的講述,有時是在女主角呼喚中睡去,心里永遠都是那個女孩在渡口濤聲中守著爺爺和黃狗。
我本不知道那濤聲是茶峒江水里的。也是到了十數(shù)年之后的大學課文里,我才知道那些呼喊來自邊城。此時我已經(jīng)通過十年寒窗,經(jīng)歷像《受戒》里小明子和尚學徒般的生活,拿到了一生受戒的度牒,從此只能做一個守望與書寫河流上一切的苦行僧。汪曾祺《受戒》的河流里是撐船的小英子。沈先生的翠翠也有一條船,靠著手中的橫纜來往于彼此兩岸。她大概沒有過從上游到下游的經(jīng)歷,只死守著非此即彼的諾言在等待。小英子的船誤入河水深處,起碼問了小和尚一句:“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日后在紙上看見小英子,她就像是一朵雪白的梔子花:“兩個女兒,長得跟她娘像一個模子里托出來的。眼睛長得尤其像,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渾身上下,頭是頭,腳是腳。頭發(fā)滑溜溜的,衣服格掙掙的。”小英子唱的歌里開的正是梔子花:“梔子哎開花哎六瓣頭哎……姐家哎門前哎一道橋哎……”
不知道為什么,邊城中或者平原的河流里,總是有這樣動人的歌聲。翠翠嘴里的歌聲一直沒有唱出來。茶峒的日子似乎到處都是歌聲,但就是聽不清一句歌詞。也許正如故事里的大佬所講:“翠翠太嬌了,我擔心她只宜于聽點茶峒人的歌聲,不能作茶峒女子做媳婦的一切正經(jīng)事。我要個能聽我唱歌的情人,卻更不能缺少個照料家務的媳婦……”歌聲不能當作飽腹的飯食,姣好的面容也和歌聲一樣虛無。
“翠翠在風日里長養(yǎng)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贝浯淠睦锸抢w弱呢,她自是一只心里明亮的小獸。像那江里的水,深到一篙子不能落底,卻仍然是清明透亮的,甚至游魚來去都可以計數(shù)。江上清風明月給她無邊的澄澈,照徹著等待茶峒天保或者儺送遠走后的日日夜夜。
所有的人都決意走了,從此也不再歸來。小麻與我講他們關于沈先生的傳說:十五六歲的翠翠與爺爺一起守渡,無意間認識了在此過河的沈先生。懵懂年紀的翠翠唱了一首山歌打動他,此后他就每天來渡河,一來二去就生了感情。后來沈先生的母親生病危在旦夕,想看到他結(jié)婚生子,就給其介紹了當?shù)氐陌⒚猛昊椤N迨旰?,他又回到了湘西,回憶起當時和翠翠的點點滴滴。無意間又走到了翠翠家門前,看到只有一個白發(fā)蒼蒼的駝背老人滿臉皺紋。翠翠為了等他一直沒有結(jié)婚。沈先生臨走時,請工匠打造一件名為“鳳回頭”的拉絲工藝銀器送給了翠翠……我寧愿相信這不是銀匠人為兜售手藝而編織的故事。鳳凰到茶峒有一百五十公里山水之遠的阻隔,但我也相信江邊一定有一位為他唱過山歌的女子,儼然如一只小獸物等著他未知歸期的“鳳回頭”。至于翠翠是真人還是虛構(gòu),抑或是張兆和、周銘洗或者高青子的化身,一切并不一定需要再被證實。如果非要追問,在一九四八年《邊城》重版的“新題記”中,沈先生似乎已說得很清楚:民十隨部隊入川,由茶峒過路,住宿二日,曾從有馬糞城門口至城中二次,駐防一小廟中,至河街小船上玩數(shù)次。開拔日微雨,約四里始過渡,聞杜鵑極悲哀。是日翻上棉花坡,約高上二十五里,半路見路劫致死者數(shù)人。山頂堡砦已焚毀多日。民二十二至青島嶗山北九水路上,見村中有死者家人“報廟”行列,一小女孩奉靈幡引路。因與兆和約,將寫一故事引入所見。九月至平結(jié)婚,即在達子營住處小院中,用小方桌在樹蔭下寫第一章。在《國聞周報》發(fā)表。入冬返湘看望母親,來回四十天,在家鄉(xiāng)三天,回到北平續(xù)寫。二十三年母親死去,書出版時心中充滿悲傷。二十年來生者多已成塵成土,死者在生人記憶中亦淡如煙霧,唯書中人與個人生命成一稀奇結(jié)合,儼若可以不死,其實作品能不死,當為其中有幾個人在個人生命中影響,和幾種印象在個人生命中影響。
《受戒》里的小英子,喚出了心里萌動的情緒,但也不知道最后水泊深處的荷花到底有沒有結(jié)出帶有苦心的蓮子?小明子與河水都沒有給出準信。許多年后,汪曾祺聽老家人來信說被認為是小英子原型的大英子歿了,他回話說:“她去世了,我知道了,人老了?!蓖粼鳟斈暌患冶茈y在《受戒》里所講的庵趙莊,認識了趙家的姑娘大英子。此后回城,大英子去汪家做過幾年“大蓮子”——這里人如此稱呼女用人。汪曾祺的早年是有些佛緣的,這就為他日后寫小明子等一眾和尚生出了許多獨特的意味。長輩們?yōu)榱俗層啄甑耐粼鞲玫仞B(yǎng)活,給他在和尚廟、尼姑庵、道士觀都記了名,還求取法名“海鰲”。為他求取法名的帖子,一直貼在父親汪菊生的臥室中。一張高八寸、寬五寸的梅紅紙,中間寫著一行字:三寶弟子求取法名海鰲,左邊一個“皈”字,右邊一個“依”字。盡管汪曾祺在《受戒》的題目下寫過一句“這個小和尚不是我”,但是文末的那一句“記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可以看出他對那段日子和那些人的深情。
汪曾祺游走他鄉(xiāng)后,大英子也常進城去看看汪家人。知道汪曾祺回過高郵,就有點責怪汪家:“曾祺回來怎么不告訴我?我們同齡,都屬猴,他的生日我記得,我們都是有孫兒輩的人了,有五十多年不見面了。我還有他一張小照,下次曾祺回來一定要告訴我?!?/p>
下次是什么時候呢?下次,也只是一種夢境,翠翠或者小英子都是在無盡的等待中成為歌聲的。離鄉(xiāng)的人始終只能是一個過客,他們也無時無刻不在等待,而誰又能再回到等待他們的故鄉(xiāng)?離開沱江的時候,我一直告訴自己:我們都是這天涯海角的過客。心里又總有歌聲在不斷被唱起:我是遠方外來客喲,今日來到鳳凰城喲,不會唱歌莫攔我哎,讓我進寨歇歇腳喲,喲喂!
(周榮池,作家,現(xiàn)居江蘇高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