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二,男,1983年生,長于渭北鄉(xiāng)野,現(xiàn)居西安。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長江文藝》《美文》《青年作家》《滇池》《朔方》《黃河文學(xué)》《文學(xué)港》《延河》《草原》等發(fā)表作品。
一
有七年沒回老家了,這次來省城出差,辦完事,還多出來兩天,無事可干,也不想去旅游景點湊熱鬧,就聯(lián)系了個以前的老同學(xué)。老同學(xué)姓張,叫張小強,做建筑設(shè)計的,小日子現(xiàn)在過得不錯。我們從小學(xué)就是同學(xué),準(zhǔn)確地說,是從小學(xué)五年級起。那時,不管村大村小,都有村小學(xué)。村子小的,小學(xué)只有四個年級。村子大的,有六個年級。我們在各自的村小學(xué)上完四年級,就到了北甘井村中心小學(xué)上五六年級,我們就是在那兒認(rèn)識的。
上學(xué)那會兒,我們雖然小學(xué)和中學(xué)一直同班,但性格截然不同。我跟著我奶過活,我奶根本管不住我,有心無力。我瘋起來沒邊沒譜,整天跟著幾個渾小子,心里不是盤算著有朝一日浪跡天涯,就是想著跟一幫兄弟劫富濟貧,當(dāng)綠林好漢。張小強那會兒老實巴交,是眾人眼里的乖孩子,坐教室第一排,上課認(rèn)真聽講,筆記記得密密麻麻,可成績一直中等。他表面看著波瀾不驚,其實心里挺為自己著急,老擔(dān)心自己萬一上不去,哪天一口氣頂不住,一松勁兒,就出溜下來了,搞不好就會萬劫不復(fù)。后來,他勉強考上了高中,又勉強考了個二本。上了大學(xué)后,他似乎終于開了竅,連著拿了幾個大學(xué)生類的設(shè)計大獎,又考研考到了名校。畢業(yè)后,進了大設(shè)計院,工資挺高,時不時還能接點私活,收入常常比工資高得多,如此成了大家眼中的成功人士。
小時候,我們其實交流無多,話好像都沒說過幾句,不是一路人。大學(xué)畢業(yè)后,有一陣,他常來南方我所在的城市出差,主動聯(lián)系上了我。每次來,都叫我出來吃飯喝酒。第一次見他,我都不敢相認(rèn)。他上學(xué)時挺矬挺黑,現(xiàn)在個兒挺高,目測有一米八左右,白白凈凈,像個土生土長的城里人——城里的上層人。我學(xué)生時代長得不錯,也挺注意自己的形象,每天出門前,都要對著鏡子,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自從結(jié)了婚,一心過自己的小日子,胸?zé)o大志,每天柴米油鹽醬醋茶,衣服湊合能穿就行,一年也照不了幾回鏡子。張小強以前一心撲在學(xué)習(xí)上,除了跟周圍兩三個人討論問題,其余時間,都在一個人刻苦用功。現(xiàn)在的他,自信瀟灑,侃侃而談,遠(yuǎn)比我能說會道,跟以前判若兩人。反而是我,曾經(jīng)天不怕地不怕的渾小子,如今變得沉默寡言,甚至可以稱得上懦弱,整天患得患失,好在我媳婦不嫌棄,她大概以為這是一種成熟的表現(xiàn)。
我跟張小強去過一次他參與設(shè)計的項目現(xiàn)場,是個垃圾焚燒廠。如果提前不說,或者沒有那根大煙囪,我根本不會把它和垃圾焚燒廠聯(lián)系起來,還以為這是哪個大師搞的藝術(shù)街區(qū)。每棟建筑由各種幾何圖形勾連拼接,看似簡單又不簡單。組合在一起,既現(xiàn)代又古典,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即便有那根大煙囪,也不影響這個垃圾焚燒廠的現(xiàn)代藝術(shù)性。大煙囪整個被涂成了天藍(lán)色,底下畫著樹木與孩子,上面畫著飛鳥與白云,幾乎與天空融為一體,十分和諧美好。張小強大概也看出我的驚訝,頗有幾分自豪地說,也不是我一個人設(shè)計的,好幾個公司聯(lián)合出品,眾人拾柴火焰高。又說,貝聿銘你知道嗎?我說,聽說過。張小強說,我的偶像是貝聿銘,我打算用一生向他致敬。我看他大大咧咧的樣子,沒想到還是個理想主義者,怪不得山雞變鳳凰。
張小強西裝革履,開著他的奧迪A8,拉著我漫無目的地到處亂轉(zhuǎn),邊開車邊說,我剛把老家重新蓋了,里里外外,花了有五十萬,我媽覺得挺有面兒。她就我這么一個兒子,一直挺要強,好不容易日子過起來了,啥事都挺講究,都得讓周圍人高看一眼。我其實無所謂,不算太講究,可家里人要講究,哪怕那點講究很幼稚很可笑,只要我能辦得到,都盡量滿足,人生在世,就這么回事,你說是不是?我說是。他說,你可別見笑,我也就是在你這個老同學(xué)跟前,難得多說幾句,平時說的那些,基本是場面話,跟放屁沒多大區(qū)別。我說,都一樣。其實,我一點沒笑話他的意思。他這么一番說下來,我簡直對他有點崇拜,覺得他真是大隱隱于市,只是沒跟他這么說。
在省城兜了大半圈,張小強問我想吃啥?我說,隨便。他說,對歷史感興趣不?去個名勝古跡。我說,算了吧,有點怕去人多的地方。他說,那去爬山咋樣?我說,還是別,上去下來都挺費勁。他說,那你說個去處。我還沒說話,他使勁拍了一下大腿說,咱們干脆回趟老家得了,我也有一個多月沒回去了,回去轉(zhuǎn)一圈,吃個三件套,順便家里瞧一眼,再回來,如何?我想了想說,也行。
回到縣城,已經(jīng)中午,找個人多的地方,吃了碗羊肉泡。吃完,肚子脹得滾圓,打起了嗝,可還是惦記著豆腐腦,尤其香那一口油汪汪的油潑辣子。于是,又來到“一條街”,也就是從前最繁華的商業(yè)街,只不過現(xiàn)在拓寬了,兩邊都蓋了住宅樓,最下面是門面,開餐館的,賣衣服的,美容美發(fā)的,做什么的都有。中間有一家繼榮小吃店,也賣豆腐腦,據(jù)說店主他爸,就是以前我們上高中時,挑著擔(dān)在學(xué)校門口賣豆腐腦的幾個老頭之一?,F(xiàn)在子承父業(yè),味道還算正宗,只可惜肚量有限,只能勉強吃下一碗,澆湯饸饹只能晚上吃了。
張小強要開車帶著我在縣城里轉(zhuǎn)轉(zhuǎn),我說不用,吃了滿滿一肚子,不如慢慢走走看看,就當(dāng)消食了。在縣城閑逛的時候,張小強一直拿著手機,按個不停。我說,有事???他說,沒事。我說,有事咱就回省城,你忙你的去,我一個人也行。他說,我正給咱聯(lián)系人著呢。我說,啥人?他說,同學(xué)啊,人多了熱鬧,大家坐一起說說話,敘敘舊。他聯(lián)系了半天,要么忙,要么在外地,要么沒回信,只有兩個女同學(xué),顯得比較熱情,說晚上趕過來,共話當(dāng)年。一個叫田靜,另一個叫齊麗麗。張小強問我還有印象沒?我說有,當(dāng)時她倆都挺鬧,我也瘋,經(jīng)常在一起玩,玩起來沒男沒女。到了初中,也都大了,知道男女有別,見了面彼此客氣了很多。初中畢業(yè)后,基本就沒聯(lián)系過。
田靜家在隔壁縣,齊麗麗住在市里。下午晚些時候,齊麗麗坐車到了田靜家,田靜開著車帶著她,來我們縣城找我們。等她們到了后,一起商量著找吃飯的地方。最后,見一個燒烤大院里,裝潢得挺有特色,頗有些梁山泊的味道,里面人也挺多,就走了進去。包間里都有人,我們只好坐在包間外頭的一個拐角處,相對還算安靜些。桌子是個八人桌,我們四個人坐在一邊,張小強拿著餐單猛一頓戳,一會兒就擺了個滿桌。田靜燙了頭發(fā),妝化得挺重,臉比以前大,身材比較胖,白襯衣,配黑色小西服,穿一條淺白色牛仔褲,還是那么能說,嗓門還是那么大,據(jù)說在他們縣住建局上班。齊麗麗身材高挑,略施粉黛,嘴唇還是那么厚,扎著馬尾,頭發(fā)挺長,差不多快及腰了,穿著一條米色帶暗綠色碎花的棉布長裙,矜持里又有幾分故作的傲氣,好像上小學(xué)時也這樣。聽說,齊麗麗的老公,是市里某個城中村的,前年拆遷后,分了好幾套房,她專門在家?guī)Ш⒆?,過得相當(dāng)瀟灑。
我對田靜說,你沒咋變。田靜說,你變化挺大,以前挺活潑的,現(xiàn)在挺深沉。我說,裝的。齊麗麗說,就是,去了南方,也不跟我們聯(lián)系,把老同學(xué)都忘了吧?我說,哪里,主要是混得太差,不敢見人,要是像張總那樣,就不存在問題了。齊麗麗說,沒看出來,張小強那會兒挺蔫的,現(xiàn)在大變樣了。田靜笑著說,女大十八變。張小強說,凈拿我開涮,我也就過得去而已。說著說著,就說到了曾經(jīng)的那些同學(xué)。有些人我都忘了,名字和長相都忘了,經(jīng)它們一說,慢慢又浮出了水面,能想起個大概,但始終模糊隱約,一瞬間就可能歸于虛無。有些人我記得,他們卻又忘了個干凈,我描述再三,幾番提醒,他們始終做茫然狀,一個勁兒地問我,真有這么個人嗎?我們共同記得的人里頭,有王軍,班里個子最大,年齡也最大,據(jù)說比我們大四五歲,書念的不咋樣,整天就喜歡搞怪。他爸是個赤腳醫(yī)生,他耳濡目染,也略通醫(yī)術(shù),初中畢業(yè),就回家給他爸當(dāng)了助手,后來自己開了診所。再后來,沒執(zhí)照,政府勒令關(guān)門,就又去城里打工了。有胡成功,是個矮子,他爸就是個矮子,每天挑著擔(dān)子,在街道還有附近村子,吆喝著賣豆腐腦。大家不叫他胡成功,都叫他豆腐腦。每次叫他,他都假裝要惱,彎下腰,大腦袋伸向前,準(zhǔn)備頂對方,跟個土行孫似的,初中畢業(yè)再沒見過。有王妮妮,長得一般,皮膚挺黑,愛生氣,一生氣就翻白眼,再生氣,就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男生女生都挺討厭她,后來結(jié)了婚,都有了兩個孩子了,又跟別人好上了,婚沒離成,跟那男的私奔了,孩子也不要了。還有李延峰,長得挺白,挺愛捯飭自己,常年穿一身舊西服,冬天也不肯穿棉襖,要風(fēng)度不要溫度的那種人,凍得鼻涕一吸溜一吸溜,嘴里還唱著“萬里長城永不倒”,初中畢業(yè),去城里打了幾個月工回來,滿嘴蹩腳的普通話,回家跟他爸媽也還是普通話,氣得他爸一頓好打。后來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后,老實多了。據(jù)說,他老婆挺兇,打起架來下狠手,他根本不是對手,算是一物降一物……飯也吃得差不多了,時間也不早了,都站起來準(zhǔn)備散場的時候,齊麗麗說,你們記得咱們班那個張大強不?是叫張大強吧?田靜說,好像是,好像學(xué)習(xí)挺好的,后來不知道咋樣。張小強說,你們不知道他的事啊?他失蹤了,十幾年前就失蹤了,到現(xiàn)在一直沒找著。田靜張大了嘴說,是不?齊麗麗說,我也聽說了,唉,人生無常,大家各自保重吧。
二
我當(dāng)然知道張大強,還知道張大強和張小強是一個村的。不僅是一個村的,還是隔墻的鄰居。張小強比張大強晚出生幾個月,出生后,父母一時半會想不到啥好名字,索性就跟著張大強,叫了張小強。
我們村離北甘井村,約莫二里地。朝北出了村子,經(jīng)過一片麥場,翻過一個溝渠,上去兩邊是大片的麥田。麥田盡頭朝左斜拐過去,是一片槐樹林。槐樹都有些年代了,挺高挺粗。樹林邊上,有個廢棄的大宅子,據(jù)說是以前某個地主家的。那會兒,已經(jīng)墻倒屋斜,荒草離離,破落得不成樣子,值錢的有用的東西,早沒了。我們都進去搜尋過好幾次了,一無所獲,失望至極。過了槐樹林,再經(jīng)過一片蘋果地,就是北甘井村,中心小學(xué)就在進了村子不遠(yuǎn)處。
張大強他們村,離北甘井村比較遠(yuǎn),少說也有五六里路。每天回家不現(xiàn)實,學(xué)校里又沒宿舍,只能自己想辦法投親靠友。張大強那會兒,住在街道東邊的王家村他姐家。上學(xué)放學(xué),我們有一半共同要走的路,經(jīng)常在路上碰見,但不熟,頂多點點頭,就各走各的路。我倆雖然同班,可他個兒高,比我至少高出一頭。張大強跟那些大個兒強人同學(xué)不一樣,他對誰都挺客氣,尤其對我們這些身單力薄的“弱勢群體”,簡直客氣得有些過分。反而是對那些平日里囂張跋扈的同學(xué),一言不合就開罵,進而緊握拳頭,怒目圓睜。對方見他發(fā)了威,立刻就服了軟,嬉皮笑臉地讓他消消氣,轉(zhuǎn)瞬就溜之大吉。
我自幼體弱多病,爸媽又死得早,沒依沒靠,經(jīng)常被欺負(fù),老想找個靠山,一直未果。自從跟張大強同班后,見他高大威猛,粗中有細(xì),老想著找個機會,跟他交個朋友,如果能跟劉關(guān)張一樣,義結(jié)金蘭,那更是再好不過了,可惜他一直沒給我這個機會。有一天中午,放學(xué)的路上,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我跟王家村的王海峰斗起了嘴,話越撂越狠,一堆人圍著瞎起哄,彼此都下不來臺,說著說著,就上手干上了。王海峰比我高點壯點,我雖不占優(yōu)勢,可向來不肯輕易認(rèn)■,無奈實力懸殊,不久就被他壓在身下,笑著問我服不服?眾目睽睽之下,我當(dāng)然不能服??刹环筒黄鹕恚恢彬T馬一樣騎著我,非要我親口說了服他才行。正在我進退兩難之際,張大強出現(xiàn)了。他抓著王海峰的后衣領(lǐng),把他一把提溜起來,義正言辭地對他說,差不多就行了,欺負(fù)人也得有個夠是不?王海峰當(dāng)眾失了臉面,咬著牙,撇著嘴,心有不甘,欲走還留。張大強上前一步,直直地盯著他說,你有意見是不是?要不要咱倆練一練?王海峰聽后,二話不說,扭頭走人,干凈利索。我剛想著,要不要對張大強說聲謝謝,那時不興說謝謝,該怎么說,我還沒想好呢,張大強就走了。我愣在原地,看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心里想著,他要是把頭發(fā)梳整齊點就好了,他的頭發(fā)老是亂蓬蓬的。他的衣服要是干凈得體點就好了,他的衣服上老是有大大小小的各種污漬斑點,也不合身,顯得邋里邋遢的,跟英雄豪杰的形象相去甚遠(yuǎn)。雖然他本人不在乎,可我覺得還是稍微在乎一下比較好。
五年級時,我們的數(shù)學(xué)老師姓呂,是個老頭,中等個,串臉胡子,整天穿一身深藍(lán)色中山裝,兇著一張臉,像極了怒目金剛。我們見了金剛不怕,知道那是泥塑的玩意,更何況我們也不是壞人,心里坦蕩蕩??梢娏藚卫蠋?,心里都有些發(fā)毛,甚至渾身打顫,不知道他啥時候一不高興,就給我們狠狠來個嘴巴子,或者一腳踹翻在地。呂老師打起我們來,真正做到了男女平等,雨露均沾。但凡他的課,預(yù)備鈴剛響,他還沒進教室,在門外徘徊,或者跟隔壁某個老師閑聊的時候,我們就已經(jīng)心跳加速,如坐針氈,不知道這節(jié)課,誰又將成為下一個“受難者”。他唾沫橫飛,講了大半節(jié)課后,開始點名,叫人去黑板上做題。他叫到誰的名字,誰就一個激靈。原本很快就能算出來的人,被他叫上去后,半天才能算出來。原本知道怎么解題的人,被他叫上去后,寫了擦,擦了寫,一時間亂了方寸,急出一身汗來。原本就不會的人,被他叫上去后,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只是舉著手,拿著粉筆,臉煞白著,用余光不停地瞥向呂老師,為隨時可能到來的無影腳或者鐵砂掌,做好心理準(zhǔn)備。
班里許多人都挨過呂老師的揍,鼻血被揍出來,是常有的事。我挨過呂老師兩巴掌,打得我原地轉(zhuǎn)圈圈,白天秒變夜晚,星光瞬間滿天,但還算比較幸運,只此一次,沒有再受過二茬罪。我至今記得好幾個女生被叫上去做題時挨打的場面,這其中就有田靜和齊麗麗。田靜平時話比較多,有點人來瘋,呂老師可能覺得她欠點穩(wěn)重,不太喜歡她。有一次,叫她上去做題,她寫了擦,擦了寫,磨蹭了半天,呂老師就毛了,走上前去,咬牙切齒地說,你不是平時能說得很嗎?你說說這道題你到底會還是不會?田靜右手拿著粉筆,杵在黑板前,正在思考著怎么回答的時候,呂老師背在身后的大糙手,突然就猝不及防地上來了,左右開弓,兩個回合,總共四下,干凈利索。打完,又把手悄無聲息地背了回去,簡直就如利劍出鞘又歸鞘,非高手所不能及也。只見田靜臉色煞白,鼻血濺出,濺了半張臉,又濺到黑板上,使黑板上的那些白色的粉筆字,如萬箭穿心,多出許多大大小小的窟窿來。呂老師見狀,平地一聲吼,趕緊滾。田靜仰著頭,折了半根粉筆,塞在了流血的鼻孔里,不慌不忙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齊麗麗挨打那回,把我嚇得不輕。她平日里嘴不饒人,動不動揚起下巴,傲氣十足。我沒事喜歡故意逗她幾句,她也不是真生氣,只是習(xí)慣性動作,她自己也知道。呂老師叫她上去做題,她走得不緊不慢,眼神里充滿了不屑,她還沒把題解出來,呂老師就生氣了,上去一把拽住她的長辮子,嘴里叫囂著說,你跟誰擺勢呢?你以為你是地主家的大小姐?你能上天去不我問你?邊說邊拽著她的辮子,就往黑板上撞,一口氣連撞五下,把齊麗麗撞得不停尖叫,把呂老師自己累得也夠嗆,這才歇了手。眼見齊麗麗額頭青腫,淚流滿面,如受酷刑,已然崩潰。我們一個個見此狀況,目瞪口呆,唯恐這團火燒到自己身上來。還好,呂老師偃旗息鼓,讓齊麗麗滾蛋。齊麗麗沒按照呂老師的要求,滾回座位上,而是不管不顧地滾出了教室,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呂老師倒也沒追究,只是警告我們說,學(xué)生給老師臉色看,就是目無王法,就是欠收拾,就是自尋死路,你們說是不是這么個道理。我們啥也不敢說,不敢說就是默認(rèn)。
面對呂老師這個活閻王,我們都想揭竿而起,把他打倒在地,除之而后快??烧l都拿他沒辦法,既趕不走他,也不能給他一個教訓(xùn),那樣他肯定得加倍還給我們,我們更沒好日子過。后來,還是張大強替我們出了一口惡氣。說起來,呂老師并沒有打過張大強,甚至都沒有叫他上過講臺。也許叫過,我忘記了?;蛘?,他上了講臺,三兩下就做出了題,沒給呂老師發(fā)威的機會。又或者,張大強人高馬大,跟班里那幾個大個兒一樣,屬于一看就不好惹的人物,呂老師也沒老糊涂,對他們選擇性遺忘,說得通俗點,就叫欺軟怕硬。
那天,放學(xué)路上,呂老師跟我們同行,不知道去街道買東西,還是去誰家串門走親戚。除了極少數(shù)人,經(jīng)過他身邊時,心不甘情不愿地問了他一句好,其他大多數(shù)人,都雙腳生風(fēng),從他身旁加速沖過,揚起一陣煙塵。張大強不怕呂老師,沒想著要躲呂老師,那天只是跟別人鬧著玩,追著那人跑,結(jié)果不小心,碰了呂老師一下。呂老師條件反射似的,罵了句娘,抬起手來,準(zhǔn)備教訓(xùn)對方一下,一看是張大強,本已高高揚起的手,就有點猶豫。如果張大強當(dāng)時說聲對不起,可能呂老師的手就放下來了??蓮埓髲娨彩莻€犟胚子,見呂老師想要打他,便來了脾氣,面無表情地看著呂老師,一副“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咋樣”的表情。呂老師下不來臺,只能給張大強一巴掌,也就一巴掌,算很克制了,且打得比較輕,頂多只有平常的三分功力,臉都沒打紅。可張大強不這么認(rèn)為,他的臉不是好打的,除了他媽,別人誰也沒打過,誰打他跟誰玩命。他當(dāng)然不好跟呂老師玩命,可要就這么算了,他也辦不到。于是,他跑出去三五十米遠(yuǎn),站在個塄坎上,對著呂老師破口大罵,把呂老師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罵了一遍又一遍。呂老師氣得直跳腳,想追上他教訓(xùn)一番。呂老師向前跑幾步,張大強也向前跑幾步。如此再三,呂老師扶著膝蓋氣喘吁吁,張大強笑著面不改色,繼續(xù)叫罵不停。呂老師狠狠地說,你小子有種給我等著。張大強毫不在乎地說,你有本事把爺爺?shù)睦隙Я巳ァN覀冞@些好事者,在心里為張大強叫好的同時,也都為他捏著一把汗。依呂老師的脾氣,哪怕是他張大強,估計也難逃一劫。
隔天,呂老師的課前,我忍不住拍了拍坐在我前面的張小強說,這回你哥估計夠嗆?張小強扭過頭來,一臉茫然地說,啥我哥?我說,張大強啊,昨天那么一整,今天估計大難臨頭。張小強說,我都給你說過好幾回了,他不是我哥。我懶得跟他掰扯這些,他除了學(xué)習(xí),似乎啥也不關(guān)心??稍倏磸埓髲?,他跟沒事人似的,照常跟左右說說笑笑。呂老師進來后,張大強跟我們一樣,坐得直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黑板,該聽時跟我們一樣豎起耳朵認(rèn)真聽,該寫時跟我們一樣低下頭來認(rèn)真寫,一點都不像個馬上要受刑的人。呂老師也奇怪了,一點動靜都沒有。我們以為他這是要留后手,做點鋪墊,等到快下課時,再來個大招。結(jié)果一直到下課走人,他都沒啥表示。我們都挺納悶,覺得這根本不符合常理,絕對不是呂老師的作風(fēng)啊。我們等啊等,一連等了好幾天,呂老師都沒啥表示。不但對張大強沒啥表示,對我們所有人,竟前所未有地好了起來。從那之后,呂老師再沒打過我們,一根手指頭都沒動過,這簡直成了不解之謎。
我們上完五年級,呂老師就退了休,換了一個剛畢業(yè)的老師,姓宋,長得一表人才,脾氣極好,對誰都一臉笑顏,跟我們簡直沒大沒小。一起跟宋老師來學(xué)校的,還有三四位別的老師,都是剛畢業(yè)的新老師,包括我們的班主任,也就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叫王芳,長兩顆虎牙,膚白,燙發(fā),每天身上都有一股子雪花膏的香氣,惹得我們動不動就抽動幾下鼻子。王老師長得還算好看,收拾得挺洋氣,就是脾氣不太好,動不動就對我們教鞭伺候。不過,她只打我們的手心和屁股,也挺不好受,尤其是打手心的時候,感覺比挨巴掌強不了多少。偶爾,把王老師氣急了,她還掐人,都是掐男生,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掐住一塊肉,然后順時針旋轉(zhuǎn)三百六十度。她裝作不動聲色,甚至故意談笑風(fēng)生,被掐被擰的人,疼得齜牙咧嘴。她也掐過我,原因是我在課堂上老搞小動作,老趁她在黑板上寫字的時候,跟旁邊人嘀嘀咕咕,且屢教不改,過來直接給我兩根手指,掐得我嘴里直咝咝,旁邊田靜和齊麗麗捂著嘴,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王老師轉(zhuǎn)過臉說她倆,你倆也不是啥好東西。她倆當(dāng)然不是啥好東西,我本來不想說話的,她倆非攛掇著我說,我沒忍住,教訓(xùn)她們兩句,她們嘴比我厲害,說得我急了眼,動作跟著大了,聲音也跟著大了,結(jié)果被王老師逮個正著。王老師還算明察秋毫,知道她倆也不是省油的燈。如果她倆是男生,估計也得被掐得齜牙咧嘴。
六年級下學(xué)期后半段,每兩個星期,就要進行一次摸底考試。有一次摸底考試前,張大強和另外兩個大個兒同學(xué),竟然缺考了。經(jīng)過王老師一番詢問,才知道他們竟然是去隔壁縣上的某個鄉(xiāng)趕大集去了。我也想去趕大集,我們街道一年才有一次大集,一次就三天,三天一晃而過,像夢一樣短暫。我還沒去別的地方趕過大集,放假的時候沒有,上學(xué)的時候就更沒有了。張大強他們竟然想了,也做了,還是在摸底考試的時候,這簡直讓我們這些人頂禮膜拜。王老師氣得夠嗆,但沒太表現(xiàn)出來,只是冷笑一聲,說,回來了有你們瞧的。
摸底考試是在下午,張大強他們回來的時候,數(shù)學(xué)的考試時間已經(jīng)過半。他們?nèi)齻€站在門口,齊聲喊報告。我們齊刷刷地看了他們一眼,又趕緊把頭低下,跟眼前的數(shù)學(xué)試卷較勁。數(shù)學(xué)考試是王老師監(jiān)考,宋老師在兩個班來回轉(zhuǎn)悠。王老師坐在教室后面,穩(wěn)如泰山。等他們連著喊了好幾聲報告后,王老師不緊不慢地說,你們還知道回來啊?集趕得咋樣?他們低著頭沒人說話。王老師說,你們知道自己是學(xué)生不?他們沒人說話。王老師繼續(xù)說,你們知道今天摸底考試不?他們還是沒人說話。王老師的語氣越來越不好,嗓門越來越高,眼看就要火山噴發(fā)的時候,宋老師進到教室,走到她跟前,兩個人竊竊私語了一番。然后,王老師露出得意的微笑,點了一下頭,招手讓他們幾個進來趕緊答卷。就在他們坐下來答卷的時候,王老師幸災(zāi)樂禍地說,我倒要看看,你們能考幾分?我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王老師在這兒等著他們呢。前幾次摸底考試,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人不及格,六七十分的占一多半,八十幾分的有幾個,上九十分的只有一人。我們估摸著,這次十有八九得再創(chuàng)“紀(jì)錄”,而創(chuàng)紀(jì)錄者,十有八九就是“大膽妄為”的張大強他們。
可誰也沒想到,張大強竟然考了個滿分。王老師死活不相信,又不好說他是抄來的,也沒有證據(jù)證明他是抄來的,因為全班就他一個人考了一百分。他周圍那幾個,頂多也就六十分出頭。王老師心有不甘,覺得這里面一定有鬼,可就是查不出來。在班里總結(jié)這次考試的時候,王老師不像往常那樣,點名高度稱贊各科第一名,讓大家努力向先進學(xué)習(xí)靠攏。她只是說,這次,個別同學(xué)考得還不錯,但究竟有幾斤幾兩,還得繼續(xù)考驗,希望個別同學(xué),戒驕戒躁,把心思真正放在學(xué)習(xí)上。我們聽出來了,王老師口中的“個別同學(xué)”,就是張大強。還有就是,王老師不服,話里有話,有“走著瞧”的意思。后面幾次考試,張大強雖然沒再考過一百分,可成績一直都在九十分左右,保持在班級前五,且相當(dāng)穩(wěn)定。王老師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好對他無為而治。其實,課堂上的張大強,一點不調(diào)皮搗蛋。課堂外,他也不惹是生非,欺負(fù)弱小。他屬于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人。這之前,張大強的成績一直就不錯,只是沒有名列前茅。他貪玩,也敢玩,把念書不太當(dāng)回事,下的功夫不多,但腦子好使,效率挺高,稍一用功,就往前沖一大截。要是較上了勁,就令人刮目相看了。但大多數(shù)時候,他吊兒郎當(dāng),誰也不把他當(dāng)好學(xué)生看。偶爾考了個一百,還只用了一半時間,就不能不讓人驚訝,甚至懷疑了。
三
剛上初一不久,一天放學(xué),剛出校門不遠(yuǎn),王妮妮喊我等等她。她從別的小學(xué)升到初中,跟我同班不久,交集寥寥。她長得一般,一張嘴整天叨叨個沒完,惹得人厭狗嫌。不管男生女生,她跟誰一言不合,就大吵特吵,甚至撒潑打滾。她雖未跟我起過沖突,但我跟許多人一樣,對她既厭又怕,一直敬而遠(yuǎn)之。這天,她突然叫我,簡直嚇我一跳。我心想著,我跟她說話都屈指可數(shù),私下里,也基本越過她不談,應(yīng)該沒惹著她吧??粗Σ[瞇的模樣,又想著,應(yīng)該不是壞事,但她找我能有什么好事,我想不通。她拉我走到對面的一棵國槐樹下,從懷里掏出個紅皮的筆記本,一把塞到我手里說,拿著。我有點懵,問她,這是啥意思?她朝我擠了一下眼睛,意味深長地說,隔壁班劉亞亞給你的。我知道劉亞亞,長得還算順眼,可她為什么要送這玩意給我呢?我想不通。我說,劉亞亞給我這玩意干啥?王妮妮白了我一眼,又轉(zhuǎn)而為笑,說,還能干啥。我好像一下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覺得這事挺惡心。我把日記本還給她,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轉(zhuǎn)身就跑了,邊跑邊回頭說,讓她以后離我遠(yuǎn)點。這事對我來說,是個分水嶺。這之前,我整天跟女生打打鬧鬧,坦坦蕩蕩,一點別的心思都沒有。這之后,一切都變了,變得不那么單純了,這真讓人沮喪。一口氣跑出去老遠(yuǎn),累得渾身冒汗,剛好碰見張大強。張大強見我氣喘吁吁,問我,你被狼攆還是?我突然想起那首歌里唱的: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見了千萬要躲開……便笑著對他說,差不多。
我跟張大強初中依舊同班,平日里,彼此還是說話不多,但畢竟是老熟人了,見了面,也要打個招呼,隨便扯幾句閑話。真正跟張大強的關(guān)系更進一步,是在上初一的那年冬天。
上了初中,好幾個學(xué)校的人匯聚一起,每個班六十個人,教室里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我們班比別的班多了好幾個大個兒,一個個頭發(fā)都挺長,兩邊的頭發(fā)垂下來后,能咬在嘴里,包括我們的班長周國慶。他們經(jīng)常唱的一首歌,是鄭智化的《游戲人間》:煩惱太多,未來太遠(yuǎn),何不跟我一起笑看人間。他們唱的時候,挺整齊,也挺有味道。這些大個兒的新同學(xué),跟張大強一見如故,很快就拜了兄弟,發(fā)誓共同進退。
那年冬天,他們一伙兒經(jīng)常逃課,不知道在外面干些啥。老師根本管不住,說也不聽,干脆視而不見。聽王軍說,他們老在外面干仗,比跟他們還大的社會混混干仗,且越干越勇,簡直勢如破竹。街道以及周邊村里的大小混混,見了他們,如同老鼠見了貓。他們漸漸自信滿滿,有了替天行道的想法。王軍的個子比張大強還高一些,在我們班年齡最大,有個十七八歲。有人說,家里已經(jīng)給他把媳婦說下了。他來念書,純屬混幾年光景,多認(rèn)識點字,順便多認(rèn)識幾個人。別看他平日里咋咋呼呼,可就是個紙老虎,你要一翻臉,跟他來真的,他就立馬跟你嘻嘻哈哈。王軍跟張大強他們,走得比其他人近一些,消息來源,自然相對可靠。有一段時間,教室后面的掃帚后面,老藏著幾根胳膊一樣粗、一米多長的木棍。下了晚自習(xí),他們一群人趁著黑,提了木棍,叫囂著沖出教室,又沖出學(xué)校大門,好像敢死隊一般,要跟藏在黑暗中的魍魎魑魅殺個你死我活。干完回來的時候,他們一個個大喘著氣,大聲說話,間或大笑,興致高昂,一看就是打了勝仗。至于過程如何,對方是何許人也,他們沒說,也沒人敢問。
十二月初的某一天,下起了那年的第一場雪。雪下得挺大,紛紛揚揚,一直從上午下到了傍晚,天地間一片純白,積雪沒到了腳脖子上面。幾天前,七八里外的東淡村有個老頭,因肺癌去世了,第二天下葬,當(dāng)晚照例要放幾場電影。放在往常,這點距離擋不住我們看熱鬧的勁頭。但畢竟下了大雪,路不好走,又冷,北風(fēng)蕭蕭,我們思來想去,不得不打消了去看電影的念頭。
我們沒去看電影,可張大強他們?nèi)チ恕T诳措娪暗臅r候,他們遇到了仇家,也就是過去跟他們干過一仗,被他們打得滿地找牙的一伙兒社會混混。結(jié)果,又是一場遭遇戰(zhàn)。盡管對方人數(shù)占優(yōu),但他們絲毫也沒認(rèn)■,順手摸到半塊磚頭,或一節(jié)木棍,就直接往對方身上掄。雙方從放電影的地方,打到了村子外面,又從村子外面,打到了別的村子,一直打到了街道南邊的丁字路口。打著打著,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把刀。這把刀,不知道怎么,就到了我們班長周國慶的手里。周國慶不知道怎么,就把刀朝一個向他撲過來的人捅了過去,捅進去又拔出來,拔出來又捅進去,如此再三。那人一下就軟了下去,倒在雪地里不動了。原本潔白的雪地里,就有了一片刺眼的鮮紅,鮮紅很快近似于黑。原本低吼的風(fēng)聲,就變成了鬼哭狼嚎,甚至變成了天地間回蕩的哀樂。這時,一群正在打個你死我活的人,突然就愣住了。愣了那么一會兒后,所有人都消失不見了,包括周國慶。
張大強的腸胃一直不好,動不動老便秘,經(jīng)常三五天只進不出。到了看電影的地方不久,他突然就憋不住了,想找個地方方便一下。他為此很不好意思,嘿嘿一笑,對眾兄弟說,我去辦點事,很快就回來。誰也沒理他,都知道他口中的所謂“辦事”是啥意思。周圍都是人,看電影的人,祭奠的人,親朋好友,村里人,陌生人,根本沒個合適的地方。張大強只好往遠(yuǎn)處走,一直走到聽不見放電影的喇叭聲的地方,在一處廢棄的宅子里,蹲下來解決自己的事情。他想快點,可根本快不了,這不是他想快就能快的事。大約二十分鐘后,他終于完了事。等他拖著疲憊的身體,帶著愧疚的心情,回到放電影的地方,準(zhǔn)備跟一眾兄弟們道個歉,甚至被他們罵幾句,然后繼續(xù)湊這場熱鬧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怎么都找不著人了。他找了半天,無果后,又問了好幾個人,最后才知道,就在他去方便的時候,放電影的地方,發(fā)生了另一場活生生的電影。兩幫人火拼,打著打著就不見了,極有可能是換了地方,繼續(xù)切磋去了。張大強聽了拔腿就跑,一路飛奔,好比雪夜飛狐。等他到了街道的時候,已是深夜,盡管路燈稀疏,能見度有限,可他還是很清楚地看到了那片血漬,像一張巨大而猙獰的臉,讓他不由得心里發(fā)慌。隔天一早,他才知道昨天晚上死了人,而且是兩個人。一個是被周國慶捅死的那個小混混,另一個就是周國慶。事發(fā)之后不久,旁邊門市部的人就報了警。很快,所有人都進去了,除了周國慶。周國慶知道自己這回闖的禍比較大,萬一被逮住了,搞不好得吃槍子,還不如鋌而走險,一走了之,天大地大,哪兒都可以是他周國慶的家。他完全沒想到,警察那么快就找到了他。警察勸他束手就擒的時候,他一心只想著跑。誰不讓他跑,他就準(zhǔn)備跟誰玩命。還沒等他玩命,只是揮舞了幾下手里的那把刀子,就聽見了隆隆雷聲。其實,不是冬雷震震,是槍聲。等他明白這一點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然后就死了。
張大強一方面覺得,兄弟們危難之際,自己卻把勁兒用在了拉屎上,實在是羞愧憤恨。另一方面,他又忐忑不安,畢竟,自己也是組織成員之一。他們死的死,進去的進去,自己這個漏網(wǎng)之魚,估計用不了多久,就會被送入高墻。假如被送入高墻,這輩子大概率就完蛋了,光宗耀祖是絕對不可能了??伤劝〉?,一連等了好多天,都沒人來找他,才恍然明白,這里頭根本就沒自己啥事。想到這點時,張大強更是羞憤不已。
這之后,張大強一度有些消沉。后來,雖不怎么消沉了,脾氣卻前所未有地軟了不少。以前,在他跟前不敢高聲說話的人,現(xiàn)在動不動也敢放肆幾句,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他對此好像也根本不在乎。比如,有一天,晚自習(xí)后,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我們幾個男生,李延峰突然站在教室后面靠窗的一張桌子上,說要給我們這些鄉(xiāng)巴佬開開眼界。然后,就把褲子解開,脫到膝蓋處,腆著肚子,仰著頭,閉著眼睛,不停用右手套弄他襠下的那玩意。張大強看不慣,對李延峰說,你不嫌丟人?李延峰手沒停,頭也沒回,說道,又沒丟你的人,你操閑心也不怕累著。要是過去,張大強估計會一把把他拽倒在地,搞不好還得扇幾個大嘴巴子,讓他長長記性??蓮埓髲姏]再說話,只是嘆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就走了。我當(dāng)時也在,沒見過這場面,不知道是咋回事,挺想留下來一探究竟,但看見張大強走了,不想被他看低,也就跟著走了。
還有一次,是我們剛上初二的時候,有一天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胡成功他爸挑著豆腐腦擔(dān)子,將沒賣完的豆腐腦,放在了門房跟前,進去門房里,跟看門的老張頭下象棋,想著等下了課,嘴饞的學(xué)生們,把他剩的那點豆腐腦消費完了,就回家歇著。胡成功他爸下起象棋來,有些癡迷其中,忘了自己的豆腐腦擔(dān)子還在外頭,還有豆腐腦要賣這回事。剛好有幾個逃課的學(xué)生,其中包括張大強,見豆腐腦擔(dān)子沒人看,胡成功他爸跟老張頭下棋正酣,就拿了自己的洋瓷碗,貓著腰來到豆腐腦擔(dān)子前,每人給自己舀了滿滿一大碗豆腐腦,調(diào)料包括辣椒油也都放得很重。張大強沒參與這事,他覺得他們這樣做不地道,勸他們也不聽,也不好強求,只好任他們恣意妄為。豆腐腦缸子被偷空了這事,還是胡成功下課后發(fā)現(xiàn)的,然后才發(fā)現(xiàn)了正在下棋的他爸。圍觀看熱鬧的人很多,大家都以為胡成功他爸,這次肯定得跳腳,把那些偷豆腐腦的小賊罵個痛快。誰知他爸見狀,啥也沒說,一聲不吭地收拾好擔(dān)子,挑著出了校門,甚至一路哼著小曲兒,讓人捉摸不透。胡成功不像他爸那么想得開,他握緊拳頭,轉(zhuǎn)著圈罵個沒完,氣得差點掉下了眼淚。他的頭發(fā)很短,幾近光頭,好像隨時準(zhǔn)備著,給誰來個鐵頭功,苦于沒個對象,最后只好恨恨地離開。
我五歲那年,過年前,我爸帶著我媽,兩人去縣上趕集,采買年貨。為了省錢,他倆走路去的。去的路上,從西邊下了溝,朝東邊上到溝半截,在最急的拐彎處,被一輛手扶拖拉機撞下了溝,當(dāng)時就沒了命,都沒來得及往醫(yī)院送。那之后,我就一直跟著我奶過活。我奶也是那會兒開始信的神,且越信越深。到了我上小學(xué)五六年級的時候,我奶已經(jīng)升級成了神婆,動不動跟著云際禪寺的師傅,去周圍的村里,給人作法驅(qū)邪消災(zāi)。以前,我奶出門,想著家里還有個我,年紀(jì)尚小,還不太在外面過夜。及至我上了初中,長大了些,能自己燒火做飯,膽子也大了,我奶就對我放心了不少。她經(jīng)常出門兩三天才回來,最多時,四五天才回來。出門前,給我蒸一大鍋饅頭,放在瓦甕里,讓我自己熱著就腌菜吃。有一次,她去外面作法回來,問我說,你們班是不是有個張大強?我說,咋了?我奶說,她媽也信佛,跟我們一起作法好幾回了。我說,哦。我奶又說,她媽是個河南擔(dān),也是可憐人,跟咱一樣。我老聽別人說“河南蛋”,但不知道這個“蛋”字是啥意思,而“河南蛋”又是啥意思。后來,去了張大強家,見了她媽,她媽才告訴我說,不是“河南蛋”,而是“河南擔(dān)”。之所以有這個稱呼,是因為解放前河南戰(zhàn)亂四起,又人禍不斷,許多人連飯都吃不到嘴里,餓死的人不計其數(shù),甚至,還發(fā)生過人吃人的慘劇。許多人為了茍全性命于亂世,被迫四處逃亡,想找一個安身之所。離家的時候,一根扁擔(dān)挑起所有家當(dāng),包括孩子。很多人挑著重?fù)?dān),拖兒帶女,一路北上,落腳陜西境內(nèi)。一路走來,別人見了他們,都稱之為“河南擔(dān)”,很形象,也滿是心酸。張大強他媽,當(dāng)年跟著她爸,一路來到陜西,落腳到我們這兒。家里條件不好,又是外來戶,他媽長大后,婚事一時沒個著落,最后沒辦法,只好嫁給了一個給人放羊的孤兒,這就是張大強他爸??赡苁菑男》叛虻木壒?,張大強他爸不愛說話,也不愛在人堆里待,跟家里人說話也費勁,結(jié)了婚,在家里沒住幾天,就又搬回到了自己以前住的那孔破窯里頭,有啥事了,回來干一干,或者喊他回來他就回來一趟,不然就自己一個人待著。張大強他媽拿他爸一點辦法都沒有,就是那么個人,強求不來,只好萬事自己做主自己上。有了張大強后,他媽也有了盼望。不管咋樣,張家有了后,自己苦點累點沒關(guān)系,希望張大強大了以后,能撐門立戶,給她爭一口氣,也不枉她在人世走一遭。
我去張大強家,是初三第二學(xué)期剛開始,也就是剛過完正月十五。我以前成績還算湊合,但要考上高中,沒有十分把握。到了初三,突然明白過來,就收了心,課堂上認(rèn)真聽講,下了課不恥下問,問的最多的人,就是張大強。我也問過張小強,可他老是不太熱心,估計他自己心里對中考也沒底,嫌我浪費他的時間。我去找張大強,就不存在這些問題。他每次都很熱情,講了一遍怕我聽不明白,又換個方式再講一遍,一點不嫌浪費自己的時間。我們的關(guān)系,就這樣漸漸深厚了起來。
初一和初二年級,正月十六開學(xué)。我們是畢業(yè)班,初十就開學(xué)了。張大強沒按時來,我以為他家里有事,頂多過一兩天就來了??梢恢钡降谒奶欤€是沒有出現(xiàn)。我忍不住問張小強,才知道張大強他爸去世了,后天埋。那天剛好是星期天,放一天假。周六下午晚些時候,我在街道紙花鋪買了個花圈,一路擎著,來到張大強他們村,參加了他爸的葬禮。
張大強家院墻低矮,西邊涯畔下,有兩孔不深不淺的窯洞。北邊靠墻,坐北朝南蓋了兩間夏房,用土夯的胡基蓋的,應(yīng)該有些年頭了,看上去很是破落。見我來了,張大強很是高興。他紅著眼睛,不知道是悲傷所致,還是睡眠不足。他媽個子很低,目測也就一米五左右,佝僂著腰,頭發(fā)花白,估計比我奶年輕不了幾歲。他媽看著挺精神,走出走進,招呼這個,安排那個,頭腦清楚,表情淡定自如,看不出悲傷。我本來當(dāng)晚祭奠儀式完了就要回,打算第二天一大早,趕在起靈之前再趕過來。可張大強非攔著不讓走,說那樣太折騰,別人都安排好了,家里有地方住。我恭敬不如從命。兩間廈房,其中一間安排了親戚住。我、張大強,還有他媽,三個人住在另一間廈房里。忙完了該忙的事情,安排好了明天的事情,送走了人,準(zhǔn)備睡覺的時候,雖說時間不早了,但我們都睡不著。張大強他媽盤腿坐在炕上,給我們講起了她的故事,從她沒出生的時候,一直講到眼下。她娓娓道來,我卻聽得驚心動魄,不敢想自己的一生,如果要如此遭遇,還能不能扛下來。講到最后,我已經(jīng)哈欠連天,他媽說到張大強的名字,也不是隨便起的,那是一家人的盼望。說著說著,就說到我們班張小強,說張小強生下來,他爸媽一天學(xué)都沒上過,自己的名字寫起來都費勁,還想給起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想破腦袋也沒想出來,就干脆跟了我們。其實,當(dāng)初張小強給別的同學(xué)說過,不過版本略有不同。張小強當(dāng)然沒說自己爸媽沒文化,只是說,他爸媽圖方便,名字起得比較潦草,但也還過得去,名字嘛,就是個符號而已。
第二天早上,天還黑實著,我們就起來送葬了。隊伍走在村口十字,祭奠完畢,起棺時,主祭人讓張大強把糊了金箔的紙盆頂在頭上,跟著他大聲說。主祭人說,爸哎,黃泉路上你走穩(wěn)當(dāng)。張大強說,爸哎,黃泉路上你走穩(wěn)當(dāng)。主祭人說,爸哎,奈何橋上你莫回頭。張大強說,爸哎,奈何橋上你莫回頭。主祭人說,爸哎,兒今個送你最后一程。張大強說,爸哎,兒今個送你最后一程。主祭人說,爸哎,來世咱們還是一家人。張大強帶著哭腔說,爸哎,來世咱們還是一家人。主祭人說,行了,摔吧。張大強雙手高高舉起紙盆,狠著勁砸向地面。只聽見一聲悶響,紙盆瞬時四分五裂,灰塵四起,仿佛一聲呼喚,把暫停的人們喚醒過來,急匆匆趕往村外的田野中間,讓一個人塵歸塵,土歸土。
四
縣里就一個高中,人多,沒有宿舍,我們這些鄉(xiāng)鎮(zhèn)來的人,如果沒有親友收留投靠,只好在外面租房住。張大強和我,在旁邊的西寨村,合租了間民房,房租每月四十塊,很便宜。房子離學(xué)校二百米左右,出了學(xué)校的南大門,朝西拐,走到前面的丁字路口,再朝南拐,一直走,房東家就在縣氣象站后面。剛開始和他同睡一張炕上,我很不習(xí)慣。他別的都好,就是太邋遢,很不講究。他經(jīng)常在褲兜里,揣半塊鍋盔或者饅頭,沒事手伸進去捏下來點,掏出來放在嘴里吃得津津有味。很多時候,他只是習(xí)慣性地把手伸進去捏,把鍋盔或者饅頭捏成碎渣渣,仿佛這是很過癮的事。捏成了渣渣的鍋盔或者饅頭,他不吃,也不及時扔掉,就那么在口袋里裝著。中午回來午休時,他為圖方便,常常和衣而睡,翻來覆去之間,那些饃渣渣從他的褲兜里逃逸出來,弄得滿炕都是,膈應(yīng)得我輾轉(zhuǎn)難眠,每隔一段時間,我都要被迫來個大掃除。無論怎么說他,他倒是脾氣好,只是抱歉地嘿嘿笑,說以后注意,可狗改不了吃屎,我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高中總共八個班,張大強在三班,我在六班。前三個班是重點班,配的老師都是各科骨干。重點班的學(xué)生,幾乎都有明確的目標(biāo),學(xué)文還是學(xué)理,將來想考哪所大學(xué),報啥專業(yè),畢了業(yè)要從事哪方面的工作,心里都有個打算。張大強說,他想報上海的大學(xué),學(xué)個建筑設(shè)計啥的,聽說收入挺高,還可以到處跑,一覽祖國大好河山,你覺得咋樣?我說,想法挺好,兄弟你加油學(xué),希望還是很大的。他又問,你呢?我說,我咋了?他說,我是問你將來啥計劃?我說,餓不死就成。即便到了現(xiàn)在,我這人還是這樣,計劃性不強,一直從事的都是技術(shù)含量不高的工作,主要是還算老實,單位領(lǐng)導(dǎo)同事還算信任,也就還有一口飯吃,純屬湊合活著,說得文一點,就叫茍活于世。
沒上高中之前,我們一年也來不了幾次縣城??h城對于我們,好比另外一個世界,毫不夸張地說,也就比北京稍微近點。上了高中后,我沒事就跟著幾個同學(xué)在縣城亂竄??h城好比花花世界,讓我們大大地開了眼界。最讓我驚訝的,是縣城里的女同學(xué),洋氣又自信,要是有幾分姿色,那更是撩人心弦。張大強他們班有個女生,叫孫婷婷,個子不高,臉圓圓的,挺白,活潑開朗,我見她第一眼,就怦然心動。于是,上學(xué)放學(xué),課間休息,我故意創(chuàng)造各種“偶遇”的機會,窮盡辦法想認(rèn)識她。
我那會兒喜歡王杰的歌兒,要是路上只有我和孫婷婷,我就故意唱王杰的《紅塵有你》,或者《一場游戲一場夢》,想在她跟前裝深沉,讓她知道我雖然默默無聞,但內(nèi)心豐富,與眾不同,重要的是,還有那么一股子一般人沒有的憂郁氣質(zhì)。她有時從旁經(jīng)過,聽見我陶醉地唱歌時,瞥我一眼,抿嘴一笑。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是白費力氣,根本引不起她的注意。我想著,如此下去不是辦法,必須主動出擊,就寫了封所謂的情書,讓張大強轉(zhuǎn)交給她。寫情書時,張大強挺熱情,很認(rèn)真地給我潤色,斟酌每一個詞語和句子,簡直比我還要興奮。等信寫好了,聽說要讓他去轉(zhuǎn)交時,突然撂了挑子,死活不肯攬這個差事。我知道他雖然看起來五大三粗,但對于這種事情還很稚嫩,在女生跟前說話,向來都不敢直視。我讓他不用當(dāng)面直接給,找機會塞在桌兜里就好。我苦口婆心,他思量再三,終于答應(yīng)替我冒一回險。不久,他就給我?guī)Щ亓藢O婷婷的回信,信里說,現(xiàn)在談情說愛尚早,不如先放在一邊,把心思用在讀書上,等上了大學(xué),再做打算。我承認(rèn)她說的在理,只是在她跟前,我忍不住就會心跳加速。這之后,路上遇見了,我們也會一起走一走,說幾句閑話。偶爾,周末的時候,她還會約我去街上吃飯,死活不肯讓我付錢。我努力讓自己悸動的心平復(fù),往更長遠(yuǎn)的未來去想。漸漸地,也算收了一點心,比從前稍微用功了一些。
張小強分在了五班。他一個人租房住,房子在西邊丁字路口,再往西,在村口南邊一戶人家租了個小房子。他越發(fā)沉默寡言,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一個人面無表情地疾步快走,見了我們這些老同學(xué),客氣地點點頭,就自顧自地走了。有一次,他們班和我有過交集的一個男生,突然問我,我們班張小強是不是你們那兒的?我說,嗯。他說,我感覺他這個人咋怪怪的?我說,咋怪了?他說,說不上來。我知道他的意思。我也覺得張小強怪怪的,我知道這種怪背后,其實是巨大的壓力,對未知的未來的壓力。
高一第一學(xué)期末,快過年的時候,李延峰不知道咋找到了我們的住處。李延峰穿著一身西裝,里面是白色的條紋襯衫,皮鞋擦得挺亮,猴一樣縮著身子。他見了我們,飆了幾句普通話,見我們沒有接茬,又說起了渭北話,說自己在省城的五星級大酒店工作,回來過個年,順便看看大家。張大強問他,不冷嗎?李延峰跺著腳說,不冷,哥們襯衫里套了保暖內(nèi)衣。我沒聽說過保暖內(nèi)衣,但看他那副熊樣,估計也不太頂事。我們租的房子,沒搭爐子,也搭不起,也沒燒炕,炕上鋪的電褥子,冷是挺冷,好在我們習(xí)慣了,也穿得厚。雖然上初中那會兒,跟李延峰關(guān)系一般,但畢竟是老同學(xué),面兒上還是過得去。我們想著留他住一晚,湊點錢,請他去街上吃碗羊肉泡饃,誰料他來了不到一個小時,就堅決要走,留也留不住,估計是凍得夠嗆,待不住了。第二學(xué)期開學(xué)不久,我有一次在街上,竟然碰見了田靜。她穿得挺潮,說自己在隔壁縣上中專,出來大概率可能會當(dāng)老師。我說,那挺好,人民教師光榮,還是鐵飯碗。她說,還不一定,只能說一切皆有可能。我說,那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她說,聽說,齊麗麗好像出事了?我說,?。课乙稽c都不知道。她說,聽說去佛山打工,被一個男的騙走了,有可能騙去深山大溝里,給人專門生娃去了。我說,真的假的?她說,不知道,反正家人聯(lián)系不上了,都快半年了,一點音信都沒有。你別給別人說時,可別說是我說的。我說,明白。
雖然孫婷婷希望我一心撲在學(xué)習(xí)上,無奈我玩性大,常常不能自控,動不動跟幾個朋友出去玩,甚至打牌,帶錢玩。我沒多少錢,生活費都是我奶牙縫里擠出來的,還借了不少,可打牌技術(shù)還行,手氣也不賴,贏多輸少。贏了錢,就去街道打個牙祭,吃個涼拌饸饹,加幾片豬頭肉或者豬肘子攪?yán)镱^。但玩歸玩,底線還得有,輸?shù)缴冻潭染偷脛x車,不剎車,就得喝西北風(fēng),這一點我心里明鏡似的。還有就是,我心里不是沒想著學(xué)習(xí),即便不是為了和孫婷婷有個結(jié)果,為了我自己,也不能太放縱。我已經(jīng)給人一副小混混的印象,不好意思突然變成好學(xué)生,就時不時地,自己拿了書,去學(xué)校外頭,找個沒人的地方,逼著自己刻苦一會兒。最常去的地方,是我們房東家后面,不遠(yuǎn)處的那片蘋果地。有一次,還碰見房東他媳婦,來地里干活。她看見我,挺驚訝,轉(zhuǎn)而為喜,笑著去了別處。我則是不好意思,好像做了虧心事,被人逮了個正著。
自從上了高中后,張大強完全成了三好學(xué)生,成績在班里名列前茅,老師都說,他考上一本基本沒問題,就看能不能沖個重點。除了學(xué)習(xí),張大強的唯一愛好,就是打籃球。他一米八幾的個頭,打籃球優(yōu)勢明顯。學(xué)校打籃球,基本都是臨時湊對。打得多了,大家彼此也都認(rèn)識。張大強去打籃球,其他人都很矛盾,主要是他的籃球動作,相當(dāng)不規(guī)范,三步上籃,左右大幅度跳躍,常常撞得別人人仰馬翻,大家嘴上不說,心里難免有些意見。但他人高馬大,又態(tài)度極好,別人也就不好跟他一般見識。
我們上高中那會兒,學(xué)校管理極其松散,各種幫派林立,為了點雞毛蒜皮的事,兩幫人動不動就干仗。別說老師,校長都不敢管。剛上高二沒多久,有一天晚上,張大強丟了魂似的回到房子,低著頭坐在炕沿上,半天一句話不說。我正要問他咋了,他抬起頭來,滿是絕望地對我說,兄弟我這回闖禍了。我說,到底咋回事?他慢動作似地?fù)u了搖頭說,一言難盡。他又沉默了一會兒,起身在房子里來回踱步,突然站定說,不行,我得出去躲一躲。說完,就開始從上衣兜里和褲兜里往出掏東西,挖耳勺、指甲刀、打火機、一把三角尺、半截鉛筆、一個開瓶器,外加一把零鈔。他把錢裝回褲兜里,把其他東西一股腦兒塞到我手上,語重心長地叮囑我說,這些東西,你先替哥哥保管著。過些天我回來的話,你再給我。如果我回不來,就都?xì)w兄弟你了。他說得很動情,簡直有點悲壯,頗有些壯士一去不復(fù)返的意思??晌依舷胄?,一直強忍著,差點給我憋壞了??粗隽碎T,消失在黑暗中,我仍有點懵,不知道他這又是來的哪一出。
誰料,第二天下午,張大強就又嬉皮笑臉地回來了,才告訴我事情經(jīng)過。原來,當(dāng)天下午打球的時候,半路插進來一個學(xué)校強人,我們學(xué)校一霸——李曉東。李曉東五短身材,但肌肉極其發(fā)達,號稱行走的壓路機,經(jīng)常跟體育場角落里放著的一個石碾子較勁,把那個兩三百斤重的石碾子,抬起來翻跟頭,驚得所有人嘆服不已。李曉東突然要插進來打球,沒人敢說不要,也沒人敢走,走就是不給面子。盡管張大強小心翼翼,結(jié)果一次上籃時,還是把李曉東撞了個趔趄。李曉東瞪著他說,兄弟,你給我小心點。說完,李曉東繼續(xù)打球,似乎沒有要把他怎么樣。但張大強自己越想越不對勁,覺得李曉東當(dāng)時沒把他怎么樣,不代表以后不把他怎么樣。說不定,打完籃球,李曉東就會回去,給他的兄弟們安排這事,也就是給他點顏色看看。他堂堂七尺男兒,以大局為重,但也不能坐以待斃,不如走為上策。結(jié)果,后來有人替他打探李曉東的口風(fēng)時,人家根本就不知道他張大強這個人。原來,李曉東當(dāng)時口中的“你給我小心點”,就只是單純地讓他注意一下打球動作,沒有其他的意思,是他自己多心了。
高三最后一門會考,已經(jīng)忘了是哪門課了。我們原計劃考試前半個小時,前往學(xué)校。臨出門時,最后一遍檢查東西,張大強把所有衣兜都摸了一遍,原本笑著臉,剎那間僵住了,像是被點了穴。我問他,又咋了?他又把自己摸了一遍說,大事不好了,我的準(zhǔn)考證不見了。于是,我倆著急慌忙地在房間了一頓亂找,找了大概有十分鐘,仍一無所獲。我說,你再想想。他苦著臉說,我明明記得裝在身上了。我說,那你再在身上找找。他說,都找了好幾遍了,沒有。沒辦法,我們只好又把房子里找了一遍,結(jié)果還是一樣。這時,離考試差不多只有十分鐘了。眼看就要來不及了,我不能再陪著他了,只好抱歉地對他說,我得走了。他絕望地看了我一眼,突然仰天長嘯一聲說,天要絕我??!說完,眼淚眼看就要下來了。見此情景,我差點沒噴出來。我無奈地說,你再在兜里找找,實在不行就沒辦法了。結(jié)果,他不抱希望地在兜里一摸,準(zhǔn)考證就被他摸了出來。他又嬉皮笑臉地朝我搖頭晃腦,說自己大難不死,必有后福。不管怎樣,總算有驚無險。
高考時,我算是超常發(fā)揮,超了二本線十多分,填志愿的時候,我填的都是南方的學(xué)校,也都是師范類,學(xué)費便宜,還有補助,用不著我奶再為了我作難。張大強考得比我好,但遠(yuǎn)沒有達到他的預(yù)期目標(biāo)。他原本想考南京或上海的名校,去學(xué)建筑設(shè)計,追隨貝聿銘的腳步,可惜發(fā)揮欠佳,決定再戰(zhàn)一年。
五
我上的中文系,女多男少,又是南方,漂亮女生挺多,很快就把孫婷婷忘了個干凈。盡管她差不多半個月,就會給我寫一封信,可我給她的回信屈指可數(shù)。她考上了北京的大學(xué),雖然不是清北,但也不差,又是首都,見識不一樣,認(rèn)識的人也不一樣,她的以后,和我注定交集不多。與其隔空續(xù)緣,不如各自發(fā)展。在不多的回信中,我始終很客氣,時間久了,孫婷婷也變得客氣了起來,客氣之后,就斷了聯(lián)系。
剛上大學(xué)那會兒,我還給張大強寫過三封信,無非是大談兄弟情義,希望他再戰(zhàn)七月,夢想成真。張大強給我只回過兩封信,每封信就寫了多半張,寫得龍飛鳳舞,甚是瀟灑。信上,說起他枯燥乏味的補習(xí)生活,說起他心里藏著的那個關(guān)于建筑師的夢,東拉西扯一番,到最后似乎無話可說,便戛然而止。
第二年,張大強如愿以償,考到了南京的名校,也是自己中意的專業(yè)。其實,他的分?jǐn)?shù)離那所名校,還有一點距離??赡悄陥罂寄撬5娜耍八从械厣?,沒有達到錄取人數(shù),就把他幸運地從分?jǐn)?shù)線下面撈了上來。那年暑假,我回老家,和張大強在縣城小聚。那是個晚上,我們吃的燒烤,燒烤攤就在馬路牙子上,旁邊還放了臺電視機外加DVD,帶著話筒,可以唱歌,一塊錢一首。我們倆喝了幾瓶啤酒,扯了半天閑話后,又上去點了一首臧天朔的《朋友》,我倆共用一支麥克風(fēng),摟著肩膀吼了起來:
朋友啊朋友,你可曾記起了我?如果你正承受不幸,請你告訴我。朋友啊朋友,你可曾記起了我?如果你有新的,你有新的彼岸,請你離開我,離開我。
一曲唱罷,簡直有些熱淚盈眶。我對張大強說,哥們將來發(fā)達了,可別忘了拉扯兄弟一把啊。張大強拍著胸脯說,那不會,哥哥我不是那種人。我說,書里都說,共患難易,同富貴難。張大強瞪了我一眼說,臥槽,我要是那種貨色,我他媽不得好死。
我上大二那年冬天,我奶去世?;厝ヂ窳宋夷毯?,我就很少回去了,寒暑假,都在外面打工掙錢。張大強給我打過一次電話,問我咋樣。還說,他們學(xué)校食堂挺多,飯菜都挺便宜,他尤其喜歡吃蓋澆飯,讓我有機會過去玩,他請我吃蓋澆飯。聽得出來,他挺享受大學(xué)生活。我想著,不愧是名校,物價低,大家才有精力發(fā)揮創(chuàng)造力。只是我忙著談戀愛,忙著玩,忙著打工,一直沒抽出時間去南京找他。
大四下學(xué)期剛開學(xué),很多人已經(jīng)開始找工作了。師范院校,教書是第一選擇,也是上這類學(xué)校的目的。剛上大學(xué)那會兒,我也是這么想的。到后來,想法就變了,覺得不如進企業(yè)干行政,寫寫材料,或者管管人,給領(lǐng)導(dǎo)打打下手,也挺鍛煉人,將來路子還能寬一些。四月底,我跟許多人一樣,也找好了單位,簽了約,就等畢了業(yè)去上班。這時,意外接到了孫婷婷的電話,說她要出國繼續(xù)深造了。我說,那挺好,我一直看好你。孫婷婷說,少貧嘴。我說,說真的呢。孫婷婷說,臨走之前,見個面吧。我說,你覺得有這個必要嗎?見我這么個俗人。孫婷婷說,你啥意思?我說,有句話不是說,不如相忘于江湖。孫婷婷說,你就那么討厭我?我說,我是不想給你添負(fù)擔(dān)。孫婷婷說,那就沒啥好說的了。我說,嗯,祝你一路順風(fēng),前程似錦。孫婷婷說,少來,對了,那個張大強是不是跟你關(guān)系挺好?我說,還行,你找他有事?孫婷婷說,聽說,他前不久被學(xué)校開除了。
原來張大強上了大學(xué)后,雖然有助學(xué)貸款,還有獎學(xué)金,但手頭還是很緊,加上他媽一直有病,他姐家過得也很一般,他就想著自己想辦法賺點錢,養(yǎng)活自己之余,也能貼補家用。當(dāng)家教來錢慢,也掙得少,他就鋌而走險,當(dāng)槍手,替別人考試,自己學(xué)?;蛘咄庑?,都可以,考一次,最低一千,視考試的重要程度而定。他這么搞了兩年錢,一直挺順利,沒出過啥事,就越來越膽大,直到被抓。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雖然也很惋惜,但校規(guī)如法,他又是慣犯,不得不嚴(yán)肅處理,便被開除了。我們高中的老校長知道了他的事,替他想辦法開了綠燈,讓他跟著當(dāng)年的高三學(xué)生,一起參加高考。
我回去縣上看張大強時,離高考還有三天。我去他租的房子,門鎖著不見人。又去了其他許多地方,問了許多人,都沒有他的蹤跡。最后,在街道漫無目的地閑轉(zhuǎn),準(zhǔn)備晚上再去租房的地方找他,碰見個修鞋攤,旁邊一堆人,圍在一起下棋。我不經(jīng)意間一瞥,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下棋的有點像張大強。走到跟前一看,果然是他。他還是那副邋遢樣,只是瘦了一些,下身穿條黑色的運動褲,上面套著一件黑短袖,表情前所未有地平靜。他每落一步棋,對面一群人都要吵吵半天,仿佛他不是跟一個人在下棋,而是和一群人在下棋。不管對面多么喧囂,或者遲遲不肯落子,他都只低頭看著棋盤,一副不急不慢的樣子。輪到他下時,最多用時不過一分鐘,且落子不悔,也沒人教他該怎么下。我走開幾步,問旁邊的修鞋匠。修鞋匠是個侏儒,邊搖著釘鞋機,邊仰著頭對我說,那小伙已經(jīng)在這下了一個禮拜棋了,每天下午兩點左右來,一直下到晚上七八點回去。也不知道他是哪個村的,干啥的,只知道他棋下的好,棋品也好,這一群老老少少,沒有一個能下過他的,也沒有一個不服他的。張大強會下棋我知道,初中那會兒,我們閑得無聊,學(xué)過一陣下棋,知道馬走日,隔山炮,象走田,會下而已,沒工夫也沒興趣繼續(xù)鉆研。他是啥時候變成棋壇高手,我不知道,大概率是上了大學(xué)以后的事。
我沒有去叫正下棋的張大強,當(dāng)晚,也沒去找他,而是徑直回了學(xué)校。我想,他既然能從容于楚河漢界之間,想必已經(jīng)過了這個坎,開始了自己人生的新階段。等他考到了新學(xué)校,我再去找他不遲。果然,聽說他這次考得很不錯,成績?nèi)h前幾,最后考到了上海的名校,還是他原來的建筑設(shè)計專業(yè)。他的故事,已經(jīng)在整個縣城傳開,儼然已經(jīng)成了傳奇人物。許多人說,凡成大事者,必然要大起大落。張大強大起大落又大起,必然人如其名,注定是成就大事的強人。
只可惜,張大強根本就沒去報名。據(jù)說,報名前兩天,他買好火車票,他媽還有他姐一家,將他送到街道南邊的丁字路口,看著他坐上了去縣城的班車。臨走的時候,他跟家里人有說有笑。他媽叮囑他的時候,他也一直點頭,然后就上了車,跟送別的親人揮了手。在縣城,有人看見他進了汽車站,坐上了開往省城的長途汽車。他買的是晚上八點的火車票,在省城老火車站上的車,是趟慢車,第二天晚上十點多到上海。他有沒有上火車不知道,他有沒有到上海也不知道,總之他不見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是死是活也不知道,直到過了報名時間好幾天,學(xué)校打電話找到家里,問張大強同學(xué)怎么還沒來報名啊,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難???家里人這才知道張大強不見了,趕緊發(fā)動親戚朋友到處去找,可該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始終沒找到。中國那么大,他們不可能每個地方都找到。最后,只好報了警,警察說入了網(wǎng),一旦有了信,就第一時間通知他們。還說,應(yīng)該問題不大,只要他露面,坐車或者住店,就能第一時間掌握他的行蹤,及時把他送回來。他們便只好回來等著,想著他心里的坎是不是還沒過去,是不是自己找個沒人的地方,自我消化去了。等消化完了,坎終于翻過去,心里一馬平川了,就又自己回來了。應(yīng)該是這樣吧,肯定是這樣吧,他們想不出別的樣。好好的一個人,大小伙子一個,那點事情算個啥啊,想開了,笑一笑就過去了,他不是那種經(jīng)不起事的人啊,他不是蜜罐罐里長大的啊,他再怎么也不至于……糟踐自己吧。
轉(zhuǎn)眼十好幾年過去了,張大強還是沒回來。
在張小強老家的“豪宅”過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來吃飯的時候,張小強他媽說,隔壁就是張大強家。我說,我知道。張小強他媽說,屋里沒人,一直撂荒著呢。我說,張大強他媽歿了嗎?張小強他媽說,在街道呢,跟著女兒賣小吃呢。我說,身體可好?張小強他媽說,早些年都癱下了,渾身的毛病。我嘆了一口氣,說了句可憐。張小強他媽說,誰不說可憐,自己都說自己還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又不甘心,老想著有一天大強就回來了,想著臨死之前看一眼大強。張小強說,我們一會兒走的時候,在街道買點東西,去把張大強他媽看一下。張小強他媽說,千萬不敢去,他媽看見你們,肯定要想起他兒,又惹得人家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去干啥啊。我們聽了他媽的話,沒敢去勾起一個老人的傷心往事。我心想著,說不定她老人家慢慢會淡忘的吧,可她老人家又怎么淡忘得了。又想起,那天晚上,張大強和我在縣城馬路牙子上一起吼的那首歌:
朋友啊朋友,你可曾記起了我?如果你正承受不幸,請你告訴我。朋友啊朋友,你可曾記起了我?如果你有新的,你有新的彼岸,請你離開我,離開我……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