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木簡自20世紀70年代開始被發(fā)掘,21世紀后數量逐漸增多,至今已有1590余枚。①2004年韓國國立昌原文化財研究所發(fā)行《韓國古代木簡》,開始對出土的木簡進行收集并予研究,隨著木簡不斷被發(fā)現(xiàn)、研究細化深入,其他博物館和研究所又陸續(xù)發(fā)行了《百濟木簡》《咸安城山山城木簡出土文集》《新羅王京木簡研究》等書,相關著作日趨豐富。近二十年來,韓國木簡在文字辨識、內容詮釋等方面研究取得了豐碩成果,但鮮有對其書寫問題的探討,“日、韓學者研究日、韓木簡的著作論文越來越深入,但缺乏專門詳細論述日、 韓木簡書寫特征、書法風格、筆法技巧、書風嬗變、俗字訛變等問題的著作?!雹陧n國出土的木簡數量雖然較中、日兩國少,在中國簡牘文化向日本傳播過程中卻發(fā)揮了不容忽視的中介作用,也是理解、詮釋古代東亞地區(qū)簡牘文化的重要材料。
一、雁鴨池遺跡與出土木簡形制概況
韓國出土的簡牘時間主要以6世紀至7世紀上半葉的百濟、新羅簡,8世紀的統(tǒng)一新羅簡為主。韓國木簡出土地主要集中于慶州、扶余等古代都城的宮城區(qū)域,此外在一些重要寺院遺址,如扶余陵山里寺址、益山彌勒寺址等地也間有發(fā)現(xiàn)。在這些簡牘出土地中,新羅王朝首都慶州的王宮月城,圍繞該王城及周圍洼地集中分布了大量新羅時期的文化遺產,雁鴨池木簡便是發(fā)掘于月城遺址東北部。
1971年韓國政府建立了“慶尚北道慶州市綜合開發(fā)”計劃,隨后慶州古跡發(fā)掘調查團(現(xiàn)慶州文化財研究所)對雁鴨池進行了為期兩年的發(fā)掘,發(fā)現(xiàn)了大型蓮花池及周邊臨海殿、回廊等大小26處建筑遺址,出土了唐代調露二年銘、寶相華文磚等建筑材料,日常用陶器、金屬制品、木制品等達3萬多件。③同時出土木簡51枚,這是朝鮮平壤出土漢朝木簡后首次在韓國發(fā)現(xiàn)木簡,“其中較完整的40枚,殘斷木簡7枚,難以修復的殘片4枚”。④經過進一步發(fā)掘并對木簡進行修復、清理后,木簡的數量有所增加,“據2004年的最新報告,木簡的實際數量增加到107枚,其中69枚寫有文字”⑤,為資料稀缺的韓國古代史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
雁鴨池木簡的具體書寫時間,從其中兩枚分別寫有 “天寶十載”和“寶應四年”紀年來看,“天寶”是唐玄宗年號,“寶應”則是唐肅宗末年、唐代宗初年使用的年號,對應朝鮮半島的統(tǒng)一新羅時代。新羅在唐朝的幫助下于668年消滅百濟、高句麗,成為首個統(tǒng)一朝鮮半島的國家,這一段統(tǒng)治的歷史時期被稱為統(tǒng)一新羅時代。雁鴨池木簡使用了楷書、行書、草書、隸書四種書體進行書寫,且不同書體數量不平衡,書體雜用的情況普遍存在。木簡的不同書寫面往往使用不同書體,如正面用楷書,反面用行書,在單面內也會摻雜書寫,如楷書與行書雜用、行書與草書雜用,其中又以行草雜用為主。
雁鴨池木簡根據內容可歸類為行政文書、賬簿、習書簡和其他木簡。賬簿類木簡多是物品目錄,包含宮外進貢物品和宮內需要物品的收發(fā)、出納以及其種類、數量、制作日期等內容,其中大部分是食物標簽。行政文書木簡主要記載東宮周圍的守衛(wèi)與管理情況,有的還充當守門官員的值班簿或通行證,囊括了監(jiān)督物品造作、內侍機構名稱等內容。習書簡大多對同一內容反復書寫,如雁鴨池184號簡上多次出現(xiàn)的唐朝“天寶”年號和新羅官職名“韓舍”,還有少數多面木簡各面上下倒置書寫,同樣具有練習的性質。不同功能的木簡往往書寫格式也有所差異,如文書類木簡通常在正面書寫日期,背面書寫監(jiān)督造作的物品名和官署,行末加上容器或數量。食物標簽類格式多以日期開頭,后接食物名稱、制作者或存放位置,如“三月廿一日作獐助史缶”。日本學者李成市認為:“其中列舉藥物名稱和分量并標示確認符號的木簡與日本出土的木簡相似。”⑥由此,可以看出中國簡牘文化先傳入朝鮮半島、再由朝鮮半島向日本傳播的路徑。
從雁鴨池出土木簡的尺寸、形制來看,長度最長為37.5厘米,最短為2厘米,一般為9—23厘米。其寬度最寬為4.5厘米,最窄為0.2厘米,一般寬0.5—1.5厘米。雁鴨池所見木簡多數在上端兩側有“V”形刻槽,少部分木簡上下兩端都有刻槽,極少數簡上端中央有鑿洞,或許用于穿系繩子后張掛。雁鴨池木簡有兩種書寫方式,第一種是常見的墨書,使用毛筆書寫,這一類在雁鴨池木簡中占據大宗。第二種是刻書,用尖銳器物刻寫,只有少數幾件。木簡大部分兩面寫有文字,有些比較厚的簡三面均寫有文字,圓柱形的有分六面來寫,這種多面書寫的木簡在中國一般被稱作“觚”,韓國木簡使用該形制較多。⑦
雁鴨池木簡出土后,韓國學界對木簡的外形、判讀釋文方面進行了初步調查。韓國學者李基東結合初步調查結果提出了新釋文,并開始研究統(tǒng)一新羅的行政機構。日本學者李成市運用日本的“木簡學”研究方法,著眼于韓國木簡的出土地點、形狀及書寫方式,探討整個木簡的用途及性質等,此后研究基本是對上述方向的延續(xù)。目前,學界尚無針對雁鴨池木簡書寫特征、書法風格等方面的研究,故本文嘗試對雁鴨池木簡的筆畫特征與書法風格進行探析,關注其書法價值。
二、雁鴨池木簡的行書筆形書跡分析
雁鴨池木簡墨跡中行書書寫的數量占據三分之二以上,在用筆方式、點畫形質等方面呈現(xiàn)出豐富的類型。本文通過對雁鴨池木簡行書中的橫、豎、撇、捺及橫折五個筆畫形態(tài)、用筆方式進行分析,以此更加直觀地讓世人了解其行書的主要用筆特征。
1.橫畫
雁鴨池木簡行書橫畫按照起、收筆形態(tài)可歸為兩種筆形。第一種為露鋒方切起筆,這類筆形通常在露鋒切筆入紙后向右上行筆,中段無明顯提按,至筆畫末尾頓筆回鋒收起,輕健有力,頓挫分明。第二種為藏鋒起筆,這類筆形起筆時不露鋒芒,有方圓兩種形態(tài),如表1中的編號209-1B、237A木簡字例,提按動作較輕微,筆畫末端偶見頓筆回鋒動作,線段自左至右略見加重,線形粗細勻一,飽滿圓厚,線條中段通常向上拱起,平直行筆者則帶有更多隸書意味,如編號1Ⅲ木簡字例。
2.豎畫
雁鴨池木簡行書的豎畫整體表現(xiàn)出沉實厚重特征,根據起筆方式可以劃分為三類:第一種為露鋒裹毫起筆,這類筆形通過逆鋒起筆將毫端包裹起來,行筆過程中少見提按動作,收筆時多回鋒,偶有頓筆,富于篆籀的圓渾意味;第二種為露鋒直接起筆,這類筆形入筆時往往與上一字末畫筆勢連帶,如表2中編號214Ⅰ木簡字例,入紙后按筆直行,收筆回鋒,粗細勻一,多用于短豎;第三種為藏鋒起筆,這類豎畫在入紙時藏鋒起筆,行筆過程以平動為主,收筆有出鋒和回鋒兩種形式,回鋒收筆的豎畫顯得質厚,如表2中編號209-1B木簡字例,順勢出鋒則更加明快,行筆中提起出鋒還會增加由粗漸細的變化。
3.撇畫
根據行筆軌跡特點,雁鴨池木簡行書中的撇畫可以劃歸為兩類:第一種為直撇,入筆以方切為主,偶有露鋒直入,入紙后調鋒向左下直行,運筆過程中逐漸提起,收筆出鋒,少數會在撇畫末端調鋒向上挑出,如表3中編號字例186B、192Ⅰ木簡字例;第二種為彎撇,入筆形態(tài)有露鋒方切、藏鋒圓起等樣式,行筆過程大幅內掖是其主要特征,線條兩側都可以看到明顯弧度,收筆可分為藏鋒圓收和露鋒挑出兩種,前者往往較為粗碩,后者則更加輕健。
4.捺畫
在漢字書寫中,捺畫收筆的出鋒與否、出鋒方向以及有無捺腳等因素,會使文字體勢產生明顯的差別。雁鴨池木簡中的行書捺畫根據收筆方式可歸類為三類:第一種為收筆無出鋒,此類筆形多藏鋒起筆,行筆過程無明顯提按,中段弧度向下拱起,收筆向右上帶出但無波挑,橫勢開張,有隸書意味;第二種收筆時向下出鋒,即“反捺”,此類筆形往往與撇畫連寫,入筆后逐漸重按,筆畫中段向上拱起;第三種有明確的捺腳形態(tài),入筆有露鋒、藏鋒等多種方式,入筆后隨著行筆由細漸粗,收筆處重按向右挑筆出鋒。
5.橫折
雁鴨池木簡中的行書轉折按照搭接處的形態(tài)可分為四類:第一種轉折處外圓內方,由橫向轉向縱向時鋒面自然變換,引筆向下后飽滿圓厚。第二種在轉折處維持中鋒行筆,無鋒面變換,用筆方向轉變后呈現(xiàn)出向外拓展的圓弧狀,引筆圓轉近似小篆,粗細勻一。第三種轉折,鋒面由橫向行筆時的鋪開轉為收束,筆畫在由橫向轉到縱向的同時因提筆由粗變細,富于流動感。第四種轉折處著重鋒面調換,由于調鋒時著意提筆向上,因此折角的方棱形態(tài)十分突出,使結體具有端方整肅之感。
通過對雁鴨池木簡行書筆形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在橫、豎、撇、捺、橫折的書寫中,起筆有藏鋒入筆、露鋒入筆、裹鋒入筆三種形態(tài),收筆有不出鋒和多角度出鋒的區(qū)別,行筆兼有按筆直行和提按兩種方式。整體來說,雁鴨池木簡中的行書用筆豐富,點畫以沉實樸厚為主,而各簡之間意趣有別,相似的書寫內容往往表現(xiàn)出不同意味。
三、晉唐墨跡觀照下的木簡行書書風
中國秦漢時期出土的簡牘處于字體發(fā)展變革期間,可以看到隸變、楷化、草書嬗變等現(xiàn)象特征。“而六至八世紀中國的幾種書體均已發(fā)展完備,走向成熟,日、韓木簡處于這樣的時代,其書風基本上是受到成熟之后的流行書風影響?!雹嘌泺喅啬竞喣E書法風格受到中國的影響,其用筆特征、書寫風貌與晉唐時期的名家書法和民間墨跡都存在相似性,以晉唐時期墨跡的書風對雁鴨池木簡書風進行解讀,可以更好地窺探統(tǒng)一新羅時代書法的淵源及整體風貌。
1.晉唐時期民間行書墨跡
漢武帝于公元前108年征服朝鮮半島的北部及中部地區(qū),“以其地為樂浪、臨屯、玄菟、真番郡?!雹釢h四郡實行與中原地區(qū)相同的郡縣制度,中國的簡牘文化隨之流布海東。魏晉時期朝廷保留了對四郡大部分地區(qū)的轄治,而南北朝諸多政權與高句麗保持著冊封與朝貢關系?!赌鲜贰酚涊d百濟使者求購南朝書家蕭子云書法,謂其“尺牘之美,遠流海外”⑩,可以看出中國書法在古代東亞地區(qū)傳播。朝鮮半島被漢王朝直接管轄,又與魏晉南北朝政權頻繁往來,加上中國書法陸續(xù)傳入,其書法風格受到中國影響,在雁鴨池木簡的部分行書中也表現(xiàn)出西晉行書書風的浸染。
20世紀初至80年代,在我國古樓蘭遺址和樓蘭附近尼雅遺址出土了魏晉至前涼時期的簡紙墨跡,文書中頻繁出現(xiàn)漢文、佉盧文“樓蘭”字樣,因此命名為“樓蘭文書”。樓蘭文書中使用了隸書、楷書、行書、草書進行書寫,這與雁鴨池木簡多種書體同時使用情況相同。樓蘭簡紙中的行書在用筆和結字上還帶有部分隸書意味,大部分保留了藏頭護尾的運筆范式,筆畫中截慣于按筆直行。在雁鴨池木簡行書中可以看到類似的特點,如表6中編號215Ⅰ木簡字例,筆畫入紙皆藏鋒圓起,行筆過程無明顯提按,點畫粗細均勻,飽滿圓實,收筆無出鋒。字例1Ⅰ豎畫短寫,橫畫長寫,保留了扁闊的內部空間。后世高抬折角的“扛肩”動作在雁鴨池木簡和樓蘭文書殘紙中都不多見,二者更多通過引筆直轉維持中鋒的渾厚,通過較為平直的運筆保證字態(tài)端穩(wěn),與唐以后強調欹斜姿態(tài)的書風有著明顯差別。
1956年長沙市石渚湖附近發(fā)現(xiàn)唐代銅官窯遺址,從中發(fā)掘出土了大量瓷器,其中還有手書墨跡的詩文執(zhí)壺。這批詩文執(zhí)壺上的文字多以楷、行、草三體寫就,行書已經擺脫了隸意的影響,書寫中對縱向筆勢進一步強調,行氣貫通使其具有流美的氣質,豐腴的線條表現(xiàn)出唐人愛好壯美的祈尚。雁鴨池木簡與長沙窯詩文執(zhí)壺書跡書寫于同一歷史時期,在書風上也表現(xiàn)出相似性,其中編號206A、222Ⅰ、210Ⅰ的行書木簡起筆行藏并用,轉折外圓內方,飽滿腴潤的用筆和修長峻拔的字形相結合,有雍容妍美之感。
2.晉唐時期名家行書墨跡
朝鮮半島統(tǒng)一前,新羅善德王就曾遣使到唐朝國子監(jiān)中學習,“貞觀十四年夏五月,王遣子弟于唐,請入國學?!?唐朝國子監(jiān)設“六學”,分別為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律學、書學、算學。書學作為其中之一,也是新羅留唐學生必須掌握的科目,使得唐朝書風也隨留學生影響整個朝鮮半島。新羅相國金春秋于貞觀二十二年(648)入唐朝貢并受贈書法拓片,據《舊唐書》所載:“真德(樂浪郡王)遣其弟相國、伊贊子金春秋及其子文正來朝,……春秋請詣國學觀釋奠及講論,太宗因賜以所制《溫湯》及《晉祠碑》并新撰《晉書》?!?由此可見,統(tǒng)一新羅書法受到唐王朝的多方面影響。
唐太宗在《晉書》中為王羲之親作傳論,追摹王書一時蔚為風氣。在崇文館、弘文館中善書者陸柬之、虞世南、褚遂良皆能得其法,太宗自己的作品也有“雜之二王帖中不能辨”的稱譽。?王羲之書法風尚及其相關作品的傳入,在新羅書壇產生深遠影響,通過新羅《斷俗寺行神石碑》《鍪藏寺阿彌陀如來造像碑》等作品的書風,以及《三國史記》中新羅書家作品可亂真右軍的記載,我們可以窺見統(tǒng)一新羅書壇追慕大王的情形。?在雁鴨池木簡行書書風中我們能看到似王羲之書風的字跡,如編號194Ⅰ的木簡,起筆多用藏鋒,圓勁飽滿,運筆過程中起伏感弱,結字突出橫向主要筆畫,書風端莊質重,樸厚而多隸意,字與字間映帶極少,保持了字字獨立的安排,與《姨母帖》表現(xiàn)出相近的風貌。另有編號215Ⅰ的木簡,起筆多見方切,運筆一拓直下,結字修長峻拔,起首幾字較大較重,與王羲之傳世手札章法一致,整體較194Ⅰ木簡清麗,部分字形趨近《孔侍中帖》。
盛唐文治武功極盛,政治、經濟、文化繁榮,這一時期多樣書風的共榮呈現(xiàn)出大唐書法的開闊氣象,顏真卿代表了其中豐腴雄渾的類型。顏真卿書風的突出標志為“篆籀氣”,圓筆中鋒為主的運筆帶來遒古剛健的線質,“外拓”的大量應用使文字外形趨向寬博偉健,形成真力鼓蕩的審美感受,這些特點在顏氏的傳世行書墨跡《祭侄文稿》中得到集中體現(xiàn)。雁鴨池木簡中有部分字跡在用筆和結字上都近似顏真卿《祭侄文稿》書風,表7編號1Ⅰ木簡字例點畫圓厚,筆勢外拓,文字左右兩側輪廓向外拱起。237A以及210Ⅰ欹斜姿態(tài)明顯,富于動感,使轉渾融無跡,富于篆籀氣味。值得一提的是,雁鴨池編號195Ⅰ木簡中的“三日”二字(圖5),無論是點畫形態(tài),還是“三”字中三個橫畫由短漸長、筆畫方向由左高右低到左低右高的變化,甚至“三”最后一橫與“日”相連帶的軌跡,都與《祭侄文稿》“三日”兩字(圖6)如出一轍,令人驚嘆新羅書手與顏真卿的契合。
余論:雁鴨池木簡楷、隸、草書書風
雁鴨池木簡墨跡中的隸書、楷書、草書與行書相比數量較少,但包含了多種書風類型,從中可以看到漢代草書簡牘、初盛唐楷書名家和盛唐隸書風氣的浸染,表現(xiàn)出統(tǒng)一新羅對中國書法的廣泛接受。對雁鴨池木簡中隸、楷、草三體的解讀,有助于我們把握這一時期朝鮮半島書風的大體面貌。
雁鴨池木簡中編號184號簡正反兩面均使用隸書書寫。此簡為習書簡,以新羅官職“韓舍”二字為主要練習內容,木簡正面下方有隨筆涂鴉,背面下方有專門針對橫畫波挑的練習。這枚木簡上的隸書整體較為清健,橫畫間有明顯牽絲映帶,筆畫以瘦硬為主,唯有捺腳稍顯豐肥。點畫起筆處運用了大量的露鋒方切筆法,轉折處沒有分筆搭接,鋒面調轉后直接向下行筆,圭角分明,可以看出楷書筆法的滲透。結合正面寫有唐朝紀年“天寶十載”,可以理解為玄宗朝隸書風尚的影響。
雁鴨池木簡中完全用楷書書寫的有12枚,其余書體雜用的木簡中也有少數楷書,按風格劃分有近似唐代名家、民間墨跡和佛教寫經三類。編號182Ⅲ的木簡上書“寶應四年”,點畫橫細豎粗,結體端方整飭,楷法遒美近似顏真卿《多寶塔碑》。編號229的四面觚,其中一面用筆瘦硬挺勁,鋒芒外耀,結體重心下移,壓縮文字下部筆畫,突出文字上部縱向筆畫,具有歐陽詢書風的典型特征。雁鴨池木簡楷書中,237A代表了豐腴飽滿、骨肉兼具的類型,另有一枚記錄藥材數量的木簡198B,在內容和風格上都與近年出土的何家村窖藏金銀器墨書題記十分接近。此外190Ⅱ、212Ⅰ慣用露鋒直接入紙,運筆輕捷、楷法精熟、結體修美,與唐代寫經如出一轍。
雁鴨池木簡草書常與行書雜用,僅196號簡完全使用草書書寫,且均保持字字獨立??紤]到雁鴨池木簡在王宮生活中的實用性,草書的少數量和少連帶應當出于對文字可識讀性的考慮。觀察該木簡的用筆特征,上下字首尾筆畫的形變我們可以看出氣韻相連,對比三國統(tǒng)一前的百濟扶余里木簡,連貫筆勢得到了放大,而平實敦厚的線質、強調橫向主筆畫的結體特征,與居延漢簡《誤死馬駒冊》表現(xiàn)一致。
韓國木簡出土數量雖然少于中、日兩國,但其書寫時間、記錄內容和大小形制表明,其在古代東亞簡牘文化的傳播過程中充當了交流媒介的重要作用。韓國雁鴨池木簡行書與樓蘭文書殘紙,長沙窯詩文執(zhí)壺,王羲之、顏真卿書風相似,楷書、隸書、草書的書風面貌也深受中國書法影響,對其書跡的研究明確了古代韓國對中國書法接受、衍變的實際情況,正如日本學者方國花在《古代東亞地域木簡·簡牘的字體比較》中說:“木簡、簡牘因跨過世紀,跨過地域,在各種場面使用,可以反映出各個時代、各個地域使用的書寫風格、字體、書體的演變過程?!?從書法學科角度審視韓國木簡書跡,還有大量課題值得探討,如韓國古代書風嬗變情況、韓國碑刻書跡與木簡墨跡差異、韓國對中國簡牘文化接受的選擇性等,都亟待進一步的關注和研究。
本文為2024年度河南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日韓出土習字簡牘書法與漢字文化傳播研究”(項目編號:2024-ZZJH-325)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 [韓]李柱憲:《韓國木簡的考古發(fā)掘與整理研究》,《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第 77 頁。
②趙明:《國際視域下的日韓木簡書跡考述——兼談東亞簡牘書法學構建及其意義》,《“簡述中國”全國簡牘書法論文集》(會議用稿),西北師范大學簡牘研究院等,2023年11月,第72頁。
③參見韓國國立昌原文化財研究所編:《韓國的古代木簡Ⅰ》,韓國國立昌原文化財研究所,2004年版,第210頁。
④ [韓]金元龍:《雁鴨池發(fā)掘調查報告書》,慶州文化公報部、慶州文化財管理局,1978年。
⑤戴衛(wèi)紅:《韓國木簡研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4頁。
⑥[日]李成市:《韓國木簡的研究現(xiàn)狀——以新羅木簡研究的成果為中心》,工藤元男、李成市編:《東亞古代出土文字資料的研究》,雄山閣,2009年版。
⑦“觚在韓國木簡的研究中稱多面木簡。觚的形制在韓國木簡中占的比例很大,是韓國木簡不同于日本木簡和中國簡牘的特點之一?!眳⒁?[韓]尹善泰:《韓國古代木簡的形態(tài)和種類》,《歷史與現(xiàn)實》第65號,2007年,第185頁。
⑧趙明:《國際視域下的日韓木簡書跡考述——兼談東亞簡牘書法學構建及其意義》,《“簡述中國”全國簡牘書法論文集》(會議用稿),西北師范大學簡牘研究院等,2023年11月,第72頁。
⑨班固:《漢書·武帝紀》,《二十四史》,商務印書館,1958年版,第1273頁。
⑩“百濟國使人至建業(yè)求書……子云遣問之,答曰:‘侍中尺牘之美,遠流海外,今日所求惟在名跡?!釉颇藶橥4?,書三十紙與之,獲金貨數百萬。” 參見 李延壽:《南史》,清武英殿本,第562-563頁。
?轉引自:周洪宇,申國昌,張亞群等著:《中國教育活動通史》第三卷,山東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383頁。
?《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九上《東夷傳》,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張耒:《張右史文集》卷60,上海涵芬樓藏舊抄本,第679頁。
?參見姜東君:《王羲之書風對統(tǒng)一新羅書法的影響》,《中國書法》,2019年第1期,第112—115頁。
?[日]方國花:《古代東亞地域木簡·簡牘的字體比較》《首屆中日韓出土簡牘研究國際論壇暨第四屆簡帛學的理論與實踐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會議用稿,第47頁。
作者簡介:趙明,1990年生于河南信陽,藝術學博士,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任教于鄭州大學書法學院,為碩士生導師、中國美術學院博士后(在站)。研究領域為書法文化與國際傳播。
譚杰,1998年生于四川宜賓,鄭州大學書法學院2023級在讀碩士研究生,參與河南高校社科課題一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