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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乃至一念 Passionately Devoted Love

      2024-04-29 00:44:03何立偉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4年2期
      關鍵詞:大福妹子老爸

      對方仍然不回答。她把頭發(fā)抹上去,目光里是驚恐。

      “你看你淋得一身透濕,會受涼的。”

      “莫過來!雨停了我就走?!?/p>

      “越落越大,停不下來的?!?/p>

      朱大福站住了,他把翻上去的傘用力翻下來。他也是渾身透濕的,下巴上滴著水,打到膠鞋頭上嗒嗒地響。他們對峙了幾分鐘沒說話。那女人的驚恐在沉默中漸漸消解了。

      朱大福又問她是從哪里來的,怎么在這條街上從來沒有見過她。

      她說:“我也搞不懂,是怎么走到這里來的。一下雨,四處亂跑,就跑到這里來了。這是哪里呵?”

      “太平街呵。你住在哪里?”

      “我沒有地方住?!迸说偷偷卣f,但朱大福聽清楚了。

      女人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你會受涼的。”他和她并肩站在屋檐下,面前是一道雨簾,“肯定會受涼,感冒,搞得不好會發(fā)燒?!?/p>

      女人茫然地看著停不下來的雨,聳著鼻翼:“沒事的?!?/p>

      “我就住在前頭的巷子里,”朱大福說,“要不要到我屋里去躲雨?我燒點姜湯給你吃,保證不會感冒?!?/p>

      朱大福跟過十六歲生日的女兒說起這些往事,嗓音低沉,但是清晰,因為他無數(shù)次回憶中的細節(jié)都是清晰的,一切仿若就在眼前。他說起他是怎么認識她的娘,但是進了屋之后的細節(jié)他就說得比較含糊了。事實上,那天晚上的所有細節(jié)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他扯了墻上的電燈拉線,黑屋亮了,他把那女人讓進門。她遲疑了一下才踏進來,四處張望。收攏的傘扔在水泥的地上,水像蚯蚓一樣從傘底下朝四面爬去。

      “我找一下姜。我記得還有幾坨的?!?/p>

      朱大福把煮好的一飯碗生姜湯遞到她半天才伸出來的手上。她小心地抿一口,抬頭看向他:“還放了紅糖呵?!?/p>

      “放了一點,免得辣喉嚨?!?/p>

      “我的衣服,你穿得,”等她喝完了姜湯,朱大福手上捧著從床頭拿過來的疊著的衣和褲子,“把濕衣服脫下來咯。”

      他背轉了身子。五屜柜上,是父親的遺像,炭粉畫的。父親和藹地注視著這間住過三代人的老屋。他聽到背后麻利的聲音。

      “好了?!彼f,手里拿著換下來的濕衣服。

      “嗬,你穿我的衣還蠻合適的咧,搭幫我個子小?!?/p>

      朱大福從床下頭拿出了一臺扎在塑料袋里的電烤火爐。插上插頭后,彎曲的管子紅了。

      女人說:“你一個人?”

      “現(xiàn)在不是兩個人嗎?”

      “你還蠻會逗的?!?/p>

      “我就是想有兩個人?!彼艿脚四抗庵行σ獾墓奈?,膽子大起來。

      女人不說話,又抬頭看向他。

      “你就住下來算了好嗎,我可以養(yǎng)活你?!?/p>

      “你開玩笑,你都不認識我。你不曉得我是哪里來的,也不曉得我是搞什么的?!?/p>

      “你搞什么的?從哪里來的?”

      “我呵,”女人望著手中正烤得冒濕氣的衣服,“一言難盡哦?!?/p>

      “告訴我呵,我想聽聽?!?/p>

      “我不想說?!?/p>

      閃電,雷鳴,世界在風雨中迷蒙,地球冒著水泡。

      “雨停了我就走?!?/p>

      “你要到哪里去?”

      “不曉得。”女人嘆了一口微小的氣,但是被雨聲中的安靜放大了。

      “你不要走呵。”

      “我老公欠了一屁股的債,”女人說,“債主們天天到我家里來鬧,我老公他就跑掉了。他們扣押我。我也跑出來了?!?/p>

      “哦,原來你是跑出來躲債的?!敝齑蟾Uf,“你是從懷化那邊跑過來的吧?”

      “你怎么曉得的?”

      “聽你的口音,好像是那邊的人。”

      “是的,懷化。我現(xiàn)在回不去?!?/p>

      “不回去。住在我這里。我來養(yǎng)活你,好不好,好不好?”

      女人不答話,好像在思考。

      “不要想了,就住下來,打火求柴,兩個人在一起,你可以不做事,也可以幫我打打下手,在我這里落腳好嗎?我會疼你的?!?/p>

      他又對著沉默的女人說:“你什么時候硬是想走,你走就是。好吧?”

      女人又嘆了一口氣:“你是個好人?!?/p>

      朱大福一把抱住了她。

      “也就是那一晚,有了你?!敝齑蟾0延行┻^程省略了,端起茶來喝了一大口。

      穎子漂亮的十六歲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她不知道要說什么,嘴唇微微張開。她上課時,老師讓她站起來回答問題,她就是這樣一副表情。

      那晚上之前,朱大福一直是個處男。他趴在女人的身上,手忙腳亂。女人看出來了。她幫他完成了他的初夜。他亢奮、急、累,最后像一塊煎餅攤在她的胸脯上,手從乳房上松開來。不一會兒,他發(fā)出了比炸雷還響亮的鼾聲,消滅了地球上所有的動靜。穎子就是在這樣的夜晚誕生的。她那時是一顆在她母親子宮里急急游動著尋找卵子的蝌蚪樣的精子。

      朱大福醒來的時候雨停了。屋檐上的水滴落的聲音清晰可聞。他看到女人坐在屋內唯一的板凳上,正慢慢梳頭。他家里沒有鏡子。鏡子是他脆弱的自尊心的地雷,一觸即炸。女人換上了她自己烘干了的衣服。

      “喂,你叫什么名字?”他爬起來一邊問,一邊摸褲子。

      “妓女不要問名字?!彼卣f,把頭發(fā)盤在了腦后。

      “你看你說的,你不是妓女,你是良家婦女?!?/p>

      “差不多?!彼f,“我這叫賣身投靠。賣身?!?/p>

      “亂講,”朱大福有點急,“明明是我要你留下來的?!?/p>

      “差不多。我們兩不相欠?!彼酒饋恚坝晖A?,我可以走了?!?/p>

      “莫走,你沒有地方去,”朱大福上前攔在門口,“請你,請你,請你,聽我一句,留下來好不好?”

      女人沉默,看著他。

      “你就在我這里落腳。沒有人找得到。你也沒必要東躲西藏。我窮是窮一點,養(yǎng)活你絕對沒有問題。好吧,不要走,好吧。”

      女人在板凳上坐下來,同時也決定,好吧,留下來。

      “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我桃妹就是?!?/p>

      桃妹相貌平平,但也經得看,身材不錯,有一對了不起的乳房和翹翹的屁股。她身上沒有窮賤氣。青石井巷子里的人開始艷羨丑陋的朱大福了。不過總的來說他們也都是蠻高興的。他們樂觀其成。他們晚上站在朱大福的木板門外偷聽壁腳。那里頭每晚上響動好大,聽得出桃妹是咬著枕頭呻吟的。她有時候甚至爆出了粗口。朱大福只有喘氣的聲音,那聲音像頭野豬在拱菜地。

      她閑不住。她說她做慣了事,整天坐在家里手腳都會腫起來的。她幫朱大福稱魚。她認得秤。她給人稱魚,秤桿都是像她屁股一樣翹翹的。朱大福說:“你跟我一樣的。要得,要得。”

      桃妹跟朱大福說:“我有了。”

      “什么有了?”

      “蠢寶……有喜了咧。”

      “你是說——”朱大福聲音大起來,“呵呵,我我你你是呵呵呵呵!”

      晚上,他趴在她肚子上聽動靜?!按缹?,現(xiàn)在聽不到咧?!彼f。

      他問她是哪一次呢?她說:“你真蠢,肯定是第一次呵。以后不是都叫你戴套嗎?”

      “哦哦哦那是那是?!彼浀盟诙斓剿幍昀锶ィ疇I業(yè)員把一盒安全套遞到他手中的時候,他一臉滾燙,像打劫的人一樣奪路而逃。他身后是女營業(yè)員響亮的笑聲。

      三個月,六個月,九個月,桃妹有幾次在魚攤上蹲下來,捂著肚子,額頭冒汗。朱大福心疼她,說:“要你待在家里頭,你硬要出來做事?!睌v著她一步一步朝青石井巷子里移動,走幾步,停一下,拿衣袖給她擦汗。她蹲著干嘔,眉頭緊皺。

      每天晚上他都趴在她隆起的肚皮上聽胎動,猜是男是女。桃妹說肚皮是圓的,肯定是個妹子,要是尖的就是伢崽。朱大福坐起來說:“是伢崽那最好,是個妹子我也會疼她,都要得,都要得?!?/p>

      穎子比預產期提早半個月來到人世間。護士長說她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個女娃娃哭得這么響亮的。朱大福像個傻子一樣笑,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穎子生下來七斤半,桃妹說:“你終于出來了哇,痛得我都以為要見閻王老子了!”

      朱大福把桃妹和女兒從醫(yī)院接回來的第二天,傍晚時候他收攤回來,提著帆布袋,走進家門沒看見桃妹。嬰兒在三個月前買來的搖窩里響亮地啼哭,身上有一張便箋紙,上面寫了一句話:

      “我走了。妹子你要疼她一輩子。謝謝你對我的好。我會記得的?!?/p>

      便箋紙上印著紅字,是醫(yī)院抬頭??磥磉@不是在家里頭寫的。朱大福家里沒有紙和筆。

      朱大福一抱,妹子就不哭了。小臉蛋通紅,眼睛是兩條縫,小嘴像魚一樣微微開合。他抱著她捶開青石井巷每一家的門。

      “你們看見我桃妹沒有?”

      青石井一巷子的人都能聽到半夜里傳來朱大福的哭聲,他像瓦屋頂上發(fā)春的貓一樣號。

      朱大福長到四十三歲,平淡的一生只有這一次傳奇。但他把這傳奇一直埋在肚子里,直到穎子十六歲生日那天,他才告訴了她,雖然有些地方有所隱瞞。從她懂事開始,他總是跟她講,她媽媽死于難產。放血,止不住,生死一張紙。這樣講的時候他不敢望穎子的眼睛。每次穎子的眼神都是疑惑的,但她并不問下去。有年清明節(jié),是她十二歲那年吧,她問他別人清明節(jié)都給親人掃墓,為什么他不帶她去看看媽媽的墳。

      “太遠了,她的骨灰埋在了她老家。懷化,要坐火車,還要轉汽車,轉了汽車還要走幾十里路。她在山里頭?!?/p>

      “總有一天我要去一次。”

      聽得朱大福心里一驚。

      她一天一天長大了。衣服要不停地買。同時不停的,是他對她那讓人頭疼的操心。上幼兒園的時候還好,從那以后,家里來得最多的人就是她小學和中學各個年級的班主任,沒有一個是好臉色的。他們責備家長不配合學校管教好自己的妹子。她的問題太多了。上課不專心,打瞌睡,講小話,不按時完成作業(yè),成績全班倒數(shù)第二甚至第一,給男同學遞紙條,愛打扮,書包里查出了眉筆和口紅,班上的男同學和別的班上的男同學打架,聽說是為了她,還聽說,現(xiàn)在還只是聽說,還沒有實打實的證據(jù),聽說,她早戀。早戀是學校絕對不允許的。家長有責任管緊她。

      他對那些走馬燈一樣來來去去的班主任唯唯諾諾,點頭稱是,并自我譴責,差一點要抽自己的嘴巴。

      等他們走了,他站在屋子中間,一身顫抖,望著她。她不看他,無所謂地絞自己的衣角。很快,這身才穿了幾個月的衣服又要換了。

      他不敢罵她,更不敢打她,就那樣用三角眼望著她,塌鼻子呼出粗氣,嘴唇翕動,但說不出話來。

      “你會把我氣死!”好半天,做事有氣力的人,說出了沒有氣力的話。

      沒辦法,他寵溺她,這個沒有娘,沒有母愛和母乳滋養(yǎng)的妹子。他覺得自己虧欠了她,必須用一生來償還,用有求必應,用不能看到她生氣和傷心,用不論做什么她都是對的來償還。他覺得怎么做都還不清,他造的孽,終生的負債,永遠的歉疚。

      穎子在半夜里給徐銘達發(fā)了十幾條信息,但是蘋果手機沒有任何來自杭州的響動。她哭了。她腦殼里像過電影一樣回放了那難忘的一周,所有的細節(jié),所有的溫軟的耳語和激烈的動作、喘息、叫喊,指甲在他背上留下的滲血的撓痕,第二天她走路的奇怪的姿勢。她幻想有些事情是可以永存的,也是永續(xù)的。它到來了,就不會離去。她念著他的不知是真是假的名字,在天快要亮了的時候沉沉睡去。這天上午她又沒去上學。

      高三上學期有一天,兩個公安沖進教室把正在跟前排女同學遞紙條的張力武粗暴地架走了。女同學捏著寫滿歪歪扭扭情話的紙條尖聲驚叫。所有其他同學像伸著頸根的鴨子,一臉愕然。很快,全校都曉得了,張力武在南門口打群架,用一塊磚頭把人砸成了腦震蕩。他父親,一個下了崗之后在街頭擺煙攤的一臉皺紋的男人,到學校來說情,給校長和教導主任彎腰遞煙,之后面色鐵青地走出了傳達室。很快,校門口張貼了一張布告,張力武被學校開除了。

      他畢竟是穎子喜歡過的男同學。他們在操場后面那棵銀杏樹下?lián)肀?、接吻,他把他的手探入過她的裙底。他們好過半個學期。后來,他喜歡上了另一個班上的女同學。她也報復性地喜歡上了另一個班上的男同學。三角眼的老爸打了他。他不承認他說了她是“公共汽車”,之后,雖然他經常對她怒目相向,但終究并沒有對她做出什么。她覺得在這一點上他倒是像個男子漢。想到在這個班上再也看不到他了,她還是有些難過的。她邀了他的鐵哥們兒王中興一起到看守所探望他。她給他帶去了一副象棋和兩包煙。他十二歲就開始偷父親煙攤上的煙抽,除了籃球打得好,象棋在全年級也沒有幾個對手。他看她一眼,不是怒目相向,也沒有什么表情,當然也沒有說謝謝。他們和解了。一副象棋和兩包煙,在人生塌方的時候。中年警察一直盯著她看,她覺得那目光里充滿了大膽的欲望。她走在街頭,到處都射來同樣的目光,箭鏃一樣。

      張力武當然拿不到畢業(yè)證,也不可能出現(xiàn)在全班同學最后一次狂歡的聚會上。他們在烈士公園的湖邊照畢業(yè)留影,各人都帶來了吃的,還有啤酒。男同學沖向平時心儀卻不敢輕舉妄動的女同學,擁抱、接吻,對著啤酒瓶你喝一口然后我喝一口。一切順理成章,一切天經地義。天空藍得耀眼,湖上傳來歌聲。班主任坐在草地上,露出卸下重負的輕松微笑。

      之后的一段時間,對一些人來說是等待的時間,對穎子來說是無所謂的時間。當那些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同學一個個消失在全國各地的時候,穎子每天在家里睡懶覺,一直睡到吃中飯才起來。吃完飯又接著睡。朱大??扌Σ坏?,在高低床前走來走去,煙頭丟一地。他嘴笨,不曉得要說什么,也不敢說什么。

      有一所北方的民辦大學有個服裝設計專業(yè),分數(shù)線夠不上的交錢可以上。錢的多少由相差的分數(shù)決定,最多是二十萬元。這是和穎子的學習成績同樣糟糕的汪霞告訴穎子的。汪霞的家里準備交錢讓她去學這個專業(yè)。汪霞想找穎子做個伴,一同去那個遙遠陌生的威海邊的城市,雖說她們的關系平時很是一般。穎子拒絕了。朱大福表情復雜地望著她。穎子說:“我再也不想上學了。聽到學校兩個字我就想嘔?!敝齑蟾H拥魺燁^,低聲說:“那地方太遠了,看你不到,我也不想要你去?!?/p>

      睡了一段時間的懶覺,穎子覺得自己的腰粗了,腿也粗了。她問朱大福要錢,進了步行街的一個健身房。那里的教練都是一身肌肉的帥哥。也有一個留馬尾巴辮的帥姐,長得文氣秀美,脾氣卻像男人。穎子在跑步機上跑步,練器械。她身后站著馬尾巴辮,但她想最好站著的是那個喜歡偷看她的帥哥。帥哥有女朋友,下班的時候,女朋友開著輛保時捷來接他。她應該比帥哥至少大十歲,肩很圓,骨盆很寬。帥哥出門的時候會回過頭來望一眼穎子。她汗流浹背,神情沮喪,因為腰和腿并沒有明顯瘦下來。馬尾巴辮在身后喊:“繼續(xù),不要停下來。繼續(xù)!”

      “你又喜歡睡又喜歡吃,何時瘦得下來呢?”朱大福是收拾碗筷背轉身的時候說的,聲音不大。他爆炒了一碗田雞,基本上被穎子一個人吃完了。

      “我不到健身房去了,”穎子把手伸出來,這是要錢的標準動作,“我打算去練瑜伽?!?/p>

      穎子在逛平和堂的時候遇到了李胖子。她喜歡一個人沒事的時候逛商場,當然最喜歡的還是在試衣間里試那些貴得嚇人的衣服。她望著鏡子里的自己,穿著那些并不屬于她的合身的名牌,左右顧盼,非常陶醉,并充滿對生活的幻想和對金錢的渴望。鞋子也試,高跟的、中跟的、平跟的。她天生懂得搭配,顏色、線條、質感。她的身形在練過一段瑜伽之后恢復如初,這讓她更加自信。她知道自己好看。她叫營業(yè)員換一條Panko小花點黑裙,那營業(yè)員用懷疑的目光望著她,但還是取下來放在她手中。她轉過背朝試衣間走去時說:“有什么了不起,切!”

      李胖子是一堆顫動著行走的肉,胳膊上掛了一個和他相比顯得過于干瘦的妹子。他松開她,讓她挑連衣裙,在平坦的胸前比畫著大小。一會兒柜臺上堆了一堆她不稱意的花花綠綠的裙子。他站在一旁滿意地看著,露出討好的微笑。他唯一逗妹子喜歡的地方是有一對小酒窩,閃動在朝下垮著的肥頰上。他看到了拿著小花點黑裙的穎子朝試衣間走來。

      “哦喲,這是哪位仙女呵?”他顯得比較興奮。

      穎子站住了,拿裙子的手背到身后,看看他又看看旁邊干瘦的妹子:“你們這是?”

      “我表妹?!毙【聘C動人地閃在謙虛的微笑里。

      “嗯,曉得,”穎子說,“你就是表妹多。”

      我曾經也是,她隨即想。

      “我同學,隔壁班上的,班花。”他向干瘦的妹子介紹,“艷遇,哦不,說錯了,巧遇?!?/p>

      那妹子沒有笑,目光里深潛著敵意。穎子無所謂地瞥她一眼,算是招呼。

      “你挑了條裙子嗎?拿出來看看?!?/p>

      “不看。”

      “看看嘛。”他把她藏在身后的手拖出來,“蠻好看呵。”

      他把裙子扯過來,展開,在穎子身前比畫了一下:“蠻好蠻好,蠻適合你。你就是眼光好。叫什么呵?哦,絕配。是這么說的吧?”

      穎子把它奪回來:“討厭?!?/p>

      “不要到試衣間去試了。就是它?!彼砸幌虻拇蠓娇跉庹f,“等一下我一起埋單?!?/p>

      “李胖子!”干瘦的妹子以與她身形不相配的巨大的肺活量喊了一聲。

      “沒事沒事,”他走過去拍拍她的肩,“難得碰到老同學。我們有差不多一年沒碰到了吧?”扭動著一堆肉朝穎子說。穎子不作聲。

      “幾個小錢。”李胖子拍拍那妹子的肩,“算個事嗎?你繼續(xù)挑,挑呵?!?/p>

      “不買了!”干瘦的妹子把手里的裙子朝柜臺上一甩。

      “不要跟我橫,聽到沒有?”小酒窩嚴重地消失了,“你今天非得跟我挑一條裙子不可。晚上我還要帶你去吃飯的?!?/p>

      穎子很猶豫。李胖子說他要給這條裙子埋單的時候,她心里一喜。但是當著干瘦的有敵意的妹子,她又覺得接受李胖子的慷慨有失面子。她有點進退失據(jù)。

      見干瘦妹子很服從地噘著嘴又去挑裙子,李胖子朝曾經迷戀過至今仍然在意的女同學眨了眨眼:“你最近在忙什么呵?”

      “我有什么好忙的。你呢?”

      李胖子示意站到旁邊去說話。過去的這段不長的時間,他有了明顯的變化,好像說話的口氣更大了,好像世界上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了,也好像更胖了。他說:“我跟你一樣,不喜歡讀書,一讀書就腦殼大,但是我喜歡賺錢?!彼f他開酒吧的老爸拿出一百萬元給他開了家搬家公司,練手。他現(xiàn)在是老板了。雇了一幫人,買了幾臺車,車身上刷著“快又快搬家公司”的白漆方塊字。開場生意就不錯,每天都有十幾單?!八麐尩挠绣X人沒一個不搬家的?!彼艿靡獾乜偨Y,“有些人在外頭包了小的,也要叫我們去搬席夢思、實木衣柜,還有空調彩電。我祝愿天下男人都包小的?!?/p>

      “流氓。”穎子說。

      他嬉皮笑臉,跟好久不見的女同學說:“你曉得每天都看得見錢,就是現(xiàn)金,曼利,是什么感覺嗎?”

      “他媽的太舒服了。上癮,真的上癮?!彼詥栕源?。

      他對她曾經撩上了他又拋開了他還是有些惱火的。不過,誰叫她長得這么好看呢?他似乎一直等待著第二次機會。他看見她就有莫名的騷動,荷爾蒙同脂肪一起燃燒。

      穎子的足尖在地上劃著,不看他的小酒窩。

      “你不想做點事,賺點錢?”

      “我要有你那樣的老爸,切!”

      “我現(xiàn)在靠自己好不好?我肯定要比他賺得大。他給我一百萬塊,到時候我還他兩百萬塊?!?/p>

      “你本事蠻大。”

      他沒聽出她的嘲諷。他說大話是全年級有名的。除了李胖子,他的另一個綽號叫李牛皮?!百嶅X嘛,我喜歡。”他說,“偏偏我賺得到?!?/p>

      他說:“你干脆到我公司來做事,每個月給你開三千塊錢工資怎么樣?”

      “五千塊?”他見穎子不作聲,又提高了嗓音,“本公司最高的工資。管管員工,打打考勤,負責接待,有時候陪陪工商稅務的領導,對了,你要學會喝一點白酒。以前我要你喝點雞尾酒你都不肯的。‘藍色妖姬還記得嗎?”

      穎子望著他,在心里頭辨別真假。

      “你在別的地方賺不到這么高的工資,一般的起步價就是一千五百塊?!彼f,“不騙你。你隨便問一個剛剛入職的人就曉得。”

      她覺得他說的是真的。她明白這是為什么。

      “我要了這一條,還有這一條?!备墒莸拿米幼哌^來,手里拿了兩條連衣裙,不看穎子,望著李胖子。

      “不去試試?”

      “不要試了,肯定合身?!?/p>

      “好,一起埋單?!崩钆肿訌姆f子手中拿那條小花點黑裙。穎子不肯,他一把奪了過去。

      臨別的時候李胖子手臂上掛著那個干瘦的妹子,艱難地回轉身,朝穎子說:“跟你說的事你考慮考慮哦,我是認真的。”那妹子除了見面介紹時看過穎子一眼,再也沒有看第二眼。她故意挺直了腰板走路,差點摔了一跤。她的鞋跟有十五厘米高。

      穎子回家就把Panko小花點黑裙穿上了,在衣柜里翻找與它搭配的上衣。朱大福詫異地問她這裙子是哪里來的。穎子說:“一個有錢的同學送的,怎么啦?好不好看?算啦,你不懂?!?/p>

      朱大福說:“人有錢,心眼子就壞。你不要上當?!?/p>

      “切,少跟我來這一套?!?/p>

      “穎子,”朱大福說,“人窮志不能窮。你不要隨便接受別人的東西。你喜歡的,我給你買?!?/p>

      穎子把裙子上的價格牌扯下來,扔到老爸面前:“你買得起嗎?”

      那上頭印著的價格是三千六百元。朱大福沉默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說:“我會給你買的,會的。”

      “以后你不能讓別人給你買東西。我不準?!彼盅a充了一句,慢慢轉身去做飯。

      他后來真的又給他妹子買了包、靴子、風衣和香水,都是他一輩子聽都沒聽過的牌子,外國的,他只曉得,蠻不便宜,而且去的都是大商場,地面擦得鏡子一樣亮,映著他的五短身材,跟在高挑的妹子身后,像個仆人。他沒有用過銀行卡,帶的是現(xiàn)金,鼓鼓的一口袋。每次在收銀臺交錢,那位涂了豬血樣的口紅的女營業(yè)員總是面露煩躁,把一堆有魚腥味的卷曲的紙幣一張張撫平,鼻孔里輕輕哼一聲。

      沒辦法,妹子書念不好,但是從小愛漂亮。要看到她的笑臉其實非常簡單,就是把新衣服遞到她手上??吹剿_心,他就有人生的確幸感,他的起早貪黑就有了價值。雖然他不曉得講“價值”這個詞,但他曉得講“值得”。

      他身體好,有力氣,不生病,飯菜比飯店的廚師都做得有味道。他的生活目標就只有一個:讓穎子開心、幸福。

      他不逼妹子出去工作。他養(yǎng)活她不成問題,哪怕時不時地,她要他去買好貴的外國牌子的衣服、鞋包。但他還是覺得,一個年輕人,成天游手好閑,打扮得花枝招展,總還是有點不像話。鄰居們也有些閑言碎語傳到他耳朵里來。當然,他絕對不會要妹子跟他一起去賣魚。那不是她的生活。

      這天吃完晚飯,他從外頭買了一盒冰激凌進來,看著妹子一匙一匙地吃。夏天,她每天要吃三四盒冰激凌。他干咳一聲,輕言細語地說:“穎子,我看到街上到處都有招聘廣告,你可不可以去試一試呢?”

      “不去?!?/p>

      “我不是要你出去賺錢?!彼f,“我是想你……”

      “說了,不去!”

      “好好好,我不說了。”

      他蹲在門檻上,抽煙。藍蒙蒙的一線天,青石井人家的木板門都是打開的,燈影人影晃動,偶爾誰家有人大叫一聲,隨即又安靜下來。

      抽了四五支煙,也不曉得他想些什么。暗影里他的面色是模糊的。他會想起十七年前的那個雨夜嗎?桃妹,你在哪里?

      朱大福和青石井巷子里的王瞇子打了一架,扭曲的五官,漸漸隆起的腫塊,血和鼻涕,罵罵咧咧,雞飛狗跳。王瞇子眼睛細,瞇成一條縫,喜歡喝酒,每喝必醉,一醉就成了話癆。黃昏時,他炒了一碗豬耳朵,一碟花生米,幾杯酒下肚,開始數(shù)落巷子里的人家,說到了穎子,聲音很高,說她也不出去做事,成天睡懶覺,啃她老爸的血汗錢,還打扮得像個妖精,一身噴香的。正好朱大福路過他門前,聽得清清楚楚。他沖進去,把王瞇子從矮凳上一把揪起來:“你這張臭嘴巴!”一巴掌就扇了過去。王瞇子也是不怕事的。青石井巷子里的男人,沒有怕事的。他們就扭打起來,桌子掀翻了,碟碗打爛了,一巷子的人都圍攏過來,大呼小叫,兩個人都鼻青臉腫,進了南區(qū)醫(yī)院。這醫(yī)院治跌打損傷是有名的。

      恰好那天穎子下午出去了,凌晨十二點多鐘才回來??吹嚼习诸~頭上扎了紗布,臉腫得像包子,躺在床上輕輕呻吟?!霸趺蠢??”她在床檐上坐下來,身上散發(fā)著香水味和洋酒味,“你這是怎么啦?”

      “穎子呵,”朱大福坐起來,又躺下去,眉毛皺成一團,“唉,我不說你了?!?/p>

      “說我什么呀?”

      “沒什么。沒說?!?/p>

      “老爸你這是叫人打了?叫汽車撞了?”

      “你呵,”朱大福說,“巷子里有人說閑話咧?!?/p>

      “說我?”穎子瞪大一雙好看的眼睛,“我有什么好說的?”

      “你沒有什么好說的。”

      “是呵,說我什么呀?哪個人說的?”

      “你呵,你還是找份事做吧。”朱大福聲音顫顫的,“免得別人說閑話?!?/p>

      “哦,明白了。”穎子站起來,“明白了?!?/p>

      湘江河在不遠的地方流動,帶走燈光和星光。河邊上的一長排夜宵攤圍著一圈圈的人,碰杯,笑,大聲喧嘩。不眠的夜,不眠的生活。但是有人受傷了。他的痛苦不是來自被包扎起來的傷口。

      穎子找到了李胖子的搬家公司,在芙蓉南路一幢寫字樓的負一樓。從窗戶上看得見馬路上女人們匆匆路過的大腿。李胖子坐在大班臺后頭,頭發(fā)朝后抹著,涂了發(fā)油。面前打開的好像是賬本。旁邊有四個穿著胸前印了“快又快”三個字的背帶工裝的男人在玩撲克,圍著一個木箱子。紙牌用力甩下來,仿佛在扇誰的耳光。

      “呵呀呀呀,我說咧,終于等來了你,我的偶像!”李胖子站起來,很夸張地笑,小酒窩一閃一閃。

      “別讓我苦苦地等待,傷心的雨落在窗臺……”他油膩膩地哼起一首流行歌,手還打著拍子。

      “你算了。”

      “鄙公司有了你,那叫什么?”李胖子說,“蓬什么?蓬……”

      “你算了。”

      “麗麗!麗麗!”李胖子大幅度地扭轉身子喊,“麗麗!”

      里頭還一間房,門開了,那個干瘦的妹子擦著眼睛走出來:“喊什么喊?又不是聽不見。”

      “你給這位,你應該叫姐姐,你給這位姐姐拿一套工裝來,要選合身的呵?!?/p>

      干瘦妹子認出了穎子,表情一下復雜起來。

      搬家公司忙的是那些出苦力的工人,他們多半來自農村,相對父輩和先祖,土地對他們已然失去了吸引力。他們的工薪是日結的,做一單是一單的錢。錢歸麗麗管,他們中有人嬉皮笑臉地叫她老板娘。她很高興。穎子當然不是日結,她接聽電話,聯(lián)系業(yè)務,接待時不時“順便過來看一下”的工商稅務的人和街道辦事處的人,遞煙、泡茶、切水果,陪他們吃飯,有幾次喝醉了,是李胖子摟著她的腰回來的。那只肥手肯定不老實。他給她泡了一杯濃得像中藥一樣的茶。“醒醒酒,”他說,“你喝醉的樣子幾多好看。貴,貴妃醉酒。是這樣講的吧?”

      月底,穎子領到的工資是三千塊?!澳悴皇钦f五千塊嗎?”她有點生氣。

      李胖子說最近他炒股虧了蠻多錢,加了十倍的杠桿,被證券公司強行平了倉?!八麐尩牡籽澏紱]了,還倒欠了錢。我本來賺了這么多的?!彼斐鋈史实闹割^。

      “我聽不懂你講什么,”穎子說,“反正你說話要算數(shù)?!?/p>

      “唉,我不是手頭緊張了嘛?!崩钆肿诱f,“以后補,以后補?!?/p>

      他又說:“其實三千塊也不錯了,別的地方像你這樣只有一千五咧,我都翻了一番了。”

      “我不管,你說話又不是放屁?!彼€是生氣。

      “就當它是屁,”他笑起來,“你生氣的樣子也蠻迷人,我好喜歡看的?!?/p>

      “呸,不要臉!”

      李胖子附在穎子耳根上說:“以后,我不要她管錢了,要你管。”

      穎子絕對不會舊情復燃的,她對這個死胖子沒有任何感覺了。雖然他成了她的老板,但她從心里頭也沒有把他當老板看。她還是覺得他是隔壁班上的同學,雖然她和他曾經“好過”。她給他打工,主要是為了她老爸,他因為鄰居說自己的閑話打了一狠架,額頭上扎紗布躺在床上的樣子還是蠻可憐的。當然,她也需要賺錢。

      后來有一天,麗麗和穎子吵起來了,沸反盈天,差點動起手來。李胖子要她把賬本交給穎子。“憑什么要給她!她算老幾?”李胖子說:“以后財務歸她管,就這么回事。公司里正常的人事調整,怎么啦?不服是不是?”

      “你……你們……好呵好呵,你們做得出來!”她渾身顫抖。

      “你是個妖精!”麗麗又憤怒地轉頭看著穎子。她是從來不看穎子的。

      “你才是?!狈f子毫不示弱。

      她們開始對罵。在青石井鄰居們吵架對罵聲中浸淫長大的穎子讓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麗麗處于下風,但麗麗困獸猶斗,張牙舞爪。李胖子攔攔這個又困難地扭身攔攔那個,急出一額頭的汗。

      “你不要動手動腳呵,你會吃虧的啦?!狈f子警告要朝她撲上來的麗麗。

      麗麗也曉得自己打起架來不是穎子的對手,氣焰頓時收斂了許多,但嘴巴仍是尖牙利齒。

      “我不干了!”麗麗從里頭那間小房里取出李胖子送給她的LV的包來,提在手上,“有我沒她,有她沒我!”把門一摔就走了。頓時一片安靜。李胖子走來走去,像籠子里的熊。

      剛剛在木箱子上打撲克的幾個工人中的一個把手掌橫在嘴邊說:“老板娘沖氣了。”另一個說:“還不曉得哪個是老板娘咧。”

      “你們嚼什么爛舌頭,噯?”李胖子站住了,兇兇地瞪了他們一眼,“都給老子做事去!”

      “老板,還沒派單咧?!彼麄冋f。

      “那就給老子滾出去!”

      麗麗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搬家公司。里面的小房間讓穎子坐了進去。坐在小房間里,穎子不用穿工裝,她每天都換一套漂亮的衣服,馬尾辮,衣領雪白,青春逼人。打撲克的工人經常看到李胖子走進去,帶關門,然后聽到里頭穎子尖厲的聲音:“把你的鬼爪子拿開!”

      季節(jié)和河流一起奔走。河對岸麓山上的樹木綠了又紅了,風一吹,枯葉在半空中旋轉。河邊上走著急匆匆的人、急匆匆的車,還有急匆匆的時代。廣告牌又換了新的,樓一座比一座更高大巍峨,到夜晚,它們通明透亮。不真實的幻象,不具體的夢想,飄浮在生活之上。

      但是朱大福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而且具體,他的忙碌,他每天要抽掉兩包煙,他在塑料盆的泛著泡沫的水里洗手上的魚血,把濕手在吊襠的褲子上胡亂地擦拭,他不停地揮刀,不停地稱秤,他進門如果看到妹子坐在家里面,臉上浮現(xiàn)的滿足的傻笑,他的三角眼周邊越來越密的皺紋,還有天微微亮時從馬王堆送過來的第一車魚,魚倒進塑料大盆時魚鱗閃爍的碎銀樣的光點……不管生活多么復雜,他的生活目的卻只有一個,這個目的簡單有力,飽滿充實,渺小而偉大,支撐著他的生命、呼吸,他所有的日子。

      他和鄰里的關系還是蠻好的,他幫他們,他們也幫他。那天在巷子里劈面碰到王瞇子,兩個人都站住了。巷子太仄,必須一個人讓另一個人側身而過。他們都沒動,也沒讓。在瞬間凝結的空氣中,王瞇子朝他笑一下,愣過之后他也朝王瞇子笑一下。哦,沒事了,從此天下太平。他經常送去魚子魚泡的巷子盡頭的張娭毑過來坐,手里端著一缽子酸菜蒸肉。“才蒸的,”她癟著嘴巴說,“我自己曬的酸菜,好香的咧?!?/p>

      “謝謝你郎家哦?!彼舆^冒熱氣的瓦缽,“你郎家客氣。坐坐坐,抽根煙著?!?/p>

      張娭毑是抽煙的,一天一包?!澳惴f子呢?”她問。

      “上班去了,上班去了?!?/p>

      “上班就好。年輕人,要做事?!?/p>

      “是的是的,要做事?!彼o張娭毑點著了煙,回答得有底氣。

      他們閑聊起來。張娭毑問穎子今年幾歲了?朱大福說再過兩個月就二十一歲了,不小了?!澳鞘遣恍×耍睆垔謿舱f,“你看日子好快,看著看著她就長成了大姑娘,我們都老得不像樣子了?!敝齑蟾Uf是的是的?!懊米雍?,做什么事都不要緊,要緊的噯,是找個好男人?!睆垔謿舶褵燁^在凳子腳上摁滅了,“她要是嫁個好男人,你就放心了?!?/p>

      “是的咧。”朱大福拖長聲音說,輕輕嘆了一口氣。

      朱大福開始有心思了。他老是想起張娭毑的話,深有感觸。他沒有問過妹子,也不敢問,但他感覺到她一直沒有缺過男朋友,而且換來換去。不過她從來沒有把任何一個男人帶回家過。穎子越長越漂亮,他曉得追她的男人排著長隊。他記得她媽媽的樣子,桃妹收拾起來,還是蠻好看的。她很少笑,但是笑起來他的血就開始躥出火苗。穎子比她娘要好看十倍。他在心里頭經常這樣說。

      有天晚上他去人民醫(yī)院住院樓看他一位做完了第一次化療的小學同學,手里提一袋蘋果和一盒牛奶。他只有小學同學,因為他沒有上過中學。這位小學同學經常下課之后在學習委員剛剛擦干凈的黑板上拿粉筆畫馬,一畫就畫一群,沒有翅膀,但是都飛在空中。隔著解放路,他看見了穎子。她的白色連衣裙很打眼,與她并排走著一個高大的青年??床磺逅拿婵祝撬X得他一定長得帥。朱大福橫過馬路,他的肩膀撞上人家,引來怒罵。他跟在他們身后,裝蘋果和牛奶的塑料網袋晃來晃去。他看到他們進到一幢霓虹燈閃爍的大樓,進去之前,那青年給穎子買了一個蛋筒冰激凌。一到三樓是有名的卡拉OK量販店,上面都是客房。朱大福站在大堂里張望。他們不見了。一個穿制服的人走過來問他找誰。他說他不找誰,怎么啦?穿制服的人說:“請出去。我們這里閑人免入?!绷硪粋€穿西裝的人走了過來,像是大堂經理的模樣,看著朱大福的背影問怎么回事。穿制服的人說:“一看就曉得他不是來消費的,我把他趕走了?!?/p>

      朱大福坐在小學同學的病床上聊天,有點心不在焉,腦殼里晃動著那個高大的青年的影子。小學同學聊到當年他在教室黑板上畫的馬,朱大福好像才回過神來,說:“你比美術老師畫得都好。我那時候好崇拜你的?!薄拔揖褪请S手畫,”小學同學說,“我也不曉得為什么那些馬都像飛了起來一樣?!?/p>

      “我覺得馬應該飛起來。我也不曉得是為什么。”

      “我夢到的馬都是飛的。我經常做夢,記得清清楚楚?!毙W同學說。他已經消瘦得不成人樣,面色發(fā)黑。但是說到馬,他眼睛里有光。

      這天晚上穎子沒有回家。

      第二天晚上回來了,但是已接近凌晨。她發(fā)現(xiàn)老爸并沒有睡著。

      “不要瞎操心。”她好像猜透了他的心思,“我又不是小孩子?!?/p>

      “我不操心?!敝齑蟾L芍粍樱f,“我是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著。”

      “你算了?!狈f子擦拭著濃厚的口紅。

      “穎子……”

      “嗯?”

      “男人長得帥,一般都沒有什么本事?!?/p>

      “什么意思你這是?”

      “沒什么,過來人,提個醒?!?/p>

      “我不喜歡你說話怪怪的。什么意思你明說呵?!?/p>

      “沒什么意思。你早點睡,明天還要上班?!?/p>

      “上班?不上了。我炒掉李胖子了?!狈f子說,“哼,想欺負我,沒那么便宜。”

      “什么?”朱大福一下子坐了起來,“你說哪個?欺負你?哪個欺負你?”

      “哎呀你干什么?半夜三更的。”穎子說,“你要去打人是吧?沒你的事,我擺平了。不要臉的死胖子。”

      她換上了睡衣,爬到上鋪,說明天不上班,睡懶覺。好久沒睡懶覺了,不要喊她。

      朱大福望著上鋪的底板,沒有再說話。他失眠了。從那個雨夜直到今天,所有的日子都在他腦殼里過了一遍。無聲電影,傍著心緒起伏,有時是激蕩,有時是舒緩。

      有時候穎子很晚還沒回來,朱大福就會把門反鎖上,從門縫里看看外頭有沒有人。然后從床底下拖出一口發(fā)黑的樟木箱子,慢慢打開一把有點點綠霉的銅鎖,從里頭的一件舊衣服口袋里摸出來一張存折,注視著上頭最新的數(shù)字。右手的手指頭依次碰觸大拇指,反反復復,然后在新?lián)Q上不久的一支日光燈下露出含義模糊的笑容。坐在床檐上想半天,再把存折放回去,箱子鎖好,推到床下最深處。隨即躺下來,雙臂枕頭,煙咬在嘴角,縹緲地想著只有他自己曉得的心事。

      幾年前穎子無心跟他說的一句話對他刺激頗大。他那顆遲鈍的心猛烈地痛了一下。穎子說:“我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說我還住在青石井巷。狗窩樣的地方,包括我家里?!碑敃r父女兩人正在吃晚飯,房門敞開著,巷子里的人家的門也是敞著的,燈光泄在門前如潑出來的洗澡水一樣。嘈雜的聲音和蚊子一起飛了進來。仄仄的一線黑藍的夜天,沒有星光。穎子說起最近遇到幾個同學,都搬了新家,都邀她去玩?!拔也挪蝗?,”穎子說,“我怕他們問我是不是還住在那個青石井?!苯又f子說了那句給他刺激的話。朱大福沒作聲。那一晚上他都是沉默的。

      從那天起,他家的伙食變得簡單多了。他把煙量從兩包減少到了一包。他很少去買酒了。他也沒有再添置過一件衣服,本來他是打算買一件棉襖的,舊棉襖穿了三十幾年,根本不保暖了。而且他再也不借錢給別人了,不管別人怎么苦苦哀求。他每個星期去一趟銀行,把那些帶魚腥味的沒一張是平整的紙幣都存在了存折里。他現(xiàn)今的生活目標就是一個:要給穎子買套新房子。他不能讓她在那些搬了新家的同學面前丟臉。他曉得穎子從小最愛的就是面子。

      朱大福越發(fā)起早貪黑。他的身體也大不如前了。以前,他可以輕松地抬起一筐魚,現(xiàn)在他朝別人喊:“來來來,搭一手?!彼麜r不時地有些咳嗽了,咳得厲害的時候,就到對面的藥店里買瓶“咳必寧”糖漿吃,沒什么用,但是吃了是個安慰。妹子大了,他的心事重了。

      穎子在五一廣場碰到了王中興。這家伙居然穿了一件有模有樣的西裝,皮鞋新擦了油。同學中,她對他的印象不好不壞。

      “哎喲,出息了呵,西裝革履了呵如今?!贝蜻^招呼之后她開始揄揶他。

      “調戲我呵。”王中興笑笑,把這話當成了夸贊。

      中學時,他跟張力武玩得好,鐵哥們兒,不,是跟班、崇拜者、男女之間肉麻紙條的傳遞者、電燈泡,連備胎資格都沒有的可憐蟲。

      他請她進了一家咖啡店,給她點了一杯卡布奇諾,自己要的是拿鐵,還要了果盤。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當然是敘舊,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話題。某某現(xiàn)在在美國,某某開了兩家公司,某某和某某,想不到吧,現(xiàn)在他們在一起了。都是他在說,她在聽,沒有多少表情。

      “你發(fā)現(xiàn)沒有?”后來,他說,“凡是當年成績不好的,現(xiàn)在都混得有模有樣,凡是成績好的,哼!”他撇了一下嘴。

      他跟張力武一起開電子游戲室。“他當老板,我和明佗還有袁猴子、劉鼻涕是股東。都是你認得的?!彼f他們一共開了十家了,今年還打算再開五家。生意都蠻好,每天都看得見銀子。他說:“你哪天來打電子游戲咯,找我?!彼f了張名片給她,就像當年他把張力武的紙條遞給她一樣。他說上頭有他的手機號,兩個號碼,打哪個都行,最好是打下頭那個,老朋友才有下頭的號碼,十年沒變過?!坝惺陠幔俊彼龁?。他訕訕地說,反正就是這么個意思。他說他在這一帶到處逛,終于找到了一處中意的地方。找地方沒別的巧,就是觀察人流量,站在那里讀表,每分鐘多少人路過。剛剛跟房東談完了租金?!拔野阉鼔旱竭@一帶最低的價格。我說我不是租你半年一年,我跟你一簽五年怎么樣?房東看我蠻有實力的樣子就不說話了。哦,我好有成就感的咧。”

      “你什么時候變得能說會道了?”穎子喝了一小口咖啡,“我記得你以前笨嘴笨舌的。”

      “社會上學的呵。”他說,“社會是最厲害的老師。不罵人,也不留校,也不通知家長,就是讓你痛,讓你哭,哭完了你就什么都明白了?!?/p>

      “一套一套的呵你。”穎子難得地笑了一聲。

      “哪天你到我們公司里來玩呵。我們幾個到處跑,張力武總是在那里。他喜歡享受當老板那種味道。他還是那么帥,一點都沒變?!?/p>

      “我不去?!?/p>

      “去呵,張力武還經常念起你咧。說想來想去,他泡過的妹子里還是你長得最有韻味?!?/p>

      “還不曉得是哪個泡哪個。不去!”

      “不要這樣驕傲嘛。”他說,“哦,都忘了問問你,你在哪里發(fā)財?你還住在青石井?”

      看來他不曉得她在李胖子的搬家公司待過,他要曉得一定就會問,她很可能是這樣回答:“我甩他一個耳光,走人了!”他沒有問,所以她也沒有答。

      穎子站了起來,摸到了她的包:“謝謝你的咖啡?!?/p>

      一般來說,穎子在家里頭除了高興的時候自己哼哼李宇春和張韶涵的歌,不怎么愛說話,也看不出什么情緒。她跟她老爸沒什么話可說,她喜歡的東西他沒一樣是懂的。她喜歡光鮮的衣服、鞋子、包、墨鏡,喜歡層出不窮的影星和歌星,喜歡奶茶、冰激凌和麻辣燙,喜歡歌廳和夜總會里閃閃的轉燈、人影和震耳欲聾的樂隊,喜歡一切時尚,霓虹燈、大電子屏廣告和沿江大道不眠的燈火,還有手里舉著辣條或串串香的年輕男女。這些和她那個一天到晚只曉得剁魚的老爸毫無關系。她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自己不能像他那樣生活。如果那樣,她寧愿去死。

      她從讀小學起就不和他提起學校里的事,不提同學和老師還有期末考試的成績。后來踏入社會,她也不說自己在做什么事,領多少工資,晚上不回來是宿到哪里去了,認識什么人,有什么高興或憂愁的事。她老爸倒是很想跟她說點什么,但總是找不到話題。他一提起什么來她就會說“算了吧”,把話頭掐滅。有時候他一臉著急,說:“我是關心你咧!”她漠然地回一句:“你都不曉得我心里頭想什么,要什么,不要什么,關心我?算了吧!”

      這天也不曉得是什么原因,吃晚飯的時候她說起話來,先是說好久沒吃過魷魚三絲了,然后說今天遇到了兩個中學同學,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男同學開了家廣告公司,女同學開了家家政公司。言語中有一絲羨慕的意味。

      “你不是也要開公司吧?”朱大福小心翼翼地問。

      “算了吧,我沒那個命?!彼f,“我也不是當老板的料。我呵,清白得很,只配給別人打工。”

      朱大福悲哀地看著穎子。他咳嗽起來,心口里有點痛。他想轉達張娭毑說過的話,妹子要緊的是找個好男人。他還想補充一句,這比開公司當老板都要緊。但他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他咳得更厲害了。

      有幾天下午太陽很大,生意清淡的時候,他抽點空,就到周圍三公里范圍內的在建樓盤打聽價格,什么時候封頂,交房,帶回來一疊樓盤資料,戶型圖、配套設施、周邊交通、均價和綠化面積。他坐在魚攤上,沒有顧客的時候就把資料拿出來看,實際上,他根本看不懂。但他覺得反反復復地這么看,就會看出什么名堂來。來了顧客,他就趕快把資料塞進帆布袋里,抓起那把磨得鋒快的剁魚刀。他又抽空轉了好多天,終于看中了黃興北路上的一個樓盤,那里的70平方米的小戶型比其他樓盤的采光更好,南北通透。帶他看房的售樓小姐說這里的得房率也比周邊其他樓盤高一些。她向他解釋了什么叫得房率。他好像聽明白了。他算計了一下自己的存款,呵呵,剛好買得起。一樁心事就要了結的喜悅油然升起。那天他還是抽了兩包煙,喝了四兩酒??人酝曛缶`開了滿是皺紋的笑容,三角眼都幾乎看不見了。

      穎子最近好像進了一家在萬達廣場里的什么公司,也不曉得她做的是什么事,反正她進過十來家公司了。當然做得最久的是在“快又快搬家公司”,半年。她穿職業(yè)裝也好看。這段時間她幾乎沒有夜不歸宿,回到家里也不怎么跟老爸說話。朱大福看到她躺在上床總是玩手機。他喊她一聲。她不作聲,仍在玩手機。他又喊她一聲,兩聲?!罢f話呵,”她眼睛盯著屏幕,“喊什么喊。”

      “你這個星期天休不休息?”

      “當然呵,怎么啦?”

      “你忘啦?星期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你生日呵!你看你看,你自己都不記得了!”

      “哦呀,我還真沒想起來?!?/p>

      “星期天,我?guī)闳タ捶孔??!?/p>

      “看什么房子?”

      “新房子呵?!?/p>

      “算了吧,看什么看。”

      “我要給你買一套新房子,70平方米的,就在黃興北路?!?/p>

      “真的呵?”穎子坐了起來,“騙我吧?”

      “我什么時候騙過你?”朱大福仰起腦殼說,“你不能再住在青石井了,我要給你買一套新房子,做你的生日禮物。我要讓你,嗯,讓你——”

      “不可能吧?”穎子望住他,好像不認得似的,“你要是騙我,我一輩子都不會再跟你說一句話了!”

      朱大福說:“妹子,你長這么大,你老爸騙過你一次沒有?”

      穎子說:“你哪里來的錢買房子呢?”

      朱大福關上門,彎下腰,從床底下拖出了樟木箱子。

      “你看看,”他把存折舉在手里,“我給你存了這么多錢。”

      他看著小心打開存折的妹子,聲音有點抖:“這是你老爸一輩子辛辛苦苦賺的錢。每一分錢都是為你存的。我要一次性付款給你把房子買下來!”接著又興奮地補充了一句:“一次性付款,可以打九五折?!?/p>

      穎子在新房里拿手機拍了許多照片,室內的、室外的,尤其是,二十八樓可以看得見湘江和岳麓山,落日像蛋黃一樣朝下黏黏地滑去。她給杭州那個男人發(fā)了過去,其中當然有自己的自拍照。她已經夠漂亮了,但仍然用了相機美顏,這使她看上去像個明星。她仍然沒有忘記他,這個癡情的妹子。她都不曉得他告訴她的名字是真是假。她經常給他發(fā)照片,有在酒吧的,有在寫字樓里的,有在過馬路遇到紅燈時站在斑馬線上自拍的。他偶爾回復,也就是一句話:最近實在太忙了。有時候,只是回一個微笑的表情包。她為什么總是忘不了他?可以回憶的細節(jié)其實并不多,但每一個細節(jié)都鐫刻在了她的心里頭。她自己也不曉得這是為什么。他可能代表了某種她對生活的渴望,她的青春期的夢和她愿意為之赴湯蹈火的浪漫。

      老爸跟她說,他還要給她存裝修的錢:“還有點余款。再拼命干一年,應該差不多了?!?/p>

      他估算著,后年,上半年裝修,到年底就可以入住新房了。“我穎子的新房子,全套都要是嶄新的。錢不夠就找人借。”他無比向往地說。穎子認為,裝修風格要按她自己的要求來設計。不愛讀書的她居然買了兩本裝修的畫冊,放在膝頭上慢慢地翻看。朱大福則興奮地搞飯菜,袖子高高挽起,扭過腦殼咳嗽,幸福得十分具體、充盈、結實。

      穎子看到他一陣猛烈的咳嗽之后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把?!”她大叫一聲,“老爸,痰里頭有血!”

      她扶他坐下來。朱大福摸摸她放在自己肩頭的肉肉的手背:“我穎子曉得疼她的老爸了哦?!蓖纯鄵Q成了滿足的笑意。

      “你明天要到醫(yī)院里去檢查一下?!狈f子說,“我跟公司請個假,陪你一起去。”

      “不去不去,”朱大福說,“沒事的,可能就是上了點火。我到藥店里買點消火止咳的藥來吃就是。”

      “老爸……你痰里頭帶血,這不是好現(xiàn)象,你一定要到醫(yī)院里做檢查哦。”

      “沒事沒事,真的沒事。唉,我穎子曉得心疼我啦?!彼曇暨煅?,差不多要掉眼淚了。

      藥店里隨便買的藥肯定沒什么效用。白天稍微好一點,到晚上就咳得厲害。穎子在家的時候,他盡量忍住,用握剁魚刀的繭掌捂住嘴巴,背對著她的床。有時候將睡未睡,感覺到一陣猛烈的咳嗽即將從胸口涌上來,他就從床上彈跳而起,打開門跑到巷子口上,拖鞋都來不及趿,雙手撐住膝蓋,拼命地彎腰咳,身子一俯一仰,仿佛朝什么人賠罪作揖。穎子這時候還在玩手機,注意力在字斟句酌地寫短信上。她經常恨自己為什么總是詞不達意。她讀書時作文成績從來都在65分以下。

      一個年輕美貌的妹子在這個社會找份工作并不困難。穎子自己都記不清在多少公司待過。她去應聘的時候,面試時間總比別的妹子長一些。老板盯著她看半天,要她站起來,轉個圈,然后說她適合站前臺。當然也有要她做隨身秘書的。所有的老板,都想睡她。要不了多久,她就曉得了。所以她在每家公司是待不長的。她討厭他們淫邪的目光、下流的挑逗,和朝她的胸部伸過來的爪子。他們得寸進尺。

      她其實很倔,她喜歡的,什么都可以,不喜歡的,什么都不可以。

      她喜歡過一些人,時間都不長,來得快也去得快。她容易對人失望。一旦失望,她轉身就走。除了杭州的那個男人,沒有誰能在她心頭留駐。但是現(xiàn)在,她也很少給杭州那邊發(fā)信息和美顏自拍照了。時間正在模糊他。她漸漸有點無所謂了。

      她在蔡鍔路看到了人叢中的李胖子,胳膊上又吊了一個衣服鮮艷的妹子。他沒有看到她。她想起自己狠狠甩了他一個耳光,還是很解氣的。在那間被他帶關門的小房子里,他說他下個月就給她漲工資,六千塊。還說,只要她懂事,他會考慮給她公司的干股。說完就上來抱她,朝她臉上亂啃,霸王硬上弓。她抽出了右手,朝他那有著千層糕一樣的下巴的肥臉用力扇去。小酒窩瞬間扇沒了。玩撲克的搬運工從外面沖了進來。她大步走出門,又走進來,拿了掛在墻上的包走到外頭街上。陽光耀眼,玻璃反光,她腦殼里一片空白。

      她又炒掉了老板。從萬達廣場二十九層坐電梯下來,在街角買了一支草莓冰激凌,慢慢吃著,慢慢走著,回味著老板剛才驚愕的表情,和從門外進來拿著文件夾的女秘書一臉的問號。她有短暫的痛快,之后看著湘江水橫穿過這座喧鬧的城市,又有短暫的迷茫。

      新房子終于搬進去了。老爸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偉大的禮物,愛和日子閃閃發(fā)光。一切都是新的,復合地板、吸頂燈、三十吋的平板電視、陽臺上的洗衣機和靠墻的轉角布藝沙發(fā),當然也包括朱大福的笑聲。穎子從沒聽到她老爸這樣開心地笑過。她心滿意足,所有的硬裝和軟裝都是按她的要求來做的,其實就是兩本裝修畫冊里的幾張樣板間效果圖的組合,但是她喜歡的樣子。她一直有關于自己的閨房的幻想。沒有什么比圓夢更具人生的美滿感了。

      她很想讓那幾個在街上遇見說起自己搬了新家有些故意炫耀的女同學過來看看,但她沒有她們的聯(lián)系方式。她從不跟過去的同學聯(lián)系,她也沒有什么朋友。她此刻很想跟人分享她的快樂。她問為什么不把張娭毑她們喊過來。朱大福說:“那沒必要吧,她們看了會眼紅的。算了,不要喊。”“哦?!狈f子說。她有點遺憾,不過也沒什么。

      新房子給妹子住,朱大福還是窩在青石井深巷里。晚上,上床是空空的,墻上穎子貼的、看熟悉了的明星照永遠朝他陌生地笑。他很不習慣。二十三年來,妹子第一次跟他分開住,他心里頭空落落的。他想他可能需要蠻長的時間才能適應。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孤獨,但是現(xiàn)在他感覺到了孤獨帶來的空茫。他在咳得越來越厲害的同時也伴隨著越來越厲害的失眠。睡不著的時候,他雙手枕頭,總是回想起穎子成長過程中的點點滴滴,沒有一處不是親到骨髓里,也沒有一處不是五味雜陳。當然也會想起桃妹,想起他曾經擁有過的幸福時光,她盤起來的發(fā)髻,她的有一顆痣的乳房,她給他倒酒的時候小心的樣子。他很少動感情,但偶爾會感覺到有一粒冰涼的東西蟲子一樣在臉上慢慢地爬。

      穎子當然還是回青石井來吃晚飯。這是朱大福一天中最幸福的時辰。他完成了人生的一件大事,之后有如釋重負的輕松。穎子想吃什么他就做什么:紫蘇燜黃鱔、老姜煨排骨、豆豉蒸臘腸、茭瓜炒牛肉絲……她有時候回來得遲,看到坐著抽煙等她的老爸,桌子上是她喜歡吃的菜,她會說:“哇!”自從買了新房之后,她開始有了一些變化。她有時候愿意跟老爸說說話了。她會問他咳得這么厲害,吃藥了沒有。她一直勸他到醫(yī)院里做個全身檢查,她陪他去。她會告訴他她又找了一份工作,底薪兩千塊,但是每推銷出一套護膚品她都可以拿到百分之十的提成。她今天就銷出去了三套。朱大福聽不懂這些,但他聽到穎子跟他說話,就特別高興、滿足。他喜歡聽到她的聲音。

      穎子到底長大了。她告訴他,她們班上有個女同學結婚了。她沒有去,因為沒有收到邀請,是街上遇到的王中興告訴她的。他去了,說女同學站在燈光下,音樂響起來,她捂著臉哭了。朱大??闯鰜矸f子說著這件事,有點向往的神情。他又想起了張娭毑的話,于是又有了心事。

      人生總是一個心事了了,另一個心事又來。

      穎子總是看到老爸吐的痰是紅色的,那天生氣了,逼著他明天到人民醫(yī)院去做檢查。

      “不去不去,排好長的隊,”他說,“耽誤工夫?!?/p>

      “你一定要去!”穎子態(tài)度堅決,“拖這么長時間了,越咳越厲害,吐出來的都是血了,你還不到醫(yī)院去!”

      “沒事的,真的沒事的。”他說,“街上劉老倌也是咳嗽,吐血,年輕的時候就這樣,如今八十幾歲了,照樣吃煙吃酒吃肥肉,不是蠻好的啵?他也從來不到醫(yī)院里去的?!?/p>

      朱大福也是一輩子不進醫(yī)院的。他經過人民醫(yī)院,總是看到門診部門口排著好長的隊,好像里頭有什么免費的東西讓人領取。但他從來不曉得里頭是什么樣子。他也不想曉得。穎子跟他說什么他都聽,只有到醫(yī)院里去做檢查這件事他倔強地不服從。

      “老爸,”穎子差不多是喊起來,“我不放心咧!”

      “真的沒事,你放心咯。”

      清晨,第一輛運魚的皮卡停在了朱大福的攤位前。車身更加地凹凸,臟得看不見漆色?!袄盥樽幽??”他看到駕駛室里下來的是一個姓趙的中年男人,他平??偸亲诟瘪{位上的。

      “來不了了,他?!?/p>

      “何解?”

      “腦梗,躺在急救室呢,”姓趙的說,“醫(yī)生說可能搶救過來會變成植物人?!?/p>

      “呵?什么時候的事?”

      “昨天晚邊上。他以后來不了了,我接他的手?!毙遮w的說,“他堂客現(xiàn)在到處籌錢,找我都借了五千塊?!?/p>

      倒了一筐魚,還有一大袋綠色尼龍網絲袋的田雞。它們在網絲袋里蹦跳。朱大福提起它們挪了個地方??吹竭@些田雞,他想起了小時候到城東鄉(xiāng)下捉蝌蚪的往事。一群少年,手里都拿了裝了水的玻璃瓶子。有人手上還舉著一根一兩米長的竹竿,竹頭上鐵絲繞的圓圈里掛著紗布做的網兜。那時候他們喜歡笑,嘻嘻哈哈,莫名其妙地笑。蝌蚪帶回來,他們把瓶子放在桌子上,每天看它們擺著尾巴游動。他們想看它們變成青蛙。

      買魚的人順便也買了田雞。朱大福的刀不小心割了左手的手指。他把手指放到嘴里吮吸,吐出來一口血。他罵了一句娘。

      派出所的陶戶籍走過來買魚:“哦嗬,有田雞了呵?!?/p>

      “是這個季節(jié)了?!敝齑蟾=o手指敷上了創(chuàng)可貼,“先吃根煙?!?/p>

      他給陶戶籍遞了根煙,自己也點著了一根:“最近忙什么呵?”

      “多得是事,又不曉得到底忙些什么?!?/p>

      他笑了。陶戶籍說了句粗話,也笑了。陶戶籍原來管過戶籍,后來換了崗位,內勤外勤都干過,但是街上的人仍然叫他陶戶籍。

      “你瘦了?!?/p>

      “沒有吧,老樣子吧?”朱大福說。

      “明顯地瘦了,你。”陶戶籍看著他的臉,“你自己不曉得?”

      “就是晚上睡不好,不曉得什么原因。”

      朱大福一口煙吸進肺里,隨即猛烈地咳起來,田雞一樣地跳。

      “哎呀哎呀?!碧諔艏隼嗡乃谋?。他歪著腦殼朝水溝里吐了一口痰,都是血。陶戶籍沒抓住,他身子一軟,栽倒在地,咚的一聲,世界拉上了黑天鵝絨幕布。

      穎子孤立無援,在人民醫(yī)院各個人聲鼎沸的窗口排隊交費,急得一額頭的汗。她給老板打電話,帶著哭腔找公司借兩萬塊錢。她保證年底之前還上。老板掛上電話把轉椅轉了半個圈,看著窗底下的芙蓉路,那么多車,那么多人,天際線都是各種幾何形的樓頂,他朝空中打了個脆脆的響指,嘴角浮出詭秘的微笑。

      要到來的事情總是出人意料。胸片在光屏上清清楚楚。主治醫(yī)生戴著口罩在跟穎子說話,但是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她在一片無垠的空白中。事實是殘酷的,確診,肺癌,并已擴散。穎子是啞啞地哭著走出主治醫(yī)生辦公室的。她扶著墻壁,漂亮的從不穿絲襪的雙腿是軟軟的。她走一截停一下,彎著腰哭。她像一艘孤零零的小船,漂在四顧茫茫的大海上,不曉得方向在哪里,港灣在哪里。

      朱大福躺在病床上,告訴靠近他胸口的妹子,取款密碼就是她的生日。他說他的床板下頭還壓了一個存折,那里頭有萬一的時候應急的錢。他從來沒有動過,新房子裝修缺錢的時候都沒有動過?!拔疫€是給你留了一手的?!彼f,“密碼也是一樣的呵,記得?!?/p>

      穎子被這種交代后事一樣的話語嚇得哭起來:“你要是……要是……我怎么辦?”

      “蠢寶,沒事的。不要聽醫(yī)生那一套。我吃得三碗飯,呷得半斤酒,勒手勒腳做得事,什么病都放我不倒。你看咯。”

      “我怕……我好怕的……”

      “怕什么怕呵,你老爸打得鬼死咧?!?/p>

      第三天,朱大福拔掉身上的各種管子,趁護士們不注意,溜出了人民醫(yī)院?!拔也挪粫凰麄兏钜坏哆?。”他對擁到他家里來看他的青石井的鄰居們說,“我躺在醫(yī)院里橫想豎想,去他娘的,老子要挨這一刀干什么,索性就跑出來了。”

      張娭毑說:“開刀也是一個死,不開刀也是一個死。要是我,我也不會挨這一刀。何必呢,這把年紀了?!?/p>

      王瞇子說:“那是那是,而且開一刀要好多好多錢。如今醫(yī)院里頭就只曉得要錢?!?/p>

      朱大福很好漢地說:“老子天不怕地不怕,還怕它個死噯。要死卵朝天,不死當神仙!”

      穎子從外頭急急忙忙走進來?!搬t(yī)院尋人咧。打我手機問我人在哪里。”

      “你還是跟我回醫(yī)院去做手術吧,你要信醫(yī)生的。”她說。

      “不信,我只信我自己?!?/p>

      “老爸哎,”穎子又要哭了,“我求求你,好吧?”

      “我妹子曉得我要緊了,”朱大福對圍著他的鄰居們說,一臉夸張的炫耀,“她現(xiàn)在好懂事的?!闭f完又是一陣咳嗽。一口痰涌上來,他沒有吐,咽了下去。喉結上下滾動。喉嚨里是血腥味。

      “老爸哎!”

      “沒事的,穎子,你老爸這條命,硬扎得很。醫(yī)院里我是不會去了。你放心,我保證活得好好的?!彼例X上有紅色。

      穎子兩行清淚流下來?!澳隳延⑿劭阋恰彼悬c哽咽,“要是……你不動手術,會……會……”

      “會死是吧?”朱大福呵地笑一聲,“蠢妹子,你老爸死不了的。我還沒看到你結婚,還沒看到你生胖崽崽,我怎么會死?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

      鄰居們笑起來。穎子語塞了,臉上泛起兩朵紅暈。

      時間和不幸正在改變穎子。她每天下了班就回來陪她老爸,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說話,掃掃地,收拾一下他那凌亂的床。在兩份工作之間的無事可干的閑時里,她甚至站到朱大福的魚攤前,幫他打打下手,把剁好的魚塊裝進塑料袋中;魚從水盆里跳出來,在地上翻蹦,她彎腰去捉起來,魚鱗貼在她漂亮的裙子上,閃著碎碎的光;她給伸過來的手掌放上找零。朱大福不時側過腦殼看看她,三角眼里都是含糖量很高的笑意?!澳隳沐邋萘艘路∶米?。”

      陶戶籍過來買魚。他下班之后跟同事下了一盤象棋,輸了。警服上衣掉了好多煙灰?!昂眯┝税?,你身體?”他聽到了咳嗽聲音。

      “沒事的,沒事的?!?/p>

      “你還是咳得蠻厲害?!彼f,“上回嚇死人了?!?/p>

      “沒事的,沒事的。要收攤子了,草魚半價,買條回去做刨鹽魚蠻好吃的?!?/p>

      “來一條?!?/p>

      朱大福遞了根煙給他,自己也往嘴角送了一根。

      “少抽點煙,咳嗽。”他接過一條三斤重的草魚。

      “沒事的,沒事的?!?/p>

      “身體比賺錢重要呵。”

      “賺幾個小錢,賺幾個小錢。”

      朱大福要把小錢存成大錢。將來穎子要結婚,要生胖崽崽,辦大事都要大錢。穎子這里那里打工,賺的錢只夠她自己花,甚至,不夠她花。她要的包、鞋子、手機、香水,都是他跟著她到令人眼花繚亂的大商場里去埋單。好貴呵。他到收銀臺付錢的時候心里頭是緊的,同時也是松的。只要她高興,他就滿足。他這一輩子,就是為了她才活得有點興味的。他起早貪黑,賺的每一毛錢都是為了她。

      穎子曉得,他有兩本存折,密碼是自己的生日。

      落雨了。滿街四散著抱頭亂竄的人。一聲聲吆喝里,水溝卷著一朵朵漩渦。水霧騰起來,美麗而模糊。朱大福退到身后的屋檐下,一邊咳嗽一邊點煙。這是當年桃妹站立的地方。就是從那一個閃電照亮世界的瞬間,有了以后的穎子。他清楚記得她當時濕濕頭發(fā)蓋著臉的樣子,一道突然的閃光讓她變成了樣板戲里的白毛女,她的驚恐的眼神,還有她說“莫過來”時的慌張的聲音。她的樣子停留在那個時間里,永遠不會變化,也永遠不會老去。她現(xiàn)在在哪里呢?這么多年過去,她音信全無。他曾經無數(shù)次地動過念頭,要去懷化找她。那地方那么大,那么陌生,他怎么找得到呢?而且他再蠢也會明白,這樣的女人一旦走了,是不會掉過頭來的。她還好嗎?債都還清了嗎?再也沒有人追她了嗎?她曉不曉得她生下來的妹子現(xiàn)在是什么模樣?穎子幾多水靈、漂亮,臉紅撲撲的,牙齒白得像珍珠。走在街上,到處都是回過頭來看她的人。她要是回來看看她的妹子幾多好,哪怕只看一眼。他能想象她又意外又幸福的樣子。雨越落越大,屋檐像掛著水簾子。褲腳被雨水濺濕了,貼在腿上冰涼的。他咳嗽著,想起那些溫存的夜,放肆的夜,他壓在她身上,像豬拱菜地一樣地在她胸口上亂啃。她的右肩胛有一塊顏色很深的疤痕,像是被傷害過的證明。她不肯告訴他這疤痕的來歷,就像不肯告訴他她從前的生活,她的丈夫,她的親人或朋友,還有幾次扣押她的那些債主對她做過些什么。她和他認識之前的事他不曉得,她走了之后的事他更不曉得。她是他永遠無解的謎,也讓他永遠留戀。

      穎子進過一次會計班,她想考個證,但學了不到一個星期就望而卻步了。她到底不是讀書的料。她并不蠢,就是一打開書就走神。字,尤其是數(shù)字,在眼前跳,但不往心里去。老師在講堂上講的內容,她基本聽不懂。她在筆記本上涂了好多條有尾巴和沒尾巴的魚。她想退學費,辦學方不肯,說聽不聽是她自己的事,既然交了費用,她就應當把它學完。這學費相當不便宜,她沒有向老爸伸手,是自己咬著牙交的。上個月的一件意大利的燈籠袖上衣也是她自己咬牙買下來的。

      她認識了一個綽號叫二毛的人,爵士樂隊的小號手,留著及肩的長發(fā),一年四季都是黑T恤,目光清澈又空洞,胸前晃動著一圈銀鏈子,手上也是。在南門口番茄酒吧,他從舞臺上下來,在她的臺子上拍了一下,然后進了洗手間。出來路過,又在她臺子上拍了一下,朝她笑。

      “我看看?!焙髞硭退谝黄鸷缺?zhèn)啤酒,她要他褪下手中的銀鏈給她玩玩。“鳳凰買的,苗族人做的,不精致,也不貴?!彼f,“上次去那里演出。喜歡嗎?”“嗯,有意思?!彼f。“喜歡就送給你。”他顯得很大方。

      她玩了一會兒,遞還給他:“還是你戴著合適,是你的風格。”

      她繼續(xù)說:“你要是不戴它,就不是你了?!?/p>

      他哈哈大笑。他笑起來有一股孩子氣。這讓她喜歡。

      他請她吃飯,就在一條小巷子里的排檔上,點了油爆小龍蝦、劈成兩半沾滿了辣椒的螃蟹、麻油豬血和蔥油粑粑,還叫了五瓶百威啤酒,冰鎮(zhèn)過的?!芭堆?,喝不了這么多?!彼f,“我頂多喝大半瓶?!薄安患保??!彼质悄菢有?。她摟了一下頭發(fā),與他相視一笑。

      他大概三十歲,身上有種東西吸引著她。她也說不清那是什么。孩子氣?有時候顯得很弱的樣子?率性、真實、誠懇?或者吊兒郎當、滿不在乎?眼神里透露出的某種固執(zhí),或者縹緲?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傊畬λ齺碚f他是一塊磁石。

      他說他的老家在郴州,“去過嗎?”她搖搖頭,嘴里咬著小龍蝦。

      “有一個東江湖,那你肯定也沒去過?!彼f,“好大的湖,水好清,東江湖的魚是有名的?!?/p>

      “我老爸就是賣魚的,說不定賣過你們那里的魚?!?/p>

      “真的噯?”

      “狗騙你?!?/p>

      他說他高中都沒讀完就跑到長沙來了。他拜了師,學小號,后來就進了樂隊,幾乎瘋狂地迷上了爵士樂。他買不起房,跟樂隊的其他兩個人一起合租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就在萬達廣場后頭。那兩個人都有女朋友,他沒有。

      “真的沒有?”

      “狗騙你?!彼麑W她說話。

      “以前有過吧?肯定。”

      “以前,嗯,算是有過吧?!彼旨m正,“不,不能算,只是玩玩?!?/p>

      “只是玩玩?!彼此谎?,“你談女朋友就是這個態(tài)度?”

      “我沒有態(tài)度?!彼f,“我都不曉得談戀愛是什么味道?!?/p>

      實際上,她喝了一瓶半?!俺苛?,我?!彼f,“有點暈了?!?/p>

      他把她剩下的半杯啤酒拿過去一飲而盡:“沒事,坐坐就好了。”

      他帶她去了他們合租的房子。他把他的房門帶關。隔壁的房間有女孩子的叫聲。他點燃一支煙,給她放音樂,屏蔽掉塵世的雜音?!跋矚g路·勞爾斯嗎?最老牌的爵士歌手?!彼龘u搖頭,不是表示不喜歡,是表示不知道。她莫名其妙地覺得他喜歡的,她一定也會喜歡?!八赖臅r候,曉得不,好萊塢星光大道上都擺滿了鮮花?!彼牬笱劬Γ犞纳钪獾穆曇?。

      他又換了一支曲子,女聲,沙啞性感,在吉他和低音提琴的伴奏下,如煙繞梁?!按靼材取た藙??!彼榻B說,“新一代最牛?菖的爵士女王。你要是不曉得她,你就不曉得爵士樂?!?/p>

      她當然不曉得爵士樂。她只曉得港臺和內地的流行音樂,只曉得李宇春和張韶涵。他給她打開一扇窗,她朝外看去,世界遙遠,白云悠悠。

      沒有先兆,沒有挑逗,他突然捧住她的臉親了一口,然后退到身后的椅子上坐下來,朝她很孩子氣地笑,就好像剛剛只是頑皮了一下。

      她沒來得及反應。在臉上摸了摸,指頭是濕的。“你這是干什么?”她問。

      “沒干什么呵?!彼f,遞過一張餐巾紙,“突然覺得你好可愛。”

      “算了吧你。”她沒有伸手接那張紙。

      “你什么都不懂,”他說,“所以一干二凈,特別可愛?!?/p>

      “算了吧你?!?/p>

      “我最討厭那些裝的妹子。她們什么都不懂,又裝作什么都懂?!比缓笏f,“你不裝?!?/p>

      “我是不懂呵,我什么都不懂。我要裝什么呵。”

      “所以……我說,所以……”他又朝她笑,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手撐在她的坐凳的扶手上,臉靠得很近。

      穎子說:“我要走了,不早了。我老爸生病了,一個人在家里頭?!?/p>

      她其實心里是矛盾的,她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她曉得自己喜歡上了他。她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灼熱。

      他送她到馬路上,攔了一輛的士,付了車費?!澳悴粫辉俚轿疫@里來了吧?”他問。

      “謝謝你的小龍蝦,還有啤酒,還有爵士樂?!?/p>

      她又補充了一句:“跟你在一起的感覺,蠻好?!?/p>

      他們在一起兩個星期之后,她發(fā)現(xiàn)他抽大麻,放在香煙里抽。她曉得這是危險的。但他說玩音樂的人里頭很多都抽,有人還吸海洛因咧。他說了一串著名的名字?!澳阊劬Φ赡敲创蟾墒裁矗窟@是真的。狗騙你?!彼f得自己抽大麻似乎很有道理的樣子,好像把自己的名字和那些著名的名字之間畫上了等號就等于沒有任何錯誤一樣。他指了指隔壁,說:“他們也抽,不信你過去看看。”穎子害怕,退縮了,有一個星期沒去找他。他也沒找她。他是那種個性很犟的人。

      結束了。剛開始的時候穎子這樣對自己說。她覺得自己很果斷,畢竟還沒有完全陷進去。但是最初的輕松過后她感覺心里頭有種東西越來越沉。她剛進入一家房地產公司,在售樓部當售樓小姐,穿著一套公司發(fā)的黑色職業(yè)裝。接受了禮儀培訓之后,她站在沙盤前雙手握在胸前欠身迎接來看樓的客戶。她看上去精神,實際上走神。她不斷地想他,他和她吃飯的情景,在他的小房間里聽音樂聊天的情景,手牽手在河邊上散步的情景,他熱吻她并剝掉她上衣的情景,隔壁房間有叫聲她自己也在叫的情景,還有他笑起來像個孩子的樣子,他胸前和手腕上晃來晃去的銀鏈,這一切都在腦海里翻騰,揮之不去。她想念他,渴望見到他,但她又不想如此,于是越來越矛盾,越來越糾結。客戶問了她三遍B棟一單元2604那套朝南的三室兩廳房的價格,她才像從夢中驚醒過來:“呵呵,我們一房一價。請問你問的是哪一套?”

      被公司炒掉的當天晚上她去找他了。他剛剛演出回來,手里提著小號盒。他看見她站在樓房外的路燈下,影子很長。

      那晚上她沒有回到她的新房,很瘋狂的一夜,他手臂上留下了她的咬痕。她跟他說:“有個條件,那就是你以后再也不能吸大麻了?!彼l(fā)誓。他發(fā)了,看上去很認真。沒過幾天,他又抽上了。她哭起來,說他欺騙她。她站起來要走,他一把抱住了她,不求饒,只是不停地撫摩她的頭發(fā),什么也不說。她曉得自己走不了了。她已經離不開他了。

      但是為這件事,她和他還是吵過幾次,最后不了了之。她也沒有任性地沖出去。

      他抽完大麻之后的樣子特別陶醉,看她的目光是迷離的,又顯得特別興奮。她心疼,但是又愛,把他摟在自己懷里。

      他問她要不要試一口,她堅決地搖頭?!澳悴晃埠?,”他說,繼續(xù)抽,吐出一團霧來,“這不是什么好東西。妹子抽了,會變壞?!?/p>

      “那你為什么要我試?”

      “我也不曉得是為什么。”他說,“只是好玩吧?!?/p>

      他沒有什么錢。他和她都是在大排檔吃飯,但啤酒總是能擺一排。和他好上之后,她可以喝兩瓶啤酒了,有時候甚至三瓶。

      她喜歡聽他聊天,談他小時候頑皮的事,有時也談談樂隊,談三歲時父親和母親離婚,他和母親在一起生活。他每個月都給她寄兩千塊錢。有一次他問她:“你媽媽呢?你好像從來沒有提起過你媽媽?!?/p>

      “我沒有媽媽。”她淡淡地說,喝了一口啤酒。

      “怎么可能?你是從樹上掉下來的嗎?”

      “我沒有看見過我媽媽?!?/p>

      他望著她。

      “不要這樣看我。別人有媽媽,我沒有,從來就沒有?!?/p>

      她沒有告訴他老爸在她十六歲生日那天跟她說的事。她心里有大面積的陰影。

      “是跟我一樣,父母離婚了嗎?”

      她搖了搖頭:“把這杯酒喝了吧。我不想談這件事?!?/p>

      “哦,穎子,穎子!”他把她摟了過來,抱得緊緊的。

      她把他帶到了自己的新房。他很興奮,到處看,到處摸。推開窗子看見湘江,大叫了一聲?!拔乙恢眽粝胗幸婚g自己的房子哦!”他很感慨?!耙院筮@就是你的家?!彼粗难劬φf。

      “真的?”

      “狗騙你?!?/p>

      她看著他準備點大麻煙,說:“你要是把這個戒了,我會嫁給你?!?/p>

      “好,我不抽了?!彼褵熑嗨?,扔到窗外。

      但是過了兩天他又抽了。他戒不了。她看到他吸一大口趕緊把嘴捂住,那種陶醉的模樣,讓她難過。她說:“你會出事的咧。”

      她說得憂心忡忡的,說的是自己的不祥預感。

      后來她的預感被證實了。

      二毛他們的樂隊在一些酒吧駐唱,收入不多,但他們無所謂。他們很快活,有時也很瘋狂。偶爾他們也接一點商演,穴頭讓他們在長達一個半小時的演出中表演三四支爵士樂。這樣的商演一般都在外地,穴頭接的活。那天他們到了岳陽,晚上演出之后開始消夜,就在洞庭湖邊上,月亮高掛天宇,湖水波平如鏡,遠處的君山像浮在湖面上酣睡的水牛。這景致讓他們開心。這是個周末,穎子也跟著二毛出來散心。他們不曉得吃了多少燒烤,喝了多少啤酒,還有洞庭湖里十幾種叫不出名字來的魚?;氐骄频暌呀浭橇璩咳c多了。二毛叫穎子先睡。穎子打著呵欠問他要干什么去。二毛說他到隔壁小胖子那里坐幾分鐘就回來睡覺。小胖子是架子鼓手,陸續(xù)有人敲他的房門,連二毛一起他們有四個人。他們抽開了,大麻煙燃在他們每一個人的手指上。每一張日光燈下的年輕的臉都蒼白而迷醉。世界漸漸隱退了,消失的盡頭,他們的身體飄浮起來了。

      這四個家伙經常就是這樣聚集在一起吸食大麻。他們的關系比任何人都親密。他們有共同的秘密和快樂。

      突然門被敲響了,急促的聲音像架子鼓點。

      陶戶籍急急忙忙橫過街來找朱大福。

      “你妹子出事了!”

      “什么事?”朱大福一時反應不過來,手里握著刀,“你說什么?”

      “你妹子被扣在岳陽了!城陵磯派出所!”陶戶籍說話的聲音向來大,“城陵磯派出所,聽清楚了嗎?”

      “我妹子?”朱大福三角眼瞪起來,“她好好的,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曉得具體情況,反正拘留起來了,我剛剛接的電話,那邊打來的,咨詢戶籍所在地派出所,核實身份?!?/p>

      人人都會束手無策。出事,又不明原因,又不知結果,最讓人揪心。全世界所有空難事件中的家屬大抵如此,朱大福也不例外。他額頭上冒出汗來,上衣一下子濕了?!澳阙s快到岳陽去呵!”旁邊攤位上的老余說,仿佛提醒了他。他趕快收攤子。“你快點去,”老余說,“我來幫你收拾,莫耽誤時間。”

      朱大福小跑著往青石井去,一邊跑一邊咳嗽,越急咳得越厲害。他感覺到了喉嚨里的血腥味。他被老余提醒一定要帶上身份證。他進門就到五屜柜里翻找。他在生活上是一個凌亂的人。

      一道影子閃進了三角眼的余光里。他把腦殼扭過去。

      穎子站在了門口。逆著光,是一條黑影。

      “要命的哎,”他第一次這么大的聲音對她說話,“我都被你急死了咧!”

      黑影走了進來。穎子的臉亮了,面無表情。

      “出了什么事呵?說話呵,出了什么事?你到岳陽搞什么鬼?”

      穎子呆呆地坐著,目光恍惚,好像還沒有從一場噩夢中醒過來。

      她從沒把二毛帶到青石井來過,朱大福也根本不曉得她和二毛的事。雖然她也常常陪明顯衰弱起來的老爸說說話,但感情上的事她從不提及。老爸也不敢問。有時候他會旁敲側擊,說:“妹子你也不小了,應該正經談個對象了?!彼龝磫栆痪洌骸笆裁唇姓??”他如果要繼續(xù)說下去,他曉得她會說“算了吧你”。他不想自討沒趣。

      二毛在關了半個月之后被放出來了。四個人是一起出來的。岳陽警方把他們吸毒的情況通告了長沙警方。

      這支樂隊解散了。樂隊老大去了北京,其他的人各找出路,消失在這個人口日益增多的喧鬧的省會里。街上人山人海,彼此都是陌生的。

      二毛待在出租屋里面整整一個星期沒有出門,情緒十分低落。另外兩個室友干什么他也從來不問。只有穎子天天來看他,提在手里的白色塑料袋,鼓著兩三個泡沫食盒,裝著二毛喜歡吃的幾樣菜,鹵蛋、肥腸和捆雞。他們不到大排檔去了,就在房間里吃其實是從大排檔買來的飯菜。她要他住到她的新房子里去,干脆把這里退了。他不肯。

      這天,穎子把兩千塊錢遞給二毛。錢上面箍了她從頭發(fā)上抹下來的橡皮筋。

      “干什么?”他問,身子朝后仰去。

      “寄給你媽媽呵。月底了?!彼f,“你不是每個月底都給你媽媽寄兩千塊錢嗎?”

      “我不要你的錢?!彼f,“拿去!”

      “你沒有錢了呵,我曉得?!?/p>

      “不關你的事?!?/p>

      “二毛,”她有點來氣,“我跟你是一根繩子上的呵!”

      錢擱在泡沫食盒翻開來的蓋子上。二毛看都不看。

      她對二毛又愛又恨,尤其是那天晚上,她和他們四個人一起被帶到派出所的時候,從未有過的經歷讓她一夜未眠。她心里充滿了怨氣和憤怒。她想跟他一刀兩斷,但是無論如何她又舍不得離開他。

      二毛不作聲,低著腦殼,然后又在身上到處摸。

      “你還想抽那個害人的鬼東西?!彼f。

      二毛望著她,還是不作聲。這天晚上,他沒有再說話。第二天也是。第三天也是。

      “你就是這樣對待我的嗎?”她問他。

      “說話呵,”她又說,“要不放點音樂?!?/p>

      二毛把眼睛望向窗子外頭,幾根樹枝掛著轉黃了的樹葉。風吹過城市上空,燈火閃閃爍爍,像是一片明亮的掌聲。

      他終于開口說話了。他說:“穎子,我們還是分手吧?!?/p>

      “這就是你想說的話?”她一下子就漲紅了臉。

      “跟你說,這不是你要過的日子。你不應該跟我過這樣的人生。我什么都不能給你?!?/p>

      “你不要跟我說這些。我喜歡你,喜歡跟你在一起的感覺。我不要你給我什么,我也不會跟你要什么。我可以賺錢,辛苦一點,節(jié)省一點,兩個人也可以過下去?!?/p>

      淚珠在穎子的眼眶里轉動。二毛表情漠然。

      “只要你不再抽那害人的鬼東西。我愿意跟你在一起。我們好好地過,好吧?”

      “戒不了,我發(fā)過毒誓,還是戒不了。我沒有辦法。你也沒有辦法?!?/p>

      “它會毀了你的!”

      “毀就毀吧,”他說,“我一無所有,沒什么好毀的?!?/p>

      最后他還是那句話:“我們分手吧?!?/p>

      他說完再也沒有看她一眼,一直盯著窗外。很少見他坐得這樣直。那是一種固執(zhí)的直,下了決心的直。

      他胸前和手腕上的銀鏈子,像她初次在番茄酒吧看到時一樣,在燈光下閃著魅惑的光芒。

      穎子沖到路燈下,扶住水泥的燈桿嘔吐起來。之后,半條巷子都聽到了她聲嘶力竭的痛哭。

      雖然穎子基本上每天還是回來一趟看看朱大福,但她一連幾天都沒有回家吃晚飯。朱大??粗矚g吃的幾樣菜擺在飯桌上都冷了,他也沒了吃飯的心思。他悶悶不樂地坐著抽煙。青石井巷口上的路燈亮了起來,蚊蟲圍著燈光飛舞,有幾只大的甲蟲掉到了地上。誰家的女人在大喊大叫,隨即有細伢崽的哭聲。朱大福拖著自己的影子走出了巷子,他要到妹子的新房子去看看,他很牽掛她。他手里還提了麻辣小龍蝦和油炸香干,可以給妹子做消夜。

      敲了門之后他站著等。再敲,然后貼著門聽里頭的動靜。他好像聽到里頭有嚶嚶的哭聲,他大聲喊:“穎子穎子是我!是我咧穎子!”哭聲好像消失了,但是沒有人開門。他又用力捶打,大聲喊叫,里頭卻沒有聲音。他有一把新房的鑰匙,但是沒有帶在身上。他連忙坐電梯下樓,回家取鑰匙。這個慌張的過程中,他都不曉得什么時候弄丟了手上提著的麻辣小龍蝦和油炸香干。他上氣不接下氣一路小跑過來,一額頭的汗??人宰屗X殼缺氧,他感到一陣窒息。

      門打開了,燈光蒼白雪亮。穎子斜靠在傍窗的布藝沙發(fā)上,右手握著伸長的左手。地上有一把反著光的水果刀,左手的纖長的指尖朝下滴著血,濡濕了茶幾下的一片地毯。

      過去了好多日子,朱大福只要回憶起這個場面,心里頭都是痛的,同時也照樣不會明白,妹子為什么要割腕自殺。雖然他沒有見過二毛,但他曉得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為什么人要吊死在一棵樹上?

      他?;貞涀约喝绾伪е宦返窝拿米幼哌M電梯,走進人民醫(yī)院的急救室,他是如何央求醫(yī)生救救自己的妹子,她才二十三歲呵醫(yī)生!他?;貞浧鹈米犹K醒過來的一瞬說的話,她說她不要活,然后哇哇地哭。他用力摁住她的右手,這只手想拔掉身上的管子。他常回憶在醫(yī)院病床邊陪護她的那一周,他不敢睡去,看著妹子雙眼闔上,呼吸均勻,他趕緊跑到走廊盡頭抽煙、咳嗽,然后又趕緊跑回來坐在妹子的床邊。他還?;貞洺鲈簳r醫(yī)生跟他說的話,醫(yī)生叫他要看緊一點,“她這里還沒有完全拐過來。”醫(yī)生的食指在他自己的太陽穴上畫著圓圈。

      半年之后,穎子正常了。他們都不再提那件事。朱大??醋约旱拿米樱抗饫锸巧畈灰姷椎谋瘧?、濃得化不開的憐愛。穎子又找了份工作,在紅星美凱龍家居市場里的一家健身器材公司,專門推銷跑步機和按摩椅。她基本上每天在青石井吃晚飯,再回到她的新房。哦,新房一直新,她十分愛惜,每天都清理得干干凈凈,任何時候看上去,都像是剛入住一樣。

      她偶爾會想起二毛,但情緒已經平靜。撕心裂肺地痛過之后,時間會讓人平靜,心如止水。傷口總是要結痂的。二毛是在郴州,還是在長沙,或是在別的什么地方,她都不曉得,也不會去打聽。她再也沒有遇到過他。

      朱大福吐血的頻率更高了。他聽到猛咳的時候胸腔里有一種難聽的聲音,拉風箱一樣。當然他不會告訴任何人。他心里清楚,他活不了多長時間了。他有點害怕,但又有點坦然,更多的是擔心。他有時候想,如果他撒手離開人世,妹子怎么辦。這是他在人世間唯一放心不下的。他覺得他妹子雖然年紀不算小了,但是還很幼稚,愛輕信別人,很容易上當,尤其上男人的當。她也很容易受到傷害,受到傷害之后反應激烈,不曉得會干出什么嚇人的事來。只有他能夠守護她,寵愛她。還是張娭毑說得好,妹子要嫁一個好男人。他想,如果穎子嫁了個好男人,他把她交到那個男人的手里,他就可以放心地走了,不然他會死不瞑目的。

      只要是落雨的天氣,他就會想起桃妹來。想起那個雨夜里,他家的門開著,她遲遲不敢進來。想起他貼著她隆起的肚子,猜是男是女。想起她第一次端上來一碗她炒的雞雜,他說:“哎呀,你比我炒得好吃些?!彼f自己都沒有試味。他們有過一段快活而溫暖的時光,但轉眼就消逝了。她永遠不回頭地走了。她扔下他,扔下剛剛出生的還沒來得及取名字的妹子,她為什么那么狠心呢?但他不怨她,更不會恨她,他只會想念她。他經常在夢里見到她,她在前面跑,他在后頭追,但是永遠也追不上她。他只能看到她烏黑的發(fā)髻,發(fā)髻上紅色的塑料夾子,和一雙奔跑的像男人一樣的大腳。

      他的那位會畫飛起來的馬的小學同學進過兩次ICU(重癥監(jiān)護室),但還是走了。他去參加了同學的遺體告別儀式。來的人不多,銅管樂隊面無表情地吹奏著哀樂,制服皺皺巴巴,皮鞋尖上凈是紙灰。來人中有兩三個老同學現(xiàn)在根本認不出來了。他們也認不出他來。遺像上的人朝他們微笑,仿佛要加入他們的閑聊。一個精瘦的、臉像核桃一樣的同學說:“到了我們這把年紀,身體比什么都重要?!绷硪粋€同學說:“就是,我每天吃完晚飯要走一萬步?!敝齑蟾]說什么話。但是他們被他咳嗽的聲音嚇住了。他是坐公交車回來的,轉了三趟。他從來沒有坐過的士。他看著車窗外的城市,陽光像波浪一樣卷過去,自己的影子投在窗玻璃上。在一片燦爛中他的心里頭是灰暗的,也是空落和虛無的。他想起了和會畫馬的小學同學有關的一些童年往事,想起春游時他們爬岳麓山,一人手里采了一大把映山紅。他們笑起來也像映山紅。想起夏天的時候,他們一起到湘江邊的躉船上直直地朝下跳,他們把這個動作叫作扔炸彈。有一回會畫馬的同學嚇哭了,他的小腿抽筋,是他把同學弄上岸的。他們癱倒在滾熱的沙礫上,一個在哭,一個在笑。為什么快樂的時光總是從前?為什么現(xiàn)在沒有了那樣的快樂?

      他又想起穎子,如果他和這位同學一樣走了,她既沒有娘,也沒了爹,那她怎么辦?逢年過節(jié),家家戶戶團圓的時候,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往哪里去?桃妹,你回來呵!他在心里頭喊。他還暗暗地求菩薩保佑,讓她回來接他的手,讓妹子身邊至少有一個親人。

      天空明亮,河水從容,街面上人車如潮。偉大的變化始于不知不覺中。他猛咳了幾下,喉嚨里的血腥味涌了上來。他很少像今天這樣難過。

      觀音菩薩生日那天,朱大福跟著青石井巷子里的張娭毑、王瞇子幾個鄰里到了城北的開福寺。他以前是從不到廟里燒香的。張娭毑告訴他如何點香、敬香、跪蒲團、叩頭、許愿。他只許了一個愿,愿觀音菩薩保佑他的穎子。他不停地叩頭,直到王瞇子把他拉起來。他的額頭一片烏黑,中間有點紅。這天晚上他睡得很好。他相信菩薩是靈的。這是他有生以來,頭一回相信看不見的力量。

      穎子給他帶回了一樣自己公司的產品,像個大號的耳機,夾在太陽穴兩端,按一下選擇按鈕,會有各種節(jié)奏的震動和按摩。穎子說,每天睡覺之前用半個鐘頭,睡眠會好一些?!澳憧纯茨愕难鄞?,都是黑的?!彼f,“電池你要是不曉得換,我來給你換?!焙芎唵蔚臇|西,示范了三次,他才學會。他對任何電子產品一竅不通,也毫無興趣。

      穎子自從那件事以后,有一年多的時間沒有和任何男人談戀愛。她陪她老爸的時間更多了。這讓朱大福特別滿足。他沒有告訴她自己到開福寺燒香許愿的事。他覺得穎子如今懂事了許多。她以前在他面前的那股子火藥一樣的沖勁很少看見了。她還跟他學著做菜。他感到欣慰,想以后即便沒了他,她至少曉得自己燒火煮飯。煎魚的時候油濺到她的手上,他沖過去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嘴里吮吸,心痛得眼鼻擠成了一堆。她抽出手來甩了甩,說沒事。

      “小心呵,”他說,“要是油濺到臉上,會破相的咧?!?/p>

      她有天從冰箱里拿出一盒冰激凌,躺在自己席夢思床上邊吃邊打開電視,晚間新聞跳出來,她本想換頻道,突然聽到“杭州”兩個字,她把遙控器放下了。新聞里說最近杭州破獲了一個犯罪集團,這個集團主要的罪行就是以戀愛為名騙取女性的錢財。然后簡單介紹了他們的作案手段,提醒廣大女性朋友不要上當。女播音員沒有念他們的名字,念的是“以張某劉某徐某為首的犯罪團伙”。她聽到“徐某”兩個字,坐了起來,隨即又躺了回去。她想他的姓名一定是假的。她一文不名,還不夠成為他們的獵物,但她現(xiàn)在曉得,他的一切都是表演。她早已把手機里的他拉黑了。她安靜地吃完了剩下的冰激凌。

      她遇到過一次張力武。他來買健身器材。他有隆起的啤酒肚了。看到對方的時候他們都有點驚訝。“我隨便看看。”昔日的英俊少年說,“你在這里做事呵?環(huán)境不錯。環(huán)境不錯?!?/p>

      她笑笑,點了點頭:“你呢,還好不?”

      “我還不那樣,開了家小公司,賺點小錢?!彼拿济€是那樣濃。

      “開了好多家電子游戲室吧?”

      “你這都曉得?”

      “我碰到過王中興?!?/p>

      “我在這里第一次遇到同學?!彼终f,“你想買什么器材?”

      他拍了拍啤酒肚子:“什么可以讓它快點消失?”

      她笑起來。他也笑起來。

      過去的情緒、恩怨,經歷過的心跳,一點都不剩了。剩下的是“同學”這個名詞所包含的定義。時間沖刷掉了好多東西,但是沒有人感到惋惜。人人面對的都是此時此刻,已無感于彼時彼刻。

      那天吃晚飯時老爸和她聊起小學同學的遺體告別儀式?!白詈蠖际且话鸦??!彼芨锌?,喝了幾杯酒,“有什么意思哦,一把灰,就這么一把。”他把手握成一個松松的拳頭,緩緩地搖著腦殼。

      她不大明白他低落的情緒。閱歷決定理解力。見他又大聲地咳,她站起來給他捶背。

      “少呷點酒,看你咳得——”

      朱大福把血痰吞進了肚子?!耙俏?,穎子,”他望著她,“哪一天也……”松松的拳頭揚了揚。

      “不要講這些!”穎子止住他,“老爸,你好好的,不要講這些?!?/p>

      “不曉得哦?!彼f,“我就是擔心——”

      “不要講這些!”

      穎子看到她老爸哭了起來。她長到這么大,很少看到他傷心。

      渺小的人都感受不到偉大的時間。青石井巷墻基和屋瓦上的青苔綠了又黃了,黃了又綠了。麻雀在屋頂上跳躍、啼唱,它是去年那只麻雀嗎?

      朱大福走路有點佝僂了。揮刀剁魚,砧板不再果斷地蹦出既有力量又有節(jié)奏的聲響。做起事來他有點拖泥帶水了。陶戶籍來買魚,警服上衣干干凈凈,沒有煙灰,有段時間不見他了?!白≡?,”他解釋,指了指胸口,“里頭長了坨東西,割掉了。”

      “難怪?!敝齑蟾=o他遞煙,“這么久沒看到人。長了什么東西?”

      陶戶籍揚揚手:“戒了。住院那天起就戒了。明天就是一個月了?!?/p>

      他下了班還是喜歡跟同事下象棋,下得臭,總是悔棋。這個他戒不了。

      他提著條草魚橫過街的時候回頭朝朱大福喊了一句:“你還是要招呼好你自己呵。命要緊啊!”

      朱大福切了生姜、大蒜,洗了一把紫蘇,打算燜黃鱔。這也是穎子愛吃的一道菜。他低著腦殼,三角眼的余光掠過了黑影。門口站了兩個人。

      是穎子和一個比她高出半個頭的年輕男人。

      “這是我老爸?!狈f子對那個人說,“他飯菜做得最好了。你等下子嘗嘗就曉得?!?/p>

      “汪景春?!狈f子把那人拖到老爸面前,“你叫他小汪就是?!?/p>

      這是穎子第一次帶一個男人到家里頭來。那男人三十一二歲,戴了副眼鏡,白白凈凈,模樣端正?!安谩!彼f,聲音還很禮貌。

      “小……小……”

      “小汪?!狈f子說。

      “哦,小汪,坐,坐?!敝齑蟾Uf,“我這屋里,稀亂的?!?/p>

      穎子對小汪說:“我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頭長大的?!?/p>

      小汪說:“嗯,明白?!彼谒竽X殼上摸了一把。

      曾經有一回,朱大福跟他妹子說:“你要是談了男朋友,一定要帶回來給我看一眼。我別的本事沒有,看人還是看得蠻準的?!泵米诱f,除非她打定主意想嫁給那個人了,她才會把他帶到家里頭來。只是在一起相處,她是不會帶回來的。沒必要,要是變了呢?朱大福想起了妹子說過的話。

      穎子大大方方把男朋友帶到了青石井,鄰居們圍了一屋子,把小汪看得不好意思,他不斷地扶眼鏡架,好像它隨時會掉下來一樣。

      “要得,要得?!睆垔謿舶阎齑蟾@介T邊上說,“你看他那個鼻梁、人中、耳朵,蠻好,蠻好,是個有福氣的相。你穎子命好咧,看上了好對象咧。我早就講過,妹子噯,就是要找個好男人?!?/p>

      王瞇子擠過來說:“你那炷高香燒得好哦?!?/p>

      “吃煙吃煙。”朱大福遞煙給王瞇子,也遞給其他抽煙的鄰居。

      “你們兩個人好配的咧,金童玉女咧,”張娭毑聲音好大地說,“打算什么時候請我們左鄰右舍吃喜酒咯?”

      “早咧。”穎子羞得低下了額頭。小汪又伸手摸了摸她后腦殼。

      他們兩個吃完飯回新房那邊去了,朱大福橫豎睡不著,太高興了,太幸福了,太意外了。他妹子終于有了著落,看樣子她是準備嫁給他了,不然她不會把他帶回家里頭來。朱大福其實并沒有仔細看清楚小汪。他不敢放肆看小汪,但是他看小汪第一眼,心里頭就有了踏實感。他覺得他妹子找對了人。這年輕人有禮貌、穩(wěn)重、沉靜,看穎子的目光中有遮掩不住的深情。就這一眼,朱大福就很滿意,很滿意,非常非常滿意。他一陣猛咳,吐出了一口血痰。他對著空氣說:“你要是今天在這里就好了。你會高興的,桃妹。你一定會高興的?!狈f子以前跟什么人談過戀愛,他都不曉得,唯一曉得的只有她為之割腕的那個什么二毛。他沒有見過二毛,但他恨二毛,因為陶戶籍告訴過他那家伙吸毒,而且是團伙吸。那家伙差點毀了他妹子。穎子現(xiàn)在找的這個男人幾多好,一看就讓他放心。當然,也讓他睡不著覺。

      青石井的老房子隔音都不好,他聽到一巷子起起伏伏的鼾聲。月光灑在那些錯落的黑瓦屋頂上,像是灑了一層白霜。

      他喊小汪的時候喊得很親熱。他說他只有妹子沒有崽,小汪現(xiàn)在就好比是他的親崽。小汪還是喊他伯伯,禮貌里也有親熱。小汪給他買了進口藥,瓶子上凈是洋文。小汪告訴他一天吃幾次,什么時候吃,每次吃多少粒。小汪還給他買了一件羊絨背心和一雙加了絨的保暖皮鞋。長沙下雪的時候,小汪還帶著穎子和他到三亞住了一個星期。他是第一次坐飛機,也是第一次看見海和椰子樹,第一次住五星級酒店。他在衛(wèi)生間里出恭之后不曉得按什么地方可以把大便沖下去。他不好意思喊小汪,十幾分鐘之后總算靈機一動,用水杯接了水朝坐便器里沖。

      他暗暗觀察小汪對穎子的一舉一動,慢慢他越來越踏實,越來越放心了。他看到小汪對她無微不至,不是刻意的,不是做作的,是自然而然的。小汪像他一樣,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她高興。小汪是一個懂得憐愛女人的男人。

      小汪在一家上市公司上班,朝九晚五,偶爾出差,每次出差回來都要給穎子父女帶禮物,吃的、用的或者穿的。他還很細膩,很貼心。他是做產品研發(fā)的,是他們公司里的技術骨干。聽穎子說,他是有股份的。他們公司的主業(yè)是做飛機剎車片。

      他是北方人。朱大福開始學著包餃子,剁肉泥,摻進去韭菜或大白菜,有時候是香菇或胡蘿卜,笨笨地,把餃子包得像湯包。小汪也把白襯衣袖子挽起來,告訴他如何捏餃子的邊。這是他奶奶教他的。奶奶在他考上大學那年去世了。他上課的時候戴著黑袖章,戴了一個月。那一個月里,他的同學都不敢跟他開玩笑。

      他們三個人圍著桌子吃飯,燈光下,那情景是動人的。以前,夏日里,朱大福和穎子兩個人吃飯,他是打赤膊的?,F(xiàn)在有了小汪,他穿背心了。穎子給小汪搛菜,朱大福也給他搛菜。他一筷子下去,搛起來的菜比他妹子的要多出一倍。

      他們吃完了,陪朱大福坐一會兒,有時候回穎子的新房,有時候回小汪在河西買的一百平方米的江景房。小汪和穎子商量,兩個方案:一是把兩套房子賣了,再換一套四室兩廳的大房子,把伯伯接過來住,一家人不要分開了;二是穎子和他住到河西去,把她的那套房子給伯伯住。伯伯在青石井的破房子里住了大半輩子,也應當住住新房子了。穎子吻他的后頸,說:“你真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說:“你去跟伯伯說,看他愿意選擇哪一個方案?!?/p>

      在一個陽光耀目的周末,小汪帶穎子在四百七十多米高的九龍倉頂層的餐廳吃了一頓西餐。落地窗外是這個城市的天際線,無數(shù)閃閃發(fā)亮的樓頂,一帶江水和連綿起伏的麓山,大橋上車輛像飛速爬行的甲蟲。小汪從衣袋里拿出一個扎著綢結的禮品盒來放在餐桌上?!按蜷_看看?!彼麑λf。潔白的牙齒閃著復雜的微笑。

      “什么呵這是?”

      “打開吧?!?/p>

      “今天又不是我的生日。”

      “打開吧,慢慢打開?!?/p>

      她慢慢解散綢結,慢慢打開盒蓋,一枚鉆戒浮現(xiàn)在深藍色的絨布里,就像旭日浮出了海面。她輕輕叫了一聲,一只手捂緊了嘴巴。

      “天然的鉆石,南非的,”他說,“這是我的求婚戒指?!?/p>

      他單膝著地,握住了她的左手:“嫁給我吧,朱穎?!?/p>

      眼淚奪眶而出,她點了點頭,緩慢而莊重。淚水從下巴上滴落下來。

      他把鉆戒輕輕套進她左手的中指,站起來,坐回到皮面的椅子上。“從此刻開始,”他笑著說,“所有看見你的男人,都知道你名花有主了?!?/p>

      他們準備在國慶長假里結婚。

      兩種方案朱大福都不肯接受。他還是只愿意住在青石井?!拔覀冏鎸O三代,在這里住了幾輩子,哪里我都不去?!彼麄冋f,“老話講得好,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彼€說:“你們年輕人當然要住新房子、好房子。我離不開這些鄰居。我要是一天看不到他們,再好的地方住著都沒有意思,等于是在好地方坐牢?!?/p>

      他們在布置新房。新房還是小汪在河西的那套江景房。穎子的房子既然朱大福不愿意住,那就干脆出租。好地方,不愁租客,而且租金不菲。小汪從給穎子戴上鉆戒那天起,改口叫朱大福爸爸了。他說:“爸爸你就每個月拿租金過日子吧,不要再做事了,辛苦了一輩子,你也應該享享清福了?!敝齑蟾:芨袆樱撬f:“我是勞動人民咧,我不做事,會天打五雷轟的。租金我不要,你們小兩口用。你們結婚請客的錢,我來出。不不不不,你們不要爭,我穎子辦大事的錢,一定我來出。我都存了好多年了?!彼f得聲音都戰(zhàn)栗起來。

      婚期一天天逼近。朱大福沒有睡過一晚完整的覺。他浮想聯(lián)翩。那個雨夜總是閃回在眼前。他清清楚楚看見她。她躲在屋檐下,一道閃電把她照亮,她從此走進了他的生活,雖然她決絕地走了,一去不回頭,但是她并沒有走出過他的生活。他總是想起她,在回憶里、在夢里、在默默的念叨里,她翩然來到他眼前。“你妹子要做新娘子了呵,桃妹?!彼謱χ諝庹f,在半夜的床上。這床上有過他們翻滾的激情和捂著嘴的喊叫。

      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之后不停地喘息,喉嚨里涌出他刀下的魚一樣的血腥。最近一年多來,他胸口越來越悶,也越來越痛。吃飯的時候,他甚至有些吞咽困難。現(xiàn)在,他吐出的每一口痰里都帶著猩紅的血。當著他們的面,他都把它吞了進去,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但他說話時,牙縫里的血還是嚇著了他們。小汪堅持要帶他到醫(yī)院去做檢查。小汪說自己一個女同事的丈夫是醫(yī)院呼吸科的專家,可以帶他去看專家門診。朱大福頑固地拒絕,一邊咳嗽一邊搖頭。

      “不行,爸爸,你都咳成這個樣子了?!毙⊥粽f,“我一定要帶你去看病?!?/p>

      “不去,不去!”

      穎子見她老爸來了犟脾氣,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氐胶游鞯臅r候,她告訴小汪,老爸其實已經確診了,肺癌。小汪說:“呵,怎么不早點告訴我?”她說:“我怕你擔心?!彼⊥粽f了老爸拔管子從醫(yī)院里跑出來的事?!八怨虉?zhí),若是橫了心,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彼f。小汪感嘆:“唉,爸爸是多么好的一個人!他不肯就醫(yī),我們怎么辦呢?”穎子紅著眼睛說:“誰也拿他沒辦法。”他們坐著,沉默了好長時間?!八辽賾敯褵熃淞??!毙⊥粽f?!八粫涞?,我勸過無數(shù)回了?!彼従彽負u著頭。他把她摟在懷里,心疼地撫摸。

      張娭毑來串門。她喜歡坐在青石井這家人家那家人家門口聊天。她提醒朱大福,擇個吉日,還是要到開福寺去還個愿?!芭堆?,我都不曉得這個規(guī)矩?!敝齑蟾Uf,“那是要去,那是要去。”

      “觀音菩薩還是蠻靈的。”張娭毑說,“你看看你家里穎子,到底找了個好男人。還不就是觀音菩薩保佑的?”

      “我家祖墳開了坼咧?!敝齑蟾Uf,“哪天去開福寺?”

      “我算算日子呵?!皬垔謿沧屑毜仄割^,半閉著眼睛。

      還是和張娭毑、王瞇子一起結伴去的開福寺,朱大福敬了香之后又是一陣叩頭,被王瞇子拉了起來。“夠了,”王瞇子說,“夠了?!?/p>

      朱大福問張娭毑:“還了愿之后還可以許愿不?”張娭毑說:“那當然?!?/p>

      他又再燃了三根香,默默在心里頭許了一個愿:菩薩保佑,讓我桃妹回來。

      “開福寺的菩薩還是蠻靈的吧?”回來的路上他問張娭毑。

      “那當然呵,你妹子不就證明了啵?只要你心誠,菩薩都是靈的?!蓖醪[子搶著回答。

      朱大福有點恍惚了,他產生了幻覺,他看到桃妹迎面走了過來,臉上笑嘻嘻的。

      桃妹沒有來,但是國慶長假來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也是最后的時刻也來了,看上去平常,實際上輝煌。婚禮在華天酒店舉行,人并不多,只擺了四桌。小汪的父母從北方來了,文質彬彬的夫婦,小汪教養(yǎng)的源頭。穎子從小沒什么朋友,她也沒有邀請同事和老板,倒是小汪他們公司里來了一些人,都穿著西裝。小汪和穎子商量了,他們拒絕收禮。朱大福穿著小汪給他訂制的一套中式服裝,緞面上有圓形的燙金的福字圖案,閃著富麗的光。朱大福在大堂的明亮的玻璃上看到了一個陌生的自己。他興奮、意外,也很惶恐。他的手不曉得要往哪里放。小汪的父親是大學教授,在掌聲和喝彩聲中結束了自己精彩而得體的感言和祝福,現(xiàn)在輪到朱大福上臺了。主持人給他遞上話筒。他拿反了,被主持人糾正過來。他站在中間,覺得燈光耀眼。他拿一只手去擋住光亮。他的三角眼在陰影中閃爍著緊張和不知所措。一分鐘過去了,他還沒有吐出一個字來。那一分鐘顯得特別漫長,也特別安靜。一生中從來沒有站在過聚光燈下的人,一生中從來沒有在大庭廣眾下發(fā)表過講話的人,汗如雨下,又背脊發(fā)涼。剛準備開口,突然爆出一陣猛咳。場面有些亂了。小汪和穎子連忙上去扶住他。大家又安靜了。他吞下了一口濃痰,牙齒上沾著血,離話筒很遠地說了一句話。大家沒聽清。小汪上前從他手里取了話筒放到他嘴邊,請他再重新說一遍。

      “小汪,你是個好伢崽,我把穎子交給你了,我放心了。你會對她好的,我曉得?!彼牭阶约旱穆曇粑⑽l(fā)顫,接著聽到了掌聲,有些人站起來拍手。他看到了張娭毑和王瞇子幾個青石井的鄰居。穎子抱住了他,淚流滿面。他給她擦淚,拿嶄新的中式衣服的緞面袖子,說:“莫哭莫哭,你今天應該笑。你看,你老爸就不哭。”他說著,一顆映著燈光的閃亮的淚珠沿著皺紋縱橫的臉滾落了下來。

      “你要快點讓我抱胖崽崽,妹子?!彼悬c喘不過氣來,“我怕我會——”

      “老爸,會的,”穎子止住他,“一定會的。明年就會讓你抱胖崽崽。你好好的呵老爸,我要你好好的,你聽到沒有!”

      這天晚上,那些參加了婚禮的人都在新房里鬧洞房。朱大福沒有去。他怕自己受不了。高興和難過他都受不了。他獨自坐在家里頭,桌子上放了一瓶婚宴上帶回來的五糧液。他喝了一半了?!澳阋埠纫豢诎?。”他舉著杯子對著空氣說,“今天是你妹子大喜的日子咧!你沒看到你妹子幾多漂亮,跟仙女一樣!”

      他又猛咳了幾聲,吐了一口熱血在地上,拿鞋跟擦了擦。他還穿著那身一生中從沒穿過的貴氣又喜氣的緞面衣服。胸口又痛起來,像有一只手在里頭扯著五臟六腑。他喃喃地說了一句:“觀音菩薩呵……”

      他的靈魂飄了起來,向著最虛最虛的虛空。

      洞房里很熱鬧。大家用各種惡作劇捉弄一對新人,然后哈哈大笑。穎子也笑得直不起腰來。她沖到陽臺上透口氣。夜晚的江邊剛剛燃放過了節(jié)日的煙花。天空藍得奇詭而安謐。江水流動著,人世的悲欣,它見得太多。它永遠不動聲色,把一切帶走。小汪也來到陽臺上,把手挽在穎子的腰間。新房燈火通明,人們還余興未盡,但他們兩人都沒說話,只是靜靜地注視著靜靜的遠方。

      突然,像是某種剎那感應,穎子大聲說:“我老爸!”聲音是顫抖的。

      很神奇地,小汪在她睜大的眼瞳里,看到了一顆流星。

      原刊責編 張文爽

      【作者簡介】何立偉,作家、畫家、攝影家。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長沙市文聯(lián)名譽主席、湖南省文史館館員。出版有《小城無故事》《天下的小事》《像那八九點鐘的太陽》《親愛的日子》等二十余部小說及散文集,《失眠的星光》《何立偉漫畫與戲語》等十余部文人漫畫集?!栋咨B》獲1984年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并被收入教材。作品被譯成英、日、法等多種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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