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明
近段時間,總回想起自己1979年—1980年間援藏的20個月里,與藏族同胞團結(jié)奮斗的往事。
那是1979年的夏天,我下到拉薩市汽車修配廠去抓點。這個廠坐落在布達拉宮的東北角,離市區(qū)約4公里多,全廠有300多名職工,60%以上是藏族。廠房規(guī)模、機具設(shè)備、技術(shù)力量都不錯,在拉薩市是個比較大的企業(yè),但從1972年組建以來,由于種種原因,一直是個虧損單位。
一個多月了,修配廠的工作仍然無起色,盡管在大會上多次進行動員,黨委會上作出了不少決策,行政上采取了一些措施,一個月還是修不出兩臺車。有一天上午,剛下過一場鵝毛大雪,高原的盛夏,穿上毛衣毛褲還覺得有些寒冷,我信步朝車間走去,想檢驗一下昨天動員大會之后的效果。一連看了大修、小修、機修三個車間,發(fā)現(xiàn)工人生產(chǎn)情緒都不高。最后到了保修車間,發(fā)現(xiàn)車間外的草坪上,幾十名職工打的打撲克,曬的曬太陽,都快10點了,還沒有上班,我心里就來了點火。
“車間主任呢?”我問。
“他內(nèi)調(diào)了?!庇袀€漢族職工回答說。
“現(xiàn)在誰負責?”我又問。
幾個藏族職工同時指著一個滿頭卷發(fā)、背朝著我的大個子藏族人說:“是‘牦牛?!?/p>
“不要叫小名。”我說。
“他叫朗杰,是代理車間副主任?!币粋€漢族職工站起來說。
“朗杰,怎么還不上班?”我問。
“拉薩的太陽是寶貴的,在外面曬曬太陽,比在辦公室強得多?!崩式懿痪o不慢地說。
“你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先了解了解情況吧。”他轉(zhuǎn)過頭來瞅了我一眼。
我覺得他講的有道理,心想可能是沒有車修。但我走進車間看見5個保養(yǎng)溝上停放著5臺滿是泥沙的解放牌汽車,急忙轉(zhuǎn)身出來說:“車庫里不是有車嗎?”
朗杰轉(zhuǎn)過身來瞪著眼珠大聲吼著說:“活塞待料,你懂不懂?不懂就到辦公室呆著去!”
我簡直受不了了,真想和他大吵一頓。但我壓住火氣冷靜下來,沉思了一會兒,又轉(zhuǎn)身走進車間,把5臺車的發(fā)動機蓋通通打開,對每臺車的汽缸蓋的扭力螺絲都進行了認真的檢查,發(fā)現(xiàn)無一個松動,不打開汽缸蓋怎么知道活塞會待料呢?這是在捉弄人!氣得我真想去狠狠地教訓他一頓。
不知什么時候,朗杰和大伙都到車間里來了,圍成一圈,聽見幾個藏族職工小聲地對朗杰說:“這個‘本布拉(漢語意為大干部)是個內(nèi)行。”我對朗杰說:“你是不是神仙?不打開汽缸蓋就知道活塞待料嗎?”車間里鴉雀無聲,朗杰低著頭,一只手撥弄著腰間的藏刀。為了不激化矛盾,我改口道:“先上班吧,這個問題以后再說?!崩式苡貌卣Z說了一句“來沙,來沙”,隨后就大聲用漢語說:“各班組按照原來的分工上班吧?!编耄∷脑掃€真靈,大伙立即散開了,機具碰擊聲、馬達聲、人聲連成一片,頓時車間里恢復了生機。
中午,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進藏后的往事又浮現(xiàn)在腦海里。剛到西藏,拉薩市委任命我為拉薩市交通局副局長,不久又任命我為拉薩市運輸公司黨委書記兼經(jīng)理。拉薩市是海拔3700米的高寒山區(qū),到職后,由于缺氧,引起了生理上一系列高山反應(yīng),心跳每分鐘達110多次,呼吸就像在內(nèi)地挑著擔子走路似的喘息,常常失眠、頭暈,最難受的是吃不下飯,到職第一天,因吃不慣帶有酥油味的食品,把胃里的黃水都嘔出來了。以后想起酥油味就反胃,有很長一段時間靠從內(nèi)地帶去的壓縮餅干過日子。到職兩個多月的時間里,身體一直不佳。在一次生產(chǎn)調(diào)度會上,生產(chǎn)科的同志匯報說,第二季度的運輸任務(wù)未完成,第三季度也成問題。我問是什么原因,他們說,“修配廠修不出車,出車率下降到40%”。他們還說,要是10月前不把物資搶運進藏,等到大雪封山,勢必影響全市人民的生活。我感到問題的嚴重性,經(jīng)請示局黨組同意,帶病到修配廠抓點。
想到這里,聯(lián)系到修配廠存在的問題,我悶得不行,晚飯后就到外面去散步。見朗杰等幾個藏族職工迎面走來,像是找我有事,正準備向我打招呼,但他們又轉(zhuǎn)身往回走了。我就跟在他們后面不遠,看見朗杰走進一幢正方形平頂藏式房,靠在門口望著我,我順勢朝他家走去。
“有事嗎?”他問。
“沒事,想找你聊聊?!蔽艺f。剛席地坐在卡墊上,他妻子手提銀壺,斟了滿滿一碗酥油茶,躬著腰,雙手高舉,遞到我面前。朗杰對他妻子說:“別費事,他不會喝?!?/p>
“是嗎?”我說。
“里面很臟,喝了要吐的?!崩式苄χf。我全明白了,雙手接過酥油茶,一飲而盡,接連喝了兩藏碗。忽聽門外十來個藏族同胞哈哈大笑,拍著手說:“本布拉,克拉沙沙。”(大干部,好得很),朗杰也大笑起來,接過我手里的酥油茶碗,又遞給我一大塊生牛肉干,抽出腰間的藏刀說:“給!”我正猶豫,朗杰正色道:“這刀是削肉吃的?!庇质且魂嚭逄么笮Γ畮讉€藏族工人蜂擁進屋,圍坐在卡墊上。朗杰面對我盤腿而坐,說:“我們藏族有句老話,雪山再高,雪蓮花是長在它上面的;雅魯藏布江水再急,牛皮船能在它上面航行。你沒有把藏族當外人,我們信得過你。”接著,他主動檢討了上午捉弄我的那件事,又雙手緊握我的手說:“李書記,以后怎么搞,全聽你的!”十幾個藏族職工也跟著說:“我們聽你的!”我被這場面驚呆了,用眼睛掃視了他們的表情,十幾張古銅色的臉膛上,都掛著憨厚的笑容,每個人身上發(fā)出的那股酥油味,我感到分外的馨香。
打那以后,朗杰、曲尼、亞季等幾個藏族干部都成了我的知心朋友。在9月份的“質(zhì)量月”活動中,朗杰、曲尼等幾個藏族干部,大膽創(chuàng)新,勇于改革,主動把當月修好的大修車,開到車隊,請駕駛員自己驗收,深受用戶單位好評。從朗杰、曲尼等同志的身上,我發(fā)現(xiàn)了藏族同胞的可貴品德,更加深刻地認識到了黨中央關(guān)于支援邊疆、建設(shè)西藏、加強民族大團結(jié)政策的偉大意義。
這一年,由于拉薩市汽車修配廠黨委緊緊地依靠全廠藏漢族職工的團結(jié),狠抓了企業(yè)管理,提高了修車質(zhì)量,擴大了修車的用戶,超額完成了全年生產(chǎn)任務(wù),年底扭虧為盈,向國家上交了1.2萬多元利潤。年底,西藏自治區(qū)委政策研究室主任、湖南援藏干部胡彪到市交通局總結(jié)修配廠的經(jīng)驗,并到宿舍看我,對我進藏以來的工作給予充分肯定,使我深受鼓舞和激勵。
我離開拉薩時,朗杰、旺堆、曲尼等十幾名藏族職工為我送行,我第一次見他們穿得那么整潔。尤其是朗杰,他高大的身軀顯得魁偉軒昂,深陷的眼窩里那對大眼晴發(fā)紅而又晶亮。他走到我的面前,慢慢躬下身軀,雙手給我獻上潔白的哈達,又捧送給我一尊松贊干布銅像,握著我的手說:“我們的藏王松贊干布是你們漢族的女婿,這回與你們一道回內(nèi)地探親吧!”我把隨身帶的幾本汽車修理、構(gòu)造及企業(yè)管理等方面的書和一本字典送給他,說:“你現(xiàn)在是廠領(lǐng)導了,千忙萬忙不要忘了學習呵!”他頻頻點頭,眼淚奪眶而出。
伊爾飛機把我送上了藍天,望著那充滿瑞氣和祥光的碧空,離情別緒涌上心頭。再見吧,拉薩!再見吧,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