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若是有山海 抬眼便可見星河

程應峰

我的童年是很難聞到新鮮的油墨香的。記憶中，最先讀到的新書是小學課本，其次就是春書，也就是年歷小冊子。那時，一本春書只要一毛錢，但能說買就買的人家并不多。在我們當?shù)?，父親算是個識文斷字的人，印象中，即便生活再拮據(jù)，每年春節(jié)時他也會想辦法擠出一毛錢，到供銷合作社買一本春書。

一開始，我并不明白這本書有什么用，只知道經(jīng)常有鄉(xiāng)鄰來找父親問事。每次，父親都要將那本薄薄的、巴掌大的春書拿出來翻一翻，給來人講上一通，直到他們說著感謝的話，高興地離去。稍諳世事后，我好奇地翻開春書，發(fā)現(xiàn)書中有十二生肖、二十四節(jié)氣等，每一天都寫著宜什么、不宜什么。有天晚上，一家人圍坐在一起閑聊，不知怎的就說到了二十四節(jié)氣。父親突然很嚴肅地對我和兄長說：“二十四節(jié)氣很重要，你們得記下來。”說完，他便離開座位，找出那本春書，放到了兄長手中。

這年秋后，我上小學五年級，兄長已在外面讀中學了。有一天，我將父親的春書拿出來查看兄長的歸期，然后把書往口袋里一放，就出門玩去了。怎么也沒想到，幾天后，祖父永遠離開了我們。沉浸在悲傷中的父親全力處理著祖父的后事，為確定下葬的日子，他開始找那本春書。然而，怎么也找不到。我這才想起，那天自己將春書拿出去后就沒有拿回來?？粗赣H著急的樣子，我流著眼淚，把自己弄丟春書的事告訴了他。父親摸了摸我的頭，說了聲“沒事”就出了門。葬禮結(jié)束后的一天，父親拿出一本春書，和我丟失的那本一模一樣。他把書遞給我，輕聲地問：“能背出二十四節(jié)氣嗎？”我點點頭，完整地背了一遍。打這以后，父親就特別舍得給我們兄弟幾個買書了。有人見父親那樣，就說：“只有用籮筐擔谷的，沒有用籮筐擔書的。”父親聽了也只是笑笑?；蛟S，他早已透過薄薄的書頁，讀出了我們的人生希望。

常有人問：“我讀過很多書，但大部分內(nèi)容都忘記了，你說這樣的閱讀究竟有什么意義？”有什么意義呢？打個比方，當我們還是個孩子時，吃過很多食物。時間久了，也許會不記得吃過什么了，但是那些食物會變成養(yǎng)分留在身體里，長成我們的骨頭和血肉。讀書也一樣吧。那些內(nèi)容也會變成養(yǎng)分，滋養(yǎng)我們的頭腦和靈魂。

猶太人家庭有個傳統(tǒng)，小孩稍懂事時，都要回答母親一個問題：“假如有一天，房子突然起火，你會帶什么東西逃走？”如果孩子回答是錢或財寶，母親便會告訴他們：“孩子，你應該帶走的寶貝是智慧。智慧是任何人都搶不走的。只要活著，智慧就永遠跟隨著你。”

智慧源自哪里？除卻經(jīng)歷，很大程度上來自閱讀。書頁之間，承載著著書人的思想和靈魂。閱讀的過程，也是在閱讀他人對世界的認知。這種認知一旦與閱讀者的心靈暗合、產(chǎn)生共鳴，就會散發(fā)出足以溫暖、點亮人生的能量，引領其向目標闊步邁進。

我始終堅信，堅持讀書的人同不讀書的人一樣，也會跌入煩瑣、陷入俗世煙火中，但一定會擁有不一樣的心境、情懷和感受。因為書籍會提升靈魂的高度、拓寬其廣度，讓我們在跌宕起伏的人生中能夠擁有處變不驚的強大內(nèi)心；讓我們即使沒有富庶的生活，一生未過繁華之境、未聞喧囂之聲，仍然可以擁有內(nèi)涵豐富的生命。許多智者和有成就的人，都嗜書如命，與閱讀息息相關。高爾基住房失火，他為了搶救書籍險些喪了命；魯迅每次看書總要先洗手，還專門備了一套修書的工具；聞一多新婚當天，因為讀書竟然忘記那天是自己的大喜日子，親朋好友登門賀喜時他還穿著舊袍坐在書房里。

作為一個作家，我也常被人好奇地詢問：“哪兒來的那么多素材、靈感，可以一直寫下去？”答案很簡單，對于寫作來說，如果說生活是土壤，那么閱讀就是營養(yǎng)。我通過閱讀獲取知識，諸如歷史人文、科技地理、法律法規(guī)等；通過閱讀激發(fā)潛能，獲取為人處世的智慧；也通過閱讀修身養(yǎng)性，享受思維之美、情感之美、藝術之美。為此，在長期的閱讀中我一直有個習慣，就是把自己認為很精辟或是很重要的文字摘抄下來。如果某天半夜醒來，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讀書，我甚至會產(chǎn)生負罪感。不是說讀書這件事有多么了不起，而是這個行為意味著我并沒有完全沉淪于現(xiàn)世和現(xiàn)實。我還有追求、還在奮斗，還在尋找另一種可能甚至另一種生活方式。

曾經(jīng)看過一段視頻：一位90歲高齡的芭蕾舞演員坐在輪椅上，當聽到《天鵝湖》的舞曲時，她情不自禁地將那下垂的、無力的雙手慢慢地舉過了頭頂，做出一連串舞蹈動作。直到雙手無力再舉起時，她才舒了一口氣，完完全全地停了下來。那是怎樣的一種舞蹈??！優(yōu)雅、高貴、靈秀、美麗，幾近完美。那是對生命的一種詮釋，也是沉睡靈魂的乍然蘇醒。這位芭蕾舞演員的身體雖然已被困于輪椅，可她的靈魂里蟄居著一只美麗的天鵝，在不經(jīng)意的瞬間振翅而出，跳起曼妙的舞蹈。

熱愛讀書的人，靈魂里大概都住著點兒什么吧。也許住著一縷風，可以讓靈魂飛翔；也許住著一片云，可以讓靈魂輕盈潔白；也許住著一只鳥，可以叫醒靈魂，讓它不再沉睡……我的靈魂里，大概住著另一個自己。他有一顆執(zhí)著的心，有著敏銳的感知力，對人生旅程中的點點滴滴深愛且眷戀。他時刻提醒著我不斷去發(fā)現(xiàn)這塵世間的美，譬如草木生輝、白云出岫、彩霞滿目；他鼓勵我不斷地走出去，從城市樓群到平曠闊野，從山川河流到炊煙村落，去看遠遠近近的風景。看吧，那一塊塊茵綠平闊的麥田，就像一本本碩大的圖書，書寫著勞動者的喜怒哀樂；那些曠野上林立的樹木，就像書中精美的插畫，帶給人許多奇妙的想象；那成片成片的油菜花，就像翻飛的書頁，以起伏錯落的旋律翻動起金黃色的波浪，教人目眩神迷……

每次出行，我總習慣放本書在旅行袋里。在列車或者飛機上，除了座位的禁錮，包括想象在內(nèi)的一切都是自由自在的。如果目光落在窗外，時間就隨飛馳的風景流動；如果目光落在書本上，時間就隨思緒、文字流動。生命中的閱讀，是可以多種多樣、不拘一格的。腳步不能丈量的地方，文字可以；眼睛到不了的地方，讀書可以。心中若是有山海，抬眼便可見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