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解讀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其一

張培鋒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錢鍾書評賞】

《老子》第十四章：“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卑炊徽拢骸暗乐疄槲铮┗形┿?。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碧K轍《老子解》說一四章云：“狀、其著也，象、其微也；‘無狀之狀，無物之象，皆非無也”；呂惠卿《道德真經(jīng)傳》說二一章云：“象者，疑于有物而非物也……物者，疑于無物而有物者也?！弊髡咦⒄呓怨び谡Z言，能形容似無如有之境。游藝觀物，此境每遭。形下之跡雖不足比倫老子所謂“道”，而未嘗不可借以效韓非之“喻老”；“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一五章已告我矣。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之一：“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參觀李華《仙游寺》：“聽聲靜復(fù)喧，望色無更有”）；司空圖《詩品·沖淡》：“遇之匪深，即之愈稀”，又《飄逸》：“如不可執(zhí)，如將有聞”；曹元寵《卜算子·詠蘭》：“著意聞時不肯香，香在無心處”；辛棄疾《鷓鴣天·石門道中》：“似有人聲聽卻無”；梅曾亮《游小盤谷記》：“寂寥無聲，而耳聽常滿”，又《缽山余霞閣記》：“市聲近寂而遠(yuǎn)聞”；羅斯金描摹名畫中風(fēng)物有云：“天際片云，其輪廓始則不可見，漸乃差許意會，然后不注目時才覺宛在，稍一注目又消失無痕”；近人論“自由詩”所蘊節(jié)奏云：“不經(jīng)心讀時，則逼人而不可忽視；經(jīng)心讀時，又退藏于密”。立言各有攸為，而百慮一致，皆示惟恍惟惚?！段淖印ぞ\》篇所謂“遠(yuǎn)之即近，近之即疏”，是矣。（《管錐編》）

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第一首發(fā)端“天街小雨潤如酥”，名句傳誦，而此喻亦見于佛書。如姚秦羅什譯《彌勒下生經(jīng)》：“降微細(xì)雨，用淹塵土，其地潤澤，譬如油涂”；鳩摩羅什譯《彌勒成佛經(jīng)》則作：“大龍王……以吉祥瓶，盛香色水，灑淹塵土，其地潤澤，譬若油涂?！逼埼灏偌抑鞫弥?，亦將謂韓隱用釋典耶？（《管錐編》）

【品讀】

韓愈的詩歌，總體風(fēng)格是雄奇、剛硬、奇詭，但他一些近體小詩，也不乏清新自然，具有平淡之美，他的《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就是這方面的典型代表。這首呈給張籍的七絕，以口語化的語言，構(gòu)繪了一幅朦朧的春日景色，具有兼攝遠(yuǎn)近，空處傳神的特征，歷來受到詩評家的贊賞。錢先生選擇了一個特定的角度評賞這首小詩，即老子及《道德經(jīng)》的注釋者對“道”的描述。錢先生認(rèn)為，一些古典詩歌，形下之跡雖不足比倫老子所謂“道”，但未嘗不可以效仿韓非之“喻老”，用詩句來“喻道”，舉出的第一首作品便是韓愈此詩，并認(rèn)為韓愈此詩不妨視為《二十四詩品》中“遇之匪深，即之愈稀”“如不可執(zhí)，如將有聞”這類詩境的一種更形象的描寫。這種平和淡遠(yuǎn)、似有若無的境界不僅僅表現(xiàn)在詩詞散文中，它本身也可以用來描述人類對藝術(shù)境界的某種共同感受，不但讀詩如此，聆樂、觀畫等，都會有類似的感覺。這里引述錢先生在評論曹葆華譯《落日頌》時說過這樣一段話：

粗淺地說，文學(xué)作品與非文學(xué)作品有一個分別：非文學(xué)作品只求readable—能讀，文學(xué)作品須求re-readable。re-readable有兩層意義。一種是耐讀：“咿唔不厭巡檐讀，屈曲還憑臥被思”，這是耐讀的最好的定義。但是，作者的詩禁不得這種水磨工夫來讀的。為欣賞作者的詩，我們要學(xué)豬八戒吃人參果的方法—囫圇吞下去。用這種方法來吃人參果，不足得人參果的真味，用這種方法來讀作者的詩，卻足以領(lǐng)略它的真氣魄?！袣庑锌盏脑娗屑删湔遄肿玫淖x：好比新春的草色，“遙看近卻無”；好比遠(yuǎn)山的翠微，“即之愈稀”。在這里，re-readable不作“耐讀”解了，是“重新讀”的意思。（《寫在人生邊上的邊上》）

可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和文學(xué)閱讀確實與“體道”“悟道”有著某種相似處，韓愈此詩也是值得這樣反復(fù)re-readable的。但錢先生認(rèn)為，不能僅僅停留在“感覺”上，更需要將“感覺”用恰如其分的語言說出來。錢先生“說”韓愈這首小詩，就是一種示范。

在《管錐編》另一節(jié)，錢先生再次涉及對韓愈此詩的解讀，指出“天街小雨潤如酥”一句，與漢譯佛經(jīng)中一些描述極為相似，所舉有鳩摩羅什翻譯的兩部佛典，“雨潤如酥”四字似皆可找到“來歷”，錢先生并戲稱“茍五百家之流睹之，亦將謂韓隱用釋典耶？”

對韓愈這首詩，以往學(xué)界多關(guān)注其與道家“喻道”的某種關(guān)聯(lián)性，解讀的重點是“草色遙看近卻無”句，如前文所示；而很少有人關(guān)注“天街小雨潤如酥”句與佛典用語的某些暗合處。錢先生“五百家之流”云云固屬戲言，但似乎也在暗示我們：作為儒者的韓愈，其思想深處，是否真的有與佛、道兩家關(guān)聯(lián)、暗合的地方呢？（參看《管錐編》：“竊意韓愈《歸彭城》詩‘刳肝以為紙，瀝血以書辭實本釋書，以辟佛故，易‘皮為‘肝，隱滅痕跡。”）佛典《妙法蓮華經(jīng)· 藥草喻品》亦有“雖一地所生，一雨所潤，而諸草木各有差別”之喻，以“百慮一致，殊途同歸”釋之，可乎？聊就錢先生之發(fā)凡，姑妄言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