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想
米芾,作為“宋四家”之一,其書畫作品重意不重形,重真趣不重造作,重法又不拘于法,倡導“率意而為、不思而制”,對當時及后世的書畫家影響深遠,備受推崇。其實,米芾不僅在書畫方面成就斐然,在詩詞、篆刻方面也造詣頗深?!缎蜁V》中介紹米芾時這樣說:“(米芾)大抵書效羲之,詩追李白,篆宗史籀,隸法師宜官。晚年出入規(guī)矩,深得意外之旨。自謂‘善書者只得一筆,我獨有四面,識者然之。”不過在筆者看來,米芾的自述更加吸睛—才華橫溢卻放蕩不羈,鋒芒畢露又不失率真自信,難怪時人稱其為“米癲”。
據(jù)載,米芾繪畫的題材十分廣泛,人物、山水、花鳥無所不畫,尤以山水畫成就最大。師法董源的他在前人的基礎上更上一層樓,追求天真平淡、不裝巧趣,整體風格自然古樸,他所創(chuàng)造的“米氏云山”更是信筆作來、煙云掩映。只可惜,相較于書法作品,米芾的繪畫“幾乎”沒有傳世品,今人只能通過其子—深得真?zhèn)鞯拿子讶实摹稙t湘奇觀圖》來一窺“米氏云山”的驚艷所在。
看不到米芾親筆繪制的山水固然遺憾,但這并不代表今人看不到米芾的繪畫作品,北京故宮博物院珍藏的《米芾行書珊瑚帖頁》(俗稱《珊瑚帖》)便是難得的瑰寶。這件珍貴的傳世之作是米芾晚年的代表作,將書法、繪畫、詩歌熔于一爐。米芾用寥寥數(shù)筆,便將一個用珊瑚制成的筆架形象地呈現(xiàn)在紙張之上,足見其繪畫功底之深厚。
我國素有“詩以言情,歌以詠志”的說法,其實何止詩歌,書畫亦是文人墨客抒發(fā)情感的獨特方式?!渡汉魈房梢苑Q得上是米芾最具感染力的作品之一,即使過去了近千年的光陰,我們依然能從中感受到作者溢于言表的喜悅之情。米芾為何如此興奮?我們從《珊瑚帖》的內(nèi)容可略窺一二:“收張僧繇天王,上有薛稷題。閻二物,樂老處元直取得。又收景溫問禮圖,亦六朝畫。珊瑚一枝?!痹瓉恚頌楹霉胖说拿总阔@得了幾件至寶。第一件寶貝是南朝梁畫家張僧繇的《天王圖》,上面還有唐朝書法家薛稷的題詞,曾為鼎鼎有名的大畫家閻立本所藏。樂老將此作轉(zhuǎn)賣時竟然沒有漲價,米芾“元(原)直(值)”取得,這是他沒有想到的。第二件寶貝是北宋時期謝景溫所藏的六朝古畫《問禮圖》。第三件寶貝便是《珊瑚帖》的主角—珊瑚筆架一座。相較于《天王圖》和《問禮圖》,獲得珊瑚筆架讓米芾本就因激動飆升的腎上腺素,又陡然上升了幾個數(shù)量級。當他寫到“珊瑚一枝”時,不僅字體更大,還刻意地濃墨重筆,興奮、喜悅之情躍然紙上。
正當米芾想和親朋好友多分享一些細節(jié)時,他發(fā)現(xiàn)任何辭藻在珊瑚筆架前都顯得索然無味,于是通過“畫”的形式將它呈現(xiàn)出來。珊瑚筆架筆意盎然、書意淋漓,用筆由上至下、露鋒緩行,畫弧則頓筆蓄意、挑筆出鋒,寥寥幾筆已將大形構建。線條波動而硬挺,中柱頂尖露鋒略有補筆,給人圓潤堅實之感;左側(cè)頓筆起筆,右側(cè)頂尖挑筆出鋒并未收回,生動自然。畫完筆架,難題又來了,單調(diào)的筆墨似乎無法傳達出筆架金座華麗的質(zhì)感,于是米芾大筆一揮,在筆架的右下方寫下“金坐”二字。清代裴景福所撰《壯陶閣書畫錄》中對此有言:“墨彩熠爍灼目,中畫墨筆珊瑚一支,旁書‘金坐二字,奇絕?!?/p>
創(chuàng)作至此的米芾似乎仍然意猶未盡,奈何前面表現(xiàn)得太過酣暢淋漓,畫紙留給他展示的空間已然不多,最后他只能在左上角用小字寫下一首七言絕句:“三枝朱草出金沙,來自天支節(jié)相家。當日蒙恩預名表,愧無五色筆頭花?!睘榱吮磉_自己對珊瑚筆架的喜愛之情,米芾可謂一唱三嘆,每當一種抒發(fā)情懷的方式在某一個維度走向了盡頭,他就瞬間轉(zhuǎn)換為另一種方式來“激情”表達一番。
珊瑚是人們珍愛的一種有機寶石,一般多見于20~200米深的海床之上,由于數(shù)量稀少、采摘困難,自古以來備受世界各地人們的喜愛。中國古代不產(chǎn)珊瑚,珊瑚全部是舶來品,像這樣造型和尺寸俱佳的珊瑚更是稀世珍品,也難怪米芾要如此興奮了。
縱觀人類發(fā)展史,人們采集利用珊瑚的年代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期,適用范圍遍布歐洲、亞洲、非洲、美洲大陸等地??脊艑W家在歐洲的一個山洞中發(fā)現(xiàn)了距今7000多年的新石器時期遺址,這里就出土有同時期的珊瑚碎片。4000多年前,古巴比倫、古埃及更是出土了許多用珊瑚制成的工藝品。在非洲和美洲人類文明醞釀和發(fā)展過程中,珊瑚也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當?shù)厝苏J為珊瑚是海神的化身,能給人帶來福祉。無獨有偶,古羅馬時期的人們也將珊瑚看作圣物,認為珊瑚可以鎮(zhèn)壓海浪、消除禍患。時至今日,意大利人還有給孩子佩戴珊瑚飾品的習俗。此外,誕生于亞洲的佛教也極為推崇珊瑚,將其視為“佛家七寶”之一。
由此看來,人們應該非常了解珊瑚才是,然而事實并非如此。人們“誤解”了珊瑚幾千年,直到18世紀才正確認識到珊瑚是一種動物。下面,我們以最早利用紅珊瑚的地區(qū)之一—歐洲為例,看看歐洲人認識紅珊瑚的漫漫長路。
珊瑚產(chǎn)自海底,這是人們最早達成的共識,畢竟事實勝于雄辯。說到這里,可能會有讀者感到奇怪,珊瑚生長于海底難道不是常識嗎?不要吃驚,的確有人不知道。東漢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記載:“珊瑚,色赤,生于海中,或生于山也。”中國古代不產(chǎn)珊瑚,對珊瑚的認知大多是“道聽途說”,出現(xiàn)這樣的錯誤也情有可原。
地中海是紅珊瑚的重要產(chǎn)地,因此歐洲人一早就知道紅珊瑚來自何處。他們在認知珊瑚上所走的彎路,主要集中在珊瑚的屬性上。歐洲人對紅珊瑚認知之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4世紀,古希臘植物學家泰奧夫拉斯特認為紅珊瑚是一種紅色礦石,圓形的形態(tài)貌似植物的根莖。盡管泰奧夫拉斯特將紅珊瑚劃歸為礦物類,但在描述過程中卻采用了諸多植物的術語,由此可以看出,這位大植物學家對珊瑚的屬性也不是很清楚。泰奧夫拉斯特不知道的是,2000多年后,遠在東方的一位醫(yī)藥學家和他有著同樣的觀點。明代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將珊瑚劃分到了金石部,認為它是一種產(chǎn)自海中的礦石。
“珊瑚是礦物”的觀點并不是一家獨大,不久,歐洲人就提出了新的觀點—珊瑚是一種植物。生活在古羅馬時期的博物學家老普林尼就更傾向于認為珊瑚是植物,并對珊瑚進行過細致的描述。他說珊瑚形似綠色灌木,果實呈白色,在海水中特別柔軟,果實被捕撈出水后變紅、變硬,形狀和外形非常像山茱萸,活體珊瑚只要一經(jīng)人手觸碰就會石化。老普林尼繪聲繪色的描述的確讓人覺得有那么幾分可信度,不過珊瑚根本沒有果實,所謂的“珊瑚果”極有可能就是加工過的珊瑚珠。由此可見,老普林尼或許從沒有見過在海底生長的珊瑚,只是根據(jù)自己看到的珊瑚制品以及其他人的描述,得出了完全違背事實的結(jié)論。同樣,生活在古羅馬時期的軍醫(yī)迪奧斯科里德斯也認為珊瑚是植物,他在著作《論醫(yī)藥》中說珊瑚是生活在海底的植物,一旦離開海水接觸到空氣就會變硬。
盡管“珊瑚是植物”的觀點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占據(jù)了主流,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認同珊瑚出水變硬的觀點。一些科學家通過實地觀察發(fā)現(xiàn),還沒出水的珊瑚就有一部分很堅硬。西班牙醫(yī)師馬達耶烏斯·普拉特阿里烏斯認為,這是因為珊瑚受到了海水熱量的干燥作用而轉(zhuǎn)化成一種類似于礦石的物質(zhì)。雖然這個理由有點荒謬,但是至少從側(cè)面說明人們對珊瑚有了更清楚的認知,否認了珊瑚出海水才變硬的錯誤認識。
此后的數(shù)百年間,歐洲的科學家們對珊瑚變硬還給出過其他各種不同的理由。今天知道正確答案的我們也不必過于苛責,畢竟科學的發(fā)展和進步是一個曲折的過程。
后來,越來越多的科學家放棄了通過思辨來解釋珊瑚變硬的原理,而是深入到珊瑚生活的海底,試圖從自然界中尋找答案。意大利植物學家保羅·博科尼在《自然研究與觀察》一書中描寫了自己的考察經(jīng)歷。1670年,他跟隨一艘捕撈珊瑚的漁船對珊瑚開展博物學考察。他觸摸了剛打撈還未出海水的珊瑚,發(fā)現(xiàn)除了末端外,珊瑚的其余部分都如同巖石一樣堅硬;他用力擠壓柔軟的部分,發(fā)現(xiàn)有一些黏稠的液體滲出。對于這種現(xiàn)象,他雖然很好奇,但并未展開進一步研究,反而更傾向于認為珊瑚確實是一種礦石類物質(zhì);同時他又表示,如果有人能給出有力證據(jù)說明珊瑚是其他類型物質(zhì),他也會虛心接受。
另一位意大利博物學家路易吉·費迪南多·馬西利也開展了實地觀察。他將采集到的珊瑚放到玻璃器皿中,在觀察中發(fā)現(xiàn),珊瑚的周邊出現(xiàn)了白色的小點,不一會兒,它們就會形成白色或黃色瓣狀的形態(tài),形似橄欖樹的花。馬西利認為它們是珊瑚開的花,這讓他更加確信珊瑚是一種海洋植物。除此以外,馬西利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發(fā)現(xiàn)”—不同于陸地植物背離地心生長,珊瑚是朝向地心方向生長的。顯然,馬西利被自己觀察到的現(xiàn)象迷惑了,但是他探究科學的精神還是值得我們學習。
18世紀前,科學家對珊瑚的爭論始終集中于珊瑚到底是礦物還是植物上。直到法國博物學家讓-安德烈·佩索內(nèi)爾出現(xiàn),才打破了這一局面,也讓人們更接近真相。佩索內(nèi)爾大膽地提出了震驚世人的新觀點—珊瑚是動物。馬西利觀察到的珊瑚“開花”的現(xiàn)象,佩索內(nèi)爾也發(fā)現(xiàn)了,但他認為這并不是珊瑚花,而是構成珊瑚的珊瑚蟲。為了驗證自己的結(jié)論,他設計了一個巧妙的實驗:將裝有珊瑚及海水的器皿放在火焰附近,這些小蟲子會自動擴展。隨后,他將水加熱至沸騰,觀察到珊瑚蟲的形態(tài)和海洋中以及陸地上其他動物被煮熟時的形態(tài)一致。他還仔細觀察了珊瑚表面,發(fā)現(xiàn)上面有許多小孔,它們會在珊瑚蟲涌出時打開。佩索內(nèi)爾不僅觀察到了珊瑚蟲的活動,還用實驗論證了自己的觀察和猜測,在人類的珊瑚認知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隨著佩索內(nèi)爾確定珊瑚的動物屬性后,對珊瑚的研究進入了全新的階段。尤其是法國,出現(xiàn)了多位研究珊瑚的科學家,如動物學家亨利·米爾-愛德華,他通過用顯微鏡觀察和解剖等多種科學手段,繪制出了珊瑚的各種細節(jié)特征、珊瑚蟲體腔的精細結(jié)構等,使人們對珊瑚的生理結(jié)構、分類、生殖、捕撈等有了更清楚的認知。
7000多年前,歐洲就開始使用紅珊瑚,古希臘、古羅馬時期的紅珊瑚制品更是貴族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深受人們的熱愛。但人們對紅珊瑚的認知卻一波三折,直到18世紀才撥開重重迷霧,找尋到真相。不妨說,歐洲人對紅珊瑚曲折的認知過程,就是人類認識事物的一個縮影。
盡管人類認識珊瑚的過程曲折而漫長,但這并未阻礙我們創(chuàng)造出燦爛的珊瑚文化,尤其在不產(chǎn)珊瑚的古代中國。除了米芾的《珊瑚帖》之外,珊瑚還會帶來哪些驚艷呢?我們下期再來揭曉。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