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未逝去的詩：意大利語版《中國農民工詩人》序

[意大利]朱 西 著 [意大利]樂安東 譯

朱西（Giusi Tamburello）? 博士，意大利漢學家。1980至1983年在南京大學中文系和北京大學中文系留學，先后執(zhí)教于意大利萊切大學、巴勒莫大學等多所大學。翻譯并出版過芒克、多多、根子等中國詩人的詩集和高曉聲等作家的短篇小說合集，并有大量研究現(xiàn)當代中國文學的文章發(fā)表于歐洲、美國和中國各刊物。

樂安東 （Antonio Leggieri）? 意大利漢學家，翻譯家，北京語言大學比較文學博士?，F(xiàn)任意大利巴勒莫大學漢語教師。研究領域包括幽默、中國古典笑話集、比較敘事學、翻譯學等。白先勇的《臺北人》由其首次翻譯成意大利文并出版。

2023年，由我主持翻譯和主編的意大利語版《中國農民工詩人》出版，中國學者當中的吳思敬、張志忠等也都應邀參與到了這項工作當中。與此同時，由馬丁·溫特（Martin Winter）和科妮莉亞·特拉夫尼切克（Cornelia Travnicek）編輯的德語版同名圖書也已出版。主持這項工作，讓我意識到東西方文學研究的“不同步”。因為，農民工作家和詩人在中國已是“上個世紀”的事情，已經慢慢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者的視野中消失；而在意大利、德國甚至整個歐洲漢學界，它卻仍是一個熱點領域，還不斷有關于這方面的書籍出版。在一個如此高度全球化的時代，為什么會是這樣？這是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現(xiàn)象。我在想，近年來，國外的學術界對農民工詩人的詩歌產生濃厚興趣的原因，主要是因為農民工詩歌是在中國進入改革開放時代后出現(xiàn)和發(fā)展的，它能夠對研究1978年后的中國經濟社會的高速發(fā)展狀況和文學發(fā)展狀況提供參考。

毫無疑問，在過去的五十年里，中國取得了非凡的技術成就和工業(yè)發(fā)展，這大大提高了中國的國際影響力。然而，不應忘記的是，數(shù)以百萬計的“農民工”曾經為中國的巨大轉型與發(fā)展做出的貢獻。這些工人原是農民或農民子女，他們離開農村原籍，前往工業(yè)大幅增長的沿海城市尋找工作和財富；他們當中很多是年輕人，在高中甚至大學完成學業(yè)后，沒有找到工作，為了尋找機會，改善生活條件，遷移到國內較為發(fā)達的沿海地區(qū)；他們背井離鄉(xiāng)，離開原來熟悉的村莊、家庭，改變原來的生活習慣，面對城市環(huán)境的新情況、新節(jié)奏和新奇之處，同時也改變了自己的個性。

中國的對外貿易政策開放之后，便開啟了國家的轉型，這種轉型不僅使中國成為公認的“世界性工業(yè)基地”，而且也使中國從發(fā)展中國家的狀態(tài)演變?yōu)槟軌蛟诤艽蟪潭壬弦I世界的國家， 至少在許多科技發(fā)展的領域是這樣。與此同時，中國社會的快速轉變也造成了多方面的不平等，因此，不平等成為了所有農民工詩人的第一個共同點，他們在詩歌中描述了迅速的經濟發(fā)展所導致的不平等，以及所帶來的疲勞和痛苦。這些詩歌曾經引起中外學者的廣泛興趣。中國學者多集中于發(fā)現(xiàn)農民工詩歌的主題、節(jié)奏、隱喻等方面跟過去的中國詩歌的不同之處，外國學者則利用農民工詩歌揭示其背后的故事，并帶來新聞輿論的關注。我們知道，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山西大寨村在一個深谷的地理區(qū)域，在沒有政府經濟幫助的情況下，當?shù)剞r民建立了高效的灌溉系統(tǒng)并生產了豐富的作物。幾乎同時，在黑龍江大慶市發(fā)現(xiàn)了石油，該地區(qū)變成了工業(yè)生產區(qū)。兩個區(qū)域都產生了模范型代表人物。所以，當時的中國政府號召，農業(yè)學習大寨的生產模式，工業(yè)學習大慶的發(fā)展模式，即“農業(yè)學大寨，工業(yè)學大慶”。大寨人和大慶人當時的熱情，歌頌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詩句中，都有盡情描述，比如，“照在麥田上的紅色陽光”，“隆隆作響的機器”，“鉆井隊鉆出珍貴石油的聲音”等等，這些詩歌使人們感受到，工人和農民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站在歷史變革的主導地位。大寨在干旱丘陵地區(qū)建起農田和大慶在寒冷中創(chuàng)造油田，這兩類帶有史詩性的模范案例，都被納入到后來農民工詩人的詩歌中。

中國人從當代歷史書籍上，大致都能了解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陸續(xù)展開的“三反五反運動”“反右運動”“大躍進”以及隨后的“十年文革”，但作為漢學家向外國人（包括自己本國的意大利人）介紹這段歷史就相當困難和復雜，但是無論如何，改革開放時代的農民工詩人代表了中國歷史脈絡上的一個極其非同凡響的階段，他們凝視現(xiàn)實但放棄幻想，審辯式、批判性思維變得更加強烈和微妙。我一直認為，有必要去了解歷史的事實以及它在每個人的生活中所產生的影響，中國當代文學從“朦朧詩歌”到“傷痕文學”，再到“尋根文學”，最后到前衛(wèi)的實驗文學以及最近幾年轟動一時的科幻文學，也許可以看到文學試圖與歷史達成的某種“妥協(xié)”，以便尋找或重建某種新的平衡。如果說農民工詩人一方面仍然代表其上一代所塑造的主人——工人和農民，但另一方面，他們也只是大批工人和農民的一部分——從農村到大城市尋找工作的那一部分。因此，他們是移民，但屬于一種特殊的類型：他們實際上從自己國家的一個地方遷移到另一個地方。這些工人在原籍大部分是農民，他們被轉變?yōu)檠睾５貐^(qū)大工廠的工人，因為沿海地區(qū)是經濟發(fā)展的前沿。他們肩扛行囊，打開它即能在任何地方睡覺，甚至是在戶外也能過夜；他們來自生活環(huán)境窮困的農村地區(qū)，他們的口號就是適應，以便賺取一些錢來支撐與他們分離的家庭中的老人和孩子；他們在工廠里保持著帶有疏離感、孤獨感的單調工作節(jié)奏，因為疲勞，一旦發(fā)生事故他們常常就是直接的受害者。然而，他們被剝削的狀況、被壓迫的情景，他們的疲勞、孤獨、拼命工作后依然經濟拮據(jù)，最終促使他們中的一些人要通過文學在地球上留下自己的痕跡。在難得的休息或閑暇時刻，他們將文學作為慰藉或者逃離疏離感、孤獨感的方式：當代中國農民工詩人的詩歌就這樣誕生了。閱讀他們的詩相當于進入農民工工作的工廠，進入了他們的世界。作為讀者，人們可以通過他們的詩歌了解并思考他們的世界。一句又一句、一節(jié)又一節(jié)、一頁又一頁所展開的主題，將聲音、氣味、情境都描寫得如此細膩、深刻和豐富多彩，讓讀者立刻沉浸在工廠的一種工業(yè)復調之中，這種復調看起來和感受起來都是全新的。正因為如此，農民工詩歌深深地吸引住讀者、抓住了讀者的心，并使讀者意識到他們所處的是怎樣的一個世界。事實上，詩人們在不斷致力于追求社會理想時，并不會意識到自己處于疏離狀態(tài)，他們只是借閑暇時間進行描述和表達。相反，只有我們讀者在閱讀農民工詩人的詩歌時，恰恰才會感受到這是一種疏離狀態(tài)。從馬克思主義的角度來看，這種狀態(tài)被理解為對工人的剝削，但在社會學的意義上，也可以理解為人與客體及與他人關系的疏遠或疏離。尤其是，我們從農民工詩人的詩歌中可以清楚地看出，農民工與他們的雇主的關系非常緊張。即使在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工廠也具有以勞動剝削為動力的特征。這似乎是一個不可避免也毋需回避的問題，至少在一個國家的工業(yè)化處于初級階段時是這樣。在那時的工廠里，雇主千方百計地減少成本提高收入，對利潤的興趣遠遠大于對工人命運的關注，而女性農民工在此環(huán)境中更要付出高于男性的勞動強度甚至接受一些屈辱的條件。雖然中國在各個領域確實有自己的特色，但實際上農民工詩人的詩歌所反映和凸顯的他們的狀況，與全世界所有工廠工人的狀況是那么接近，那么相似。這也許解釋了外國學者對這類詩歌始終飽含興趣的原因。也正是由于農民工詩歌的發(fā)表和出版，政府意識到工廠在用工方面存在的問題，所以在法律層面采取了一些干預措施。例如，維護工人的權利，保證醫(yī)療和預防疾病，建立隨遷農民工子弟學校，同時解決“留守兒童”問題，等等。這些，也都使得西方學者在農民工詩歌中發(fā)現(xiàn)了大量新詞和新用語，使他們有興趣通過農民工詩歌研究中國社會語言是如何變化的。

我主編的意大利語版《中國農民工詩人》是從“艱辛的工廠勞作”這樣的主題開始，然后過渡到“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男女的生活狀況”“家庭關系的維持”“期望與失望”等。這些主題，在把握個人的物質和精神世界的同時，也通過詩歌語言表達了他們日常生活中在城鄉(xiāng)、男女、家庭等各種關系中的游移、搖擺與不安，也有艱難的選擇、決斷甚至絕情，這種描述是現(xiàn)實主義的描述，是痛苦情感的抒發(fā)和百感交集式的表達。因此，在這些詩歌的詩句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鄉(xiāng)村自然的文字，這些文字一再出現(xiàn)，描述了農民工們懷舊和思鄉(xiāng)的背景；我們讀到了因生產線事故而遭受傷害的暴怒言詞；我們也看到青年男女追求愛情理想的詩句……這一切組合成了農民工生活的交響詩。

意大利語版《中國農民工詩人》收錄了二十四位農民工詩人的詩歌，主要由詩人鄭小瓊推薦，但首先出現(xiàn)的是楊克的名字，隨后陸續(xù)出現(xiàn)的是鄭小瓊、謝湘南和許立志等。鄭小瓊1980年出生于四川南充。 2001年3月，中專畢業(yè)后到東莞打工，被稱為第三代打工作家。2018年秋天，我在首都師范大學擔任客座教授，有時間再次靜下心來關注并研究她。此前，我在各種會議上見過鄭小瓊，并發(fā)表了一些關于她的文章，比如2019年羅馬出版的《當農民成為工人》等，因此，算是已經認識和了解她?！蹲髌贰冯s志創(chuàng)刊于1955年，由廣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辦，曾獲廣東省十大期刊、廣東省優(yōu)秀期刊等獎項，楊克曾任社長兼總編輯，鄭小瓊任副總編輯，他們都為許多農民工詩人作品的發(fā)表做出了很大貢獻，所以他們兩位詩人特別重要。當?shù)弥乙獙⑥r民工作家的詩歌翻譯成意大利語并將與德語版同時出版時，鄭小瓊非常熱情地邀請我將她發(fā)表于《作品》上的詩歌收入了進來。

我一直認為應該用單獨章節(jié)的篇幅來專門研究一些詩人，特別是楊克、鄭小瓊、謝湘南和許立志等，隨后盡可能按主題劃分其他詩人的作品。當然，并非這里研究的每個詩人都只寫一個主題。事實上，所確定的各種主題經常在同一作者的作品中相互交集。我們所作的嘗試只是提供一個框架，在突出各種主題的同時，傳達反映生活現(xiàn)實的詩歌靈感的復雜性。按照這樣的主編思路，意大利語版《中國農民工詩人》前兩章分別介紹了楊克和鄭小瓊兩位詩人，兩個人的創(chuàng)作生涯都是從工廠開始的，他們是那些憑借詩歌創(chuàng)作逐漸脫離工人身份成長為詩人的代表。這是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現(xiàn)象：一方面，它表明在當代中國，詩人仍然有著高于工人的聲望，而就農民工詩人而言，即便他們并非專業(yè)從事創(chuàng)作，他們也通過發(fā)表詩歌引起的關注而使自己改善了工作環(huán)境；另一方面，他們既為其他同樣寫作的同事樹立了榜樣，也為不寫作的同事打開了傳播空間，讓大家了解當時中國工廠的工作現(xiàn)狀，引起社會的廣泛關切，并實施法律和健康方面的保護。本書另外還有兩整章專門討論謝湘南和許立志。謝湘南的詩代表了前述幾個不同的主題，也顯示出其靈感來源的多樣性。專章討論許立志是為了向這位年輕的農民工詩人致敬，他在24歲時選擇了自殺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這種極端的選擇給研究者留下了巨大的空白或者說空間，但任何解釋似乎都變得蒼白無力或過于簡單化。也許，只收錄其詩歌而不作評價和解釋最好。

隨后的章節(jié)在同一標題下包括多位詩人，這并不是因為每個人的詩都圍繞著一個主題，而是因為他們的詩似乎更凸顯其所在章節(jié)的主題分類。如此操作下來，在“告別村莊”一章中就收錄了彭爭武、張守剛和女詩人劉麗華的詩；在“城與鄉(xiāng)”一章中，收錄了李長空和劉洪希的詩；在“工況”一章中，收錄了阿魯、池沫樹、黃吉文、蔣明、柳冬嫵、羅德遠、孫海濤、許強、周啟早的詩；在“職場事故”一章中，收錄了郭金牛、程鵬、何真宗的詩；最后，在“年輕人失落的夢想”一章中，收錄了方舟、徐非和鄔霞的詩。由于農民工詩人的詩歌引起了許多學者的興趣，也在社會層面上產生了反響，所以在“打工詩歌，農民工的詩歌”一章中提到了詩歌研究者對“打工詩歌”和“農民工詩歌”的討論和定義。在“工人詩歌的共鳴”一章中，還引用了英國詩歌以及意大利詩歌的文本，這些詩歌文本既描述了工業(yè)革命誕生時期的社會生活，也描寫了英國和意大利整體工業(yè)發(fā)展的道路，所以也有學者嘗試將中國農民工的詩歌嵌入其中，因為他們認為這種工作經驗往往是全球性的。

最后，我還想強調一下在主持翻譯和主編這項工作時所做的一些技術處理。當我必須重復一些中文單詞時，它們在第一次出現(xiàn)時用斜體書寫，第二次以及隨后出現(xiàn)就用圓體書寫。因此，這些單詞在詩歌的原文中并不一定是斜體的。在翻譯中文的擬聲詞時也是用斜體書寫的。通常，對于漢字的音譯，我用漢語拼音的形式呈現(xiàn)，將現(xiàn)代漢語的發(fā)音轉錄為拉丁字母。然而，為了減輕閱讀負擔，只有一個單詞對主題的描述起非常重要作用且去掉聲調會造成誤解時，才保留表示漢語聲調的變音符號。在翻譯中，以小寫字母開頭是為保持漢字的統(tǒng)一性，這也因為中文原文詩歌中標點符號的使用往往非常有限。在中文中，“省”一詞表示與中央政府直接相連的次一級地方行政區(qū)劃單位，我均統(tǒng)一將其與意大利語中的“區(qū)域”（Regione）概念相對應。有些傳記資料非常難找到，鄭小瓊給予了很大幫助，對其所作出的非常寶貴的貢獻，在此表示衷心感謝。在這些詩人的傳記中，我還特意表明了每位詩人職業(yè)發(fā)展的路徑。

（責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