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祥
一
我到大砬石工區(qū)采訪的第一天,就遭遇到了罕見的“白毛風”。
我坐了四個小時的火車,16時15分到達大砬石站,工區(qū)的司機小龐和“小秀才”魯成宗來接的我??赡苁莿倧臏嘏绱旱幕疖囓噹锍鰜淼木壒?,面對白雪如銀一樣鋪滿了山川大地的大砬石,不僅沒有傳說中的那么寒冷,反而吸一口空氣都讓人感到心曠神怡。汽車疾馳在銀色大地上,在雪的映襯下,窗外呈現(xiàn)出童話般的白色世界。
“小秀才”魯成宗不像在鐵路工務段偏僻溝溝里干活的工人,羸弱瘦小不說,戴著一副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我聽說,他擅長書法,還樂于寫詩,而且在路局報紙上發(fā)表過詩歌和反映鐵路職工堅守高寒山區(qū)矢志不移的新聞稿件。天是一下子暗下來的,好像突然有一個奇大的罩子,把整個大地罩住了。我的心也沒來由地突突了幾下,仿佛有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將要降臨。牙齒更是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以至于說話都變得磕磕巴巴的。司機小龐將車速減慢,回過頭說:“壞了,‘白毛風’來了?!薄靶⌒悴拧狈隽朔鲅坨R,望著窗外對小龐說:“加快速度,開起來!”汽車陡然加速,我和“小秀才”不由得晃動了一下身體。天變黑了,風沙來了,呼嘯的大風,裹挾著沙石,打在車窗上,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那種聲音我第一次聽到,非常駭人。似有數(shù)萬只兇猛野獸圍著汽車貪婪地吼叫著。小龐一個急剎車,將車停住。再看車窗外,全是灰色,像有四堵墻,將汽車圍在中央。汽車的大燈打在“墻”上,比手電筒的光還弱,面前一片漆黑。突然,汽車開始搖晃,無數(shù)人在推推搡搡一樣,我們在座位上不禁隨著汽車搖晃起來。我怕汽車被晃倒,雙手緊緊抱著前面的座椅,心里害怕極了。我更擔心汽車被外面的“白毛風”吹起來,再扔下去。“小秀才”扶住我說:“武老師,沒事的,一會兒就過去了?!比缓笞呦萝圁篝篝螋虻貜暮髠湎淅锬贸鰞杉薮笠拢患o我,一件給了小龐。我磕磕巴巴地說:“你,你,你呢?”他說:“沒事,我不冷?!闭f話的時候,他的臉色是灰白的,刀條一樣,更顯瘦了。大約過了十幾分鐘,汽車停止了搖晃。“沒事了,‘白毛風’走了,它是路過咱這地界。”“小秀才”貼著車窗向外看了看,像個地理學家似的,他習慣性地扶了扶眼鏡,看著我說,“沒事了,真沒事了?!庇痔岣呗曇魧π↓嬚f:“準備開車吧?!?/p>
剛才還是亮晶晶的白色童話世界,只是這十幾分鐘,就完全變成了恐怖的灰色地帶。大自然真是神奇。駭人的“白毛風”這是要去哪里?這樣想著的時候,天完全黑了。小龐對這里的環(huán)境很熟悉,雖然感覺他開得很快,但十分平穩(wěn)。我們終于到達了工區(qū)。
大砬石工區(qū)是吉北工務段的一個小班組。共有七名職工,六男一女。一進工區(qū),就見正面墻上貼著一張“小秀才”寫的七言詩:
六條漢子一小丫,
堅守崗位不差樣;
白毛風嘯冰霜雪,
紫銀花錦連天涯。
龍飛鳳舞的字體,卻也能見柳體風骨。見我一直站在那里看,“小秀才”不好意思地一直搖頭。我說:“不錯嘛,練習多久了?”“小秀才”說:“寫著玩兒,練了一年多了?!边@首詩歌的大概意思我都懂?!傲鶙l漢子一小丫”是說工區(qū)共有七個人,六男一女。“不差樣”是他們安全運輸七十年的口號和工作方法?!鞍酌L”也明白,剛剛經(jīng)歷過。只是對“紫銀花錦”不知所指,想問下“小秀才”,回頭一看,不知何時他已經(jīng)走開了。
工區(qū)內(nèi)一個人也沒有,我感到很奇怪,怎么會沒有值班人員?“小秀才”走過來,看出了我的疑惑,說:“肯定有人來過,他們?nèi)ゾ€上了。剛才不是有‘白毛風’嗎?怕是檢查線路去了。”他邊說邊拿起一把鐵鍬,并對小龐說:“我去線上看看,如果有人來,你招呼一下?!蔽艺f:“‘小秀才’等等我,我也去?!薄拔淅蠋煟蛣e去了,快進屋里暖暖?!蔽艺f:“我要去,稍等一下?!蔽野驯嘲胚M屋子里,抓起一把鐵鍬就跑了出去?!靶⌒悴拧奔泵φf:“這樣不行?!彼匚萁o我拿了一件棉大衣和一副棉手悶子,說:“快穿上、戴上,不然會凍壞的。”我順從地穿上棉大衣,戴上棉手悶子,跟著“小秀才”走出工區(qū)。真冷,多虧穿上了棉大衣,感覺雙腳像沒穿鞋子一樣。低頭看看,我穿的可是一雙嶄新的厚棉皮鞋呀。剛才看“小秀才”和小龐,穿的都是棉靰鞡。已經(jīng)有人在清除道岔上的積雪了,看不十分真切,影影綽綽大約有三個人在干活。沒有人說話,他們都被包裹在厚厚的棉衣里。足足兩個多小時,只聽工長陸大偉一聲令下:“完活!”大家才跟著他一起往工區(qū)走。
二
工長陸大偉是我最想采訪的人,他身上有許多故事。陸大偉,綽號“陸鐵漢”,據(jù)說二百多斤的小鋼軌,他扛起來就走,專門跟危難險重的地方較勁。有一次,一頭牛進入線路,眼瞅著火車開過來了,這頭牛還是一動不動,任多少人吆喝,多少人拉拽抽打,就是不動彈。這時候,已經(jīng)紅了眼睛的陸大偉沖了上去。只見他雙手握住牛的兩個犄角,哈下腰,兩腿蹬住鋼軌,“啊啊”大叫兩聲,牛開始還掙扎了幾下,不一會兒就慫了,硬生生被陸大偉拉出了軌道。這時候,一聲汽笛拉響,一輛貨車轟隆隆地開了過來。旁邊的職工和群眾,雖然都驚出一身冷汗,還是自發(fā)地鼓起掌來。有關(guān)陸大偉的故事,還有很多,有些甚至帶有夸張的成分。
用“相貌堂堂”形容他一點兒都不為過。一米八幾,體壯如牛。標準的國字臉,雙眼皮,大眼睛,黑黑濃密的連眉胡子,面龐白里透紅,說話粗聲大嗓,很男人。陸大偉緊握著我的手,對大家說:“他叫武西,大家可能都聽說過這個名字,是咱們段從車務段‘挖’來的大才子,任咱們段辦公室主任。今年是咱們建局七十周年,也是咱們工區(qū)安全行車七十周年。路局需要段里專門寫一篇關(guān)于咱們工區(qū)的報告文學,特派武西主任來采訪,大家歡迎一下。”幾個人鼓起掌來。這時候,門簾一挑,進來一位女同志,我想她可能就是那個“一小丫”了。果不其然,就聽她說:“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劉紅云,在工區(qū)既當炊事員、清掃員、護理員、記工員、聯(lián)絡員,還在難險危困時,挺身而出,確保行車安全?!甭犃怂慕榻B,大家都笑了。陸大偉幽默地說:“那么多頭銜,我可付不起工資?!北娙擞中ΑN铱催@“一小丫”不過是二十幾歲,一米六五左右的個頭,穿著一件大紅色的棉衣,宛如她熱情奔放的性格,給工區(qū)平添了幾分溫暖。她對陸大偉說:“工長,今天是元旦,又來了貴客,咱包餃子吃吧?!标懘髠タ粗艺f:“那敢情好,就是有點晚了,大家都餓了吧?”“小秀才”說:“今天元旦,是新年的第一天,我看大家堅持一下,還是包餃子吃吧!”大家都說“好”。我第一次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包餃子、吃餃子。大家伙說說笑笑,好不熱鬧。
我覺輕,后半夜聽到外面有動靜,往窗外一看,有兩個雪人一樣的身影在晃動。推開門,我看到陸大偉和“小秀才”拿著工具正準備往外走。我問:“去哪里?”陸大偉說:“‘白毛風’后的雪,比平時更厲害,我們?nèi)デ謇淼啦怼!边@時,我才發(fā)現(xiàn)地上的雪已經(jīng)半尺多厚了。我說:“我也去?!标懘髠フf:“我們兩個人夠了,你別去了?!蔽一匚荽┖靡路?,還特意穿上了棉大衣,套上了給我準備的大皮靴,戴上厚厚的棉手悶子,追了出去。
天嘎嘣嘎嘣冷。西北風挾著雪,直往人身上撲。我不得不系上皮帽子的帽繩,連嘴巴都捂得嚴嚴實實。
到現(xiàn)場后,兩眼一抹黑,啥都看不清。陸大偉給了我一把掃帚,說:“用力掃道岔上的積雪吧!”我說:“好?!睊吡艘粫海X得身上的寒意減退,又掃了一陣,感覺身上熱乎乎的,才明白陸大偉讓我“用力掃”的目的,他是怕我凍壞了呀。
第二天一大早,工區(qū)七名職工全部到齊。陸大偉又一次把我介紹給大家。這時候,最讓我驚詫的是陸小偉,原來他和陸大偉是“雙棒”,兩個人長得一般高大不說,模樣也像極了。開始我分不出來哪個是哪個,后來別人告訴我,陸小偉的耳朵比陸大偉稍微小了那么一點點兒。兩個人只要分開,我還是分辨不出來誰是誰。后來,我慢慢發(fā)現(xiàn),他們兩個人最大的區(qū)別不是耳朵,而是說話。陸小偉幾乎不說話,與粗聲大嗓的哥哥陸大偉相比,陸小偉很少說話,都是悶頭干活。
三
勞動模范吳學民,48歲。他的事跡上過《人民日報》,是個巡道工。18公里鐵道線,用“偏僻”“荒涼”形容一點兒都不為過,蜿蜒于大山之中。從18歲開始,他已經(jīng)在這條線路上行走了30年,每天天不亮出發(fā),下午五點半左右回來,三十年如一日。那時候還是木枕,枕距為600毫米,每公里大約1920根。吳學民走路肩,一步一個軌枕,18公里就是34560個軌枕,往返,再乘以2,按他一步一個軌枕計算,就是69120步。如果用現(xiàn)在年輕人喜歡的手機運動步數(shù)記錄的話,這個數(shù)字恐怕要天天占榜首了??伤€不僅僅是走路,他是巡道。巡道的天職是一個“看”字。原則上說,巡道看的主要是線路上的大“物件”。比如,牛羊豬狗、倒樹、山間落石和雜物等是否侵入線路??墒?,吳師傅除了看這些大件東西之外,還看更細小的東西。比如,道釘是否缺失、松脫,鋼軌有沒有裂痕,枕木是否腐爛,砟石是否缺少,等等。都說把小事做好就是事業(yè),一點兒都不假。大家都說吳師傅是“神眼”,任何問題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當年,《人民日報》的記者用《“神眼”吳學民》為題寫了長篇通訊,報道了吳師傅一絲不茍精心巡道的先進事跡。
我是大年初一陪吳師傅一起巡道的。開始,他無論如何都不同意我跟他一起巡道。他說:“不行,大過年大初一的,我自個巡道得勁兒,身邊跟個人,不習慣?!蔽艺f:“吳師傅,您放心,我遠距離跟著您,決不會影響您工作的?!弊詈筮€是工長陸大偉出面,吳師傅才同意讓我跟他一起巡道。陸大偉說:“你按你平時的做法去做,該咋樣咋樣,就當是你自己,保持不差樣就行?!眳菐煾悼戳丝搓懘髠?,想說什么,沒說出來。我說:“吳師傅,您不是說巡道途中有個小飯店嗎,我們中午就在那里吃飯,我請您,到時咱們邊吃飯邊聊天,您給我講講每天巡道遇到的故事,其他時間,我就在后面跟著,決不給您添亂!”吳師傅猶豫了一下,他看向陸大偉。陸大偉則把眼睛抬高,望著遼遠的天際。吳師傅現(xiàn)出非常為難的表情,他叫了一聲:“大偉!”陸大偉像沒聽到繼續(xù)望著天,邊望邊走遠了。這時候,吳師傅才勉強地說:“行吧?!碑敃r,我以為是吳師傅客氣,準備好好請吳師傅撮一頓。
那天是個晴天,天空湛藍湛藍的,一絲云彩都沒有,也沒有風。俗話說,天寒日短,無風即暖。可那地方不按套路出牌,別看晴天,大太陽光閃閃,卻嘎巴嘎巴冷。東北人形容那種嘎巴冷是“不怕小風吹,就怕嘎巴冷,小心鼻和耳,落地沒處扔”。我是全副武裝,棉大衣、棉皮鞋、厚手悶,肩膀上扛著一把鐵鍬,跟著吳師傅上了線路??磪菐煾狄埠臀乙粯樱┑脠A滾滾的,心里多少平衡了一些。因為是雙線路,吳師傅說:“去的時候走左邊路肩,回來走右邊路肩?!?/p>
一開始,我和吳師傅保持著距離,怕影響吳師傅工作。走了一會兒,吳師傅回過頭對我說:“怎么,跟不上呀?”我緊跑兩步說:“可以啊,我是擔心影響您查看線路?!薄皼]事的,在我身后就行,不用太遠。”聽吳師傅這么說,我就跟了上來。早聽大家說吳師傅巡道還有一絕,就是線路兩側(cè)的石砟,每天都是一個樣子。和大家說的一樣,線路兩側(cè),石砟規(guī)規(guī)矩矩的,像聽話的孩子一樣,順順當當?shù)卦谧约旱奈恢蒙?,沒有一塊“坐姿”不標準。偶有一塊稍稍出來一點兒,吳師傅都會走下線路,用腳將石砟踢回正道,邊踢邊說:“看看人家都規(guī)規(guī)矩矩的,怎么總是你往旁邊溜?回去回去,以后可要長點心?!蔽艺f:“吳師傅,您真追求完美,小小石砟出來一點兒都不行,還像說孩子一樣跟石砟說話?!薄霸蹅兇箜鞘^(qū)的座右銘就是‘不差樣’,人不差樣,石砟也得不差樣。”吳師傅邊走邊說,“那塊石砟我認得,已經(jīng)踢了它好幾次。像不聽話的孩子一樣,總是想往外面跑?!闭f完就笑了,也許是笑自己剛才說的話吧。我看到一塊石砟孤零零地被丟落在路基邊沿,覺得它在那里影響線路邊石砟的整齊,就將它踢到了線路下面。沒承想,吳師傅一句話沒說,走下路肩,把被我踢下去的石砟撿了回來,放到了路基上。我突然覺得在我們鐵路職工心中,那一塊塊小小的石砟都是有生命的,也是有靈魂的。表面看,一塊塊石砟堅硬如鐵,有硬度;可想想,它們抱團取暖,又有溫度。當轟隆隆的列車開過來的時候,它們團結(jié)一心,承載萬噸巨輪從身體上碾壓過去;列車駛過之后,它們又回歸自然,看大地,望天空,經(jīng)風霜雨雪,堅守崗位矢志不移。
“每天上線路干活,接頭的病害讓大家的工作量無形中增加了不少?!眳菐煾迪袷菍ξ艺f,又像是自言自語。在一處鋼軌接頭處,吳師傅對我說:“你可不能小看石砟的作用,凡列車駛過,沖擊力直接作用在枕木上,枕木與石砟間沒有隔離的物件,枕木往下沉的力量就全部分攤到石砟上,車輛走到鋼軌接頭處一搓一帶,石砟便被顛開了。這種現(xiàn)象就是大家常說的‘空吊’。”為了解決“空吊”現(xiàn)象給線路造成的損害,工區(qū)職工想了許多辦法。能不能讓枕木和石砟之間隔離?試了幾種辦法,都不行。有天晚上,幾個人躺在土炕上,閉著眼睛挖空心思想辦法。有人提出,往鋼軌接頭枕木下面放膠墊,效果可能會好點。第二天,大家就開始放小膠墊。結(jié)果沒幾天,小膠墊就被上壓下擠得沒了形狀,還是不行。大家覺得放小膠墊不行,那就放大的試試。就往下面放大膠墊,一塊不行放兩塊。就這樣,在線路數(shù)據(jù)允許的范圍內(nèi),他們一點點摸索、一次次實驗,并用立柱澆灌法,終于解決了這個難題。這是集體的力量和智慧,大砬石工區(qū)職工不僅僅看護安全,在科技創(chuàng)新方面也有貢獻。據(jù)說,“小秀才”為這事起了大作用。
快十點的時候,天突然冷下來。吳師傅轉(zhuǎn)身朝我走過來。我不知道怎么了,怔怔地看著他。吳師傅放下手中的道釘錘,摘下厚厚的棉手悶子,把我棉皮帽子兩側(cè)的拉繩系緊,又把我的大衣領子立起來。什么話都沒說,哈下腰拎起十字鎬,繼續(xù)巡道。我的心熱了一下,沒出聲,在心里喊了一聲“吳師傅”。
十一點將到,吳師傅抬頭看了一眼太陽。我以為是到了吃飯的時候了,四處看看,線路兩側(cè)是荒山野嶺,并沒有吳師傅說的小飯店。吳師傅帶我走下線路,說:“今個大年初一,咱倆早點吃飯吧?!蔽乙荒樏H坏卣f:“吳師傅,您說的那家小飯店呢?”吳師傅沒接我的話,往前走了兩步,說:“你看那里?!表樦鴧菐煾档闹敢?,我抬頭看到前面一座大山像是從中間劈開了一樣,出現(xiàn)了一條通道。山那邊雖白雪覆蓋,卻氣象萬千,只見四野蒼茫,山遠地曠。我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看我這樣子,吳師傅拉了我一下說:“這里就是大家說的‘紫銀花錦’?!薄白香y花錦?”我說,“我從‘小秀才’的詩歌中看到過‘紫銀花錦連天涯’,一直沒弄明白這‘紫銀花錦’是啥意思?!?/p>
聽我這樣說,吳師傅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兩只眼睛盯著我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拉著我從道肩上走下來,向一處雪窩子走去。我有點納悶,不是要吃飯了嗎,怎么又往雪窩子走?天很冷,我的鼻涕都流出來了。怕被吳師傅看到,我急忙擦掉。還別說,一進雪窩子,立馬感到風小了不少。沒想到雪窩子里還有不少干草?!斑@大山里哪來的飯店,我糊弄你玩呢?!眳菐煾颠呎f邊解開腰帶(我們倆都在大棉襖外面扎了一根帶子,用以保暖),并抖落身上的雪粒子,然后,從前胸處掏出一塊白毛巾,遞到我面前,“吃飯吧?!薄俺燥??”吳師傅望著有些吃驚的我,說:“不好意思,大過年的,只能隨我在這里啃干巴餅了?!边呎f邊打開了白毛巾,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白面餅,里面夾著肉片、大蔥、蔬菜和大醬。見我愣著,吳師傅將餅塞到我手里說:“吃吧,趁熱。”我的眼淚都要下來了。我用雙手接過吳師傅遞過來的餅,那餅是涼的……“吳師傅,您吃什么?”只見吳師傅又從后背處掏出一塊白毛巾,展開,里面是和我一樣的餅。吳師傅張開大嘴咬了一口,說:“嗯,還熱乎,抓緊吃,抓緊吃。晚上咱再吃熱乎餃子?!膘稍谇靶氐娘灴隙ū确旁诤蟊车娘灍岷?,雖說吃到嘴里的是冰涼的餅,我卻真實地感覺到了吳師傅說的“熱乎”。
一邊吃餅一邊聽吳師傅給我講“紫銀花錦”。
“這個時候當然看不到啥啦。秋天,特別是深秋,才好看呢。不知道什么原因,只有這里才開一種叫紫銀花的小野花,別處都沒有。那花說起來也沒什么,小小的,顏色透亮,花瓣紫色,花蕊銀白色,是亮亮的白,大家卻叫它銀色,不叫白色。關(guān)鍵是,那花開得實在太茂盛了,從山腳一直到半山腰,全是,擠擠叉叉,密密麻麻,漫山遍野。尤其到了傍晚,日頭將要落下時,西邊出現(xiàn)晚霞,從這里望過去,眼前的紫銀花和天邊的晚霞就連在了一起,那時候的紫銀花似乎不是在地面上開放,好像開到了天上?!眳菐煾到o我講解的時候,眼睛里閃著光芒,滿臉通紅,我還是第一次聽他說這么多且有些文縐縐的話。我突然想到了我們的鐵路職工。以前,我總覺得我們的鐵路職工就像線路中的石砟一樣,單個看似乎沒有那么大作用,可大家團結(jié)一心,就能承載起奔馳的列車,讓億萬旅客平安順利地到達目的地。但現(xiàn)在,聽吳師傅一說,我又覺得我們的鐵路職工像這一株株小小的紫銀花,單個看那么弱小孤單,可一旦連成一片,就成了風景。世間萬物都是這樣,一旦合成了陣式,便無堅不摧,就可以把平常的小事做成驚天動地的大事業(yè)!我眼前似乎真的出現(xiàn)了“紫銀花錦”,壯美、壯觀、壯闊,美麗的彩霞從腳底一直連接到遙遠的天際。正這樣想著,就聽吳師傅說:“紫銀花非常特殊,越是天寒,它長勢越好。往往是下霜后,百花都凋了,它才開始吐蕊。不經(jīng)意間,就一下子全都開放了。紫銀花還有一個特點是它的預報性?!?/p>
“預報性?它能預報什么?”我問。
“紫銀花開在霜后,寒潮來了,如果下了一場小雪,太陽出來后,紫銀花開得更加鮮艷,說明天氣還有一段時間會返暖,我們會利用這難得的幾天好天氣,抓緊整修線路,安全度過寒冬。如果下雪后,紫銀花枯萎了,不用說,氣溫會很快下降,說明真正的寒冬已經(jīng)降臨。”
“其實,”吳師傅的聲音突然降低,“‘紫銀花錦’真正的說法應該是‘紫銀花錦繡美景連接晚霞’。”
“那為什么又叫‘紫銀花錦’了呢?是因為‘紫銀花錦繡美景連接晚霞’太長嗎?”我迫不及待地問。
吳師傅一直低著頭,沒有看我,手里的餅早已經(jīng)凍成了冰疙瘩。“今天大年初一,不說了吧?!彼穆曊{(diào)一下子提高了,我卻聽出了哭腔。我的心一怔,想問什么卻沒說出來,因為我看到吳師傅的眼睛里閃爍著淚光。咬在嘴里的一口餅咽不下去,我就那樣含在嘴里,什么話都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我問吳師傅:“吳師傅,是不是有什么話要說,又不好說?”吳師傅是老實人,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種讓我非常心痛的表情,他沖我點了點頭。我說:“說吧,沒什么,相信我?!薄昂?。”吳師傅說出一個“好”字,卻停住了??戳丝次?,說:“還是過些天再跟你說吧。”我說:“吳師傅,今天多好,還是在這個特殊的地方?!?/p>
“好吧,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就跟你說說?!?/p>
四
吳師傅望著西邊的天空,問道:“你聽說過我們工區(qū)叫史大剛的老工長不?”我說:“我知道,我在一份材料上看到過,他是咱們工區(qū)第二任工長,綽號‘神眼’,對出現(xiàn)的故障一看一個準?!薄皩?,就是他。他是我?guī)煾?,我一上班就跟著他。他實在太神奇了,每天上班巡道,感覺他東不看西不看的,表面他好像什么都沒看,卻一下子能抓住故障苗頭。我曾經(jīng)問過他,他說他感覺看什么都不是很清楚,只有病害或者故障能夠看得清清楚楚。我開始不信,這不胡扯嗎?哪有那樣的人,什么都看不到卻能看到故障、看到病害?這世界上有那樣的人嗎?后來,我跟著他的時間長了,我信了。”吳師傅說到這里,停了片刻,“你信嗎?”我說:“也信,也不信?!眳菐煾嫡f:“師父曾跟我說,上線巡道時,好像存在的事故苗子在召喚他一樣,他徑直走過去,一準能看到存在的問題。我跟他上線巡道時,他在前面呼呼地走。他走路帶風,而且快。我跟在后面就想,這樣巡道行嗎?這么快的速度,哪能看到問題所在呀。我正這樣想著,他突然就停住了,不用說,準是發(fā)現(xiàn)了問題。他回過身沖我招招手,我趕忙跑過去,他指著道枕下面對我說:‘看那個地方,有沒有問題?’我說:‘看到了,很明顯,石砟缺了不少?!f:‘對,這看似沒什么,好像什么都不缺,卻是大問題,石砟少了那么多,非常危險?!f完,一邊添石砟,一邊對我說:‘巡道必須學會看石砟,別說少了這么多,就是少了一塊兩塊也要能看出來,這是本事?!耶敃r嘴里應著,心里卻想,少了一兩塊石砟也得看出來,那得需要多大的本事呀,神仙也很難看出來吧?”
吳師傅看著面前的石砟對我說:“師父身上讓人不理解的事情太多了。他說他能看到軌道上哪里少了一塊石砟,我說我不信,可那是真的。有一天早上,我們剛剛上線路,走到一個地方,他站住了。然后指著一個地方對我說:‘看,那里少了兩塊石砟?!乙幌戮豌蹲×?。左看右看,看不出哪里少了兩塊石砟。再說,線路上別說少了一兩塊石砟,就是少了十塊八塊也很難看出來吧。師父看我沒看出來,蹲下來指著那個地方對我說:‘看到?jīng)]有,就是這里。這里的顏色和旁邊石砟的顏色不一樣?!爭煾高@樣說,我仔細一看,還真是不一樣。那地方和旁邊的顏色比起來,顯得淺一些、干燥一些。原來,那天早上有霜,少了兩塊石砟的地方,因為無霜,比其他地方干了一些,也更明顯一點。然后,師父站起身,四下瞧了瞧,走下軌道撿了兩塊石砟,對我說:‘就是這兩塊,肯定是小孩子上學時,撿了兩塊丟到那邊了?!瘞煾赴褍蓧K石砟重新放到他認為應該放的那個位置上,對我說:‘你現(xiàn)在再看看,是不是這樣才對勁?’說完,又重新巡道。師父這雙眼睛啊,真是神奇得不得了?!蔽艺f:“那是直覺吧。科學證實,人是有直覺的。這種直覺不是天生的,更不是有些人認為的神奇,那是多年的磨煉磨出來的。那是一種責任,一種執(zhí)著,一種信念,也可以說是一種信仰。腦袋里什么都不裝,只想著工作,就有可能出現(xiàn)您所說的神奇?!?/p>
“師父身上還有更神奇的事情?!甭爡菐煾颠@么說,我問道:“什么更神奇的事情?快給我講講?!眳菐煾嫡f:“有一次,我跟著師父巡道,一上線路,師父突然甩開步子飛一樣往前走。我一看,這是有情況呀,連跑帶顛地跟著,很怕被落下。大約走了兩里地,師父停下來,四下撒目。我也學著師父四面八方地看,可什么異常情況都沒看到,更沒看到故障或者問題。又見師父往前走了一二十米,再向后走了一二十米。師父好像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情況,但是神情有些凝重。我也不敢問,看看線路,和以前一模一樣,沒有什么異常。一連三天,師父上線路就快走,就沖那個兩里地的地方走,仍然是向前走一二十米,再向后走一二十米,認真地查看。我看師父的臉色比之前好了一點,就壯著膽子問:‘師父,有什么問題嗎?’師父看了看我說:‘應該有,可咱倆都沒發(fā)現(xiàn)?!艺f:‘有的話,咱們?yōu)槭裁磿床怀鰜??’師父說:‘技術(shù)不行吧?!谒奶欤液蛶煾缸叩侥莻€地方后,師父站在一節(jié)鋼軌邊上,用小鐵錘敲了敲鋼軌,敲敲聽聽,聽聽敲敲,反反復復好幾次,然后突然就笑了。師父笑了,說明問題找到了。師父又用鐵錘敲敲這一節(jié)鋼軌敲敲另外一節(jié)鋼軌,問我聽出來什么沒有,我覺得這兩節(jié)鋼軌的聲音沒有什么差別,就搖了搖頭。師父再次敲那兩節(jié)鋼軌,這一次,敲得有些輕有些慢,我終于聽出來了。我說:‘師父先敲的那節(jié)鋼軌有問題?!瘞煾竷裳鄯殴?,看著我笑了。更換鋼軌時,我和師父也來了。那節(jié)鋼軌的底部,明顯有一道又深又長的裂紋。后來,我問師父是怎么發(fā)現(xiàn)那節(jié)鋼軌有問題的。師父笑得像個孩子,用手撓了撓后腦勺說:‘我要說我也不知道,你信嗎?’”
說到這兒,吳師傅看我一臉懵怔的樣子,問:“你信我?guī)煾覆??”我說:“相信。這就是我剛才說的在生產(chǎn)實踐中摸索出來的經(jīng)驗吧。最關(guān)鍵的還是責任心。”吳師傅看著我說:“你說得太好了,太對了,真是這樣。我一直向師父學習,慢慢發(fā)現(xiàn),學技術(shù)只是一個方面,真正的本事是他生長在骨子里的那種對鐵路的情感和對安全行車的執(zhí)著態(tài)度。我們工區(qū)七十年安全生產(chǎn)無事故,就是因為有像我?guī)煾敢粯拥娜恕K麄兌际恰桓睢墓ぷ骺?,‘不差樣’是他們工作的口頭禪。不說別的,就連工具都擺放得不差樣,昨天啥樣,今天是啥樣,明天還是啥樣。時間長了,不用仔細看,到地方就拿,拿起來就干。這樣的好習慣可以節(jié)約很多時間。師父經(jīng)常對我說,別看拿工具用不了多少時間,天天如此,日積月累,會節(jié)約出許多時間,尤其是緊要當口,到地方就拿,早一秒鐘到現(xiàn)場就早一秒鐘解決問題。師父還告訴我,他剛上班的時候,不僅背《技規(guī)》和章程,還背工具擺放?!?/p>
吳師傅說起師父滔滔不絕,似乎有講不完的故事。我提醒道:“吳師傅,接著給我講‘紫銀花錦’吧。”吳師傅抬頭看向西邊的天空,說:“好,我接著給你講。那天也是像今天一樣的天氣,太陽暖洋洋的,沒有風,只是嘎巴嘎巴冷。師父巡道走到這個地方,天一下子就暗了下來,奇冷,他知道這是‘白毛風’要來的兆頭,也是這個時候,他看到了那節(jié)鋼軌?!眳菐煾抵钢媲暗囊还?jié)鋼軌說:“就是這里,鋼軌出現(xiàn)了裂縫。如果斷軌了,在這奇冷的大冬天,那可真是天大的要命事件啊??赏绞窃谶@樣冷的天氣,越容易出現(xiàn)鋼軌裂縫。這是凍的。人怕冷,鋼軌也一樣怕冷?!酌L’要來的時候,天是非常非常暗的,而且‘白毛風’說來就來,夾著一條條像白毛一樣的冰雪,從天邊無遮無蓋地壓過來,能見度很低。師父發(fā)現(xiàn)鋼軌裂縫后就蒙了,他想點燃火炬,但風太大,根本沒有辦法點著火。這地方還是個風口,西北風像從被劈斷了的山口放出來的野獸一樣,兇猛異常,撒著野,呼號著就刮過來了。鋼軌最怕的就是冰凍,尤其出現(xiàn)裂縫的地方,更容易開裂。這時候,風越來越大,刮得師父已經(jīng)站不住了,隨著風被刮出了老遠。師父一看這不行啊,一抬眼,注意到了軌道旁的石灰立標。師父咬牙爬過去,用繩子把自己和石灰立標捆綁在一起,這樣才能保證自己不被大風刮跑。雖然師父相對穩(wěn)住了,可是,極度嚴寒和不能行走,使得師父幾乎被凍僵了。不知過了多久,‘白毛風’減弱,師父解開捆綁后,一下子摔倒了,再怎么努力也站不起來,他只能爬著回去,想盡快回到工區(qū)后報告調(diào)度中心。其實,這個時候,師父已經(jīng)凍壞了身體。他的整個下肢,基本凍得失去了知覺,但是,他還是憑借毅力,一點點地向前爬行。他只有一個信念,就是向前向前,爭取早一分鐘到達工區(qū),更換鋼軌。多虧在“白毛風”過后,有電務段的同志到線路上查看電路,發(fā)現(xiàn)在地上爬行的師父。見到來人,師父艱難地說:‘裂……縫……紫銀花錦……’師父說了這幾個字后,就……”
吳師傅說不下去了,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流了下來。
吳師傅終于平靜了下來。他說:“從此,‘紫銀花錦’就流傳了下來,大家都這么說都這么叫,就連局長在表彰大會上也這么按師父說的‘紫銀花錦’說。后來,宣傳師父的文章見報后,也都是這么寫的?!香y花錦’成為一個固定叫法,流傳下來。據(jù)說,來這里看風景的游人越來越多,路局還有在這里設‘紫銀花錦站’的打算呢。”
“紫銀花錦站”,多么富有詩意的站名啊。如果這個站真的成立,我一定會第一個來這里看“紫銀花錦”,也來看望第二任工長——“神眼”史大剛。
五
工區(qū)第一任工長叫陸成山。他是工區(qū)“不差樣”的創(chuàng)始人,典型的“一根筋”。每天上班繃著個臉,眼睛瞪得老大。工區(qū)的大事小情,沒有他管不到的。上線干活,摳死卯子;下線休息,一點兒不松勁。無論誰,工作中,不要說差錯,就連稍有一點兒松懈都不行。有一次掃雪,他發(fā)現(xiàn)劉世醒負責的一個道岔內(nèi)殘存的積雪未打掃干凈。他急赤白臉地走過來,拉著劉世醒就往道岔走。劉世醒蒙了,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錯。陸成山要求劉世醒把道岔內(nèi)的殘雪打掃得干干凈凈不說,還罰他把全工區(qū)的道岔都檢查一遍,不允許有一丁點雪沫子。劉世醒自知事情沒做好,啥話都沒說,把全工區(qū)道岔內(nèi)的殘雪徹底清除。從此,劉世醒對道岔積雪非常上心,總結(jié)出清除道岔積雪“三著法”,并在全路安全工作交流會議上作了題為《東北高寒山區(qū)清除道岔積雪確保行車安全“三著法”》的發(fā)言。劉世醒不僅成了聞名人物,還有了自己的綽號:“道岔清”。
陸成山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兒子是雙胞胎,老大叫陸大偉,老二叫陸小偉。陸大偉是工區(qū)第三十八任工長,二兒子陸小偉也在工區(qū)工作。陸成山還有一個女兒叫陸桂花,師范大學畢業(yè),學的是數(shù)學,可陸成山非讓女兒也進鐵路,不進鐵路不行。女兒從小在倔強老爹一心一意干鐵路的思想教育下長大,她知道鐵路在老爹心目中的位置。開始,她還想跟老爹掰扯掰扯,明確表示師范大學的數(shù)學專業(yè)與鐵路不沾邊,去了鐵路沒法干工作??梢惶ь^看到老爹那神圣不可侵犯的表情,她就沒敢把話說出來,她知道自己拗不過老爹,從中學老師改行來到鐵路客運段工作。兩個兒子自不必說,干的都是他的老本行。只要一家人團聚,陸成山便滔滔不絕,都是三個孩子聽得耳生繭子的有關(guān)工務系統(tǒng)在鐵路運輸中的重要作用和工務安全對鐵路行車的重要性??伤麑υ诳瓦\段工作的女兒也不放過。女兒初進鐵路當列車乘務員,也就是跑車,陸成山也經(jīng)常進行工作檢查。女兒也很出息,也許是基因或血緣的關(guān)系,對待鐵路工作像老爹一樣,踏踏實實、任勞任怨、務實求真,年年被評為先進生產(chǎn)者不說,還被旅客評選為“和旅客最親近乘務員”,沒幾年就當上了列車長。陸成山一聽自己女兒當上了列車長,高興極了,他知道女兒這些年干得不錯??勺罱?,他聽到一件讓他無比鬧心的事情。那就是女兒讓她公公婆婆睡火車下鋪,沒買票,被路局路風辦工作人員抓了現(xiàn)行。
聽到這個消息時,陸成山血壓升高,雙腿無力,癱倒在床。這簡直要了老陸的命!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沒想到兩個兒子又出現(xiàn)了問題。事情是這樣的——那天,小偉上班晚了十分鐘。大偉問他什么原因,小偉說堵車厲害。大偉說,大家都走這條路,怎么別人都沒有堵車。工區(qū)明文規(guī)定,晚一分鐘扣除獎金100元;十分鐘以上(包括十分鐘),扣除全月獎金。小偉自知理虧,不再說話,卻瞟見工區(qū)內(nèi)工具擺放不夠規(guī)范。他指著工具對陸大偉說:“這是啥情況?工具擺放零散,管理混亂,這也嚴重違反了工區(qū)規(guī)定,管理者要扣除全月獎金,如果仍舊不改,工長自行辭職?!毙タ粗髠ィ又f:“這規(guī)定你不會忘了吧?”大偉看看地上擺放的工具,確實按照規(guī)定標準擺放了,只是差那么一點點,想說什么,沒有說出來,沖著工區(qū)房頂大聲嚷道:“這個月,陸大偉、陸小偉扣除全部獎金!”
正月十五是陸成山的生日。每年這一天,全家人都會來家里吃一頓飯。三個孩子加上各自的家屬和孩子,再加上兩位老人,共十一口人,一家人難得坐在一起吃飯。大年三十年夜飯都湊不齊,不是這個加班就是那個跑車,但是,這一天,無論哪個都必須回家吃飯。孩子回家發(fā)現(xiàn)老爹拉著臉,大家都小心翼翼,低著頭不說話。老母親一邊忙活飯菜,一邊和三個孫子說笑,她是想用這種方式緩解不愉快的氣氛。大家圍過來吃飯了,酒也倒?jié)M了杯子,就在大家舉杯要祝福老爹生日快樂的時候,任誰都沒想到的事情發(fā)生了。陸成山先是問大偉:“聽說你在工區(qū)工作時工具擺放經(jīng)常差樣?”大偉把舉起的酒杯放下,看著老爹說:“不是經(jīng)常,偶爾有過?!薄芭尽钡囊宦暎系桶咽种械木票ぴ诘厣?。全家人都驚呆了,三個孩子嚇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大偉站起來,對滿臉怒氣的老爹說:“爸,我錯了,我一定改,您別生氣。今天過生日,我敬您一杯酒。”邊說邊找了個新杯子給老爹倒?jié)M酒,雙手端給老爹。沒想到老爹沒接,轉(zhuǎn)過身對坐在一邊的女兒說:“還有你,差錢嗎?為什么睡臥鋪不買票?你的處分快下來了吧,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車長了對不對?”女兒的眼淚“刷”的一下就流了出來。她也站起來,想說什么,卻哽咽得什么都說不出來,咬了咬嘴唇,咽了回去,也像大哥一樣,端起酒杯,帶著哭腔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爸,祝您生日快樂!”說畢,一口將酒倒進嘴里。還是大偉懂事,他再一次雙手向老爹敬酒。他太了解老爹了,如果今天他不帶頭向老爹承認錯誤,老爹是決不會善罷甘休的。他說:“爸,我錯了,工具擺放這一塊我是有些大意,我肯定不會再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您放心,我決不會給您丟臉,更不會給老一輩丟臉,堅決做到不差樣?!甭牬蟾邕@么說,小偉也站起來,對老爹說:“爸,我做得也不好,遲到了十分鐘,給我哥丟臉了,也給您丟臉了。今后,我再不會遲到一秒鐘。我哥是工長,我必須起帶頭作用?!甭犃诵サ脑?,陸成山說:“要我看,你這次遲到還是好事,發(fā)現(xiàn)了工具擺放不標準的事情,如果不及時發(fā)現(xiàn),說不定還會出現(xiàn)啥更嚴重的問題!”看兩個哥哥都主動向老爹承認錯誤,陸桂花也不甘落后。她再次端著酒杯對老爹說:“爸,臥鋪車票那事我必須說清楚。那天我當班,尚清他爸媽去北京乘坐的是我負責的那趟車。他們想去北京看病,自己買的硬座,結(jié)果出發(fā)那天因為走得急,尚清爸爸不小心把腳崴了,他們上車后我才知道這事。我看到三車廂還有兩張下鋪床位,就給他們安排了兩個下鋪,當時我就把票錢交給了三車廂的乘務員劉曉麗,讓她抓緊補票。偏偏那天出事。一個二百余斤體重的男士買的是上鋪,在三車廂七號位置,他卻睡在了下鋪,說自己爬不了上鋪。任憑劉曉麗怎么說怎么勸,就是不動彈。而且態(tài)度極為不好。面對這樣一個人,說不得,又勸不聽,還急不得。本來這個下鋪是一位老年人,試了幾次,也爬不上去。因為解決這個事情,劉曉麗沒來得及給他們補票。九車廂一位老人,買的也是上鋪,真上不去,要求調(diào)換下鋪。那天不知道為什么,下鋪都是行動不太方便的老人。再加上沒買到中意臥鋪票和想要補臥鋪票的,我一直在忙活這些事。開車一個多小時,旅客都安排妥當后,在我去三車廂探望尚清的父母時,有乘務員告訴我,路局路風辦的同志正在車上檢查,發(fā)現(xiàn)三車廂有兩位硬座票的老人占用了兩張下鋪。我迅速來到三車廂,見劉曉麗正在和兩位路風辦的同志解釋。見到我,劉曉麗說:‘列車長,叔叔阿姨的臥鋪票我還沒來得及補,碰上領導來檢查,這不……’我急忙對兩位領導說:‘兩個下鋪是我的公公婆婆,公公要去北京看病,出發(fā)前把腳崴了,他們買的是硬座,我臨時給他們補的臥鋪,票錢我已經(jīng)交給了劉曉麗?!渲幸晃粰z查人員看了看手表說:‘現(xiàn)在列車已經(jīng)始發(fā)一個小時二十分鐘,按理說,這些事情,尤其是補票,最晚要在一個小時內(nèi)完成。超過這個時間,就等于沒有購票,列車長不會不清楚。再說,你給沒給乘務員錢也沒有憑證?!狀I導這么說,劉曉麗想說什么,被我攔住了。我說:‘好吧,既然領導這么說了,我馬上補票,至于怎么處分,我都接受?!@時候,任誰都沒有想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剛剛躺在下鋪的那個大漢大喊一聲,然后,吃力地從下鋪坐了起來,瞪著一雙大眼睛對兩位路風辦的領導說:‘剛才你們的對話,我都聽明白了。你們這樣處理問題有些欠妥,這件事的整個過程我都看到了。要說事情的原因,全都在我。我二百三十斤,買的是上鋪,但我實在上不去,就私自占了人家的下鋪,乘務員請我讓給人家,我沒同意。我也沒想到下鋪是一位老人,可我還是不想讓,我是真爬不上去,認為乘務員會有辦法。列車長和乘務員費了好大勁,想了許多辦法,幫我解決了問題。如果真要處罰,就讓我來承擔吧?!犨@位男士如此說,兩位路風辦的領導說:‘我們現(xiàn)在知道情況了,我們會妥善處理這件事情,非常感謝這位乘客?!@件事就這樣過去了,爸,我說得一點假都沒有。爸,我們兄妹三人,都是您的孩子,我們的基因就是對鐵路有感情,就是一心一意做好鐵路工作,就是不出一點兒差錯。”說到這里,女兒從兜里掏出一張紙遞給父親。陸成山展開一看,是一張人事令,看過后,一拍大腿,說:“太好了,我的女兒出息了!”原來,女兒剛剛被客運段提拔為進京列車的車隊長。陸成山把那張紙摟在懷里,淚水不禁流了出來,臉上的表情轉(zhuǎn)怒為喜,有些不好意思,有些自責,更有些欣慰。老母親一看這陣勢,立馬接過話頭,對老陸說:“咱們老陸家的三個孩子都是鐵路優(yōu)秀職工,他們在外面工作我放心。”三個孫子輩的也不甘落后,站起來紛紛表示,要好好學習,長大考鐵路院校,今后也到鐵路工作,當個幸福的“鐵三代”。聽到看到這些,老陸心花怒放。他端起酒杯,高聲說:“謝謝你們,我的好孩子,大家一起把這杯酒干了吧?!?/p>
那天的生日宴,化干戈為玉帛,一家人熱熱鬧鬧、高高興興的場面,可想而知。
六
林桂生是工區(qū)另外一位年齡比較大的師傅。他是個多面手,工區(qū)的業(yè)務樣樣精通。當然,最突出的還是他的嚴格和嚴謹,發(fā)現(xiàn)問題一點兒不含糊,人稱“黑臉老林”。有一次,一個職工沒有把道心的草清除干凈,其實也不是不干凈,只是一叢草根還留在那里。林師傅發(fā)現(xiàn)后,他把那位職工叫過來,嚴肅地說:“這草根留下來是為了讓它再長嗎?”職工自知不對,急忙把草根拔掉。林師傅對這位職工說:“一會兒收工后,把‘十棵鐵’內(nèi)的所有雜草全部清理干凈?!薄耙豢描F”是鐵路特有的計量單位。鐵路是由二十五米長的鋼軌拼接起來的。所謂“一棵鐵”就是二十五米長的一根鋼軌。林師傅說的“十棵鐵”,就是二百五十米長距離的地方。下班后,大家都沒有回宿舍,林師傅也沒走,和這位職工一起清除雜草。從此,職工對待工作再沒有絲毫懈怠。
線路上的雜草是影響列車安全行駛的障礙。那種雜草當?shù)厝私小吧窖蚝印薄L攸c是草葉干燥粗糙,耐寒力超強,抗旱性好,生命力極強。它們生長在線路的石砟中,一場雨過后,它們就快速生長起來,很快就占領了大片線路。林師傅拔出一節(jié)“山羊胡子”的根,根須繁茂,又密又長,非常結(jié)實,用力拉拽都不斷?!澳銈兛?,”林師傅指著線路兩側(cè)說,“‘山羊胡子’就生長在道床的碎石縫和路肩的土壤里。它們會導致線路設備排水系統(tǒng)不暢,破壞地理環(huán)境和地質(zhì)結(jié)構(gòu),淹沒線路兩側(cè)的標識,嚴重妨礙行車視線。我們頂著大太陽除草,又熱又曬,如果還把草根留下,一旦下雨,留下的草根又會重新生長起來,那我們現(xiàn)在的工作是不是白做了?不要覺得除草是一件小事,除草是進行鐵路維護的一項重要工作。”
林師傅有一雙兒女,老大是男孩,老二是女孩。女兒高考前,開家長會時,老師要求家里必須有一位家長參加。林師傅的老伴身體不太好,不能外出。女兒特別希望爸爸能回來參加家長會。女兒知道這次家長會的意義重大,特意打電話到工區(qū),言說厲害,懇求爸爸回來參加。林師傅當時也答應女兒一定回去,這么大的事情,工區(qū)領導也會準假。沒想到的是,在林師傅要走的前一天晚上,瓢潑大雨下了足足三個多鐘頭。工區(qū)所有人都在冒雨搶修線路保列車安全,林師傅完全忘了開家長會這件事。
不知不覺到了退休的年齡,可他回到家,整夜睡不著,在家里根本待不住。林師傅拎著行李又回到了工區(qū)。見到陸大偉,他說:“大偉,我想這里呀,想回來住幾天?!标懘髠シ浅8袆?,說:“林師傅,還住在您原來的屋子吧,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知道您是個閑不住的人,這樣吧,您就負責打理咱們工區(qū)的菜園子。”聽陸大偉這么說,林師傅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七
“一小丫”劉紅云是工區(qū)老職工劉盤龍的獨生女。劉紅云天生好學,而且成績非常優(yōu)秀。從小學到中學,一路在全校領跑。這樣一個品學兼優(yōu)的孩子,順利考上了理想的大學。畢業(yè)后,紅云留在北京工作,還處了個對象,家人都非常滿意。就在全家人高高興興、迎接好日子的時候,紅云的父親劉盤龍突然病了。檢查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期。劉紅云見父親一天天瘦削下去,心里非常難過,就從單位請了假,陪在父親身邊。父親在工區(qū)有個綽號叫“一錘定音”,就是在更換枕木或鋼軌時,道釘立在上面,一排幾十個,劉師傅掄圓了大錘一下一個,一錘砸下去,道釘正好落入枕木,不會有絲毫空隙,再不用第二錘,在工區(qū)很受大家的尊敬。有一次,紅云發(fā)現(xiàn)父親因病臥床后,被子里竟然有一根木頭。趁父親熟睡時,紅云拿出了父親懷里的那根木頭。讓紅云沒想到的是,那是父親曾經(jīng)用過的,已經(jīng)更換下來,不能再用的道釘錘木把。由于使用的年頭比較長,木把光滑細膩,溫潤發(fā)亮。紅云拿在手里仿佛有一股氣在手心里翻騰,眼淚瞬時流了下來。父親一生別無愛好,工資卡在老婆手里,一個月掙多少錢,自己根本不知道,也不買東西,家里有老婆,缺什么少什么不用他操心,只有道釘錘是他終日不離手的工具。紅云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將木把放回父親懷中。
細心的紅云發(fā)現(xiàn)父親總是欲言又止。那天,紅云忍不住問父親:“爸,您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說?”聽女兒這樣問,劉師傅的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卻一句話都沒說。紅云說:“爸,有啥事您就說,我是您女兒,有什么不可以說的?”父親仍然不語。父親本來就瘦弱,這樣一來,更顯得可憐兮兮,讓紅云心痛。有一天,天氣很好,紅云問父親想不想出去走走。父親說:“好?!眴査肴ツ睦?,父親說:“鐵道邊走走吧?!奔t云用輪椅推著父親來到鐵道邊。父親被紅云攙著走下輪椅,他用瘦骨嶙峋的手一會兒撫摸道釘,一會兒撫摸石砟,那樣全神貫注,那樣專心致志。紅云知道父親最割舍不下的是鐵路。紅云擔心父親太累了,攙扶起父親說:“爸,時間太長了,我們回家吧?!备赣H什么都沒說,聽話地坐到輪椅上。可是,雙眼仍然看著鋼軌線路。紅云推車走出老遠了,父親還是扭著脖子看鐵道。紅云邊走邊哭,她太清楚父親此時的內(nèi)心感受了,但不知道怎么安慰父親。
回到家,父親安靜地躺在床上,紅云和母親跟他說話,他也不吭一聲。紅云跟母親講了父親在鐵路上的事情,母親的眼睛紅了。一直到晚上,劉師傅才坐起來,還是不說話,只是用一雙血紅的眼睛看著紅云。第二天,父親病情加重,雙手緊緊攥著女兒的手說:“老陸家三個孩子都在鐵路工作,女兒曾經(jīng)是學校老師,后來到鐵路當了車隊長?!逼D難地說了這些話后,劉師傅便陷入昏迷。在生命的最后,父親還是和紅云說:“想帶著懷里的這根道釘錘木把一起走。”紅云點了點頭。父親走的時候,兩只眼一直睜著,在紅云看來,父親是盯著她走的。紅云痛哭著,用手合上了父親的眼睛。紅云用鋸把父親一直摟在懷中的道釘錘木把截斷,自己留下一段,精心保存。送走父親后,紅云一直沒上班,陪著傷心的母親。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痛苦,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是體會不到的。
任誰都沒有想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回到北京之后的紅云,向單位提交了辭職報告。男朋友一再挽留,她仍然堅持辭職,一個人回到老家。然后通過招考進入鐵路工作。據(jù)說,因為她的考試成績優(yōu)異,領導原想把她分配到路局機關(guān)工作,發(fā)揮她的專長,但紅云堅持到父親工作過的吉北工務段大砬石工區(qū)當一名養(yǎng)路工人。領導覺得紅云不了解鐵路,從最基層鍛煉鍛煉也有好處,就同意了。
來到工區(qū)的紅云,陸大偉只是讓她做內(nèi)勤,報報表、做做飯、照看菜園子等活計。紅云撲下身子,從頭學起,一點兒都不含糊。兩個月后的一天,紅云對工長陸大偉說:“工長,我也想到線路上工作,年紀輕輕不能總是讓大家照顧?!标懘髠ヒ詾樗氲酵饷孀咦?,就同意了。哪想到,到了線路上,她要求像父親那樣用道釘錘釘?shù)泪?。陸大偉無論如何都不同意。但是,紅云態(tài)度堅定,要求執(zhí)著。沒辦法,陸大偉只好讓身邊的師傅關(guān)照,并采取了保護措施,讓紅云模仿當年她父親工作的狀態(tài)。拿過道釘錘后,紅云竟然像當年的父親一樣,“一錘定音”。掄圓了道釘錘,一下一個,標準、準確,無論力度還是速度,一點不比別人差。
紅云對我說:“我既然來到父親工作的地方,就要像父親一樣工作,不然,父親要我進鐵路干什么?”我看到她的手布滿老繭。紅云說:“我在家里等待通知的時候,把木頭截取出一段段像道釘一樣長短粗細的木棒,豎在院子里,然后用類似道釘錘的錘子,一下一下砸木棒。一個月后,便運用自如,錘子不走空了?!笨吹轿矣行┎幌嘈诺谋砬?,又說:“可能是基因的緣故吧,在這方面,我真有天賦。后來,我跟著他們上線路一起工作,一下一個,不偏不倚,我知道自己可以上線了?!蔽也恢涝撚迷鯓拥脑捳Z描述面前的紅云,我們的鐵路子女真的有這樣的基因、這樣的精神嗎?我看了一段紅云在線路上釘?shù)泪數(shù)匿浵?,畫面中的女子像一個風風火火的男孩,砸左邊道釘時,右手在上,砸右邊道釘時,左手在上,掄圓了道釘錘,虎虎生風……
“其實,父親生前還有一個非常強烈的愿望,就是到北京,在天安門前留個影。他總覺得女兒在北京工作,這種愿望很簡單,就像現(xiàn)在可以隨時去鐵道邊轉(zhuǎn)轉(zhuǎn)一樣。父親曾對我說過,退休后,他要帶著母親到北京住一段時間,好好逛逛北京城,每天都去天安門廣場看升國旗……”紅云一邊說,一邊拿出手機給我看,手機屏保就是她和父親在天安門前的一張合影。父女兩人都笑得很美。我說:“這張照片是啥時候照的?”紅云說:“上個月?!碑斘蚁朐僮屑毧纯磿r,立馬覺得不對,我說:“上個月?劉師傅不是已經(jīng)走了一年了嗎?”紅云眼睛紅紅的,低著聲音說:“這是我上個月自己用軟件合成的。”言罷,淚水從她的眼睛里流下來……
我在工區(qū)待了整整兩個月。雖然工區(qū)里的每位職工,看起來都有些和常人不一樣,那種“一根筋”的執(zhí)著,那種“軸”的性格,那種“摳死卯子”的勁頭,那種不被人理解的“怪脾氣”,那種斤斤計較的“不差樣”……可正是這些,才使他們七十年安全運輸不出任何事故,這是他們工作的“傳家寶”。他們始終“不差樣”,才能在七十年漫長的歲月里,不出哪怕是極小的差錯,才能成為全路安全運輸生產(chǎn)的標桿。如果不是和他們一起生活工作了兩個月,我也不可能像現(xiàn)在這樣,真正從心里理解他們、信任他們、了解他們、心疼他們。
三月初,大地明顯濕潤,陽光明亮而溫暖。雖然春寒料峭,春風卻現(xiàn)出嫵媚。
我知道該動筆寫報告文學了。坐在電腦桌前,我腦海中出現(xiàn)的是“小秀才”的詩:“六條漢子一小丫……紫銀花錦連天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