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
走到那個山崗上,他撩了撩臉上的汗,放眼望去,只見漫山遍野萬綠叢中透出點(diǎn)點(diǎn)橘紅,在陽光映照下,甚是奪目耀眼。
他走下山崗,輕松高興的心情不免有些緊張。他不禁加快了腳步,見了人就上前去問,看見周老根么?看見周老根了么?一連問了七八個,都是不說話,只拿怪怪的眼神瞧他。
當(dāng)他左打聽右探詢找到村支書,又擋住周老根時,已是太陽偏西時分。
一見到周老根,原是一個七旬老頭。遞一根過濾嘴過去,老根叔不接,蹲在地上,點(diǎn)起自己的水煙管。支書站一邊說了金財(cái)稅的公干,忙說:你們談,你們談,我就不摻和了。一溜煙,走了。金鑫一怔,開口竟說:“老根叔,我叫金鑫,是隅沫鄉(xiāng)財(cái)稅所的財(cái)稅員
”周老根只管咕嘟咕嘟喝他的水旱煙,一雙混濁的眼睛望著高遠(yuǎn)的天空,天空中無一絲云彩。許久,老根叔緩過神來,問:“你叫啥來著?”他忙答:“金鑫。金子的金,鑫是三個金子的金壘起來的,”“呵,金子好,金子好啊!你小子可是穿著錢衣服呀?!”
老根叔說了這句后,再無話說。他慢慢地從地上站起來,把煙管伸在他那雙厚厚的輪胎割成的草鞋鞋底下重重敲了幾下。走進(jìn)里屋,不一會就出來了,提了一個木箱子。重重地放在金財(cái)稅的面前。然后,大踏步地走開了,順著門前彎彎曲曲的小路上了對面的柑橘山。
一個下午,整整一個下午。金鑫都是一個人坐在老根叔門前的空坪上,靠著那個木箱子。那是怎樣的一個木箱呀!里面或硬幣或毛票,一堆一堆,一扎一扎,堆放了大半個箱子。他提著那個木箱子,很沉很沉。走在通往柑橘山的小路上,山上的橘樹因了夜風(fēng)的侵入,發(fā)出了陣陣的嘆息。老根叔在一株橘樹下忙碌著。金鑫走近了去看,每株橘樹上的樹葉或黃或蜷曲或干焦,老根叔捉了好多毛茸茸的蟲子。
橘子熟了,陽光斑斑點(diǎn)點(diǎn)地篩落枝葉間,映著紅橙橙的果實(shí)。
又一年,金鑫被老根叔攆出了屋,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老根叔雙手叉腰,破口大罵:“你個龜娃子!剛見大伙過了兩年舒坦日子,又出餿主意
!
”這幾年,金鑫老講這善塘村的橘樹要改良,不然大批大批的賣不了好價錢,而且長此下去銷路恐怕都是個問題。老根叔絕對不信,那可是當(dāng)年周總理親自命名的雪峰蜜橘呀!
橘子熟了。老根叔家一山熟透的橘子竟沒有幾個買主問津。就是問,出價也是出奇的低。先還是按斤稱,算價。接著,就不稱,好多錢一擔(dān)(一百斤),或15元,或10元。最后竟跌到5元一擔(dān),都沒有人要。
自此,老根叔常陰郁著臉,見了誰也不說話,愛一個人整日整日地坐在柑橘山上發(fā)呆。
有一天,殘陽如血,后山的橘樹一片火紅。金財(cái)稅正在村子里頭收特產(chǎn)稅,看見了,一聲喊,第一個帶頭沖進(jìn)了后山。大伙哭喊著金財(cái)稅,老根叔聲嘶力竭地喊著金娃子,再也無了應(yīng)答聲。
當(dāng)老金頭從百里地趕到善塘村時,老根叔簡直都驚懵了。也是幾十年前,老金頭和他的一個排被日軍圍困在后面的橘山上,整整七天,都是靠著滿山紅橙橙的橘子。想想:那橘子可是20多條命呀!
老金頭喁喁地說:“我來了,我來還愿了!”
橘子又熟了的時候,生意人蜂擁而至,一簍簍,一車車,運(yùn)往各地。已是善塘柑橘產(chǎn)銷公司經(jīng)理的老根叔選了25個紅橙橙碩大的改良蜜橘放在小金娃的墓前。他笑了,笑時,眼淚卻簌簌而落。
后山上,一山橘紅。山風(fēng)吹過,如海浪般鋪開去,山川田野紅妝嬌人。放眼望去,那一片一片火燒的云都在天邊追趕著。
選自《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