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不寒
文藝復興以來,人類的理性智慧得到極大發(fā)展,乃至于“科學”幾乎成為正確、真理和意義的代名詞,感性智慧與整個人文領域都受到極大壓抑。鑒此,維柯在《新科學》①中通過對原始人和早期人類生活的研究,重倡人類的“詩性智慧”,指其為“新科學”。他認為原始人雖無邏輯能力,但“渾身是強旺的感覺力和生動的想象力”,擁有一種“感覺到的想象出的玄學”,而“這種玄學就是他們的詩,詩是他們生而就有的一種功能?!痹谒磥?,原始人貧瘠的語詞,不能夠表達抽象形式、超驗感覺、模糊意緒等隱秘事物,于是,不得不借助于隱喻的、詩化的語言來進行言說。另一方面,對意義的關注已然成為當今哲學的主要命題,影響所及,很多詩人也醉心于對意義的探尋。意義往往是隱秘的,不能為邏輯的語言所窮盡,且世事的變幻又不斷衍生出新的意義,所以,詩始終沒有在人類生活中消失。毋寧說,執(zhí)著于隱秘的意義,火中取栗般從沉默中取出新的語言,既是詩人的本職也是詩人的能事。而周舟的這一組章,正應當放在這樣的詩學視野中去閱讀。
組章《擦玻璃的女孩》中大多數(shù)文本,是建立在隱喻結構之上的?!端嚒贰而B窩》《仿佛蟬蛻》《意象:一支荷靜立》等詩都可以析出一組或多組隱喻關系。生活中的諸多事物已經(jīng)在文化慣性中被概念化,不再被理解為某種生動的生命形式;就連我們自己的生活,也在加速社會中被模式化。而周舟這類詩,正是要借助隱喻,在指此為彼的聯(lián)想關系中,刺激讀者的想象思維,力圖喚起人們對外物以及自我生存處境的感知,進而重新發(fā)現(xiàn)生活和生命的意義之所在。比如《夜晚的兔子》在兔子與自我意識之間建立起隱喻關系,使抒情者得以對故我進行一種近乎他者的觀看;《燕子》在燕子與異鄉(xiāng)人之間建立起隱喻關系,無形的懷鄉(xiāng)病借有形之物得以被“確認”;《小說》則在現(xiàn)實場景與虛構小說之間建立起隱喻關系,既提醒人們對生活的“泥濘”保持警惕,又力圖在虛實和真假之辨中揭示出存在的戲劇性……
此外,組章內(nèi)還有另一類書寫隱秘對象和抽象意義的詩。在這類散文詩中,詩人筆下的喻符甚至找不到確定的喻指,實際上它們已經(jīng)成為意義的象征。我們只能在恍惚中,看見不確定的意義在詩行間微顫。例如《細雨中》,登上古堡后抒情者隱隱感到周圍事物的生命氣息,卻將其當作“幻覺”,視境遂轉向“雨霧充斥的峽谷”,最終聚焦到一座“隱約的屋頂”上,而“屋頂”仍然表現(xiàn)出了生命意志,“在那兒吞吐雨霧,也制造聲音的懸崖峭壁”。《劈柴的人》中的“喜歡劈柴的人”不僅因為其動作而與常人不同,甚至因為其癖好而與其他劈柴人不同。除了人物的行動和性格,詩中看不見道德判斷,而事物的神秘在此自由之境中得到了自在地展開。那些劈掉的柴不僅與這位“喜歡劈柴的人”和解,并且借死亡而進入到一個離奇而夢幻的世界。在“木柴突然就長出了鵝黃的枝”之際,我們只能相信詩人已然進入目擊道存的境界。然而,對于一首詩而言,那“道”究竟是什么原是深究不得的。
詩畢竟只能在現(xiàn)象中呈現(xiàn)和暗示真意,而不能據(jù)理力爭,也不能對意義做剖析的手術。這還不僅是因為劉勰所說的“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的問題,深層次的困難更于詩所關注的往往是“意”最隱秘部分。而這隱秘部分在心則百感交集,在物則秩序混沌,詩人只能點到即止地進行暗示。故此,與《細雨中》《劈柴的人》等詩相似,《流水》勾勒出一個在意義之側若有所思的人物形象而不點破其所思;《十月一》末尾出現(xiàn)的斑鳩延展了死亡的意義維度而不理論其意義;《尋找春天》寫抒情者在郊外尋找春天陷入“有始無終”的思緒而不任由思緒抽象下去,該詩結句“使勁琢磨,稀疏的草芽才像是撒在地上的星星一樣,真的泛出一點綠色來”既有笛卡爾“我思故我在”的思辨感,卻最終歸結到了禪宗所謂“春來草自青”的天然狀態(tài)中。
令人略感遺憾的是,正是在意義之隱與言說之難的雙重考驗之下,《清晨》的音聲色味稍嫌稀薄,《塵?!房酥频眠^于拘謹,而《沙漠往事》口語化和散文化的傾向偏重,《不稱職的夢游癥患者》則陷入詞生詞的語言迷宮之中。大概同樣是因為意義之隱,詩人在語言中探索其形跡時,往往動用歐化的長句來消解言說之難。諸如“駕駛一輛越野車從三十年后的一個午夜返回一所鄉(xiāng)村學校時”,在邏輯說明的道路上蜿蜒前進,然則其敘述性和演繹性壓過了意象性和直觀性,終成為非詩的語言。另外,假如詩人在文本能夠更注意語言的簡潔干凈,刪掉一些不能增加意味的冗詞,詩將出落得更為精確,品質(zhì)自會更拔高一節(jié)。
反過來看,詩人在部分文本中,似乎暫時忘記了對深意的追尋,而詩卻已然自足成立。當他的言說逃脫了外在于詩的種種意義的監(jiān)管,自在地呈現(xiàn)自身,一種立足于詩學本位的美學意義便悄然生成。譬如《河邊散步》《蘆葦蕩記事》《擦玻璃的女孩》《夢境:回鄉(xiāng)之旅》《夜月村沒有月亮》等,它們在某種層面上都是更具體的散文詩,寫來似乎也更從容。在這些散文詩里,詩人將自己置身在具體的情境而非玄想之中,憑借其直覺和感受力,對有意味的現(xiàn)象進行捕捉和跡寫,于是文本顯得純粹、顯豁而富有觸感。
陸機在《文賦》中把詩人的工作形容為“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而求音”,早早地指出詩歌寫作中的意義之隱和言說之難。這一對核心的詩學命題,也是組章《擦玻璃的女孩》所主要觸及到的詩學命題??傮w看來,周舟關注著生命中那些若隱若現(xiàn)的意義片段,又本色地以隱喻、象征等手段對之進行呈現(xiàn)、暗示和確認。當他完全被“意義”的意義所引誘時,其詩句偶爾會陷入分析性和說明性的漩渦。而當他矚目于某些觸動心靈的現(xiàn)象,暫時放下對語言背后之深意的執(zhí)著時,往往能跨過言說的障礙,文本乃顯得自由自足,隱秘的意義便在一種詩性氛圍中顫動與閃爍。這既是周舟這一束散文詩的特點,也足以給人詩學上的啟發(fā)。
注:①維柯:《新科學》,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第3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