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跟她說話,她很臟,跟她說話要倒霉的。”
已經(jīng)從中學畢業(yè)十多年了,我仍舊清晰地記得同桌對我說這句話的模樣,臉上帶著嫌棄的神情。
她,指我們班上的一位女生。在我已經(jīng)模糊的記憶里,她的座位在教室前排的角落里,她平時總是縮在自己座位上,不動也不說話,不留意的話根本就注意不到她。
我不知道“她很臟”這種說法是從哪里傳出來的,但等我意識到的時候,這已經(jīng)成了全班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的秘密,甚至發(fā)酵成了每一個除她以外的班級成員都要遵守的不成文的規(guī)則——每個人都要遠離她,不然會倒霉。
規(guī)則的內(nèi)容復雜多樣,比如不能直呼她的名字,在路上碰見她,絕對不能和她打招呼,和她有身體接觸是一定被禁止的,即使在教室里路過她的座位,最好也要繞路,不然也可能沾上霉運。萬一碰上什么迫不得已的情況,不得不和她說話,一定得在說完以后連喊三聲“呸呸呸”并配上向外扇風的手勢,才能將她帶來的霉運驅逐出去。
她成了我們班里一個可怕的傳說,無論她走到班里的哪一個地方,圍聚在那里的人群就如同被槍聲驚起的鳥雀一樣四散逃離。
遠離她、不和她說話,甚至不能呼吸離她太近的空氣,已經(jīng)成為我們班里一場天真而殘忍的“社交游戲”,只有參與到這場游戲里的人才能正常和班上其他人做朋友,不然就得被劃分到和她一樣的陣營,接受被排擠的命運。其實,當時的我根本不明白這些舉動有什么含義,也從來沒有深入思考過這些行為會帶來的后果,對我而言,這只是一件大家都在做的事情,如果我不做,就會成為班級里的異類,如果我不做,就失去了和班里其他同學成為朋友的資格。
為了不失去班上的朋友,我只能隨波逐流地參與到這場游戲當中,不過因為我和她不太熟,也沒太明白這個游戲的意義在哪里,所以大部分時候我只是作為一個冷漠的旁觀者,對這個游戲采取不阻止也不主動挑事的態(tài)度。
在校園暴力的風暴下,沒有人能夠真正躲避開這場社交游戲。有一次上課,老師要我們兩人一組手拉手玩一個游戲,沒人愿意和她組隊,當時我是班長,在老師的強行分配下,我被安排和她一組。
看到我和她被分到一組的時候,旁邊的同學都露出了又是松一口氣又是幸災樂禍的神情,和她組隊我是很不開心的,被班上其他同學起哄和嘲笑也讓我覺得恥辱。盡管一節(jié)課的相處讓我覺得她并不像傳聞中那么可怕,但這并不足以讓我站出來為她說話。
下課后,我毫不留戀地離開她,打算重新回歸我原本熟悉的圈子,但我的好友和同學露出難堪的表情,要求我過幾天再來和她們一起玩。那時,我才意識到,同學們都在有意無意地回避我,因為我和她接觸了整整一節(jié)課,已經(jīng)被她的霉運深深傳染了。
那之后的幾天我都過得很難受,我之前的好人緣仿佛一下子被她的霉運沖散了,沒什么人和我說話,沒什么人愿意接近我,我的存在就像一團有毒的空氣,所有人都對我視而不見且捏著鼻子遠離。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體會到她的處境,但我并沒有感到同情,并沒有意識到她正處于一場校園暴力的旋渦當中。我只是覺得憤怒,我覺得都是她的錯,因為她有霉運,所以連累到了我,害得我也被同學們排擠。
我把怒火都撒在了她的身上,開始在班上大肆抱怨和她分到一組有多倒霉,并且賣力地參與“遠離她”的游戲,好像只有這樣,我才能擺脫她的霉運,擺脫和她一樣的待遇,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來。
那時我并沒有想過,這不是她的錯,她并不臟,和她一起玩也不會倒霉,有錯的是給她扣上霉運帽子的人。只是在當時,“校園暴力”這個專業(yè)詞語遠遠沒有普及,更別提言語欺凌和社交欺凌這種概念。
在我所受的教育里,只有流血打架才叫干壞事,我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遠離她”這個社交游戲的殘酷。我在不知不覺中就跟隨班上傳出“她很臟”這個謠言的同學一起,淪落為校園暴力的幫兇。
后來她就轉學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現(xiàn)在我基本上忘記了大部分中學同學的姓名,或許是我潛意識里的歉疚在作祟,我仍舊深深記得她,記得她總是喜歡沉默地縮在自己的座位上,記得她是一個沒什么存在感的女同學,記得我們一起組隊上過一節(jié)課,也記得我曾經(jīng)是排擠過她的一分子。
說起校園暴力,大部分人都有一種刻板印象,認為只有帶頭欺凌、表現(xiàn)出明顯攻擊性的人才叫霸凌者。實際上,校園暴力是一種群體性行為,甚至存在著“頭羊效應”,只要有一個人帶頭,剩下的人就會跟著加入。
在這種群體性行為里,“頭羊”固然是有罪的,其他茫然參與進來的“小羊”,也許并沒有懷抱著傷害別人的心,但對暴力行為保持沉默、視而不見、煽風點火甚至不自覺地參與,本身就已經(jīng)是對暴力行為的默許和支持了。
就我的親身經(jīng)歷而言,被不幸地選中成為校園暴力靶向的原因千奇百怪,沒人知道校園暴力怎么就開始了,對于當事人而言,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結束。
正如電影《悲傷逆流成河》中所言:“動手的沒動手的都一樣?!痹僖淮危也恢挥X參與進了這一場圍攻她的校園暴力當中,我沒有真正加入對她的暴力當中,但我的所作所為,無形中封鎖住了她尋求幫助的出路,我是一個間接的作惡者。
回顧我的校園時代,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從沒有主動去欺負過任何一個人,我對同學盡可能地友善,成績優(yōu)異、老師省心、人緣又好。但事實上,在我的想象里我的校園時代有多么光輝燦爛,那些我沒注意到的角落里的陰影就有多么巨大。
大家給某個同學起了侮辱性的外號,我也會跟著叫。某個同學被人排擠,我就算不會跟著排擠,也會自覺遠離。在這些不明顯的暴力行為中,我有一種天然的遲鈍感,在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jīng)加入了。
長大以后,隨著獲取的知識不斷增多,我終于能夠以更加成熟理智的視角分析當年遇到的那些事情,也終于后知后覺地意識到當年的我早已是校園暴力的隱性施暴者。我深深自省,也必須和曾經(jīng)被傷害過的人說一聲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