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黎慰
“以博爾赫斯命名的房間”,是李西閩一篇中篇小說的標題,也是他的新小說集的書名。這個標題,讓人不由得想到“魔幻”二字:一間被命名為“博爾赫斯”的房間,多么像是存在于幻想的真實設計。然而細讀文本后發(fā)現(xiàn),相較于“魔幻”,用李西閩筆下的“迷幻”一詞來形容這本小說集給人的第一印象,應是更為貼切。
李西閩在中篇小說《以博爾赫斯命名的房間》里寫道:“很多時候,我分不清夢境和現(xiàn)實,活得比較迷幻?!边@里,迷幻是一種似夢非夢的狀態(tài),是處于現(xiàn)實感和非現(xiàn)實感交叉地帶的朦朧之感。對此,“我”再次提到,“我還是分不清現(xiàn)實和夢境,像有時分不清黑和白,美和丑,香和臭……胡思亂想讓我面對現(xiàn)實有深重的恐懼感,我提著行李箱走出房間,然后又走回去,將那本《小徑分岔的花園》放進行李箱,我要帶走什么,自己也搞不清楚。也許我根本就沒有帶走這本書,只是我的臆想”??梢姡@里的迷幻還摻雜著對現(xiàn)實的深重恐懼感,并由此幻化出臆想與真相重疊的迷幻世界。
在這樣的迷幻世界,一旦身陷栩栩然的夢境,難以熄滅的是難忍之欲,而人之欲,常與“食”“色”二字有關。在欲望難以熄滅之際,夢瞬間變成了夢魘。為了護住黃山山給的“食”,楓村全村人成了殺人犯黃水水的幫兇;廖文懷為了滿足對“色”的需求,將一個少女活活勒死。為擺脫如此使人感到后怕的夢魘,《白狐》中的慧能和小蝶似先行了一步。不知是小蝶夢狐還是慧能夢蝶,總之他們之間以“白狐”這一意象貫穿始終的故事如同一場大夢——當慧能對著一塊白色的石頭喊著“白狐”,不禁讓人脊背發(fā)涼:白狐真的只是一塊白色的石頭嗎?那么小蝶呢?但那個粉紅色的背包卻又真實存在。也許,對小蝶來說,白狐是一個夢,是一個令人憧憬的夢。對慧能來說,小蝶或許也是一個夢,一個勾起人欲的迷幻之夢,要不然他為何想要她離開?出世的慧能大概也誤入了栩栩然的夢境,為從中得以解脫,為止息難忍之欲,他以小蝶之夢為夢,小蝶追尋的白狐也成了他追尋的對象,于是便出現(xiàn)了讓人熱淚盈眶的那一幕:慧能仿佛在那一霎頓悟了,他突然停住了腳步,目光投射到一塊白色的石頭上,聲音微微顫抖,“……你看到了嗎,白狐?”他繼續(xù)說,“你看,它的皮毛多么的漂亮,雪一樣白,多么柔軟,它在喝水呢,別驚擾它,它喝完水,會回過頭,到時你可以看到它美麗的耳朵,精美的嘴巴和鼻子,最動人的是它琥珀般的眼睛,含情脈脈……”
邊緣之人多隱忍,這隱忍多少是主動為之的呢?從李西閩這部小說集里,可以讀到許多處在邊緣的隱忍之人——或者準確來說,是不得不隱忍的邊緣人。廖文懷是邊緣人,小跳蚤也是邊緣人,李響同樣也是邊緣人,他們都隱忍了嗎?他們時而隱忍時而未必,是難以克制的隱忍之人。在《蒼蠅》中,李響缺少直面現(xiàn)實的擔當,也缺少追求理想的魄力,隱忍是他沉醉夢境、逃避現(xiàn)實的一種方式,淪為詩會乃至社會的邊緣人是他的命運。張禿子厭惡他,綠風羞辱他,章燕拿他作消遣……他都默默承受了這一切,靠對“藍色蝴蝶”的臆想平復心情。如李響般的邊緣人固然可憐,但“吃白食”的他確實可憎。朱雀兒把無家可歸的他收留,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她對李響最強烈的那一激,“……爛泥糊不上墻,我就是被宋建平殺了,也激不起你的半點血性”。她倒不是真希望他去殺人,她了解他,當隱忍的他難以克制時,會像面對與張禿子的那次沖突,用拳頭掙脫無力感,即使到最后可能換來的是更強烈的無力感;但她又不了解他,當隱忍的他難以克制之時,用拳頭若無法擺脫蒼蠅般的邊緣人命運時,那么用利刃便成了從他大腦中跳出來的唯一方式,盡管即便如此他也無法避開那茫茫然的現(xiàn)實。
在這樣的迷幻世界,一旦身臨凄然的生死,難以冷卻的是不忍之心。廖文懷抱著丘淑珍的尸體,痛哭流涕;李響在提菜刀之前還和朱雀兒一起哭泣,且被朱雀兒怒斥為懦夫;喪心病狂的向想想癱坐在向婷婷的尸體邊,也會“伊哩烏嚕地哭”……不忍之心,人皆有之。小說家李西閩在處理死亡這件事時并不追求恐怖,反而做了最大限度的淡描。比如,被推下懸崖的屠銘銘如折翼的大鳥,被割喉的莫茹像一只夭折的白色蝴蝶……就連令人膽寒的丘淑珍之死、向婷婷之死,作者也只用了寥寥數(shù)筆勾勒出死亡現(xiàn)場,剩余的細節(jié)都埋進小說的各個不起眼的角落加以暗示,或者以臆想的方式呈現(xiàn)。如何理解這樣的處理方式?我想,具有悲天憫人之柔情的作者大都會更傾向于淡化對殺戮本身的描寫。
在《白狐》中,當慧能還不是慧能時,他的手上也是出過人命的,但殺生是絕對被禁止的。在靈蛇山上,“不能有任何殺戮,包括一只蚊蟲都不能傷害”,一路追砍張三風的狗屎佬也將砍柴刀扔到了地上,即便在小蝶對慧能提出“倘若你真的有慈悲心,就將我埋了吧”的誠懇要求時,活埋人也是不可為的?!耙粋€孤獨的人要了另一個孤獨人的命”,更經(jīng)不住拿放大鏡去直視。當凄凄然的生死近在咫尺,當非愛即恨由非生即死的面貌陡然出現(xiàn),殺人者與被殺者都是令人哀鳴的對象,而令人哀鳴的是困在迷幻世界中的復雜人性。
李西閩筆下的迷幻世界,是作家以悲憫之心觀照下建構出來的文學世界。我們讀李西閩的小說,又恍若經(jīng)歷了一場夢魘。這場夢魘的恐怖元素不是懸疑,不是兇殺,恰恰是在求而不得的境遇下所演繹出的復雜人性,是人性在難忍、隱忍、不忍之間所展現(xiàn)的出人意料的彈力,這彈力同時存在于臆想與真相這兩條并行線之間。
當然,李西閩的小說的確存在疾病書寫的痕跡,這或許與作家的個人經(jīng)歷有關,也可能與作家的創(chuàng)作理念有關。但不管是從現(xiàn)實層面還是從虛構層面理解“臆想”一詞,它都可以被放在文學的框架里來談論,臆想也是李西閩筆下迷幻世界的重要元素。李西閩小說故事中人物的臆想在哪里,一般情況下真相就在那里。比如廖文懷臆想中的抓起一把豬大腸塞進嘴巴里的少女正是被他勒死的丘淑珍,諸如此類的“臆想”在中篇小說《以博爾赫斯命名的房間》里尤顯突出,“我”的臆想似線索般串起了兩條并行的線,臆想即真相,真相即臆想,兩者構成了迷幻世界的表里。
博爾赫斯《小徑分岔的花園》中有句話:“時間永遠分岔,通向無數(shù)的未來。”這正呼應了李西閩筆下的臆想與真相重疊的迷幻世界:由對現(xiàn)實的恐懼不安引發(fā)的無數(shù)臆想,在不同的時空分岔開來,當其與真相重疊時,便通向無數(shù)即將到來的現(xiàn)實,似夢境與現(xiàn)實在生死場上的回旋。這個回旋,是人性在難忍、隱忍、不忍之間的矛盾反復,在悲憫心的觀照下,處處無情又處處有情,處處震撼人心又處處撫慰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