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傾瀉而下

曹淑風(fēng)

1

沒有風(fēng)，雨傾瀉而下，四下里除了雨聲還是雨聲，萬馬奔騰的氣勢。樓下巷道里很快積了水，顏色渾黃，挨挨擠擠的雨泡即生即滅，新的漣漪覆蓋舊的漣漪，從高處流向低處，拐過墻角，到另一個巷子里去了。

雨一直下，午后的天色暗如黃昏。不知過了多久，巷子里出現(xiàn)兩個推老式自行車的人，他們裹在黑色雨衣里，約略看出是男性。雨水快速滑下雨衣打濕挽起的褲腿，黑皮鞋翻起黃白色水花。車轱轆犁過水面，隱約聽見吱吱扭扭的聲音，人和車艱難行走，慢慢消失在視線里，水面恢復(fù)原樣，像沒人來過……

我從我先生描述中幻化出的雨境里抽離出來，扭頭看窗外，夜色中，雪還在下，不大不小的雪花悠閑地飄落，染白目光所及的大小物件兒。我的目光從雪花轉(zhuǎn)向懷里的孩子，他剛睡著，長長的黑睫毛蓋住下眼瞼，紅潤嬌嫩的臉蛋兒，嘴角一抹淡淡的笑，在做什么甜美的夢。他不知道，再過幾天，也就是大年初三，我就要和他爸爸出遠門，他剛認識的還處于陌生中的爸爸又要走了，親愛的熟悉的時時依賴的媽媽也要走了，走到數(shù)千里之外，再見面的時間以年計……我的心猛然緊縮幾下，被什么利器刺了似的銳疼，鼻腔滾過一陣酸痛，淚水涌滿眼眶。

我假裝揉眼，撫平情緒后抬頭看他。他一直在講述——那兩個穿過暴雨的人是找他的，一個是他的湖北老鄉(xiāng)柳先生。另一個經(jīng)過柳先生介紹，也是他的湖北老鄉(xiāng)，姓彭。柳先生是期貨經(jīng)紀人，彭先生是某報社記者。他倆此番前來，是說服我先生加入他們的直銷團隊。

我先生是在偶然中認識柳經(jīng)紀的。柳經(jīng)紀帶他聽了直銷課，讓他了解直銷生意相比傳統(tǒng)生意的諸多好處，不久的將來會有票子車子大別墅的優(yōu)渥生活。先生在一家樹脂工藝品廠雕塑樣品，樣品的訂貨率高且頻繁，為廠里帶來巨大收益，他的月工資五六千元，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打工行列里算工資頂端。柳經(jīng)紀又瘦又黑，顴骨高高凸起，兩腮無肉，說話慢騰騰沒力氣，一直處于饑餓狀態(tài)似的，衣著質(zhì)地也不怎么好，以這樣的形象來展示直銷的美好愿景，對先生來說沒有說服力。幾次三番無果，柳經(jīng)紀搬來他的上線彭記者借力。

彭記者身材不高，胖瘦均勻，相貌普通，卻自帶無冕之王的氣場。他把沾了雨珠的眼鏡取下來，拉起白襯衣相對干燥的衣襟轉(zhuǎn)圈兒擦干后再戴上，穩(wěn)穩(wěn)當當、慢條斯理地對先生展開攻勢，先說了這個直銷生意的經(jīng)營理念和產(chǎn)品的諸多好處之后，又如此這般列舉了別人做得風(fēng)生水起的例子：這個高校的教授做到紅寶石了，那個企業(yè)的高管做到翡翠了，某醫(yī)院的醫(yī)學(xué)博士做到了明珠……一串人名兒帶著珠光寶氣在他口里閃亮登場。這些人有的已辭去鐵飯碗專職做直銷，實現(xiàn)了財務(wù)、時間自由，到處旅行，每天睡到自然醒。

先生當故事聽完，本要拒絕，想到剛才透過窗戶看見他倆冒暴雨推車行走，又看看兩人打濕的衣服、頭發(fā)和地上的兩攤水，且不說這個直銷是否可做，他們有如此敬業(yè)心，挺讓人感動，加入需要700多元，就給他們吧，當捐款！一念至此，先生當場拿出錢來說：感動于你們的敬業(yè)精神，錢可以交，做是不會做的。彭記者說：你推薦幾個人給我們，不用你管。先生寫了幾個雕塑朋友的名字和聯(lián)系方式，他倆帶著錢、名單和先生的身份證，冒雨走了。幾天后送回身份證以及辦好的手續(xù)、資料和一個含五樣產(chǎn)品的禮盒。先生以為事情就這樣結(jié)束，繼續(xù)自己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拇蚬ど睢?/p>

兩三個月后的某個晚上，柳經(jīng)紀和彭記者又來找先生，告訴他這個周六下午某處有聚會，要去看一下，會有驚喜，至于什么驚喜，他倆死活不說。好奇心推動下，先生同意了。

周六下午，彭記者對在場的人介紹先生，說他雕塑功底扎實，在雕塑圈里很有名望，廠里重視，工資高，人緣好……二十幾個人圍攏過來跟他打招呼，喊他劉老師。性格內(nèi)向的先生面對這些熱情洋溢的陌生面孔，一時不知如何招架。彭記者讓他上臺分享感受，先生很扭捏，臉紅心跳渾身發(fā)熱，口干舌燥幾次卡殼，出了一身汗……緊張之外還有不好意思，覺得只提供了名單就有了這么多下線，頗有不勞而獲的嫌疑。彭記者說，這個生意就是這樣，如果直接下線有三條及以上，每條線都發(fā)展穩(wěn)定，到一定程度，你不需要做什么，財務(wù)和時間自由也會屬于你。就此，柳經(jīng)紀借彭記者之力實現(xiàn)了愿望，先生開始行動……

我先生講述時，拿資料給我和家人看，又在紙上寫寫畫畫，我看清他畫的金字塔形式的幾個圈，說的每個字也聽清了，結(jié)合在一起卻不知什么意思。家人也一臉懵，干脆專注地看電視。

看著神采飛揚的先生，與之前的內(nèi)向少言判若兩人，我的目光里除了愛意又增加了崇拜，覺得他突然高大上起來。同時又有失落感，覺得跟他有了某些認知上的距離。我畢業(yè)就跟他走進婚姻，之后一起去泉州做雕塑，不久懷了孕，嚴重的妊娠反應(yīng)結(jié)束后回老家待產(chǎn)……如今孩子1歲3個月，是時候再跟他一起出門工作了。兩年來我生活在小山村，日日聚焦于孩子，脫離社會久了，說雕塑還有熟悉感，直銷這樣的新事物，對我來說遙遠、陌生、虛無縹緲，我內(nèi)心原本對未來的篤定信念搖晃了幾下。

我先生還在講，我什么都聽不進去了。遠處傳來幾聲鞭炮響，炕頭燒得有點兒燙，孩子壓得我腿麻了，燥熱、焦慮、不安從心底升起。我輕輕放下孩子，起身假說去衛(wèi)生間，下炕離開先生的講述語境。一出門，被冷風(fēng)吹出幾個寒戰(zhàn)，仰頭向天，幾片雪花落在臉上，點點冰涼入骨。我輕嘆一聲，低頭拭去剛剛滾出眼角的熱淚。

大年初三轉(zhuǎn)眼就到了，村莊還沉浸在濃烈的年味兒中，我和先生趁孩子不注意悄悄出發(fā)，三步兩回頭，踏上前往泉州的打工旅程。

2

還是在原來的樹脂工藝廠做雕塑。

我自以為接受的是正規(guī)美術(shù)教育，雕塑這樣的活兒熟悉一下很快就能上手，骨子里帶著傲慢，再加上先生老功臣的身份，我也跟著倚老賣老，對老板提出的修改意見有對抗情緒。一次晨會上，老板說：你們別以為自己會雕塑有什么了不起，你們只是普通雕塑工，隨手一抓一大把，又不是雕塑大師，有什么可驕傲的！

老板說的是實情，我知道有的人完全沒學(xué)過美術(shù)，跟著學(xué)，慢慢也能出活兒，有的甚至比學(xué)過美術(shù)的雕得還好。正因為是實情，才更深地刺傷我的自尊心，覺得自己的優(yōu)勢遭到輕視和碾壓。會后我對先生說：咱們努力做直銷，盡快做出樣子來，辭職做老板，不給別人打工了！

我的性格更內(nèi)向，自家人面前都少言，更不用說陌生人面前。為了爭一口氣，我開始了解直銷，熟悉產(chǎn)品的性能和使用方法，學(xué)習(xí)怎么講課。工作之余，我倆一起拜訪上線，跟進下線，參與大大小小的講課聚會。內(nèi)驅(qū)力提升膽量值，上臺發(fā)言越來越放松。

暮春的一個周末，在廈門某俱樂部數(shù)百人的會場，一位翡翠上線演講成長經(jīng)歷，開講前熱場，請大家自告奮勇上臺談對直銷的感受，我也跑上去。大家從左到右依次說話，有的順暢有的磕巴，輪到我，我用清晰明亮的聲音說：我喜歡這個直銷的洗衣用品，讓我的衣服紅的更紅，白的更白。我當時扎兩條過肩麻花辮，穿收腰紅底碎花上衣，白色齊踝寬擺長裙，妥妥的民國風(fēng)。翡翠上線從一長溜隊伍中間向右探頭看我，用贊賞的語氣說：你很會表達，你一定會成功的！臺下響起熱烈的掌聲。翡翠上線原是鄭州某高校老師，一年前專職做直銷，在下線眼里她就是成功典范，說的話自然非常有分量。她這句話給了我莫大鼓舞，先生也很高興，滿臉笑，一個勁兒給我伸大拇指。我們眼前有光，仿佛看見通向成功的路筆直向前，自由自在的生活在路的那頭向我們招手。

我想象成功后就可以把孩子帶在身邊，再不分離。我們有BB機，方便別人聯(lián)系，卻不能直接聯(lián)系別人，跟家人聯(lián)系，得用公用電話打到鄰居家，鄰居再叫我媽媽帶著孩子來接。媽媽說我們走后孩子沒哭，只是一直問：媽媽呢？媽媽呢？邊問邊邁著搖搖擺擺的步子一遍遍在每個屋子里尋找……我的五臟六腑被撕扯著發(fā)出尖銳的疼，眼淚一串串滾過臉頰。孩子用稚嫩的聲音叫媽媽，叫聲里充滿膽怯和疑惑，他不明白為什么能聽見媽媽的聲音，卻找不到媽媽在哪里……掛了電話，我軟在先生懷里泣不成聲，先生緊緊抱著我無聲安慰。那一刻，盡快做好直銷的意念更強烈。我們買了更多系統(tǒng)推薦的勵志書和磁帶成長自己。

一個人的人脈，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自己的圈子。我們認識做雕塑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也做雕塑，做雕塑的認識同廠的其他工人，各自又有家人、親戚、朋友、同學(xué)、鄰居……不可能誰都加入，但一生二，二生三……下線人數(shù)不斷增多，從幾十到幾百上千，業(yè)績也跟著增長……大型聚會上，看著臺下一雙雙渴望成功的欽佩加羨慕的眼睛，我和先生很有成就感，覺得完全有能力帶他們走向成功。

6月份的某個會場，明珠上線陳建德對先生說：你們要向銀章沖刺了，可以去外省發(fā)展，把下線發(fā)展到全國，你們就厲害了，還打什么工?。∷脑捜肓宋覀兊男?，也許是時候離開打工生活了。

我和先生的雕塑月工資加起來15000元左右，算那個時候的工資天花板，會計發(fā)工資時會有真真假假酸溜溜的羨慕嫉妒語氣。7月初我們找老板辭職，會計隔著玻璃墻看到了，露出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當然這也許只是我的內(nèi)心戲碼。先生在這個廠雕塑了6年，樣品室里隨手一指就是他雕的樣品，老板不舍，但也知道留不住了。工資算好，當場給不了，得等。老板有一單人物擺件的貨不能出，堆在車間以及四層樓的樓道里。貨主是澳大利亞人，合作七八年了，老板自以為跟客人關(guān)系鐵，不理睬驗貨人要驗貨費的暗示，還拍桌子發(fā)火。驗貨人一氣之下寫了產(chǎn)品不合格，導(dǎo)致貨出不了，再加上別的問題，資金鏈斷裂……我想，他也犯了驕傲的毛病，人在某種程度上的膨脹是很可怕的，這也是他最終倒閉的原因之一。

先生數(shù)次去拿工資，都沒拿到，之前老板可是言出必行，然而缺錢的人講不起信用，他不可能無中生有來兌現(xiàn)承諾。直到8月初才等到他有了錢，我們提著行李離開泉州，坐綠皮火車去武漢發(fā)展我們光明燦爛的事業(yè)。

3

彭記者和柳經(jīng)紀也來到武漢，我們合伙在硚口區(qū)租了一套老式兩層樓，一樓是客廳廚房衛(wèi)生間，二樓兩個臥室。我以女士優(yōu)先為由選了臨街的臥室，相對明亮透氣，靠窗有桌椅，方便學(xué)習(xí)。實木地板，沒床，好在是熱天，展開鋪蓋就可以住下。說好房租AA制，彭記者和柳經(jīng)紀都沒出錢，裝電話的錢也是我和先生出，他倆說以后補上，最終食言。

安頓好住處，按下線提供的名單去拜訪他們的熟人，交流之后無下文。其中一個是武大的老師，我和先生還有彭記者去的時候剛好是開學(xué)季，看見提著大包小包返校的老生和報到的新生，我的心里莫名興奮，走路輕盈喜笑顏開，仿佛自己也是其中一員。老師的辦公室難找，幾次三番問路，最后問到兩個大二學(xué)生，說她們知道，讓我們跟著走。她倆是接同宿舍姐妹的，接到的同學(xué)來自河北，我高興地說我也是河北的，原以為能得到熱烈回應(yīng)，結(jié)果那個女生扭頭瞄了我一眼說：“是嗎？但你已經(jīng)不是學(xué)生了吧？”冷淡的目光和口氣里有懷疑與戒備。然后三個人嘰嘰喳喳說笑著，快速走到前面去了。我的心被扎得生疼，一口氣憋住，半天回不過神，低頭看看自己一身職業(yè)套裝，高漲的情緒萎靡下去。逝去了的，終究是逝去了。

彭記者憑借實力很快找到工作，柳經(jīng)紀每天早出晚歸，不知去哪里做了什么。9月初，先生出發(fā)去南昌，有個下線在南昌火車站附近設(shè)了點，需要他助力。

現(xiàn)成名單沒有了，得外出找陌生人。我每天在大街小巷、公園和廣場上游逛，瞅準機會跟陌生人搭話，人家要么不理我，要么匆匆敷衍幾句把話聊死，幾天下來沒有任何進展。

先生打電話說有個下線的舅舅在武漢，給了地址，要我去跟進。我找三輪車夫載我去，他看了地址說在郊區(qū)，要坐大巴。我讓他載我去車站，說好車費2元。我上了車，醞釀詞語打算跟他套近乎找機會介紹直銷，還沒等我醞釀好，他停下來說到了。我一看，距離出發(fā)的地方只有幾百米，怪不了他有欺騙嫌疑，是我沒長心眼問距離，白白丟出去2元錢。我素來方向感不太好，熟悉的地方都容易走錯，這次居然毫不費力找到了位置。下線的舅舅舅媽很熱情，留我吃了午飯，做直銷的事，他們說考慮考慮。我原路返回，覺得自己很能干。

從出租房向右穿過小巷，是一條熱鬧的街道，巷口斜對面有個小學(xué)，小學(xué)大門旁有個文具店。女店主三十幾歲，短發(fā)，五官姣好衣著精致，颯爽干練的氣質(zhì)。我買了個筆記本，借機跟她聊天，聊得很順暢，剛要找突破口談直銷，一群學(xué)生進來買東西，她沒空跟我說話了。兩天后，我又去她店里買筆記本，她問，你怎么需要這么多筆記本？我說最近在學(xué)習(xí)，記錄的內(nèi)容多，還得分類，多買幾本才夠用。我又跟她聊天，按現(xiàn)在的話說，是尬聊。店里邊有個房間，房間里的電視在播放古裝連續(xù)劇。她走到房間門口，邊看電視邊和我說話。她說自己很忙，到了教師節(jié)前后更忙，到時根本顧不上和我說話。還說她好喜歡這個電視劇，不舍得漏掉任何內(nèi)容。我明白她在下逐客令，也就借故離開。教師節(jié)那天，我又游蕩到她店里，果然很多學(xué)生在給老師買禮物。她忙著收錢，用花紙和絲帶把各種文具包裝成精美禮品。她沒跟我打招呼，也許當沒看見，表達了不想繼續(xù)接觸的態(tài)度。

向左穿過小巷，有很多早點攤。我對老板說要一碗熱干面，不放辣椒，加面湯。老板有點兒生氣地說，你這哪里是熱干面？明明是熱湯面！我很佩服別的食客，右手挑起一大筷子又辣又干的面送到嘴里，沒嚼幾下，左手又把燒餅送進嘴里咬一大口，我看著噎得慌，他們卻能毫不費力順順當當?shù)匮氏氯?。去吃早餐的次?shù)多了，會看到熟面孔，其中有個高高大大的小伙子，面目溫和很好講話的樣子。我特意跟他在一個攤兒上吃面，找機會搭話，了解到他老家是河南的，姓李，剛大學(xué)畢業(yè)，來武漢實習(xí)跑業(yè)務(wù)。我說我是河北的，算半個老鄉(xiāng)，他頓時有了遇故知的喜悅表情。我約他到出租房，剛好是周末，彭記者也在，在彭記者的助力下，小李毫不猶豫地加入。我的喜悅與激動無以言表，覺得這簡直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先生也特別高興，覺得我真是太厲害了，不成功都不行。

我的情緒高漲，在彭記者的協(xié)助下給小李做培訓(xùn)，教他在客廳里的白板上練習(xí)講課，教他展示產(chǎn)品的優(yōu)良品質(zhì)與效果?？粗J真學(xué)習(xí)渴望成功的樣子，認為他能很快找到下線并無限延伸下去，我覺得自己離成功越來越近。

事情并不向預(yù)期的方向發(fā)展，小李約過幾個人，交流之后都沒下文，我和彭記者助力也無效。小李之外，我一時沒找到迫切需要這樣機會的人，也就沒有新的下線加入。倒是有個年輕人如約來過出租房，結(jié)果他是做另一個系統(tǒng)的，打算找我做他的下線。

我繼續(xù)在街上游蕩，每天從這條街走到那條街，從這條巷子走到那條巷子，身邊人來人往，忙碌的悠閑的，看看誰都不像我要找的人，半天說不出去一句話，就像手里握著的寶物送不出去，焦慮、無奈又遺憾。我停下來站在街頭，迷茫間發(fā)現(xiàn)離另一條直銷線的出租房很近，就去找他們，所謂抱團取暖。他們很熱情，我們通過交流相互打氣，各自都漲了能量。他們的出租房是兩室一廳，住了十幾個人，臥室和客廳都打了地鋪，我應(yīng)約跟女生擠了一晚。第二天離開時，一個女生找我要AA制的食宿費16元。我數(shù)出錢來給她，以后再無交集。

為節(jié)省開支，我不再去吃熱干面，每天買三個包子，早中晚各一個。我啃完包子打算再去跟人交流，覺得很沒底氣，耳邊有畫外音：你每頓只吃一個包子，有什么資格呈現(xiàn)和講述這個生意的美好愿景？

多日不見小李，他迫切成功的愿望和熱情被冰冷的現(xiàn)實打退，我的能量不足以給他補充，也就慢慢疏離。某天在街頭偶遇，擦肩而過像從來不認識。彭記者專注上班了，柳經(jīng)紀不知在做什么，偶爾露一下面。

一天早晨，我磨蹭了很久才起來，買了包子吃完再沒出門，就在房間里看書做筆記，連續(xù)數(shù)天如此。我把勵志書里讓人激情澎湃的句子和段落抄下來，感知到內(nèi)心有一種空茫的高高在上的自信。

先生回來了，他在南昌待了一個月，又去江西萬年待了二十幾天，兩處的進展都不大。10月底武漢有個秘訓(xùn)，余錢不夠兩個人參加，他讓我去。

秘訓(xùn)最后有個場景：幾個高級別上線抱臂坐在椅子上，表情僵硬目光冷峻，參加秘訓(xùn)的下線輪流單腿跪在他們面前，看著他們的眼睛，大聲說出自己做直銷的強烈意愿和決定達成的目標……直到坐在椅子上的人認為眼前人確實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表達，才笑著點頭伸大拇指說你一定會成功。很多人說的時候歇斯底里捶胸頓足痛哭流涕，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上線看看是紅是黑。

結(jié)束后，先生接我回去，我倆牽手走在大街上，路燈把我們的影子拉長又縮短，天空布滿繁星，秋末的風(fēng)欲冷還涼。我跟先生講述秘訓(xùn)內(nèi)容，告訴他我說的目標……先生受我感染也情緒高漲。我仔細覺察內(nèi)心沖天而起的力量，覺得此時給我根棍子，都能把地球撬起來。

精神力量爆棚，物質(zhì)力量并不對等。曾有下線問先生一個月能得多少錢，先生沒有回答，就像我們問上線的收入，上線也不回答，只是說，等你做到就知道了。我和先生知道的是沒看到多少錢。系統(tǒng)提倡做百分之百用戶，除了賣產(chǎn)品，還要自用產(chǎn)品，普通打工者的工資普遍低，花幾十元買牙膏之類的日用品不現(xiàn)實，賣出去也費勁，大家的主要精力是找下線。這樣一來，盡管人數(shù)增多卻沒什么業(yè)績，再加上業(yè)績歸零制，有人加入又退出，產(chǎn)品打開用過了也可以退，人和產(chǎn)品退了，之前的提成扣除，就更難出成果。

手里的錢不多了，數(shù)日尋找下線無果，爆棚的精神力量慢慢變?nèi)?，雖然有精神物質(zhì)雙自由的上線做榜樣，還是心生疑惑并茫然。這樣的生意方式，不像雕塑拿工資很直觀地呈現(xiàn)收入狀態(tài)。

先生說，咱回家看孩子吧，想他了，非常想！我也想孩子，10個月來有限的幾次通話，明顯感覺孩子跟我生疏了，他學(xué)會的話多了，卻不知道跟我說什么。

4

到了石家莊，先去同學(xué)家，開始同學(xué)很高興，等聽到講直銷馬上一臉嫌棄……還是回家吧！

買好票，給家里打電話，接電話的遠方姑姑問：你們知道啦？我說，知道什么？她停頓了一下說沒事兒，我去叫你媽媽。媽媽來了，支支吾吾浮皮潦草說了幾句就掛了。我頓時緊張起來，跟先生說，是不是出事了？難道爸爸身體不好？車開了，我倆提著心，兩手緊扣，一路無語。

到家了，爸媽迎出來，我的心撲通一聲落下地。進屋，看見孩子躺在炕上，雙腿纏著繃帶呈90度吊在鐵架子上。媽媽說，她趁孩子午睡，去屋后坡地里采紅薯葉喂豬，跟鄰居說了會兒話，回來發(fā)現(xiàn)孩子在房子和山坡夾縫里，卡在一堆干燥的酸棗刺中間哭得撕心裂肺。原來他醒了爬梯子上房頂找不到奶奶，像下炕一樣從房檐往下滑，3米高的落差跌下來，斷了左大腿骨。我的心像刀子來回切割一樣疼，血花四濺又不敢表露，怕媽媽更內(nèi)疚。

我們在家陪著孩子，給他整理繃帶，保證兩條腿一樣長，輕輕撓繃帶纏久了造成的癢癢，給他好吃好喝的，給他讀書講故事，親他的臉蛋兒……一個多月后去石家莊復(fù)查恢復(fù)良好，可以不用繃帶吊著了。

這期間，先生去北京參加大型周末之夜。大學(xué)生體育館內(nèi)，數(shù)千人一起伸出拇指大喊：我真的很不錯，我真的很不錯，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很不錯！又高唱《我們是冠軍》，聲音高亢直沖云霄。國外來的幾個皇冠大使輪流講述他們的成功故事。其中一個說：別看你們現(xiàn)在這么多人，數(shù)年后還在堅持的，剩不下幾個……

媽媽極其不贊賞我的行為，意思是你畢業(yè)后丟掉公家的飯碗也就算了，跟他出去打工又不好好干活兒，幾個月沒收入做這個沒影兒的事，喝西北風(fēng)過年？

先生受不了這樣的言辭，決定提前重返泉州。

5

回到泉州，以象征性的費用租住在一個下線家。找工作未果，自己開雕塑室。年難過，還是過了。

萬事開頭難。后來有個下線介紹了林老板。林老板來的那天下午，剛好十幾個下線在，他以為都是我們的雕塑工，這么大的陣勢博得了他的信任，當場下單合作。自此，他成就了我們，我們也成就了他。

數(shù)年后的某日，我整理房間，看見置物柜里的老式皮箱和老式手提包，里面是做直銷的各種資料與證件，撫摩這些帶著時光印記的老物件兒，閃回往事一幕幕，沒有對錯的評判……長長的路，一群人呼應(yīng)著往前走，走著走著，有的人后退了，有的人拐彎了，有的人一直向前消失在地平線上。無論怎樣選擇，邁出的每一步，都改變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