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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 客

      2024-02-13 00:00:00凸凹
      黃河 2024年6期
      關(guān)鍵詞:韶山井岡山延安

      義出生的村子,叫石板房。因為這里的房子,都是石頭的:石頭砌墻,石板覆頂,石塊墁就院落,石渣鋪遠(yuǎn)村路。

      石頭碰石頭都是石頭,所以這里的人出奇的實誠,對自己信任、對鄰里信任、對外人也信任。

      北大有個教授叫南國仁,說是右派,下放到這里來勞動改造。他白面長身,眉眼清秀(遮掩在白框眼鏡背后)、斯文柔弱,人們不忍讓他干體力活,就安排他當(dāng)保管員和記賬員。保管員看管的是隊(村)里的種子糧,記賬員記的是財務(wù)賬目和社員(村民)的勞動工分。這么機(jī)要的事務(wù)居然都委派給他,真是不可思議。

      因為不可思議,他如履薄冰,一絲不茍,不敢出錯。不管誰來庫房領(lǐng)種子,他只認(rèn)支書的批條,而不認(rèn)顏面。晚上社員來記工分,他一筆一劃,寫得清清楚楚(因為字體秀美,村民讓自己上學(xué)的孩子就照著工分冊子練字,所以村里孩子的字都寫得很好)。他穿著素樸,卻散發(fā)著肥皂淡淡的香味。他的頭發(fā)梳得很整齊,低頭書寫,會有一兩根頭發(fā)散落下來,他馬上用手指把它們抿上去。他的手指細(xì)長而白,即便握的是蘸水筆,也不讓墨漬染上皮膚。他真是精致。來記工分的,便幾乎就都是隊里大姑娘小媳婦。夜路的黑,不掩她們心中的亮光,她們活得太單調(diào)太寂寞,她們拿日子沒辦法,放大了她們趨光的本性。

      隊里的男人多有不悅,有人對支書說:“他來這里是接受改造的,應(yīng)該讓他干體力活,還應(yīng)該時不時地把他拉到村口批斗一下?!敝f:“他一個文弱書生,既不搞破壞,也不搞破鞋,為什么要批斗?”那個人說:“但大姑娘小媳婦都圍著他,很成問題。”支書說:“你心中要是沒問題,他就沒問題,你要是氣不過,你可以在你們家里批斗一下?!蹦侨苏f:“在我家里怎么批斗?”支書一笑,“在你們家里,你叫著他的名字,喊幾句革命口號?!薄澳枪苁裁从??”“管用,可以震懾震懾你媳婦?!?/p>

      這個支書正是義的父親,他為父親感到驕傲,父母吵架,他便總是站在父親一邊。

      公社給父親訂著“兩報一刊”(《人民日報》《解放軍日報》和《紅旗》雜志)。他每天帶頭勞動,從不惜力,到了晚上,他很快就瞌睡了,便顧不上翻閱。義就替他翻閱。所以,義剛上小學(xué)三年級,就掌握了大量的漢字,有了中學(xué)生都不及的閱讀能力。這一點(diǎn),連他自己都沾沾自喜。

      有一天,他正在臺階上翻看一本父親從山外帶回來的連環(huán)畫。

      “小家伙,你看的是什么書?”一個弱弱的聲音楔了進(jìn)來,嚇了他一跳。

      抬眼一看,是南國仁。

      他背著一捆干柴,腰很謙卑地彎著,滿臉笑容。

      南國仁居于大隊部的側(cè)室,那里黑暗陰冷,他不僅要自己生火燒飯,還要自己生火取暖,便要每天到山場上去撿拾一些柴草。

      義悲憫了他一下,把書的封面給他晃了一下,“京虎?!?/p>

      這是一本越南人民反帝反修的連環(huán)畫,書名叫《瓊虎》。

      瓊虎是一個越南游擊隊員的名字,義想當(dāng)然地就念出了:“京虎。”

      “不是‘京’,是‘窮’?!蹦蠂市χf。

      “你不要胡說八道,革命的越南人民會是‘窮’嗎?就念‘京’?!绷x生氣地呵斥道。

      南國仁并不辯白,依舊瞇瞇地笑著,“小家伙,你現(xiàn)在‘京’還可以,今后再‘京’,可就行之不遠(yuǎn)了。”

      這是什么話?

      義不耐煩地?fù)]揮手,“趕緊去燒你的炕去吧,小心凍死?!?/p>

      晚上,義趴在自家的土炕上,依舊翻那本《瓊虎》。畫面上那高大俊美的椰樹,鋪天蓋地的修竹,帶著斗笠英勇不屈的戰(zhàn)士,都給了義前所未有的震撼。遠(yuǎn)方的一切,不僅美麗,而且是那么壯烈!便亢奮地喊了一聲:“操,我應(yīng)該到越南去!”

      心中蕩漾著的豪情,居然支配義抻來父親那本字典。上手一查,那個字,果然念“窮”。

      像激流遇到礁石,義的心被硌了一下,覺得這個世界,太多太多的東西還不屬于自己。那些東西不在身邊,而在他還未曾達(dá)到的地方,他不禁慚愧了一下。

      那本連環(huán)畫,義翻了好幾遍。起初是為了滿足好奇,待激情過后,便為里邊的許多生字而耿耿于懷,便懷著一股莫名的仇恨,借著字典的指引,把它們都認(rèn)熟了。

      再遇到南國仁,義主動趨向前去,“南、南先生,對不起,我要向你認(rèn)錯?!?/p>

      從一個黃口小兒的嘴里,居然聽到了“南先生”這么莊重的稱呼,一種久違了的暖意讓南國仁激動不已,他一把拉住義的手,“咱們在臺階上坐一坐?!?/p>

      兩個人便并肩而坐。

      這種“并肩”,讓義心里直跳,南先生可是大教授啊。

      南先生說:“你看咱們村子,四面環(huán)山,只一處平地,就住了人。你看,我們像不像就住在井里?但你再看看對面的山峁上,居然就有一棵古柏,高大、挺拔,枝葉茂密、青蒼蓊郁,每天都多情地凝視著我們。這就是村里的風(fēng)水,它意味著要從這里走出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在遠(yuǎn)處有更大的作為,嘿嘿?!?/p>

      沒想到,一個大學(xué)的教授,居然也講風(fēng)水,還坦然地說給一個少年聽,義心中凝重了一下,“你說他會是誰呢?”

      南先生拍拍他的肩膀,“難道他就不會是你?”

      義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臉紅了,“南先生,去你那里吧,我?guī)湍闾绿聽t灶,我發(fā)現(xiàn),你燒柴的時候,總是倒煙,肯定有不通暢的地方?!?/p>

      “搪爐灶的事你也會?”

      “難道你不知道,灶王爺他是個小鬼兒?”

      從這以后,義不時地坐在那爿臺階上,凝視對面山峁上那棵古柏。凝視得久了,他發(fā)現(xiàn),那棵古柏特像一顆巨人的腦袋,柏樹翎迎風(fēng)眨動,像一道道濃密的眉毛,眨動之下,枝葉分離出一道道縫隙,像一雙雙幽黑的眼睛??傊?,它是個靈物,能夠穿透大山,看到他看不到的東西。

      他開始親近南先生,他覺得,南先生或許能夠幫他擦亮眼睛,頂不濟(jì)也會借他的眼睛讓自己用一用。

      所謂親近,就是每天晚上,待來南先生這里登記賬目和工分的人悉數(shù)散盡之后,義悄悄地閃進(jìn)門來,問他一些山外的事物。他可真耐心,義問什么,他就講什。講什么的時候,他的目光總是對著屋子里的空蒙處,好像他就在課堂上,面前有一幫學(xué)生,他必須盡心盡意。義在他這里,學(xué)到了許多歷史和地理知識,知道了華夏五千年,知道了世界的南北東西。最讓南先生驚奇的是,義居然把世界各國首都的地名倒背如流,好像他都去過(他好像已經(jīng)很“世界”了),其見識一點(diǎn)兒也不像山里的孩子。

      高興之下,南先生從一個僻處掏出了一個油布包裹,掀開層層疊疊的覆蓋,一本布面精裝的書露了出來,書名叫《浮士德》?!斑@是我翻譯的,然而它是一本禁書?!绷x眼睛一亮,說道:“既然是禁書,那我必須看。”南先生說:“你看不懂?!绷x說:“這世界就沒有我看不懂的書?!蹦舷壬恍?,“你的口氣真大,不過,你要偷偷地看?!?/p>

      因為偷偷地看,他們有了共同秘密,關(guān)系變得越來越親密了,以至于在眾人面前見了面,義朝南先生點(diǎn)點(diǎn)頭,嘿嘿,南先生也朝義點(diǎn)點(diǎn)頭,嘿嘿。大家都感到奇怪,一個是山里的毛孩子,一個是山外的大學(xué)教授,差著行市、差著輩分呢,怎么就能沒大沒小、毫無差別地嘿嘿在一起?

      快到年關(guān)了,義提了一串狍肉,詭仄地閃進(jìn)了南先生的屋里。就見南先生的身子機(jī)靈地動了一下,慌忙地將什么物件兒往席底下藏去。義把狍肉扔在他的案上,樂呵呵地將席子揭開。那東西竟是一張照片。

      照片上,南先生很精神,身上的西裝很挺括,且面上有喜氣。膀右是個女人,漂亮的要死,是那種溫馨而又迷人的漂亮。她笑得雖淺微,酒靨卻綻得深陷。中間是個光頭小兒,像年畫兒上可愛的小肉孩兒。

      “這是你老婆吧?”義問他。

      他那眉眼竟笑得出奇的嫵媚:“是?!?/p>

      “那她怎么不來找你?”

      他的淚,唰地就下來了,“跑了?!?/p>

      義很驚罕,這么個大教授居然會這樣毫不遮掩地流淚,便心里很不是滋味?!澳銘?yīng)該打折她的腿!我嬸兒背著我叔跑了,就讓我叔捉回來,將腿子敲斷了?!绷x真心地為南先生憤慨。

      南先生卻說:“不能怨她,她是個好人?!?/p>

      臨了南先生囑咐義:“你可千萬別對村人提起?!?/p>

      義說:“我自然不會提,但是我恨你?!?/p>

      南先生一愣,“明明是我承受著骨肉分離之苦,你卻恨,這是哪里的道理?”

      義說:“這是我們石板房大隊(村)的道理,至于為什么會有這樣的道理,你現(xiàn)在已不配知道了?!?/p>

      說完,義撇下迷惘的南先生,憤憤地回家了。躺在熱熱的土炕上,他卻覺得身下特別冷,橫豎也睡不著,雙腿狠狠地蹬踹著被窩,真是恨??!為什么這么恨?因為他的小姑叫梅,高中畢業(yè)回村里當(dāng)著團(tuán)支部書記,她長得也很美,比南先生照片上的那個女人還美。她有知識,心高氣傲,覺得大隊(村)里沒有任何男人可以與之談婚論嫁,便偷偷地對南先生動心思。適宜的時候,她總是主動貼上去,幫他拆洗被褥、縫補(bǔ)衣服,當(dāng)然,在農(nóng)歷的節(jié)日,也悄悄地送去鮮果、雞蛋和狍肉之類。這一切雖然做得很隱秘,但卻逃不過義的眼,因為他現(xiàn)在不是石頭了,樸實之下,有了一顆悸動和敏感的心。

      他沖著房梁在心中悲嘆了一聲:“小姑,你完了?!?/p>

      那房梁是榆木的,雖然結(jié)實,卻虬曲而丑陋,不屬于光滑與直。暗光下更看不到公平的模樣。你南國仁是個什么東西,既送來希望又帶來憂傷,你在我心中敗落了。義不停地翻滾,心緒越來越復(fù)雜。同一土炕上的父親小聲地嘟囔了一聲:“你瞎折騰什么,還讓別人睡不睡?”他竟放聲大吼:“睡,睡,你就知道睡!”

      自我折磨了一番之后,他隱忍了,并沒有把真實的消息傳遞給小姑梅。他想,一如滾落的石頭只有砸在人身上,才知道它是硬的、無情的,女人只有親歷了感情的傷害,才會丟掉不切實際的幻想,才會知命、認(rèn)命,往樸實里過日子。嘿嘿,一切她得承受,之后,她就皮實了。

      這個想法讓義也認(rèn)清了自己,原來他和南國仁一樣,也不是個東西。既早慧,又混,甩不掉石頭的本性。

      因為都不是東西,義覺得南國仁還可以容忍,再見面的時候,他依然跟他點(diǎn)點(diǎn)頭,嘿嘿地打招呼。只不過,親熱的東西消失了,只剩下沒有溫度的客氣與尊重。南國仁察覺到了這一點(diǎn),蒼白的臉上,紅潤了一下,之后就又變得更加蒼白,也嘿嘿地點(diǎn)頭。看得出,他很無奈。少年可教化,但不可奪志,他又能怎么辦呢?

      一如兩塊挨在一起的石頭,一旦被外力分開,有了一定距離,如果沒有一個新的外力,它們就不會再往一起挨,人也是這樣的。南國仁的屋里就再也見不到了義的身影。南國仁偶然遇到義,也把目光朝一邊躲閃——義的目光清澈,他沒有底氣在那里邊清洗。

      一天,一輛馬車?yán)瓉韮蓚€人。

      一個女的,一個男的,他們都很年輕。

      女的下車之后,腳下踩上了石頭,一個趔趄,她手里提的一個晴綸大網(wǎng)兜就甩了出去。里邊的牙膏、牙刷、牙缸、洗臉盆就撞擊在石頭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成了一片。只有一樣不響,是一雙粉紅色的拖鞋,在空中飛旋了一會兒,就無聲地落在了拉套的兒馬眼前,驚了它一下,便兒啊兒啊地叫了起來。原來的響動就被覆蓋了。

      臺階上圍觀的村里人就笑成了一片。

      那個女的很尷尬,期許的目光投在那個男的身上。

      但那個男的看到滿地的凌亂,卻不予理睬,把自己的背包放在一方巨石上,就地彈跳,一下、兩下、三下——他穿著一雙白色的回力球鞋,要用彈跳吸引人們的注意,同時也有展示活力的意思。

      夾在圍觀的人群中的義立刻就感到,這個男人很自戀,也很自私。

      那個女的只好自己去撿拾散落的物什。但她穿的是一雙帶根兒的皮鞋,蹬在石頭上就打滑,她怯而止步,愣在那里。

      當(dāng)支書的父親從人群中走出來,俯身幫其撿,然后一手提著她的網(wǎng)兜,一手扶著她本人,朝臺階上的學(xué)校走去。義發(fā)現(xiàn),那個女的很嬌小,傍著走的父親就顯得很高大。不僅僅高大,還很挺拔。要知道,他整天帶頭勞動,透支著體力、磨損著腰桿,身板居然不彎、不塌,這讓義驚嘆不已。究竟是支書,他很配呢。義心里說。

      這兩個人是支邊的老師,女的叫安近,男的叫古農(nóng)。都是城里的下鄉(xiāng)知青。

      那時辦教育,有個人所共知的說法:教育要上去,教師要下去。農(nóng)村便普遍開設(shè)復(fù)式班,小學(xué)、初中不出村。上邊就下派來教師,讓這個主張落到實處。

      義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五年級了,授課老師正是這兩個人。本來他們是教初中班的,但上邊要求他們要從五年級就提前介入,以熟悉學(xué)生、掌握習(xí)性,好因材施教。

      村西有口水井,井臺旁有一線小水,稀稀拉拉地流著。晚飯之后,安近就來到這里,盥洗她的衣物。她洗得很仔細(xì),一件衣服要打好幾次肥皂。義覺得她很愛干凈,但無論怎么愛干凈,她洗衣服的姿勢和動作跟村里的女人沒什么區(qū)別,心里就近了。

      古農(nóng)撂下碗筷,也不洗刷,一屁股坐在教室前的石凳子上,吹口琴。他反復(fù)吹一首叫《紅莓花兒開》的歌曲,瞇著眼睛,不厭其煩。

      井臺上的安近隱約地聽到了,抿嘴一笑,搖搖頭,向空蒙處說道:“一點(diǎn)兒也不懂得浪漫,這等情境的歌曲,應(yīng)該到這里吹才是(她指的是井臺,也就是她的身邊),唉?!比缓缶托÷暢饋怼?/p>

      田野小河邊,

      紅莓花兒開;

      我與一位少年,

      漫步樹林外。

      ——

      一個在石凳上,一個在井臺前,那么遠(yuǎn)的距離,他們卻遙相呼應(yīng),讓躲在暗處的義很是不平。他覺得這個安近真是沒心沒肺,那個古農(nóng)那么漠視她,她卻還不管不顧地往上貼,賤不賤?

      他忍不住看輕了她。雖然是一名人民教師,跟小姑梅一樣輕賤。那個南國仁有什么好,小姑卻一直在暗中關(guān)心他,一旦真相破漏,知道他從來就不屬于你,你哭都來不及。

      這時的課業(yè),真是特別,不僅要學(xué)習(xí),還要學(xué)工、學(xué)農(nóng)、學(xué)軍。工與軍自然無從談起,這里的學(xué)生要學(xué)農(nóng)。一周的時間,三天在教室學(xué)課本,三天在田間參加勞動。時間的分配,一般是隔一天輪換一下;農(nóng)忙的時候,會集中三天泡在田里。

      這一天,整個年級要打掃村里的衛(wèi)生,掃除村街上灰塵與石礫,拔除小徑上雜草與蔓藤。義很反感,覺得有灰塵與石礫才是村街,有雜草和藤蔓才是小徑,卻要掃與拔,真是不切實際、多此一舉。他便既不拿工具,也不徒手撿拾,而是直愣愣地戳在同學(xué)們身后,看風(fēng)景。

      帶隊的老師安近問他:“你怎么不勞動?”

      他輕蔑地一笑:“沒必要?!?/p>

      “怎么才有必要?”

      “我做給你看?!?/p>

      這個時候,“遠(yuǎn)方”一詞竟倏然出現(xiàn)在他的腦際。

      在那個時代,所給與義的關(guān)于遠(yuǎn)方的概念(當(dāng)然有南國仁灌輸?shù)某煞郑?,是由這么幾個關(guān)鍵詞構(gòu)成的:北京——韶山——井岡山——延安——蘇修——美帝。

      義從兜里掏出從教室里裝來的粉筆,在村里的幾處房屋的墻壁上都畫上了三角形的站標(biāo),以此形成了一條環(huán)村的行走路線。起點(diǎn)和終點(diǎn)都是義自己的家。其余幾處房屋分別是:大隊部、下放右派南國仁的居所、倉庫、飼養(yǎng)棚、關(guān)帝廟、村口石碾。站標(biāo)上標(biāo)的站名分別是:石板房、北京、韶山、井岡山、延安、蘇修、美帝。石板房作為村名,首先就標(biāo)在義家的墻壁上,那么這條環(huán)線的順序便是:石板房——北京——韶山——井岡山——延安——蘇修——美帝——石板房。

      義對安近說:“安老師,你想想,在這條路線上走的,應(yīng)該是什么?”

      安近想了半天也想不上來,反問道:“你說應(yīng)該是什么?”

      義撇了撇嘴:“你可真笨,走的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火車,只有走火車,才真正具有遠(yuǎn)行的味道?!?/p>

      安近被他忽悠進(jìn)去了,迷惑地問道:“怎么才能走火車?”

      義說:“現(xiàn)在,你必須配合我,讓同學(xué)們聽我的?!?/p>

      安近一愣:“可以?!?/p>

      義便喊道:“誰愿意跟我走火車?”

      沒想到,同學(xué)們都紛紛放下手中的工具,朝他簇?fù)磉^來。

      義挑選了二十位同學(xué),“我當(dāng)車頭,你們當(dāng)車廂,勾肩搭背地串在一起,就是火車了?!被疖嚦尚?,他嘴里鳴出一聲響亮的汽笛,同學(xué)們也立刻會意地弄出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穆曇簟?/p>

      “火車”一起動,一種幻化了的遼遠(yuǎn)感覺,就幸福得同學(xué)們心尖兒奇癢,每個人眼里都噙著莊肅的目光,好像山村的貧寒與窄仄頃刻間就離他們遠(yuǎn)了。他們在環(huán)線上不停地走著,似乎真的有了一股來自列車的慣性,讓他們停不下來。大掃除的勞動就被他們徹底扔到腦后了。

      安近覺得自己被義和這幫同學(xué)欺哄了,大聲叫停。火車雖然停了下來,學(xué)生們卻依舊興奮異常,不停地扭腰提胯、嘻嘻哈哈。

      安近滿臉通紅,一下就揪住了義的耳朵,“你風(fēng)頭出完了,該我出風(fēng)頭了?!?/p>

      “你想怎么著?”

      “向我認(rèn)錯,因為你擾亂了我的教學(xué)秩序?!?/p>

      “不認(rèn)?!?/p>

      女老師揪住耳朵的手立刻就有男老師一般的力氣了。

      猝然的銳痛讓他本能地推了一把,安老師跌倒了。

      女老師起身又向他撲來,卻聽到她“呃”了一聲,身子向上挺了一下,凝固在那里。她的腳傷了,不能動了,“該死的義,你聽著,我饒不了你了?!?/p>

      義感到自己真的犯錯了,怯怯地問道:“你怎么才能饒了我?”

      “你惹你母親之后,她是怎么懲罰你的?”

      “用荊條抽我的屁股?!?/p>

      “那么,你自己撅幾根荊條來,主動送過來讓我抽?!?/p>

      荊條撅來,遞上屁股讓女老師抽。

      以為是象征性地抽一下,找回面子就是了。沒想到下手很重,一點(diǎn)也不含糊。義感受到放射狀的疼痛,臉頰不停地抽搐。他本想躲閃,但一想到安老師的腳壞了,他一躲閃,安老師肯定會追,那么她會承受疼痛之上的疼痛,心中立刻就生出一種叫“憐惜”的東西。

      他便服服帖帖任其抽,隱忍著疼痛,克制著抽搐,且堆出微笑。

      在他這里,微笑是什么?是尊嚴(yán)。

      同學(xué)們都驚呆了,這么玩劣、驕傲的一個義,居然不認(rèn)為這是屈辱,還得意洋洋。他們怎么也不能不理解。

      安老師體罰完畢,想得勝回朝,但剛一邁步,就趔趄不止。義竟順勢把她背起,送她回去。雖然他不過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卻覺得身上的背負(fù)很輕,不值一提。

      這時屈辱轉(zhuǎn)化成驕傲,你們這幫同學(xué)算個屁,他直視著他們目光。

      然而,當(dāng)他看到目光中還有一個人的目光時,他心里皺了一下。

      南國仁從山場上撿拾干柴下來,目擊了義的舉動,他朝義點(diǎn)點(diǎn)頭,然后又搖搖頭,陰郁地笑了笑,迅速地躲開了。他笑得如此陰郁,別有含義,義心里很不舒服。

      晚上,義忍不住到南國仁那里追問一下,教授說:“你究竟跟同齡人不同,不僅懂得多,還喜歡女老師打屁股?!绷x愣了一下,說:“我不知你是什么意思,但是我要提醒你一句,你以后少跟我小姑眉來眼去、黏黏綴綴,一邊偷看著和家人的合影,一邊還吃她送來的狍子肉?!蹦蠂收f:“可她偏偏就送來。”義說:“送來又怎么著?你給她扔了出去?!?/p>

      這之后,安近老師對義很客氣。她知道義真的與別的同學(xué)不同,知道的東西已遠(yuǎn)遠(yuǎn)地超出了課堂上要學(xué)的功課,即便是他不專心聽講、在課桌下偷看課外讀物,只要他不調(diào)皮搗蛋、搞小動作,也視而不見。因為放任,所以他收斂,他很知趣,老老實實地坐在座位上。安老師很滿意,對他也有特別的表示:作業(yè)本發(fā)回來,在他做錯了的習(xí)題上,她也不打“×”,只是輕輕地劃一斜“\”,待改正后,隨下次的作業(yè)返回時,她都給補(bǔ)成了“√”。過了一段時間之后,她把義的作業(yè)本作為樣本在全班傳閱,對同學(xué)們說,你們看人家是怎么學(xué)習(xí)的,一絲不茍,從不馬虎,始終是對的。這不僅讓同學(xué)們慚愧,也讓義自己慚愧,因為真相并不是那樣。但是,這種“始終是對的”的贊美,變成了一種心理暗示,讓義知道,多余的知識并不是驕傲的資本,一個人往往會被腳下的石頭絆倒。規(guī)定的功課就是腳下的“石頭”,稍一大意,就出錯。他對功課有了端正的態(tài)度,更認(rèn)真、更扎實地學(xué),使自己名副其實地“不錯”。

      四面環(huán)山的石板房,的確很偏僻。

      村里人就多吃自己種的菜。

      野菜當(dāng)然極豐富,吃多了野菜的山里人,味覺自然比城里人要豐富得多。但那是只是被迫的“調(diào)劑”,大宗菜就要自己種了,比如蕪菁、蘿卜、土豆及胡蘿卜。

      山里的蘿卜,叫地蘿卜,比城市的蘿卜小,味兒微苦。

      但山里漬菜,絕對少不了地蘿卜,漬得久了,飽滿、響脆和有咬勁的優(yōu)點(diǎn)就出來了。而城里的蘿卜,一漬就癟,就出湯,不知什么緣故。

      “咬得菜根,百事可做”,其真意,估計就是“咬”這種蘿卜。

      農(nóng)歷對山里極重要。“頭伏蘿卜,二伏菜”,反正一到交暑季節(jié),山里人就異常忙活。

      種菜,不用熟地。山里地少,好堰地都讓給谷黍了,次一點(diǎn)的也給了玉米。

      就用燎荒地。

      燎荒時,出工的人要多。父親就找到學(xué)校,對安近和古農(nóng)說,你們多組織一些學(xué)生,跟我們?nèi)チ腔摹?/p>

      古農(nóng)正用粉筆給他的回力球鞋涂白,本能地說道,燎荒聽說是煙熏火燎,會把衣服和鞋弄臟。

      安近說,弄臟了不興洗?再說,教室里有的是粉筆,夠你涂的。

      安近的話,讓古農(nóng)很不好意思,瞪了她一眼,說道,我又沒說不去。

      這就對了,學(xué)生學(xué)農(nóng),就是要結(jié)合村里之需,這樣一來,學(xué)生們也有興趣、也會很積極。

      父親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說,怪不得我家兒子總夸他們安老師好,是有道理的。

      山里燎荒,是先在梁與梁的袂處,拓出寬寬的防火溝。山里的山場廣闊,不“溝”一下子,一旦失火,會燒得沒遮沒攔,后果就嚴(yán)重了。

      學(xué)生們喜火,燎荒的引火,父親就由他們?nèi)c(diǎn)燃,好讓孩子們有勞動者的意識。

      學(xué)生們從身邊點(diǎn)火,一旦點(diǎn)燃,就燃向四外。

      火爭著往梁頂爬去,像萬頭攢動,且畢剝成一片。火愈燒愈劇,人也愈來愈感動,終而情不自禁了,于是就吶喊了:

      大人嗷嗷,

      崽也嗷嗷;

      男人嗷嗷,

      女也嗷嗷……

      大火映射下,那聲音都是通紅通紅的,且冒著一股子一股子的青煙。溫柔的安近和陰冷的古農(nóng)居然站在同一塊峁子上,一同嗷得像脫了韁繩的兒馬。

      古農(nóng)就問:“安近,好綿的你,怎么就這么大氣性了?!”

      安近說:“痛快得要死?。 ?/p>

      安近隨口答過之后,也反問道:“古農(nóng),好古板的你,怎么也突然放縱了?”

      古農(nóng)說:“這山場又不是你的,許你痛快就不許我痛快?”

      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火頭終于熄了。老少男女卻更亢奮了,如林的鎬子就揮舞得如雨點(diǎn)一般綿密了。

      開娘的荒!大家喊。

      剛燒過的地皮是松軟的,要趁熱招(翻耕)。

      安近的鎬子也掄得很歡快呢,大汗就把薄衫子淋透了,緊緊地貼在身上,胸脯便鼓得沒辦法。

      正被側(cè)面的義看了去,便脫口叫:“哎喲娘哎,安老師,你可真結(jié)實??!”

      安老師就低聲“罵”:“快掄你的鎬子吧,小小的年紀(jì)就這么復(fù)雜,小心以后沒人敢跟你!”

      義的鎬子就也掄得撒歡兒了,遠(yuǎn)遠(yuǎn)地跑在眾人的前頭。義喘著粗氣,心里跳著,暗自說道:安老師,你不用替我擔(dān)心,我要是娶,就娶你這樣的,嘿嘿——

      ……

      特殊的年代,干草味的山里生活,就這樣被創(chuàng)造出來了。

      從這里走出的學(xué)生們,日后便個個樂觀,個個精壯,受活、忍苦。

      秋后,天氣漸漸地晾了。學(xué)生們的學(xué)農(nóng)科目,就有了新的內(nèi)容——墊羊圈。

      羊們過冬,身下就不能沒有萱軟的東西,它們在萱軟上翻滾,遺下便溺,經(jīng)過一個冬天漚制和發(fā)酵,就是一圈好糞肥。開春再弄到田地里去,就催旺莊棵。

      墊羊圈要取山體的表土,表土綿綿,還雜有樹葉和細(xì)草,最適宜弄到羊圈里去。

      這種土的分量輕,學(xué)生們就都背著一個大號的簍子(山里叫花簍)。簍子高大,學(xué)生們矮小,依次從山上背下來,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像是簍子自己在走。古板的古農(nóng)覺得這情景很有詩意,喜歡看,便主動挑選了裝背簍的活計,因為裝過背簍之后,學(xué)生們背走,他可以居高臨下地看。一個同學(xué)走近他,“給我裝”,另一個同學(xué)依序走近,“也給我裝。”他忙不迭地裝,才知道,他要伺候眾人,是個累活兒。他只好在不詩意中詩意。

      安近老師也背著簍子,怕不慎滑倒,她循著前人的腳窩走,便走得很慢,也很累。

      到了中午,眾人吃過帶來的干糧,便紛紛仰倒在新墊在羊圈里的綿綿土上,歇晌。

      安近和古農(nóng)累得心慌,把自己扔在綿綿土上就睡去了。

      義迷糊了一會兒,就醒來,他的眼睛立刻就被燙了一下——

      他發(fā)現(xiàn),本來躺倒時,安近和古農(nóng)之間,還有一定的距離,眼下,卻緊緊地挨在一起。最要命的是,古農(nóng)的一只手居然很肆無忌憚地放在安近的胸口上,嘴里還喃喃地說著夢話。安近則也睡得很熟,鼻息停勻,面色恬靜,很貞淑的模樣。

      義冷靜了一下,試著做出自己的判斷。

      他們的確睡得很熟,熟得都忘了自己睡在那里。那么,古農(nóng)的手,雖放蕩,卻無辜。即便是這樣,他也難以承受,脫口就唱他們每天都要唱的歌曲: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城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著,發(fā)出最后的吼聲——

      兩個當(dāng)事人幾乎是同時翻身坐起,同時發(fā)出一個聲音,“出什么事兒了?”

      現(xiàn)場已經(jīng)破壞,義無從發(fā)出聲音,他很懊喪,一躍而起,跑向遠(yuǎn)方。

      跑到山頭之上,他想呼吸兩口新鮮空氣,卻猛聽到山后一片吶喊:“同學(xué)們,沖啊,趁敵人還沒醒來,咱們把他們一網(wǎng)打盡,沖啊,沖??!”

      義的懊喪馬上變成機(jī)警,他回頭大喊:“安老師、古老師、同學(xué)們,你們快起來、快快起來,山耗子沖上來了!”

      什么山耗子?

      山這邊是石板房,山那邊是鴛鴦水,雖然還通婚,都是石頭一樣的農(nóng)民,在那時候,兩個村卻分成兩派,時不時地搞一下武斗,亮明勢不兩立的態(tài)度。山這邊的學(xué)生在墊羊圈,山那邊的學(xué)生也在墊羊圈,那邊的學(xué)生就抓住難得的機(jī)會,學(xué)成人的模樣,沖鋒而來。

      奇怪的是,雖僅一嶺之隔,說話的口音卻不同。那邊的人,舌頭打彎,吐字圓滑,像老鼠夜吟,被這邊的人戲稱為“山耗子”;這邊的人,舌頭硬直,吐字方正,像斧子砍樹(砍,山人又叫:刳,讀kua,讀第三聲),被那邊的人貶稱之為“窮侉子”。

      一聽到山耗子沖上來了,同學(xué)們立刻就動作,紛紛跑向義。也沒忘記兩位老師,裹挾(其實是推搡)著他們涌上了山峰。

      此時的義獨(dú)自抵擋著沖上來的人陣,胡亂地抓起腳下的石頭、土塊,拼命地投擲。那邊就喊:“窮侉子,你不要負(fù)隅頑抗,趕緊繳械投降?!绷x回應(yīng)道:“山耗子,革命者視死如歸,決不投降。”雨點(diǎn)一樣的石頭、土塊就紛紛打在他的身上,他倒下了。

      他一旦倒下,后邊的同學(xué)就紅眼了,就奮不顧身地沖上去了,雙方扭打在一起。

      由于是倉皇的迎戰(zhàn),腳下無根,許多同學(xué)被打翻在地,還被踏上了一只腳。“窮侉子,投降不投降?”同學(xué)們奮力往上拱身子,“山耗子,你們不過是一群鼠輩,癡心妄想?!薄斑€嘴硬!”便迎來了更沉重的蹬踏,忍不住呻吟。

      古農(nóng)被這一聲聲的呻吟刺激得難以自已,他彈跳起來,大吼一聲,橫掃過去,踢倒了一片山耗子。因為他腳下穿的是一雙回力球鞋,他的腿腳就顯得異常靈活,足尖所至,哀嚎頓起,讓沖上來的人難以招架。那邊的人就瘋狂了,撿最大的石頭和土塊往他的身上砸,他的腦袋就開了花,鮮血從額頭上蠕蠕地流下來,模糊了他的雙眼。他頹然地坐在地上,雙拳還緊握著,高高地舉向頭頂。

      本來孩子們的沖鋒就有游戲成分,一見到血,就不知道怎么收場了。那邊的孩子就向身后喊:“高老師,高老師?!?/p>

      高老師趨近,看到滿頭是血的那個人,驚叫道:“古農(nóng),原來是你?!?/p>

      高老師與安近和古農(nóng)一樣,也是城里來的下派教師,在集中動員時他們在一起呆過幾天,也算是有點(diǎn)頭之誼。

      古農(nóng)凄然一笑,抹了一把額上的血,猛地甩在地上:“媽的,高山青,怎么會是你?”

      “你呀你,學(xué)生們打打土仗,都是小兒科的東西,你怎么還動真格的了,踹倒了學(xué)生還不算,還把自己傷著了。”

      “你他媽的廢話,他們往死里打我的學(xué)生,我能眼睜睜地看著?”

      “你這認(rèn)識可就有些偏差,你是老師,這邊那邊可都是你的學(xué)生?!?/p>

      “你他媽的還是廢話,我教過的才是我的學(xué)生,你不能只從概念出發(fā)?!?/p>

      安近走了過來,朝高山青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高山青,好久不見,你怎么還是這么象蛋(做作)?都到農(nóng)村了,還那么裝腔作勢?!?/p>

      高老師一愣,“安近,你給我的感覺可是溫良恭儉讓的,怎么變得跟姓古的一樣粗魯、不講道理?真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可惜了?!?/p>

      古農(nóng)從地上站了起來,對高老師說:“我沒心思跟你多廢話,去,把你的學(xué)生領(lǐng)走。”

      高老師悻悻地朝回走,忍不住回頭對古農(nóng)說了一句:“窮侉子?!?/p>

      古農(nóng)也迅速回敬道:“山耗子。”

      最先倒下的義,卻沒有皮外傷。雖然全身都是被擊打的疼痛,因為沒有見到血,他自己就羞于言痛。他無聲地坐在一邊,看著安近給古農(nóng)包扎傷口。

      好像安近知道古農(nóng)要受傷,她裝干糧的袋子里,正預(yù)備(!)著一方素白的帕子。古農(nóng)居然恬不知恥地躺在安近的大腿上,仰望著安近,像委屈的孩子一樣,任她用帕子包扎。別看他的腦袋開花了,弄得滿臉是血,其實只是皮外傷??墒枪呸r(nóng)卻弄出傷重的樣子,安享照料。義不禁哼了一下鼻息,生出鄙睨。

      可是,一想到在關(guān)鍵時刻,古農(nóng)畢竟是挺身而出,表現(xiàn)出英勇大義,著實是無可挑剔。那么,自己的鄙睨就顯得沒道理,便滿臉陰郁,怏怏不快,覺得自己不夠好,心里總是有一些不應(yīng)該有的怪心思。

      又可是,古農(nóng)仰望的地方,正是安近的胸部,聯(lián)想到午睡時他那只不安分的手,義便又覺得,古農(nóng)心中肯定有不安分的東西,但又都被“無辜”遮掩得合情合理??龋馗闹魅硕疾辉谝?,我憑什么在意?他覺得自己真麻煩,離開他們,兀自下山去了。

      到了村口,看到一輛破舊的吉普車停在那里。車子的司機(jī)就地不停地踱步,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跟他一打聽,知道是南國仁被“改正”了,北京大學(xué)派他把他接回去。一會兒,南國仁就出現(xiàn)了,他很慌亂,連步子都走不穩(wěn),顛顛倒倒地將行李搬上車去。行李一裝上車,他也順勢就把自己裝了上去。車子都發(fā)動了,他才發(fā)現(xiàn)(瞥見)車下還有個義,連忙要去開車門。這時,車子自己就朝前走去,他只好搖下窗玻璃,朝義揮手。義冷眼看著他,雖然有揮手的意思,但手就是抬不起來。眼睜睜看著車子走遠(yuǎn)了,義心里頓了一下,忍不住哭了起來。

      原來,表面的冷暫時把心中的熱遮掩了,其實他還是很在乎南先生的。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朝南國仁的住處跑去。竟在那席底撿到了那張照片,讓他大為不解,那可是南先生的心靈寄托,他為什么不一同帶走?或許是他走的太倉促了(實際上是急切),或許他還會回來,因為他走的時候老鄉(xiāng)親們還在田堰里出工,來不及告別。義便想把照片珍藏起來,打算等他再回來的時候,很鄭重地還給他。

      他先細(xì)細(xì)地打量著照片,最后把整個目光都凝聚到了那個女人身上。他居然覺得,她不像是南夫人,南師母,倒更像是她的一個姐姐,永遠(yuǎn)是那么年輕,那么美麗,那么迷人!要比南先生可愛得多了。因為南先生還有小姑梅的惦記,可她卻過著一如守活寡的日子,能有什么人會惦記?她很苦,所以她可愛。

      安近、古農(nóng)和同學(xué)們都從山上下來了,他急切地對安近說:“安老師,南國仁先生走了?!?/p>

      安近只是輕輕地“呃”了一聲,沒有一點(diǎn)兒吃驚的樣子。

      他又不情愿地走近古農(nóng):“古老師,南國仁先生走了?!?/p>

      古農(nóng)嘿嘿一笑:“走就走了,這有什么可在意的,他不過是個過客,本來就不屬于這個地方?!?/p>

      這讓義很迷惘,也很傷心。

      在他看來,南國仁和安近、古農(nóng)都是教書的,用他們自己的說法,都是知識分子,既然是這樣,同落于荒僻之地,應(yīng)該互相聯(lián)系與憐惜才是??墒?,他們之間,素日里卻很少走動,很少憐惜,甚至還有隱隱的敵意。即便是不期而遇,也只是客氣地點(diǎn)點(diǎn)頭,沒有多余的話。

      此時,安近、古農(nóng)的不冷之冷,讓義很是難受,他摁了一下貼在胸口的那張照片,走遠(yuǎn)了。這是他私人的秘密,安近與古農(nóng)沒有資格知道。

      到了晚上,他去找他的小姑梅。

      梅的房子黑著,他進(jìn)去之后,隨手就拉了一下門墻上的拉線開關(guān)。燈光乍現(xiàn),黑了一下他的眼,再睜開的時候,就看見梅奄奄地躺在土炕上,雙手遮住自己的臉。

      “小姑,你病了?”

      “病了?!?/p>

      小姑的聲音里帶著鼻音,讓他忍不住問:“你哭了?”

      “哭了。”

      不用再問,小姑已經(jīng)知道了南國仁急急匆匆地走了,不再需要她的關(guān)心與體貼了。

      義突然就覺得,命運(yùn)對小姑不公,憐惜之情立刻就奔涌而來,他也忍不住鼻涕起來。“小姑,別再為他哭,他不值?!?/p>

      梅愣了一下,翻身坐了起來,“不許你這么說,他是個好人?!?/p>

      義抹了一把鼻涕,勉強(qiáng)地笑笑,“我知道他是個好人,但就像古農(nóng)那家伙說的那樣,他不過是個過客,本來就不屬于這里,為他哭鼻子,就不值?!?/p>

      “可是,我就是放不下他,忍不住就想哭,橫豎管不住自己?!泵氛f。

      義覺得自己有責(zé)任讓梅管住自己,便狠了狠心,把貼身珍藏的照片拿了出來,“小姑,給你看看這個,看過之后,你就管住自己了?!?/p>

      梅看著那張南國仁全家的合影,一開始是發(fā)愣,之后就是詭異地發(fā)笑,最后,竟嚎啕大哭。

      義不知怎么安慰她好,也跟她一起嚎啕。

      梅被他弄糊涂了,在嚎啕的縫隙間擠出了一句話:“明明傷的是我,怎么好像你傷得比我還厲害?”

      義也從嚎啕的縫隙間扔出一句話:“因為你是我的小姑?!?/p>

      梅點(diǎn)點(diǎn)頭,從炕間一躍而下,跳在了地上:“好了,哭過了,我就沒事兒了?!?/p>

      義忍不住上前抱住梅,說道:“小姑,你這就對了,你長得這么好看,又長得這么結(jié)實,什么樣的男人你拿不下?他媽的。”

      “就你會說話,一點(diǎn)兒也不像個小屁孩兒?!泵泛苁苡?,緊緊地把義抱進(jìn)懷里。

      兩個人就這樣相依在一起,像兩塊分不開的石頭。

      義感到梅的懷抱很熱,好像自己在被催促著拔節(jié),不斷地長大,這很厚實,很美。

      經(jīng)過山嶺之戰(zhàn),安近與古農(nóng)之間也發(fā)生了變化,安近在井臺邊洗衣服的時候,古農(nóng)居然也主動地趨向前來,為她吹口琴。還不時脈脈含情地凝視著她的臉,沒皮沒臉地說:“你真美?!?/p>

      這么刻板、冷硬的一個人,居然也變得如此活泛和柔軟了。被暗處的義看見,多少有些吃驚,這人真是沒有常性,善變、善隱藏,沒意思。

      但他只是陰郁了一下,便釋然了。

      不過是一對過客,他們之間的美與丑、冷與熱、離與合,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沒必要為他們操心。

      他對自己說。

      【作者簡介】凸凹,本名史長義,1963年4月生,北京房山佛子莊人。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作家協(xié)會散文委員會主任。創(chuàng)作以小說、散文、文學(xué)評論為主,已出版著作《慢慢呻吟》《大貓》《玉碎》《玄武》《以經(jīng)典的名義》《風(fēng)聲在耳》《夜之細(xì)聲》《故鄉(xiāng)永在》近40余部,總計發(fā)表作品1000余萬字,近60篇作品被收入各種文學(xué)年鑒、選本和大中學(xué)教材。其中,獲北京市建國六十周年文藝評選長篇小說頭獎、冰心散文獎、第二屆汪曾祺文學(xué)獎金獎、老舍散文獎、全國青年文學(xué)獎和十月文學(xué)獎,2010年被評為北京市“德藝雙馨”文藝家,2013年被授予全國文聯(lián)先進(jìn)工作者稱號。

      責(zé)任編輯:曹桐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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