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那些事

1

自小聽說下家坪村有一戶人家，始終堅持讓一堆火燃燒不息。有人說那堆火已燃燒了二百年，有人又說是三百年，從清朝到現(xiàn)在從未熄滅。

那堆火為何會燃燒如此之久？

眾人皆堅持一個說法——太平天國運動失敗后，有一部分殘余沿秦嶺逃到下家坪，他們希望日后東山再起，便用燃火的方式保留火種，以備不時之需。有一家人肩負(fù)維持火堆的使命，便每天派一人專門看著，讓那堆火燃燒了那么多年。他們的做法非常簡單，每天持續(xù)往火堆里增添木柴，那樣就可以使火堆長燃不熄。

有一年我從新疆回老家，打算去探尋那個故事的來龍去脈。我翻過大大小小很多座山，趟過深深淺淺很多條河，最后終于找到了那戶人家，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火坑子。坐在火邊的人一臉茫然，對問這問那的我很是冷淡。他們甚至不知道，在這個很少有外人來的村莊，他們和這堆火的名氣，已經(jīng)傳得很遠(yuǎn)。很多事情已變成了幻影，被人們徹底淡忘，但他們和面前的一堆火，卻留住了歷史，凝固時間，讓幾百年前的一件事，一直在持續(xù)，讓人們似乎聽到一個隱隱約約的聲音，一直在述說和召喚。

我面前的這一家人表情淡然，似乎對自己家的使命無動于衷，甚至對那段歷史也沒有任何的傳統(tǒng)榮光之感。他們在這里已經(jīng)繁衍了四五代人，時間對于他們而言猶如拋物線一般，一邊將祖先當(dāng)年的選擇拋得遠(yuǎn)之又遠(yuǎn)，一邊又把現(xiàn)在的處境拉得近之又近，讓他們陷入世俗的生活中，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常耗盡所有。他們想不了那么多，顧不了那么多的事情。外人以及外人鄭重其事提出的火堆，讓他們覺得陌生，甚至還有難以抑制的惶恐，好像他們正面臨著難以認(rèn)清、難以把握的選擇。他們不敢選擇，好像一不小心，不但不會得到想要的，還會失去自己。

我和他們坐了兩三個小時，那堆火一直在燃燒，但我感覺不到寒冷或溫暖，那堆火便只是一堆火，無聲無息地燃著。

我從那戶人家出來，在四周走了走，下家坪太偏遠(yuǎn)，山脈延伸向秦嶺，河流緩緩流入嘉陵江，風(fēng)刮得不緊不慢，天氣不冷也不溫暖。他們天天看著這些，又好像對什么也不關(guān)心。他們?nèi)粘龆章涠?，不關(guān)心太平天國是否早已煙消云散，不關(guān)心還會不會有風(fēng)云際會，更不關(guān)心自己的命運是否已被時間改變。我向他們說起太平天國，連他們都覺得遙遠(yuǎn)而模糊，時間太長了，他們已忘記自己從哪里來，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們與山活在一起，與風(fēng)一起呼吸。他們看著河流悄悄流淌，好像聽出了里面的聲音，又好像什么也聽不見。我看著他們早上出門走向大山，黃昏默默從外面回來，從來不說什么。風(fēng)雨見證了他們的歷史和苦難，時間又淡化了他們的歡樂和痛苦。他們是一群擁有歷史的人，卻沒有述說的話語權(quán)。

他們用那堆火做飯，燒洋芋，一早一晚烤饃饃，煮罐罐茶。吃飽喝足了出門去種莊稼，疲憊歸家后烤暖身體，然后在炕上一覺酣睡到天亮。再也沒有人要求他們?yōu)槟嵌鸦鸹钪?，而他們之所以還不讓火堆熄滅，是因為已成為習(xí)慣。

我在那戶人家留宿的那一晚，男主人坐在火堆邊一直在抽旱煙?；鸲牙锏幕鹇×讼氯?，他的煙嘴在夜色中忽明忽暗。我遠(yuǎn)遠(yuǎn)看著，突然覺得那明明滅滅的煙嘴，多么像他們的命運，一會兒清晰，又一會兒模糊。

2

村里人習(xí)慣于詛咒，雖然每個人的詛咒方式不同，但詛咒的目的卻大致相同，無外乎就是詛咒對方全家倒霉，詛咒活著的人死，死了的人沒有來世。詛咒看似惡毒，但詛咒完了便煙消云散，過不了多久又說說笑笑，親密來往。

相比之下大人們的詛咒最毒最狠，被他們詛咒的人在一句話里會死好幾回，死了還變不成好鬼，還要再次遭受詛咒。孩子們之間的詛咒，都針對雙方父母，好像惹他生氣的并不是某個孩子，而是對方的父母。他們并不惡毒地詛咒對方父母，而是指責(zé)他們教子無方，在方方面面都比不上自己的父母。那樣的指責(zé)，在被指責(zé)的孩子眼里是奇恥大辱，他們會怒不可忍，揮拳擊打詛咒者的鼻子。為什么要打鼻子？據(jù)說第一個被詛咒的人，就一拳頭打斷了詛咒者的鼻梁。

詛咒雖然說起來讓人駭然，但卻從來沒有停止，反而在一代又一代人身上愈演愈烈。

習(xí)慣于詛咒的大人，慢慢就死了。

那些自小學(xué)會詛咒的人，慢慢就老了。

很多年后，人們已不喜歡詛咒。如果有人不小心詛咒了別人，他在眾人眼里會變成怪物。有這么一個人，他在詛咒別人后，被眾人指責(zé)得無地自容。他當(dāng)著眾人的面說，我改，如果我改不了詛咒的毛病，就摔死山谷的亂石堆中。眾人說你應(yīng)該去給被你詛咒了的人認(rèn)錯，他如果原諒了你，你才不會有罪。那人連夜去給詛咒過的人認(rèn)錯，卻不小心掉下懸崖摔死。人們一時不知所措，好像那人最后的話，是對他自己的致命詛咒。

3

村里有不少傳說，但都不遙遠(yuǎn)，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好像人活著，便少不了若有若無的傳說。所以說，人是活在傳說中的，或者人就是傳說的一部分。

有的傳說讓人幸福，比如山上的動物嗥叫，一定會是附近人家的孩子有了出息。再比如在早上河中有魚群游動，看見的人在近期會發(fā)一筆橫財。

而有的傳說則讓人恐懼害怕，比如烏鴉在誰家房頂鳴叫，那家的老人一定命不久矣；比如碗碎了或者水桶破了，一定會發(fā)生意外的倒霉事情。

最嚇人的傳說是，一場大雨讓河水暴漲，老人們說大河中半夜要走龍，千萬不要靠近河岸，否則會被龍卷走，還有可能會被它一口吞掉。那樣的夜晚，雨下得很大，河水流淌得震耳欲聾，大人們神色緊張，小孩子忐忑不安。他們都不知道龍在什么時候出現(xiàn)，經(jīng)過村莊時會不會搖頭擺尾，會不會把村莊淹沒。夜越來越深，他們不知不覺疲憊睡去，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雨還在下，河流還在洶涌流淌。他們想，龍在昨晚去了下游的地方，下再大的雨也安然無恙。那場大雨又下了更多天，人們再也沒有恐懼害怕。

除了龍之外，村里還傳說有一條大蛇。有好幾年，人們都說大蛇纏繞在一棵樹上，那棵樹就在路邊，路上的行人絡(luò)繹不絕，尤其是上學(xué)的孩子，每天都要從那里經(jīng)過。于是大人們給孩子身上縫上咒符，他們相信，只要大蛇出現(xiàn)，那咒符會把它鎮(zhèn)住，甚至?xí)咚幕昶恰：髞碛腥苏f大蛇吃掉了三個人，那三人是偶爾路過的外鄉(xiāng)人，所以誰也說不清他們姓甚名誰。這個傳言愈傳愈烈，好像大蛇近在咫尺，一搖頭一擺尾就會把人吞沒。但恐懼歸恐懼，害怕歸害怕，誰也沒有見過那條大蛇，它到底有多長有多大，誰也說不清楚。它在人們的傳言中，變成了一個龐然大物，讓人想起它就害怕，聽到有人說它就毛骨悚然。

后來有一天，村里的黃瞎子傳出一言，開春時那條大蛇在樹上蛻皮，蛻到中間已有氣無力，他于是點起一把火燒了它，現(xiàn)在的它早已灰飛煙滅，連一個影子也沒有留下。人們從此再也不用恐懼，一場火就燒死了那條大蛇，一陣風(fēng)就就讓它消失得無影無蹤。

很多年過去，再也沒有傳出大蛇的傳言，人們再也沒有經(jīng)受過那樣的恐懼。再后來黃瞎子死了，臨死前留下一言：我是瞎子，怎么能看見大蛇蛻皮，又怎能點起大火把它燒死？我騙了大家。

4

黃豆并不是重要的農(nóng)作物，有的人家種一些，有的人家從來不種。

黃豆的收成不高，辛辛苦苦耕種一年，到秋天也收獲不了幾顆。而種黃豆的地，要多耕兩遍，雜草要多鋤幾次，腰累彎了直不起來，從額頭滴下的汗珠，比黃豆粒還要多。更不劃算的是，黃豆除了做豆腐，好像也做不了別的什么。人們覺得種黃豆只為了吃幾口豆腐，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罪真是太不劃算。

時間長了，人們便不再種黃豆了。老一輩對此保持沉默，年輕一代便不知道什么是黃豆，更不知道豆腐從何而來。老人想勸人們還是要種黃豆，但人們的態(tài)度讓老人看出：什么也干不了，就不要說那么多。老人們因此都保持沉默，黃豆因此變得越來越模糊。

有人偶爾提起黃豆，猶如撫摸到自己的良心，他覺得作為農(nóng)民，怎么能把黃豆忘得一干二凈。但更多的人對黃豆只字不提，他便覺得自己不能成為人們眼里的怪物。

黃豆可以不種，但黃豆的用處卻不會減少。某一天最討厭黃豆的一個人，突然眼一閉就死了，人們?nèi)ソo他送葬，才發(fā)現(xiàn)待客的酒席上缺少一道豆腐，因為村里已有十幾年不種黃豆，人們費盡周折都沒有找到一顆黃豆。

那人的葬禮便顯得壓抑。人們想，人活一輩子不管輕松還是沉重，缺少什么都能得到補償，臨到頭兩眼一閉卻欠缺了一頓豆腐，好像一輩子的苦和一輩子的罪，都白吃白受了。

第二年人們不約而同又種起黃豆，沒想到十幾年沒種過黃豆的田地，硬生生沒有長出一根黃豆苗。不僅如此，連續(xù)三年都沒有長出一根，都沒有見到一顆黃豆的影子。人們從此徹底不種黃豆了，黃豆二字，變成他們從不提及的字眼。

從某一年開始，村里的老人悄悄從外面買回黃豆，但不做豆腐，只是悄悄存著。

5

每隔幾年，總有某家的女兒懷孕。

懷孕的女孩子其實并不大，甚至還沒有談戀愛，也沒有媒人上門提親，但突然有一天，她肚子大了的傳言就滿天飛，就讓她變成了很多人猜測和議論的對象。她怕見人，從此不再出門，她的家人更是抬不起頭。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是誰干的，她咬牙不說，村里人猜來猜去，最后也猜不出結(jié)果。

幾個月后的一天，她突然出嫁。她嫁的男人家境貧寒，甚至連彩禮也拿不出來，但是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父母寧愿倒貼錢，也要趕緊把她打發(fā)出去。她是悄悄嫁出去的，之后再也沒有回來。

幾年后又發(fā)生同樣的事情，上一事件中的女孩子，被另一位女孩子替代。這次懷孕的女孩子性格活潑，一把揪住一位小伙子的衣領(lǐng)：怎么辦？你趕緊把我娶了，不然的話咱們二人誰都別想活。那小伙子于是沒有花一分錢彩禮，就把懷孕的女孩子娶回了家。事后那小伙子突然呵呵大笑，說老婆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老婆當(dāng)時是姑娘時，他是多么喜歡她，如果不是她的肚子大了，他拿再多的彩禮，也未必能娶得到她。

這樣的事，讓男方撿便宜，讓女方變得不值錢。老人們說起就搖頭，用難聽的話詛咒干缺德事的男人。老人說，人一輩子過九十九條河，一開始就臉黑的事情，到最后也白不了。

事情被老人不幸言中，第一個因懷孕嫁人的女人，多年后一刀捅死了丈夫，原因是丈夫搞大了一個小女孩的肚子，她說再大的苦，再難受的罪，她都認(rèn)了，唯獨那樣的事她不能忍受。

第二個因懷孕嫁人的女人，有一天和兒子一起喝農(nóng)藥死了。她丈夫一聲不吭，默默把娘倆埋了。人們猜測，女人做得那么絕決，男人又一聲不吭，像是彼此之間沒有任何關(guān)系。

當(dāng)初這個女人的肚子，到底是哪個男人弄大的？

6

那幾年，除了王種科之外，其他人都在種樹苗。

村里只有王種科還在養(yǎng)牛，其他人家的牛都早已賣掉。人們賣掉牛的原因是要種樹苗，而王種科還在養(yǎng)牛的原因是，他除了養(yǎng)牛并不會種樹苗。

種樹苗后，所有人都不再為一季莊稼耕三次地，但每家每戶仍留有半分自留地，用于種蔬菜和少許玉米。起初每家人都自行翻挖，時間長了便都吃不消，畢竟種樹苗又輕松又掙錢，而翻挖那半分地又累又不劃算。他們想放棄，但作為農(nóng)民不能不種地，于是所有人都想到了王種科，王種科提出耕一天自留地一百塊錢，大家為了省心，倒也樂于接受。于是不會掙錢的王種科開始掙錢。

如此這般，村里人更專心地種樹苗，掙他們喜歡掙的錢。

那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兩年，第三年春天的一個夜晚，王種科的牛被偷了，他追出十幾里，最終都沒有找到牛的蹤跡。不知為什么，他卻再沒有回來，從此不知去向。村里人議論，王種科可能覺得回來再也掙不了耕地的錢，所以一生氣去了別的地方。他去了別的地方能干什么？人們猜來猜去，都得不出結(jié)論。

村里人又自行翻挖自留地，但都沒有種出蔬菜。那一年的樹苗賣得很好，那一年的村里人卻經(jīng)常吃不上蔬菜。但人們沒有怨言，只要能掙上錢，吃不上蔬菜又算得了什么。嘴里的苦不比心里的苦，嘴里的苦能咽下，心里的苦是沒辦法消除的苦，除非它自己消失，人沒有任何辦法。

但誰也沒有想到，樹苗在第二年便開始滯銷。人們在地頭走來走去，那兀自生長的樹苗擴散出陰影，把人們的心砸得一陣一陣地疼。最后，人們抹一把淚默默回家。從此人們重操舊業(yè)，又開始種莊稼，但種過樹苗的地又硬又干，第一批種子沒有長出青苗，第二批種子甚至沒有發(fā)芽。人們這時候都懷念王種科，但他好幾年都沒有回來，好像已經(jīng)忘記了這個地方。有人在某個地方見過王種科，王種科說他在村里不會種樹苗，不能像別人一樣掙錢，再說他的牛也丟了，他就在外面混，不再回村里了。

村里人一提到樹苗就生氣，他們覺得樹苗像妖魔鬼怪一樣，一會兒給人希望，一會兒又讓人絕望。早知如此，還不如像王種科一樣，老老實實把牛養(yǎng)好把地耕好，省得最終空歡喜一場。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從那一年開始，樹苗變成了陰影，籠罩其中的不光是村里人，還有再也沒有回來的王種科。

7

村里揮之不盡繞梁三日的是辱罵，比如問候?qū)Ψ降淖孀谑舜?，讓自己?dāng)對方的爹，或者讓對方當(dāng)自己的孫子。最難聽的莫過于說對方父母的隱私，對方父母并不在場，但辱罵者飛舞的唾沫，會把他們扒光，會讓他們趴在地上起不來。

辱罵是雙刃劍，一場辱罵讓辱罵者和被辱罵者都會遍體鱗傷，但辱罵的導(dǎo)火索一旦點燃，所有人都會被炸得人仰馬翻，都會在邪惡的深淵里無力掙扎，直至最后墜落進(jìn)瘋狂的黑暗，也要把手腳揮舞成刀劍。

多少年，村莊里經(jīng)常掀起辱罵狂歡，張三罵了李四，李四會生氣好幾天，但就連罵人的張三也很長時間郁郁寡歡。用于辱罵的那些難聽的話，猶如長了腿的小人，時不時要跳起來把人的心撓一把，把人的臉踢幾腳。然后陰笑幾聲，好像在說，看看吧，我才是辱罵的祖宗，你們罵來罵去，到頭來都罵到了自己身上，你們的心都是肉長的，又怎能承受石頭的重壓？

當(dāng)然，辱罵者從來不會反省，有人對他人辱罵半天不過癮，無緣無故辱罵了不相干的人，罵完還不解氣，回家又罵老婆孩子。他老婆前幾天被別人辱罵過，心里正憋著氣沒地方撒，于是她從男人手里搶過飯碗，轉(zhuǎn)身放到了狗嘴跟前，這是比辱罵更厲害的舉動，那男人想造次，他老婆的眼睛像刀子狠狠刺他幾下，他便不敢再發(fā)出一言。

還有的人與他人對罵沒占到便宜，一氣之下去找辱罵過他的人，不分青紅皂白把那人辱罵了一番，那人一刀剁了他的一只胳膊，結(jié)果那人進(jìn)了監(jiān)獄，他的空袖子被風(fēng)吹得飄來飄去，他的嘴張了張又想辱罵，最終沉默無言。

多少年過去，辱罵和村莊一起存在，似乎只要有人，就少不了辱罵，似乎每個人都覺得，如果不會辱罵就會吃大虧，會活得比別人差。辱罵像連綿陰雨天，誰也不知哪天會是晴天，誰也不知走出陰冷天氣的人，會有怎樣的笑臉。

我小時候?qū)W不會辱罵，哪怕再憤怒也找不到像刀子一樣的語言，更不會把臟話惡話變成拳頭，把對方摁在地上狠狠捶打一番。大人們都說我是老實孩子，連辱罵人都不敢，長大不會有什么出息。我很生氣，很想用難聽的話把對方懟回去，但心里沒怒火，拳頭便一直很軟。長大后走了很多地方，經(jīng)遇的很多事，遠(yuǎn)比辱罵來得洶涌，比辱罵更能傷人。我想，惡一定會開花結(jié)果，只不過在每個人身上或早或晚。于是當(dāng)別人又說我是老實人時，我便怒火沖天，忍不住想把對方狠狠辱罵一番。冷靜下來想想，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的一個人，怎么會輕易忘記自小就爛熟于心的辱罵，只不過他需要一個閘口，一旦打開，就會瀉下萬里洪流。

8

飯熟了，總有一些人不能按時回來，飯于是就涼了，有的家人眼巴巴地等，有的家人就先吃了。

臥在家門口的狗，把昏睡的腦袋越垂越低，偶爾一激靈發(fā)出幾聲吠叫，路上仍然空空如也，主人還是沒有回來。

沒有按時回家吃午飯的人，有的可能是地里的活還剩最后一點，他想干脆干完算了，免得明天一大早起來，免得露水把雙腳打濕。于是他就多干了一會兒，沒想到看上去并不多的活，干起來卻很費時間，而且越著急越慢，眼看干一中午也干不完，于是他嘆息一聲，便回家吃飯。然而飯早已經(jīng)涼了，他一邊吃一邊低聲詛咒。

還有的人，本來早已干完一上午的活，本來已走在回家的路上，但是有人夸獎了他一句，他便停住與那人說他的莊稼，說他種地的經(jīng)驗，也說他沒有干好的地方。說著說著，話題就不知不覺把他帶遠(yuǎn)，他雖然已經(jīng)把一上午的活干完，但是他腦子里還有那么多活沒干，所以他變得非?；艁y，似乎這么早回去吃飯，會注定欠了收成，會讓他一上午的勞動付之東流。他猶猶豫豫，既想返回地里去，又想回家吃飯，最后狠狠心還是回家了，但是一頓飯在他如此磨蹭后，早已被家人吃完，留給他的是糊在一起的一碗面條。他默默吃完，說不出吃了一碗什么飯。

更多的人已經(jīng)早早地回家，卻因為老婆偷懶或者忙亂，并沒有吃上一頓像樣的午飯。下午還要干活，勉強對付一下，哪怕心里不舒服，也不好發(fā)火或者埋怨。下午到了地里，他們的速度比以往快了很多，旁邊的人不知他為什么力量陡增，為什么不能從容把活干完。他一聲不吭，也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原因，只是在偶爾回頭之間，會對著家的方向嘆息一聲，用手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后甩一下手。汗水很小，但他甩動的動作很大，好像壓在身上的累贅，甩也甩不完。

9

李冬冬是留在過去的人，他家住的是一座老房子，兩扇門關(guān)不嚴(yán)實，窗戶更是漏風(fēng)。村里人都吃自來水，只有他家仍然從老井里打水做飯。他穿的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式衣服，口袋里鼓鼓囊囊，好像裝著所有家當(dāng)。他們?nèi)页燥埗说亩际抢匣ㄍ?，每頓都不快不慢把一碗飯吃完。他們家種莊稼只種玉米，好像更好的小麥并不能讓他放心，反而是又粗又糙的玉米，吃起來更讓他心里踏實。他喜歡抽煙，但一直抽自己種的旱煙，那旱煙的味道很濃，他每抽一次，每個角落里的人都能聞到。家里有什么困難，他從不對人言說，更不會對任何人訴苦，他遇上困難只是抽旱煙。他抽得很慢，也抽得無聲無息，有時候會蹲在墻角抽整整一天。抽完煙的第二天，所有困難都會被他解決。人們都很敬佩他，但他一言不發(fā)，好像任何事情都沒有發(fā)生。

有時候，會有一些事情牽扯到他，人們給他仔細(xì)講述，希望他能夠表態(tài)。他好像聽不懂，又好像聽懂了，但他什么也不說，笑笑就算是回答了。他表達(dá)的是什么意思，大家只能去猜測。

他從不與人交流，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天黑后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他種的地不少，收成卻不多。但他從來不埋怨收成太少，好像自己付出，能得到這么多剛剛好。他家的每頓飯都不會多做，每個人吃一碗就沒有了，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否真的吃飽了，但是他們多年只吃一碗的習(xí)慣，似乎讓肚子只能裝那么多，如果吃多了就是罪過。有一次村里“過事情”（紅白事的簡稱），有好心人讓他多吃一點，他端著第二碗飯，表情很不自在，似乎端在手里的并不是一碗飯，而是會讓他掉下去的萬丈深淵。第二天誰也不好意思再勸他多吃一點，他吃完一碗飯，放下碗默默走了。他多年的習(xí)慣是來無蹤去無影，人們早已習(xí)慣他的行為舉動，只要看見他不動聲色，便認(rèn)為一切都恰到好處，不必多言。

有一年村里的莊稼顆粒未收，很多人都哭了，甚至忍不住詛咒老天爺，只有他一聲不響，又把地翻耕了一遍。等他家的地里又長出莊稼苗，他也不喜，看什么都是以往的表情，人們說他有先見之明，他面無表情，好像內(nèi)心掀不起任何波瀾。

就是這樣一個不悲不喜的人，慢慢地就老了，就走不動了，有時候他看見人們那么辛苦，眼睛里會溢出憐憫和無奈。也許只有他這個無欲無求的人，才更懂得活著的艱辛和不易。

他去世的那天，天降大雪。人們?nèi)ソo他送葬，才發(fā)現(xiàn)他在死之前把衣服穿得工工整整，他的衣服口袋別無他物，只裝著他抽了一輩子的旱煙槍。

那天沒有風(fēng)，大雪無聲飄落。

10

一場雨，往往說下就下，尤其是夏天，天上飄過幾朵烏云，一場暴雨就會傾盆而下。村里人把暴雨稱為“白雨”，意思是大白天，不遠(yuǎn)處還是白花花的陽光，這邊的大雨卻嘩嘩嘩地落下。這樣的雨讓人防不勝防，剛割的麥子被泡在水里，剛種下的菜籽被沖得不見了蹤影，還有立在地頭沒幾天的稻草人，像被打敗的士兵，軟軟趴在地上。飛過的鳥兒發(fā)出不可名狀的叫聲，不知是憐憫稻草人，還是嘲笑失敗的人們。

最慘不忍睹的，是曬在場壩里的麥子。大雨如注，將麥子沖下山坡，灌進(jìn)石縫和溝坎之中。那里是老鼠的家園，它們坐享其成，再也不用去干偷偷摸摸的事情。

被雨水沖走麥子的主人，一看場壩上變得空空如也，大叫一聲我的麥子，接著又罵出一句，瞎了眼的大雨，你要下也不選時間，專挑我曬麥子的時候。

他罵著罵著，看見天邊又飄來幾朵烏云，又要落下一場傾盆大雨。于是他便指著那幾朵烏云開始叫罵，好像那叫罵能讓烏云退卻，能讓一場雨下到別的地方。烏云好像被他罵走了，但壞脾氣的天空卻陰了下來，好像一場更大的雨又要落下。那人怒火難忍，便戳著指頭開始罵天，天大得無邊，而且還空得難見一丁點容顏。他于是便罵老天爺：人人都說老天爺是公平的，為什么你讓一場大雨沖走我的麥子？你難道看不到我的辛苦，不心疼我這樣的苦命人嗎？你難道不看著我白辛苦一場，就渾身不舒坦，心里不開懷嗎？你難道不干這樣的壞事，就不怕別人知道你也有惡的一面？你難道作為高高在上的老天爺，干了這么惡劣的事不臉紅不心跳嗎？

那人一口氣罵了很久，把內(nèi)心的所有不痛快，都化作語言的刀劍刺了出去。罵完后，他渾身舒服心情愉悅，好像終于打倒了強大的敵人，而且還把憤怒都砸到了對方身上。

他罵了半天的嘴唇有些發(fā)麻，罵聲便越來越小。他望了望飄走的烏云，突然覺得它們也很辛苦，在天上懸了半天，最后卻因為灼烈的太陽，一滴雨也沒有落下便開始流浪。至于那些落下雨的烏云，似乎早已累得渾身散架，不知化成了怎樣的云煙，不知被遼遠(yuǎn)的天空一把甩開，又被寬闊的大地扔在了什么地方。那人喃喃自語默默回家，不料他父親有先見之明，早已在下雨前把麥子收回了家。

11

1990年，我寫了一首詩《夢見雪的葬禮或女王》：“從一場雪到另一場雪/我夢見女王/夢見女王結(jié)婚的日子/一場戰(zhàn)爭/消逝在她裙帶上/祝福的人們/都手挽紫色窗簾/在黃昏里談笑或沉默/然仍在一片完完的/銀色世界里去//雪球打進(jìn)宮殿/人們在飛雪中歌唱/美好的牙齒像珍珠/那些祝福/在馬蹄中響/女王嬌羞的囈語/就在窗簾內(nèi)回旋/像罪孽或象征/挽住冬天/民歌漫過山戀/積雪深處/女王善良的腳趾/消碎在隱沒的/動物的表面?！比缓螅覍⒃娭`寫到一頁白紙上，用八分錢買了一張郵票，寄給安徽的《詩歌報》。我初學(xué)寫詩時是初中，當(dāng)時的《詩歌報》是四開報紙，我每收到一期便小心翼翼折好放入書包，一有空就掏出來閱讀。記憶最深的是海子自殺后，《詩歌報》發(fā)表了海子的兩首詩，并注明了海子的自殺日期和地點。當(dāng)時我無比震驚，原來詩人可以自殺，難道死亡也是一種寫作方式？雖然我當(dāng)時并不能理解死亡，但從那時起的閱讀，不知不覺培養(yǎng)了我的寫作興趣。

等到《夢見雪的葬禮或女王》發(fā)表出來，已是1992年5期，我已經(jīng)當(dāng)兵到了新疆。原先的《詩歌報》已由報紙改為《詩歌報月刊》，并不再以先前的報紙形式出版，而是變?yōu)轵T馬釘裝幀的刊物，先是方方正正的24開，我在上面讀到于堅、陳先發(fā)、楊黎等詩人的作品。24開本刊物大概持續(xù)了一年又改為16開，欄目和發(fā)稿較之以往已大有改觀。

雖然那首詩發(fā)表了，但是卻發(fā)表在《詩歌報月刊》的“柯大夫診所”欄目，盡管一句沒改一句沒刪，但讓我面紅耳赤，因為那個欄目是專門診治詩歌問題的，主持人是浙江詩人柯平。他羅列了那首詩存在的問題，比如我的詩里有三個人的影子——海子、翟永明和王家新。他之所以那樣說，是因為我在詩中使用了他們?nèi)私?jīng)常使用的意象，比如女王、黃昏、戰(zhàn)爭、冬天、積雪和動物?？麓蠓螯c評到最后說，我那首詩就是在別人的詩中打轉(zhuǎn)轉(zhuǎn)，從頭到尾看不見我這個人。他還說我的寫作是暴飲暴食，整首詩讀下來，明顯感到我消化不良。

我躲在連隊的菜地里，把柯大夫的“診斷書”看完，覺得我的詩就是寫得不知所云，而人家柯大夫則說得非常有道理。被那樣診斷一番后，我的詩歌寫作很受啟發(fā)，并由此靜下心來閱讀，慢慢地掌握了一些詩歌寫作的基本知識。那首詩發(fā)出的同時還公布了我的地址，我沒怎么在意，沒想到因為那個公開的地址，一個月后我收到全國各地的很多來信，有鼓勵我的，有探討的，也有指責(zé)我的。還有一個人，說他也喜歡那樣寫，只要能發(fā)表，被罵死也值得。

我沒想到的是，刊物居然給我寄來15元稿費。我很吃驚，被作為病詩診斷的作品，居然還有稿費？我不敢花那筆錢，一直覺得某一天會收到誤發(fā)或者錯發(fā)稿費的通知，到時候我要一分不少如數(shù)退還。但直到年底也沒有消息，于是我用那15元錢訂了一年的《詩歌報月刊》，并很快正大光明發(fā)表了一組詩，而且在第二年（1993年）4期封底上，以畫配詩方式從我的一首叫《風(fēng)情》的詩中選發(fā)了三行“新疆被燒紅的天空下/我是作為種籽呢/還是作為馬”。

這么多年，我一直保存著那本樣刊，偶爾翻翻那首《夢見雪的葬禮或女王》，再看看柯大夫的“診斷書”，已不再臉紅。想當(dāng)初，不管是被批評還是被肯定，都猶如閃爍的火光，只不過有的是抽出的皮鞭，有的是升騰的烈焰。

12

1991年12月，我參軍入伍，只知道要去的地方是新疆，但具體去新疆的什么地方，卻一無所知。確定當(dāng)上了兵后，我拉著架子車，去大廟溝把冬天割的竹子拉出溝，扛過橋，弄回了家。割竹子很辛苦，我最后干那么一次，并不是為了掙錢，事實上直到我離開也沒有把那些竹子賣掉。記得我拉著竹子出溝時，雖然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但是我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對自己說，我要走了，從此再也不用干這么累這么苦的活了。那天的我，好像好好出了一口氣，好像從此再也不會受苦受累。

然后，我在一個很冷的早晨去了區(qū)武裝部，因為去得太早沒有人，我在那兒等了很長時間。我不知道自己一定要等到什么，但是我一直等到人們上班，問清楚了哪一天領(lǐng)軍裝，哪一天出發(fā)，然后心滿意足地返回。我很欣慰，我能夠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了，以后的路，就都在自己的腳下。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我們那一批兵登上火車，用了三天三夜到達(dá)烏魯木齊，住了一晚后又乘坐飛機到達(dá)喀什，再乘坐大半天汽車，到達(dá)了新藏公路起點的“零公里”，成為阿里軍分區(qū)的一員。

第二天早上，我一抬頭看見了不遠(yuǎn)處的昆侖山，還看見了昆侖山上的積雪。太陽慢慢升起，雪山越來越明亮，但刮來的風(fēng)卻很冷，讓我忍不住打了幾個冷顫。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從那一刻起，寒冷和灼熱就交織在了一起——我自此再未離開寒冷的高原，唯一讓我支撐下去的，是內(nèi)心的信念。

幾年后我離開了“零公里”，我內(nèi)心復(fù)雜，想向昆侖山揮揮手，卻發(fā)現(xiàn)無力舉起手臂。

13

玉米長到七八月快成熟時，狗熊經(jīng)常會在半夜光顧。它們邊吃邊踩，有時還故意打滾，被它們糟蹋過的玉米地，在秋天便不會有什么收成。

村里人對付狗熊的辦法有很多種，比如在它們必經(jīng)之路或者路口，安裝能把它們套死的鋼絲圈，只要它們不小心一頭鉆進(jìn)去，就會越掙扎越緊，直至最后被勒死，它們也不知道把脖子從鋼絲圈中退出。此外，還有人在玉米地邊挖出陷阱，在陷阱里布下尖利的木樁，狗熊踩空后掉下去，會被尖利的木樁穿透身體。還有人在地邊放幾個玉米，那里面放了劑量不小的毒藥，狗熊吃下不久就被毒死。被毒死的狗熊翻白眼，口鼻中流出白沫，看上去很丑也很狼狽。

當(dāng)然有的人認(rèn)為自己本事大，扛一支獵槍潛伏在玉米地里，只要狗熊露頭就向它們開一槍。有時候，狗熊會被一槍撂倒，但更多時候卻打不中，或者打中了卻并未致命，狗熊嘶吼幾聲不見了蹤影。人們以為狗熊受驚嚇后不會再來，不料玉米在當(dāng)晚又被狗熊禍害了一次。狗熊好像只為了出氣，并沒有吃一個玉米棒子，而是把玉米成片踩倒。第二天早上目睹慘狀的人們氣得指著狗熊的腳印咒罵：“要吃你就把玉米吃了，吃了還能飽幾天，免得再來禍害我的玉米?！绷R歸罵，但每個人都不敢放松警惕，每天晚上懷抱著獵槍睜著雙眼，像石頭一樣趴在地邊。奇怪的是，狗熊卻接連幾天都沒有出現(xiàn)。狗熊越是不出現(xiàn)，人們越是覺得它們已變得很狡猾，說不定在人的疏忽之間，就會像幽靈一樣飄然而至，就會像惡魔一樣把玉米都壓倒在地。

人們死守了三天三夜，內(nèi)心的感覺七上八下，既覺得狗熊馬上就要出現(xiàn)，又覺得狗熊已被嚇破了膽，恐怕再也不會露面。

正這樣想著，突然一聲槍響，然后就聽見有人慘叫。等人們趕到發(fā)出慘叫的地方，才知道有一個人在這里潛伏了幾天，剛才看見一團(tuán)黑影慢慢移動，他以為狗熊終于出現(xiàn)，便對其開了一槍。但那團(tuán)黑影是一個人，他那一槍打中了那人的胯骨，那人罵了幾句便不停地痛叫。那一晚的夜很黑，那一晚的玉米地直至那人被送往醫(yī)院后才安靜下來。

此后的幾晚，狗熊又來禍害了幾次，但沒有人去防守，更沒有人心疼玉米被禍害。

誤開槍的人和受槍傷的那人，從第二年開始，再也沒有種玉米。偶爾聽到某某家的玉米又被狗熊糟蹋，一向沉默的他們二人，表情會變得無比復(fù)雜。

14

王小紅被狗熊咬了，人們都很吃驚。在前一年，王小紅的父親王引成就被狗熊咬了。父子同樣的命運，不由得讓人唏噓和恐懼，好像有什么不祥之物，正在慢慢向他們家靠近。

人們開始議論這件事，比如咬了父子二人的是同一只狗熊，而且還在同一個地方，在同一棵樹下，一定是被邪惡力量吸引，把厄運降臨到了他們父子身上。再比如那個方向有一個石洞，不巧正對著王引成家的大門。還有人說，王引成和王小紅在初一那天，都沒有去廟里燒香，所以才遭此橫禍。

王小紅和他父親王引成聽到人們的議論，起初還辯解幾句，后來便一聲不吭，畢竟他們臉上的傷明晃晃地擺著，不論他們說什么，都于事無補。

于是人們的議論，變得越來越像事實。不僅如此，人們很少再去那個山溝，更不會走近那棵樹，好像那只狗熊一直還等在那里，誰如果接近，就會遭遇與王引成父子二人同樣的命運。

時間慢慢過去，王小紅長大成人，王引成也已經(jīng)年老。關(guān)于他們二人被狗熊咬過的事情，慢慢被人們淡忘，就連他們二人，也從來不會被人們提起。

村里的很多事情，很快就會被遺忘，哪怕當(dāng)時的過程多么痛不欲生，經(jīng)歷者又是多么刻骨銘心，但就像刮過的風(fēng)，有聲卻無形。風(fēng)刮過來又刮過去，總有一些事情悄悄地結(jié)束，或者悄悄地發(fā)生。

直到有一天，突然發(fā)生的一件事，又把人們與狗熊咬人的事拉近，在當(dāng)年撕咬過王引成父子的那棵樹下，倒斃了一只又大又肥的狗熊。人們都說那就是咬過王引成父子的那只，這么多年過去了，它最后死在了做過錯事的地方，老天爺?shù)膽土P，連一只狗熊也不會放過。

人們于是抱著勝利的心情，紛紛去那棵樹下看那只暴命的狗熊。人群中，卻沒有王引成和王小紅二人。

15

老人說，沒有過不去的日子，缺錢找人借錢，缺糧找人借糧，哪怕做飯沒鹽，也可以向鄰居借上一把。不過老人并不是只出主意不管結(jié)果，他們往往會強調(diào)有借必有還，你有急處有難處，別人好心好意幫你解決，你過了難關(guān)要懂得感恩，要記著對方的好，或者以薄禮致謝，最起碼也要敬還對方的付出，也就是借多少還多少。

鄉(xiāng)村道理或者規(guī)矩，歷來口口相傳，年輕人按照老人們說的做，一代又一代人都這樣活上一生。人老了，道理和規(guī)矩不會老，看不見的東西，往往比能看見的更牢固可靠。

但正如八十歲的黃瞎子所說，十個手指有長短，三個兄弟分好賴，不是所有借東西的人都懂得感恩，有些人甚至連最起碼的償還也做不到。比如張代娃借了李四寶十塊錢，欠了二十年都沒有還，甚至連一句“還或者不還”的話也沒有。李四寶礙于面子不好直說，便對張代娃說你兒子都快娶媳婦了，你的有些事情也該了一下了。張代娃一聽就明白李四寶的意思，于是他對李四寶說借你的十塊錢，是我娶老婆時借的，現(xiàn)在老婆生的兒子已經(jīng)長大，就讓他把那十塊錢給你還掉。李四寶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心想你娶老婆生孩子，就像獵人的兒子造子彈，老鼠的兒子偷大米，是雪球越滾越大，一本萬利的事情，而我的十塊錢在二十年前是十塊錢，過了多么年還是十塊錢嗎？李四寶因為愛面子，并沒有說出這樣的話。張代娃因為臉皮厚，哼唧幾聲事情就過去了。

還有的人，上次借過的還沒有還，第二次又去借有點不好意思，便聲稱這次借了，兩次借的加在一起還。那人又順利借了一次，但卻不守信用，過了很長時間都沒有償還。被借的對方是個厲害人，直接找上門對那人說，你兩次一共借了我十斤大米，現(xiàn)在我家沒有米吃了，我今天來找你借十斤大米。那人一臉窘色，趕緊給了對方十斤大米。從此二人對借米一事閉口不提，好像誰也沒有借過誰的。

還有一人，因為沒有償還能力，便假冒別人名義去騙借。比如他會以李大來家有急事要辦，讓他來找黃會兒借十塊錢?；蛘呒俳柰鯑|來的名義，向王東來的女兒借三斤清油。他的騙借因為打的是親情牌，所以總是能夠得逞。不過最后他的結(jié)局非常悲慘，他又一次騙借時，對方誤給了他老鼠藥，他服下后一命嗚呼，從此村里再也沒有了騙借的人。

借東西的事，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最初的借，是借助他人的有來改變自己的無，而且雙方都信守承諾。但時間長了，就會出現(xiàn)不可思議的事情。借了不還是常見的事，有些人在最初開口借時就沒打算還。甚至有些人因為拖欠時間太長，最后干脆一口否認(rèn)，不承認(rèn)他曾借過你的錢。借東西這種事情，時間長了就變得像一場風(fēng)，刮著刮著就變成了雨，人借著借著不但事情會被改變，人心亦會隨之改變。慢慢地，借或者被借，變成了人們不會輕易說出的話語。很多人因為困難想去找人借，但一想到發(fā)生過那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便嘆一口氣索性算了。

現(xiàn)在這個年代，人們都不再借東西了，似乎一開口，對方就會知道他借了也不會還，所以寧肯貧窮或者饑餓，也不愿看別人的眼色。

某一日一群小孩玩耍，一位小孩對另一小孩說，你們家的公雞長得又肥又大，借一只讓我們家吃一頓。因為是小孩子之間的調(diào)皮話，當(dāng)然沒有發(fā)生借雞的事情。但因為多年已沒有借東西的習(xí)慣，村里人將那件事議論得七上八下。當(dāng)晚，那小孩被他父親暴打，痛叫一聲又一聲，似乎讓黑夜也為之顫抖。

16

在村里偷竊，是見不得人的事情。不僅僅在村里，在任何一個地方，偷竊者都會被人鄙視，所以偷竊是黑暗中的舞蹈，只有跳舞者悄悄邁動腳步，不會有人對其行為品頭論足。這樣說是因為出于兩個原因，一個是但凡偷竊者，皆偷偷摸摸；另一個原因是，只要打算偷竊的，絕對不會讓人知道，至于被人看見，或者被人發(fā)現(xiàn)，先前起浮于內(nèi)心的僥幸會變成恥辱，讓他恨不得一頭撞死。

但偷竊是藏在每個人心里的小野獸，平時在某個小角落沉睡，或者被人的理智死死按住，不叫不跳，更不會讓人亂了分寸。但是當(dāng)利益擺在一個人的面前，而且他覺得所有人都被黑暗遮擋，所有眼睛都已在遙遠(yuǎn)的地方安眠，他便被心中的野獸左右，伸出不該伸出的手握住極具誘惑的罌粟，然后打開內(nèi)心的暗黑之路，把不該屬于自己的金幣裝入口袋。把不屬于自己的鮮花據(jù)為己有。

有時候的偷竊會天衣無縫，哪怕天塌地陷也不會露餡，有時候便沒有那么幸運，只要你伸了手，就會在身上拖一條尾巴，冷不丁就會露出來，讓你徹底裸露出本來面目。有的人，剛剛把東西偷竊到手，就會在眾人面前暴露，那情景猶如被扒光了衣服，頓時讓他無地自容。還有的人，偷竊之后因為害怕，又偷偷把東西放回。本來他偷竊時沒有人發(fā)現(xiàn)，偏偏在放回時被人逮個正著，他一會兒說他沒偷，一會兒又說他偷過后就后悔了，他現(xiàn)在把東西原模原樣放回，他這樣做了就不能算偷。不論他如何辯解，人們從此都用不自然的目光看他。他表情復(fù)雜，嘴里低聲呢喃著什么。誰也不知道，他內(nèi)心是怎樣的感受。

偷竊猶如惡之花，盛開在每個人的內(nèi)心，它有毒，卻會誘惑人性。于是，村里的孩子長大到十歲左右，便開始無師自通地偷竊。人們整天把偷竊掛在嘴邊，他們自小耳染目濡，自然而然就學(xué)會了偷。偷在村里是一條無法逾越的溝壑，任何一個人，都會不知不覺掉入其中。

有一個人，從童年到少年再到成年，從來沒有偷過一次。后來人們才知道，他自小是孤兒，沒有人在他耳邊念叨偷竊的事，無論是教誨還是誘惑，他都不曾擁有。這件事就像硬幣的正反面，無論好壞，都不會吸引他的眼睛。這件事后，大人們都不在孩子面前議論偷竊，誰偶爾不注意提及，所有人的目光就都盯著他，猶如盯著一個當(dāng)場被抓住的小偷。

17

沙小平在學(xué)校對黃煥煥開了一句玩笑，黃煥煥覺得受了委屈，哭著跑回家去。黃煥煥的父親怒火中燒，到學(xué)校一把揪住沙小平，擰著沙小平的一只耳朵在原地打轉(zhuǎn)。沙小平發(fā)出嚎啕大叫，但黃煥煥父親的手始終沒有松開。實施暴力的那一幕持續(xù)了五六分鐘，沙小平的痛苦嚎叫，則持續(xù)的時間更長。我當(dāng)時不到十歲，看著那一幕覺得自己也很疼，卻不知道能干什么。

不久，我又目睹了一次暴力，張二娃家的牛，吃了胡松明家的麥苗。胡松明拿著一根棍子追著牛抽打，那棍子被抽斷，那牛疼得四蹄亂跳。但胡松明仍不解氣，牛把他的麥苗吃了，他會沒有收成，沒有收成就沒有飯吃，所以他怒不可遏，把那頭牛抽打得一道又一道血痕。那頭牛疼得慌不擇路，一頭墜下懸崖摔成血肉之花。幾天后胡松明被警察帶走，據(jù)說被拘留了五天，五天后他回家，對被拘留的事只字不提，只是連連詛咒著那頭已被摔死的牛。

除了目睹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暴力，我自己也有幾次親身經(jīng)歷，在別人對我實施暴力的一刻，我覺得巨大的惡猶如突然竄出的野獸，轉(zhuǎn)眼間便將我撲倒在地。我感覺對方在片刻間倏然放大，黑乎乎地壓下來，讓我沒有喘息之力。所以說，暴力發(fā)生在別人身上，會讓你的心一陣陣疼，而暴力發(fā)生在你身上，除了疼痛，更可怕的是猶如墜入深淵的恐懼。

而我實施暴力，記憶最深的是一次在河邊釣魚，不記得姐姐因為什么說了我?guī)拙?，我突然覺得內(nèi)心有股灼燙的東西往上躥，無論我怎樣壓制，都無法將其阻攔。少頃，我徹底崩潰，一怒之下將好不容易釣到的半籃子魚扔進(jìn)了河里，翻滾的河水很快將籃子吞沒，那些被禁錮不久的魚又回到了水里。那是我記憶最深的一次實施暴力，現(xiàn)在想，我既沒有傷害別人，也沒有傷害自己，在扔出籃子的那一刻，灼燒我內(nèi)心的火焰，頓時消失殆盡。

與別人的暴力相比，我的經(jīng)歷實在算不上什么。這么多年了，每每覺得自己沒有出息，便羞愧內(nèi)心缺少憤怒的猛獸，更缺少能夠在頃刻間一瀉千里的洪水。

直到有一天剁羊肉，一菜刀剁掉了自己的指甲蓋，那一刻我才明白，暴力潛藏在每個人的身體里，要讓它在一瞬間變成咆哮的巨獸，唯一的條件，是天迅速暗下來，而咆哮的巨獸，就會將其一頭頂起。

18

自殺，是一個人在某一刻毅然決然了斷自己，讓自己從此變成虛無。說得深刻一點，自殺是讓肉體功能終結(jié)，亦是對精神和靈魂的拋棄。

如果一個人自殺了，那么死亡就是他最后為自己所做的事情，也是他在存在與虛無之間，唯一能夠把握生命的一次真實行為。自殺者由此得以解脫，而活著的人，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情感，對自殺者發(fā)出嘆息，并為之惋惜。

以上感慨，或可歸于某種學(xué)說，如果有人對其進(jìn)行研究，也許會寫出成噸的文字。

在偏僻的鄉(xiāng)村，自殺卻猶有著與人的出生、成長、坎坷、衰老、磨難和死亡極其相似的全過程。一個人，在這么繁瑣的一生中，說不定在某一個環(huán)節(jié)想不開，或者因為遇上的事情過不去，就會以自殺方式讓生命終結(jié)。誰誰誰歿了，但凡聽到此言，十之八九是誰誰誰自殺了。自殺的人多了，便讓人覺得自殺是一種自覺或者準(zhǔn)備，抑或是藏在人身體里的信號，某一天它發(fā)出通知，人就不知不覺跟著走了。

村里人文化程度不高，從來不談理想，再加上本身活得沉重而吃力，所以自殺時都果斷絕決。常見的情形是，一個人上午還有說有笑，端著碗在村口吃飯，中午就突然自殺身亡，讓沉重的氣息像石頭一樣，在人們中間移動來移動去。死者諸事已了，躺在那里，像是終于卸下了所有的疲憊。也難怪，死亡即放下，一個人自殺身亡，還有什么不能放下。

鄉(xiāng)村的自殺方式五花八門，可謂是自殺者利用現(xiàn)有條件，將死亡完成得從容不迫，得心應(yīng)手。比如上吊，任何人家里都有一根房梁，只需要一根繩子，一個板凳，然后把脖子套進(jìn)繩子，腳一蹬板凳，最多痛一陣子難受一會兒，一切便宣告結(jié)束。

再比如喝農(nóng)藥“敵敵畏”，眼一閉嘴一張一口氣喝下去，最多腹內(nèi)絞痛渾身抽搐，一會兒就沒有了動靜?；钪粤四敲炊嗟目?，咽下了那么多的痛，最后喝下敵敵畏，一點不難一點也不累。

還有跳河，眼一閉跳下去，被憋死或者被嗆死，都不會多么難受。如果跳入的是湍急的大河，那微小的肉身頃刻會被淹沒。哪怕跳入者嘶吼或者嚎叫，也會被咆哮的波濤淹沒。自殺從某種程度而言，就是把自己交給強大的世界。所以被大河瞬間吞噬，不發(fā)出任何聲音，或許是最理想的死亡。

另外有跳崖、割腕、抹脖、開槍等等很多種自殺，每個人都會根據(jù)自己的喜好，或者掌握程度是否熟悉，選擇其中一種。自殺一定要一次成功，如果出現(xiàn)意外，死不成又活不好，那才是最大的痛苦。

有一人就沒有自殺成功，被救下后逢人就說，我欠你們的還沒有還清，所以老天爺讓我繼續(xù)受罪，哪一天我把罪受夠，也就把欠下的還清了。

還有的自殺，并不是真正的自殺，而是一傳十十傳百的謬言。比如某一天突然傳來消息，說某某某跳潭死了，整個人一絲不掛，像大魚一般漂在水面上。有人去看，有人繼續(xù)津津樂道，把那人的自殺說得七上八下。不料第二天那人卻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能正常呼吸正常說話正常走路，甚至對有關(guān)他的謬傳解釋得清清楚楚。原來有一人與他發(fā)生爭執(zhí)，那人小肚雞腸，便編造出他跳潭自殺的謊話，害得大家都為他有那么漂亮的老婆，日子過得又那么好而對他惋惜。現(xiàn)在好了，既然是一個不實的謠言，那就好好地活，把日子好好地過。

不料某一天，他卻突然自殺了，原來不久前給他制造謠言的那人，早就勾引了他的老婆，而且還唆使他老婆轉(zhuǎn)移了錢財。等他發(fā)現(xiàn)時家里已分文不剩，他又氣又惱，便真的跳潭自殺了。事后有一人說，這個事情怎么說呢，自從上次傳言他自殺開始，他其實已經(jīng)死了。

19

入冬后，有人發(fā)現(xiàn)一只狗熊還沒有冬眠，整天在山上像幽靈一樣走來走去。

這個時候的狗熊，應(yīng)該在樹洞里呼呼大睡，而這只狗熊卻一反常態(tài)，讓人疑惑，又讓人興奮——這是一只找死的狗熊，不把它打死，實在說不過去。

本來入冬后的人很閑，一只狗熊出沒，頓時讓人們覺得有事可干。再說狗熊在以往禍害了那么多莊稼，現(xiàn)在是老天爺給了出氣的機會，怎能輕易把它放過。當(dāng)時狗熊還沒有被列入保護(hù)動物范圍，所以人們心里的想法很快就變成行動。他們拿上刀又扛上槍，沒刀沒槍的人手提一根木棍，興奮而急切地上山去尋找狗熊。

狗熊在人們心目中就是錢，比如熊掌和熊膽，能賣上好價錢。熊身上的肉，如果自己舍不得吃，也能賣不少錢。就連熊皮和熊毛，也有人專門收購。有這么多好處，人們便非常興奮，便要把獵捕狗熊干成最大的事情。

但是在上山途中卻出現(xiàn)了意外，走在后面的一個人，他的槍莫名其妙走火，不偏不斜擊中前面一人的屁股。那人一聲慘叫，像石頭一樣滾下山坡，不遠(yuǎn)處的狗熊因為槍聲驚叫一聲，眼見樹林一陣晃動，然后就沒有了動靜。

出了這樣的事，人們再也沒有了捕獵心情，大家把受槍傷的那人抬下山。天氣好像一下子變了，刮過的風(fēng)又冷又硬。

當(dāng)晚，那人痛叫了一夜。對面的山上，間或傳出狗熊的吼聲。

20

天水有一個叫“吊把子”的地方，有幾年因為出金礦揚名天下。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這個地方上一次如此熱鬧，是一千多年前的三國時期，諸葛亮帶兵“六出祁山”，在天水關(guān)遇到猛將姜維，在街亭揮淚斬馬謖，曾讓這個地方熱鬧非凡。

多少年后的第二次熱鬧，是因為在“吊把子”發(fā)現(xiàn)了含金量很高的金礦，一時間山溝頓時人山人海，遠(yuǎn)遠(yuǎn)超過一千多年前諸葛亮的千軍萬馬。

龐大的人群中有投資開礦的大老板，有偷偷販運礦石的偷機取巧者，還有給別人打工，掙辛苦錢的個人。

不深的“吊把子”溝，不大的幾座山，出出進(jìn)進(jìn)的人像密集的螞蟻。每個人不可抑制的欲望高過了天，每個人瘋狂的心亦無處安放。

“吊把子”溝里，太陽每天照常升起，風(fēng)每天輕輕地刮，小河無聲無息流淌。偶爾飛過的鳥兒，受到炸礦的炮聲驚嚇，迅速飛遠(yuǎn)后變成天空中的小黑點。

時間長了，那座山已被挖空，那條溝，彌漫著沉悶的氣息。

終于有一天，已無力再支撐的一座山被炸塌，死了一百多人，受傷的人也不少。

塌山事件很快就過去了，投資大的人賠得血本無歸，拼命挖掘金礦的人丟了性命。

黃金，雖然看上去金光閃閃，但當(dāng)它被陰影遮裹，會變得無比邪惡。很多人這才知道，黃金猶如隱藏在花朵下的懸崖，花朵那么美，懸崖又那么深不可測，只要你伸出手，就會讓你命喪黃泉。

死者死了也就死了，也許在最后一眼，黃金光芒還閃爍在他眼里，他不會那么絕望，不會那么悲傷?？蓱z的是那些傷殘的人，他們在那場事故后缺胳膊少腿，從此沒有了笑容，甚至很少說話。

有一年我從新疆回去，看見一起長大的發(fā)小，他失去了一條腿，拄著拐杖站在院里向外張望。我想過去跟他打招呼，安慰他幾句。他看見我卻轉(zhuǎn)過身，拄著拐杖進(jìn)屋去了。那一刻我有些愣怔，雖然我們沒有說話，但我似乎看到了他心里的陰影，看到他在黑色河流中的掙扎。后來一位同學(xué)對我說，我那發(fā)小每天的生活，就是站在院子里四處張望，一望就是一天，沒有人打擾他，他亦從不對任何人說話。

他的命運和黃金有關(guān)，但是我想象不出黃金有怎樣的光芒，我只是覺得黃金揮之不盡的陰影，久久籠罩著他不散。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忘不了他拄著拐杖的樣子。我無數(shù)次想，“吊把子”早已人去溝空，昔日的熱鬧早已被瘋長的野草替代。我那位發(fā)小，他的雙眼能望出去多遠(yuǎn)，或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望著望著，樹葉就黃了，大雪就會紛紛落下。

責(zé)任編輯：曹桐桐

【作者簡介】王族，供職于新疆作家協(xié)會。出版有散文集《食為天》《最后的獵人》《狐貍有九個想法》、長篇小說《狼蒼穹》《瑪納斯河》《零公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