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觀書有感二首》相關景觀新探

摘 要：朱子《觀書有感二首》是寓物說理的哲理詩，詩中相關景觀的位置歷來被人們津津樂道。從《八閩通志》《閩書》等官方志書記載來看，尤溪縣的長坑泉（即“源頭活水”）與半畝方塘就是《觀書有感二首》描寫的景觀，且在明朝就被大眾普遍認可。文章結合史料記載及歷史遺存考察，確定《觀書有感二首》相關景觀均取自尤溪。

關鍵詞：《觀書有感二首》；半畝方塘；尤溪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4.23.033

朱子，名熹，謚號“文”，是南宋著名理學家、教育家。南宋建炎四年（1130），朱子誕降于尤溪縣城南鄭安道別墅（即后來的南溪書院）。朱子在文學方面也成就斐然，尤其是詩詞創(chuàng)作，近人陳衍就曾評價道：“晦翁登山臨水，處處有詩，蓋道學中之最活潑者。”①現(xiàn)存詩詞1200余首，其中以《觀書有感二首》為代表的哲理詩在宋代詩壇獨樹一幟：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p>

“昨夜江邊春水生，艨艟巨艦一毛輕。

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p>

這兩首哲理詩載于《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子認為“詩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余也”②，詩中所描繪的“半畝方塘”“天光云影”“源頭活水”“江邊春水”“艨艟巨艦”等景觀的具體出處也引起人們極大的興趣，眾說紛紜。

實際上，福建省第一部省志《八閩通志》對此早有詳細的考證。在其卷之九云：“長沆（坑）泉在（尤溪）縣治南，發(fā)源毓秀山，四時滔滔不竭。宋朱熹詩所謂‘源頭活水’即此是也?！雹墼诰碇氖逵衷疲骸澳舷獣涸冢ㄓ认┛h治南。宋朱松為縣尉時，寓鄭氏，此即鄭氏故居也。嘉熙元年，縣令李修建，以祀松及其子熹，中為祠堂，翼以兩齋，曰‘景行’，曰‘傳心’。前有方塘半畝，構亭跨其上?！雹芡瑯拥目甲C在《閩書》《延平府志》《尤溪縣志》《南溪書院志》等志書中也有記載。可見自明朝起，朱子《觀書有感二首》詩中的“源頭活水”“半畝方塘”源自尤溪是大眾普遍認可的事實。為此，本文以現(xiàn)存的文獻資料和歷史遺存，對朱子《觀書有感二首》相關的景觀做進一步的探析。

1 《觀書有感二首》的創(chuàng)作時間

《觀書有感二首》第一首詩見于《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九《答許順之》十書，其書云：

此間窮陋，夏秋間伯崇來，……幸秋來老人粗健，心間無事，得一意體驗，比之舊日漸覺明快，方有下工夫處。日前真是一盲（目）引眾盲耳，其說在石丈書中，更不縷縷……更有一絕云：“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痹嚺e似石丈，如何？湖南之行，勸止者多，然其說不一。獨吾友之言為當，然亦有未盡處。后來劉帥遣到人時已熱，遂輟行⑤。

許順之是朱子的弟子許升。朱子在書中與其談論治學心得，并抄寄《觀書有感二首》第一首詩，可見這首詩應與此書作于同一年。那該書是什么時候寫的？首先，書中說：“湖南之行，勸止者多，然其說不一……后來劉帥遣到人時已熱，遂輟行?！敝熳尤ズ咸吨菰L張栻是南宋乾道三年（1167）的事⑥，可知書中所說的“輟行”必定是發(fā)生在乾道三年（1167）之前。其次，劉帥即劉珙。朱子在《觀文殿學士劉公行狀》中云：“以公為敷文閣待制、知潭州、荊湖南路安撫使。是歲乾道元年也。公以五月入境，則賊眾已數(shù)萬人矣……歲盡，師還，李金、黃谷等數(shù)十人皆伏誅。”⑦劉珙于乾道元年（1165）首次出任潭州知州、荊湖南路安撫使，并且這一年全都忙于鎮(zhèn)壓“賊眾”。再者，朱子在《劉樞密墓記》中又云：“三年正月，召赴行在。八月到闕，除翰林學士、知制誥，兼侍讀?！雹鄤㈢钤谇廊辏?167）正月就任滿離開潭州，所以劉珙只有乾道二年（1166）能與朱子等學者談論學術。由此可斷定，朱子原本是想乾道二年（1166）前往湖南潭州，但“劉帥遣到人時已熱，遂輟行”，夏秋之間又與范伯崇講論，因此這封《答許順之》十書必定寫于乾道二年（1166）秋中。再考《答張欽夫》三十五書云：

從前是做多少安排，沒頓著處，今覺得如水到船浮、解維正桅，而沿洄上下，惟意所適矣，豈不易哉……近范伯崇來自邵武，相與講此甚詳……《孟子》諸說，始者猶有齟齬處，欲一二條陳以請。今復觀之，恍然不知所以為疑矣⑨。

該書是朱子中和舊說第四書，書中除了闡述中和舊說之外，也寫了朱子頓悟中和舊說之后凡事不受困惑的感受，這些感受與《觀書有感二首》第二首詩所表達的景觀和意境完全相同。清朝王懋竑的《朱子年譜考異》認為此書作于乾道二年（1166）⑩，陳來教授k和束景南教授l也分別通過考證與此書同時期的《答何叔京》前四書予以證實，這里不再詳述。書中云：“近范伯崇來自邵武，相與講此甚詳?！甭?lián)系朱子《答許順之》十一書云：“夏秋間伯崇來?！贝_定《答張欽夫》三十五書作于乾道二年（1166）夏間。

筆者注意到，雖然《答張欽夫》三十五書與《答許順之》十一書分別作于夏、秋兩季，但從《觀書有感二首》的內容來看，兩首詩均描述春季的景觀。如第一首詩的“半畝方塘一鑒開”，“方塘”像一面鏡子，說明水面無生長之物，而夏、秋兩季是植物生長的旺季，冬季是植物生長的敗季，只有春季符合這一景象。再如第二首詩的“昨夜江邊春水生”，直接告知是“春水”的季節(jié)。加之這兩首觀書詩在乾道二年被集中引用，均表達頓悟思想后，產(chǎn)生一通百通、無往不利之感，可斷定《觀書有感二首》創(chuàng)作于乾道二年（1166）春季。

2 乾道二年（1166）朱子省親故里

尤溪縣境內有條同名的溪流，舊名為“沈溪”，故朱子小名為“沈郎”。隨著我國經(jīng)濟重心南移，尤溪的教育也進入一個新的發(fā)展階段。涌現(xiàn)出周谞、鄭安道、莊光、盧安邦等知名理學家，照覺禪師（即東林?？偅c周敦頤、蘇軾、楊時交好，胡安國亦喜其說）、僧無求（與朱松、朱子交好）等頗具影響力的佛教人物，推動了尤溪在新儒學上的發(fā)展。諸如黃裳、鄧肅等名士也慕名來尤溪交游。

至南宋時期，朱子三叔朱槔和朱子二舅祝嶠定居尤溪。朱槔，字逢年，建州貢元，與尤溪的鄭德予、莊光、僧無求交好。祝嶠自幼聰慧，喜歡伊洛之學，也跟隨朱松到尤溪。朱子從小與兩位至親相處，深受他們影響，彼此之間的感情深厚。朱子離開尤溪后，又時常回故里省親。據(jù)《答何叔京》書四云：“來春又當東走政和展墓，南下尤川省親?！眒尤川是尤溪的別稱，尤溪首部縣志即為《尤川志》。在《答何叔京》書的末尾，朱子又說：“《雜學辨》出于妄作，乃蒙品題過當，深懼上累知言之明，伏讀恐悚不自勝?！薄峨s學辨》為朱子所作，“品題”乃指何叔京為其所作跋語，該跋作于“乾道丙戌（二年）孟冬晦日”n，由此可以確知這封信寫于乾道二年（1166）冬。這里朱子用了“來春又當……”，可確認乾道二年（1166）春天就有政和展墓、尤溪省親之事。

過去有一些文章簡單地以朱子年譜之類的材料作為證據(jù)，推測朱子在乾道二年（1166）都在五夫家里。但是這種推測只能反映朱子行跡的一些重要節(jié)點，而不能還原全部的軌跡。理由有四：一是朱子自幼就是一個崇禮重孝的人，不僅首創(chuàng)家族祠堂制度，還曾在《孝經(jīng)》上立下“不若是，非人也”的誓言。二是朱子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奉祠，能夠自由支配的時間很多，因此才能經(jīng)常來尤溪省親。三是省親也是在交游，除了探望至親之外，朱子也與尤溪本地學者論學。南宋時期的尤溪依然群賢畢至，至淳熙六年（1179年，朱子擔任南康知軍）的52年間，共出現(xiàn)24名進士。乾道四年（1168），朱子在與許順之的信中就說：“尤溪書來，議論極佳，不知平日講論與此等處有異同否？若無異同，則亦可疑耳?！眔此外，朱子與知縣石子重共同振興尤溪縣學，與林震等好友交往等，都可以看出朱子與本地的官員、文人、士子來往密切。四是從朱子外出婺源、政和展墓的時間來看，基本集中在春季，后來朱子制定《家禮》的墓祭時間，進一步明確為三月上旬p。乾道二年（1166），朱子仍然差監(jiān)南岳廟，在五夫家中居住。這一年只有林用中三月癸亥（即三月二十日）來學、蔡元定六月來學、何叔京九月來訪q，也就是說能確定朱子在家的只有這三個時間點，他是有時間在當年春季“東走政和展墓，南下尤川省親”的。

3 《觀書有感二首》相關景觀在尤溪

尤溪縣南溪書院作為朱子毓秀之地，有許多先賢名士慕名而來，留下眾多與半畝方塘、源頭活水等相關的詩詞文章。如明萬歷進士韓仲雍所撰一副對聯(lián)“源頭凈鑒入天光，活潑潑方塘半畝；踐履熟艦乘春漲，輕悠悠中流一毛”（見清康熙《重修南溪書院志》卷之四）。上聯(lián)與下聯(lián)分別對應著《觀書有感二首》第一首詩和第二首詩，別有一番韻味。

3.1 《蝶戀花》詞與“半畝方塘”

南溪書院原為邑人鄭安道別墅，坐落在尤溪縣城南公山腳下。朱松與鄭安道交好，在朱松尤溪縣尉任滿之后，曾較長時間借住于鄭安道別墅。朱子也在鄭安道別墅中誕降，并在這里度過了他的童年時光。據(jù)明嘉靖《尤溪縣志》載，朱松在鄭安道別墅內留有《蝶戀花》詞：

清曉方塘開一鏡，落絮飛花，肯向春風定。點破翠奩人未醒，余寒猶倚芭蕉勁。

擬托行云醫(yī)酒病，簾卷閑愁，空占紅香逕。青鳥呼君君莫聽，日邊幽夢從來正r。

從詞的內容上看，是宿醉后的朱松在鄭安道別墅內所作。詞中的“清曉”“春風”，告知時間是在春天的清晨?！扒鍟苑教灵_一鏡”，說明鄭安道別墅內有“方塘”，這口“方塘”就是后來的“半畝方塘”。朱子寫的“半畝方塘一鑒開”，“鑒”是指銅鑒、銅鏡，明顯借鑒了朱松的這首詞。

朱松的《蝶戀花》詞也收錄于《韋齋集》中，但僅限于朱子十七世孫朱玉根據(jù)宋本重刻的《韋齋集》，并注明了出處，具體內容為“醉宿鄭氏館閣調寄蝶戀花。按鄭氏館閣即誕育文公之所，此詞原集未載，見南溪志”s，即從《南溪書院志》中收集而得。這種事并不罕見，作為朱子誕育地的尤溪，保存了自身獨有的朱子文化遺跡、遺存。如收錄在《晦庵先生朱文公別集》的《尤溪縣學觀大閣》詩，就源自《尤川志》及《南溪祠堂志》t。

《韋齋集》原集未收入《蝶戀花》詞，也可能是收錄在未行于世《韋齋集》外集：“所為文有《韋齋集》十二卷行于世，外集十卷藏于家”u“公平生所為文有《韋齋集》十二卷行于世，外集十卷藏于家”v。當然，重要的是朱松是否曾在鄭安道別墅中寫過這首《蝶戀花》詞。南宋李韶所作的《南溪書院記》，進一步證實這首詞的真實存在：

是邑，韋齋宦游之鄉(xiāng)，文公誕育之地。祠宇獨闕修，切恧焉。于是訪寓館之故址，而韋齋遺墨尚存，乃捐金贖之，作屋三楹，中設二先生祠位，翼以兩齋，曰景行、傳心，將延邑士相與讀文公之書。敞前楹，跨池為梁，中植蒲荷w。

南宋嘉熙元年（1237），時任尤溪知縣、朱子再傳弟子李修在訪問鄭安道別墅舊宅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里還保存有朱松題寫的遺墨。同時這篇書院記沒有把池塘稱為“半畝方塘”，也未建活水亭之類的建筑，可見在當時是將其視作普通的池塘，池塘內還種植了荷花和香蒲。由此可見，朱松確實在鄭安道別墅題寫有《蝶戀花》詞。

3.2“源頭活水”與“天光云影”

世人認為南溪書院與《觀書有感二首》有關，始于元朝。據(jù)郭居敬的《百香詩選·蓮花》云：“源頭活水滿方塘，凈植亭亭異眾芳。世上已無周茂叔，不知今日為誰香?！眡詩中已將南溪書院池塘視作有源頭活水的“半畝方塘”，贊美池塘的荷花秀麗挺拔，又借周敦頤的《愛蓮說》表達自己潔身自愛、獨善其身的處世原則。趙承禧的《謁南溪書院》云：“尼山分秀入雙峰，洙泗源頭活水通?！眲t更為抽象地表示出南溪書院活水的源頭來自山東的洙泗之水，寓意朱子理學源自孔子儒學。

又據(jù)林興祖《重修南溪書院記》記載，書院內有“活水亭”“浚深方塘，而源頭活水其來不窮矣”等建筑，書院圍墻“東至塘坑、官路、活水圳”y，長坑泉就源自塘坑，通過活水圳流進“半畝方塘”z。正是這股引自山中的泉水，使方塘保持了“清如許”的狀態(tài)。方塘才能似明鏡一般，照出天光云影。

3.3 “江邊春水”與“艨艟巨艦”

南溪書院門口有條叫青印溪的河，與湖頭溪匯成尤溪縣的母親河—尤溪，兩溪會合處就是尤溪十大美景“二水明霞”。尤溪水運發(fā)達，唐元和八年（813）《元和郡縣志》卷第二十九載：“（尤溪）縣東水路沿流至侯官縣，縣西水路溯流至汀州龍巖縣?！睎|西兩條水路構成尤溪對外的重要交通路線。

南宋建炎四年（1130），“五月初間，龔儀叛兵燒處州，入龍泉，買舟倉皇攜家下南劍，入尤溪，而某自以單車下福唐見程帥”。朱松為避兵亂買舟南下，也是通過水路坐船到尤溪，寓居在鄭安道別墅內。在朱松的《次韻鄭德與歸舟中感懷》中有：“聞道喚船歸別浦，坐懷聯(lián)策倚滄州……會擁蒙沖入河渭，看君黃色上眉頭。”《送劉道醇歸烏石》云：“舊德鐫碑在人口，歸裝載石壓溪舟?！痹娭锌砂l(fā)現(xiàn)鄭德與、劉道醇這兩位尤溪知縣出行的交通工具就是船。特別是與鄭德與的和詩，朱松送鄭德與坐船遠行，期許和祝福其好友必能像“蒙沖”那樣破浪前行，成就一番事業(yè)。

此外，在福州有個“尤溪州”，在尤溪則有個“福州門”，這兩處因碼頭而得名的地名，見證了當時兩地水運商貿(mào)的繁華。直至20世紀90年代之前，縣城南面城墻臨青印溪邊依然還有7處舊碼頭，雖然由于水庫和水電站的攔截，現(xiàn)今河中水量大為減少，但在春雨季節(jié)里，面對青印溪溪水的上漲，仍能感受到“艨艟巨艦一毛輕”的力量。

綜上可知，南宋乾道二年（1166）春，朱子回尤溪省親、論學，有了新的感悟。欣喜之余，朱子與親友共同游覽了鄭安道別墅，看到了朱松在此所題寫的《蝶戀花》詞和別墅內的池塘。一天清晨，朱子看見青印溪溪水因一夜春雨突然上漲，使得“艨艟巨艦”能在河中輕松“自在行”。這些景象讓朱子不禁想起自己近來所感所得，“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余也”，便寫下《觀書有感二首》。詩中所取景觀皆在尤溪，“半畝方塘一鑒開”更是借鑒了其父朱松在尤溪鄭安道別墅內所寫的“清曉方塘開一鏡”。當然，從實際景觀來看，這些都是普通的景觀，是朱子賦予其豐富的哲理內涵，因此至今仍被人們廣為傳頌。

注釋

①陳衍.宋詩精華錄[M].成都：巴蜀書社，1992：463.

②朱熹.朱子全書（修訂版）：第1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350.

③黃仲昭.八閩通志：上冊[M].福建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整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255.

④黃仲昭.八閩通志：下冊[M].福建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整理.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44.

⑤朱熹.朱子全書（修訂版）：第22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744-1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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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朱熹.朱子全書（修訂版）：第25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4486-4503.

⑧朱熹.朱子全書（修訂版）：第25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4343-4346

⑨朱熹.朱子全書（修訂版）：第21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1393-13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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