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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馬

    2024-01-30 14:34:09余顯斌
    小說月報 2024年1期
    關(guān)鍵詞:劉佳阿爾山馬兒

    追電是我遛馬的時候遇見的,快如風,黑色。阿爾山說,那馬是野馬,很快,自己曾遇見過,沒有追上。這馬確實很快,眨眼間已經(jīng)到了那邊,躍過一道土坎,影子就消失了。幸虧我手腳快,拍到了一段視頻,放在了微信群中。

    我們的微信群叫“九方皋”,名稱干脆簡單,毫無修飾。九方皋是一個古人名,伯樂的朋友,相馬術(shù)高過伯樂。有一次花費三個月的時間,為秦穆公相了一匹名馬,穆公忙問是什么樣的馬,九方皋說是黃色母馬。結(jié)果,拉到跟前,是黑色公馬。穆公很失望,一個相馬高手,馬的顏色和公母都分不清,一定是江湖騙子。伯樂卻十分贊嘆,說九方皋勝過自己,相馬只看馬的精神,不管馬的顏色;只管馬的雄駿,不管馬的公母。秦穆公不信,騎上馬,快如閃電,“果天下之馬也”。

    “九方皋”群中成員個個都是相馬大佬,或者馴馬高手。一般人甭進去,即使勉強混進去,臉還沒混熟,就被灰頭土臉地踢出來,丟份兒。群主高傲道:“連一些名馬的名字都不曉得,啥破專家?我這兒是廢品收購站???”因此,群里高手掩映,深藏不露,偶爾發(fā)一言,都會讓人耳目一新,獲益多多。大家見到我拍下的視頻——開始是馬,繼而化為一個黑點,在草原深處彈跳成一線,射向天地盡頭——都贊嘆,說是神駒,盜驪之后。這個觀點馬上被否定,盜驪為周穆王坐騎,晉朝時的相馬師郭璞記載,應(yīng)該是細長脖子、黑色皮毛。這匹馬遠看脖子并不細長,相反很粗壯。也有的說,可能為烏騅遺種??蔀躜K在楚霸王項羽自刎后跳入烏江,也不知公母,更沒聽說有馬駒誕生。

    我當仁不讓地留言:“這是天馬和蒙古馬雜交,撮眾之長,融于一身?!?/p>

    “天馬出西域,即今日伊犁一帶?!庇腥笋g斥。

    我分析:“匈奴當年橫絕大漠,狂掃西北,占領(lǐng)伊犁,牧馬陰山,難道不會帶著天馬遷徙陰山嗎?這樣,天馬遺種,留在陰山,源遠流長,蔓延至今。”

    群中一時寂靜,表示接受。也有不甘寂寞的建議:“名馬需要名字,將來行走江湖,才能標新立異,傳名后世,和浮云、紫燕騮、絕群等名馬并列,方不負駿馬良驥之稱?!边@個,更不勞他們費神,我早已想出名字,叫追電。給名馬命名,就如給新發(fā)現(xiàn)的宇宙小行星命名一樣,是發(fā)現(xiàn)者的專利,豈能讓人?

    作為一個牧馬人,準確地說,是一個馬場主,我很在意這點,要為自己加分。我剛從監(jiān)獄里出來不久,當時為打抱不平,一拳讓一個打人的混混倒在地上。由于拳帶激憤,忘記自己練過沙袋,出拳重了一些,讓那個混混許久臥床不起。也因此,我除了在打斗中臉上被混混的哥們兒劃了一刀,留下一道疤痕外,還在監(jiān)獄待了一年。盡管劉佳說,這樣讓我更有一種純爺們兒氣,粗獷彪悍,比娘炮小白臉強多了??墒牵胰匀粠еz憾,帶著自卑,我需要找回摔碎一地的自信。這道疤不僅破壞了我原有的書生氣,更讓我身上多了一種匪氣,影響市容。否則,我會以飄然一書生的形象出現(xiàn)于“九方皋”,或者騎馬獨行,給馬迷們一種獨行俠的感覺。

    現(xiàn)在,如劉佳所說,我表現(xiàn)出來更多的是一種剽悍,一種桀驁。

    我是被劉佳拉進“九方皋”的。劉佳說:“你喜歡馬,滿肚子駿馬知識,不去群里亮亮相,遛遛彎,對不起名馬神駒,更對不起群里的各路豪杰?!庇谑俏揖瓦M去了。

    劉佳就是我救的那個女子。她在一處燒烤夜市遇見幾個混混,那些家伙想揩油,劉佳雖表面溫婉,但內(nèi)含豪情,什么場面沒見過,啪的一個耳光,抽在當時一個胖子臉上。幾個混混“哦”了一聲道:“刺兒,還扎手?!彼麄儞渖先?,胖子扯著劉佳的頭發(fā),其他人手腳齊用,雄風大展。我當時恰好在吃一份涼皮,看不下去了,覺得這些混混真他媽的丟人,幾個男人對付一個女人,還扯女人的頭發(fā),專給我們男人丟臉。我將最后一口涼皮吃了,擦了一下嘴走過去,出手了,本著打蛇不死必為蛇咬的想法,對準那個胖子就是一拳。胖子表面看著很牛,氣壯山河、囂張跋扈,誰知卻是豆腐渣工程,不經(jīng)一拳。我去了監(jiān)獄后,劉佳來看我,我才知道,她是外地人,家住在鳳城,來我們這邊玩。難怪,鳳城是名城,這些年狂飆突進,雄風鼓蕩,連女人都帶著一股生猛勁兒。

    她說,沒想到我這人面冷心熱,有俠客風度。

    她接著自顧自地說,這個朋友她交定了。

    我雖坐了一年牢,但人在獄中,家底仍在,雖不敢說是一擲千金,可畢竟經(jīng)營了多年餐飲業(yè),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出獄回家那天,我形單影只,扔下行李,躺在沙發(fā)上,拿著鏡子反復(fù)照了自己的尊容一個多小時后,決定改行,不做餐飲業(yè)了。我這一副兇相,會讓顧客退避三舍的。再說了,做餐飲業(yè),我也煩透了,整天屁顛屁顛地賠著笑臉,孫子一樣,有啥意思?

    我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猶豫和考察后,決定養(yǎng)馬。

    這和我的愛好吻合。不是說愛好成就事業(yè),成就自己嗎?我愛馬,養(yǎng)馬一定差不了,會興旺起來的。

    當然,我做出這樣的決定,不是心血來潮,是和上次鳳城之行有關(guān)。鳳城靠近海邊,近幾十年來萬業(yè)興旺,養(yǎng)馬更是如此,尤其賽馬活動,更是紅火熱烈、異軍突起,讓人嘆為觀止。劉佳帶我認識一個馬會大佬老周。馬會是愛馬養(yǎng)馬人的協(xié)會,是養(yǎng)馬人的江湖,作為愛馬的人,我當然想去拜訪。劉佳一襲旗袍,將身體包裹得跌宕起伏,如水波動,一雙穿著高跟鞋的長腿如鶴立。我有時看著她的臉蛋、身材很不地道地想,誰說混混沒審美?混混們品德雖壞,審美眼光還是蠻可以的嘛。劉佳看著我,眼光很濃釅地笑笑道:“眼光有點邪?!蔽颐D(zhuǎn)過頭去看著別處,表示自己沒有那么邪,只是不經(jīng)意間掃了一眼,要怪只能怪我的眼睛太靈活了。

    劉佳愛馬。女人愛馬少見,像她這樣穿旗袍高跟鞋的女人愛馬更少見??伤褪羌葠奂t裝又愛武裝,還是“九方皋”中最受歡迎的成員,談起赤驥、絕影、桃林等名駒良馬,頭頭是道,如敘說服裝一樣熟悉到位,好像這些馬都是她家馬圈馴養(yǎng)的,或者是她的坐騎似的。再加上是女人,漂亮女人,大家都禮讓三分,給她幾分面子。她拉我進去,說是她的生死之交,在相馬界,我是第二,沒人敢第一。

    我想,你就吹吧,也不怕閃了舌頭。

    一個叫“神眼如電”的不服,想要和我坐而論道,比試比試。劉佳搭話了:“拉倒吧,就你,論起馬術(shù)來還不如我,能和我?guī)煾副??”我一下高了一格,成了劉佳師父。那個“神眼如電”愣是沒看出她在說謊,或者看出了,但在美女面前不好挑開,怕有失紳士風度,悻悻退下,潛伏水中。我也幸運地待在群里,沒有被群主當作破爛踢出去。

    我去鳳城,準確地說,是受劉佳的邀請,從而認識老周的。

    老周像鐵塔一樣,系一條領(lǐng)帶,戴著一副蛤蟆鏡,威風凜凜,外帶邪氣,不像大老板,倒有點像黑社會老大。他見了我點頭一笑,告訴劉佳,我像是一個養(yǎng)馬漢子。鳳城人說粵語,很不好懂,嘰里呱啦,鳥語花香的。劉佳笑著告訴了我,我一愣,我怎么像一個養(yǎng)馬漢子?養(yǎng)馬漢子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的?臉上一定得有一條疤兇巴巴地斜過鼻梁嗎?

    我當時穿著一件襯衫,很緊,胸肌鼓起。老周開玩笑,對劉佳道:“彪悍,八塊胸大肌鼓起,能讓女人看了渾身發(fā)軟?!?/p>

    劉佳聽了,掩著嘴咯咯笑了,白了老周一眼,眼神甜膩如蜜糖,化不開。

    我畢竟來鳳城好幾天了,這句話我連蒙帶猜還是弄懂了,老周這狗東西,將我當種馬了!我呸!他才種馬呢,黑道種馬。

    我辦起養(yǎng)馬場,首先是想遠離都市,遠離那些雜七雜八的傷心事,過一段與世隔絕的日子,空空心,騰挪一下心中的沉重。另外,也想慢慢接受自己這張匪氣彌漫的臉。當然,也有著和老周做生意的需要。

    鳳城富豪大多愛馬,愛騎馬、賽馬。那么大的一座城,賽馬幾乎一個月一次。每次賽馬,參加賽馬的騎手穿著賽馬服,戴著頭盔,英姿勃發(fā),胯下一匹匹駿馬膘肥肉滿、毛色發(fā)亮。發(fā)令槍一響,一匹匹馬如箭鏃一樣射出,馬蹄不是嗒嗒聲,而是嘩啦啦如潮水一般滾滾而來。觀看的人更是高聲呼叫,揮拳助威,如醉如癡,如瘋?cè)缒?。老周得意揚揚地指指場內(nèi)問道:“咋樣?”老周知道我不懂粵語后,開始用普通話和我交談,不過,普通話經(jīng)過他的大舌頭吐出來,慘不忍聞,如半生半熟的紅薯。我勉強能消化,回答道:“很熱鬧?!?/p>

    劉佳在旁邊忙提醒:“周總問的是賽馬如何?!?/p>

    我還是兩個字:“熱鬧!”

    劉佳看看老周,咯兒一聲樂了。劉佳是搞服裝生意的,但是據(jù)我最近來這兒的觀察,她更像一個舊上海灘的交際花,服裝生意交給一個姐妹幫忙打理,她則每天眉眼彎彎,高跟鞋橐橐,出入一些聚會和活動,帶著淺淡的微笑,長袖善舞,能讓聚會因為她的到來而錦上添花、活色生香。她告訴我,周總問的意思是那些賽馬雄駿如何。

    我一笑,漫不經(jīng)意地說:“一般。”

    老周看著我,輕輕“哦”了一聲,這一聲有一點老總氣勢,更多的則是帶著一種黑社會老大的不滿口吻,很有懾人氣勢。

    我沒有管他表情如何,告訴他,馬不以肉多為強健,相馬高手相的是馬骨,馬的骨架高大,長腿如螳螂,蹄大如碗盞,才是駿馬,才是名馬。老周聽了搖頭道:“螳螂腿?沒見過?!?/p>

    我說:“我們祖先是養(yǎng)馬出身,這是他們總結(jié)的。”

    老周看著我不相信地問道:“你祖先是養(yǎng)馬的?”

    我一笑,告訴他,他的祖先也是養(yǎng)馬出身。

    他帶著大惑不解的神態(tài)道:“你咋知道?”劉佳再次宣傳我,說我未卜先知,算得半仙,姓姜,姜子牙之后。我搖頭,掐斷她的話,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否則難以深交。我解釋,秦人起于戎狄,以養(yǎng)馬出名。后來,秦人祖先飛廉和惡來父子更是給殷紂養(yǎng)馬,積累了一整套養(yǎng)馬術(shù)。相傳紂王有一匹馬名螳螂,長脖長腿,馬蹄大如盤,善于彈跳飛奔,一躍數(shù)丈,成為紂王馬廄中群馬之首。武王伐紂,牧野之戰(zhàn),紂王失敗自焚時,螳螂一躍而起,跳入火里,化為飛煙。老周聽了,十分贊嘆,說他聽到過螳螂腿一說,沒想到還真有這樣的馬!

    我矜持地點頭,笑著反問:“我們祖先是養(yǎng)馬的沒錯吧?”

    他恍然大笑,連連點頭:“是養(yǎng)馬的,是養(yǎng)馬的?!?/p>

    劉佳也聽懂了,笑著插科打諢道:“我們祖先都是馬夫出身啊?!?/p>

    老周這時才想起問我是干什么的,說如果沒有事做,可以留在鳳城,幫他照管馬匹,工資不會虧待的。劉佳告訴他,我也是一個堂堂的老板,曾經(jīng)出入商界呼風喚雨,笑傲江湖,最近卻徘徊不定,不知干啥好。說完,她不等我同意,就嘚啵嘚啵將我救她的事說了,其中當然少不了添油加醋的點綴,說我一聲大吼,如一個晴天霹靂,將混混們嚇住。說我拳打腳踢,混混們一個個東倒西歪。估計她聽過單田芳老師說書,講述我的事情時,帶著一種說書的韻味,可惜少了一點單氏的沙啞腔,將我描述成了一個打抱不平、扶危濟困的江湖大俠,我聽了額頭都微微出汗。

    老周笑笑,顯然不相信,過一會兒問道:“不是黑社會???”

    我有些不滿,我還沒擔心他是黑社會呢,他咋就將我和黑社會聯(lián)系在一起了,于是我笑著反問:“你看呢?”

    他打量了我一會兒,好像審犯人一般,然后搖頭說不像,一個這么懂馬的人,咋可能是黑社會。他這句話毫無邏輯,可是,我很享受這種沒有邏輯的結(jié)論,甚至有些飄飄然了。

    陰山在古代不叫陰山,叫達蘭喀喇,意思是七十個黑山頭,漢語譯為陰山,漢朝時是匈奴人的地盤。匈奴人在這里騎馬放牧,高歌來去。匈奴人離開后,隨之而來的有鮮卑人、柔然人、突厥人、蒙古人等,都幕天席地,以牧馬為生。陰山與其說是一道屏障,矗立在烏拉特草原旁,毋寧說是一群駿馬,奔馳在蒙古高原上,氣勢昂揚、章法自具、韻律和諧。烏拉特草原據(jù)說就是敕勒川,那首著名的《敕勒歌》就誕生在這兒。北魏后期,這里的漢子們不放牧了,竟然鞭馬而出,走向烽火硝煙,走向中原,在一代梟雄高歡、宇文泰的率領(lǐng)下,爭雄沙場,金戈鐵馬,成為中原爭霸的主角,上演著一曲曲英雄史詩。有史家甚至斷言,盛世隋唐的皇族血脈有一半都是出自這里。由此可見,這里雄風鼓蕩,雨露均灑。烏拉特草原順著陰山山脈一路延伸向遠處,和天際線交接。時時有馬群在天際線邊出現(xiàn),如一粒粒逗點。牧馬漢子的歌聲,也隱約隨風入耳:“藍藍的天空下面飄著白云,白云的下面蓋著雪白的羊群,羊群好像是斑斑的白銀……”人和馬群一路奔馳著,奔馳向草原深處去了,不見了,歌聲還隱約如線搖曳著。我騎在馬上,站在高處,看著無邊的草原,還有來往的馬群,心里的阻塞和抑郁在那一刻都隨風而去,飄然無蹤。

    我選定的養(yǎng)馬場就在陰山和烏拉特草原接壤處,一條河流如銀帶,在草原上蜿蜒流淌,叫作吉日格郎河。吉日格郎在蒙古語中是“吉祥”的意思。這條河緩緩地流淌著,如一個慢性子的人一樣,流淌著幸福和喜悅,也將沿途的花草流淌得豐茂繁盛、花團錦簇。

    牧馬平川,草原無邊,馬兒奔馳,隨意來去,這是一般馴馬的方法。老周的馬就是這樣馴出來的。那次,他讓我看的那場賽馬,是他個人組織的。然后,他將馬匹按照名次標價,賣給世界各地的大佬富豪,獲得利潤,裝滿腰包,險些墜得腰椎間盤突出。他的一匹叫作紫風的馬,據(jù)他夸耀,很像“昭陵六駿”中的颯露紫,留著不賣。颯露紫是唐太宗的坐騎,身輕如燕,跳躍騰踏,十分快捷,在唐太宗征戰(zhàn)王世充時受到箭傷,有一個將軍專門下馬拔箭,戰(zhàn)馬靜靜站立,垂頭含淚。箭鏃拔出,戰(zhàn)馬倒下。太宗十分思念這匹名叫颯露紫的馬,便讓人將颯露紫站立拔箭的過程雕刻下來,成為后世浮雕神品??上?,這幅浮雕被美國人盜走,藏在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博物館中,老周專門千里迢迢地趕去看過,談到這事就臉紅脖子粗地罵道:“丟那媽,老子氣不順?!?/p>

    他氣不順,就到處挑選馬匹,最終選中一匹紫色駿馬,飛機拒運,只好用火車,一路運抵鳳城。老周見了,喜笑顏開,如神一樣供著,只差一天三叩頭,三天一朝見了。他特意高薪聘請一個馴馬師馴著,得意地道:“丟那媽,他們盜走的是石頭,老子的紫風才是真正的颯露紫?!?/p>

    他為了紫風還特意召開了一個新聞發(fā)布會,邀請了很多記者,還有網(wǎng)絡(luò)寫手。他揮舞著胳膊顯擺,他的紫風當世第一,什么的盧、赤兔,假如和紫風相遇,都必須退避三舍,禮讓三分??傊?,他的紫風成了名馬江湖第一,當仁不讓。為了現(xiàn)場驗證,他飛躍上馬,馬如紫玉,人如黑塔,頓時引起一片叫好聲。老周動作嫻熟,輕輕一磕馬腹,紫風嗖的一聲沖出去,一圈又一圈,在重重障礙物間飛馳,整整三個小時,平穩(wěn)如故,速度不減,掌聲再次如潮響起。老周得意地一勒馬韁,擺出一副“沙場秋點兵”的架勢,舉手高呼道:“紫風無敵,江湖不敗?!碑斕?,網(wǎng)上和報刊上,都出現(xiàn)了紫風的神駿氣勢,媒體宣傳鋪天蓋地,稱紫風為“神駒天來”。老周看罷呵呵一笑,表現(xiàn)出十分得意的樣子。和我相識后,他瞅著四下無人,如間諜一樣悄悄告訴我,紫風的后勁兒不行,跑到后面,渾身肌肉微微顫抖,他那次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腿部都跟著發(fā)麻痙攣。

    他帶著十分遺憾的口吻道:“也不知古代哪來那么多駿馬?”

    我想想,說出自己的結(jié)論,是馬兒基因好,當時交通不便,馬兒各處一地,基因單純,長久保存,名馬交配,一代代提煉,當然好馬特別多。現(xiàn)在不行了,養(yǎng)馬人只重馬的外表,不重馬的骨氣靈魂,各處馬兒雜燴相交,亂了基因,馬兒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老周點頭,大有同感,拍著我的肩膀道:“兄弟,你來養(yǎng)馬,我支持你,如何?”

    他擔心我推辭,告訴我,我馴養(yǎng)出的馬,無論多少錢都賣給他,價錢上絕對不會虧待的。我聽了很心動,不過仍做出艱難思索的樣子,想了一會兒說:“我可以試試?!?/p>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道:“一言為定?!比缓笏遥蟾畔胱屛医右痪洹榜嗰R難追”吧。我沒有接,這讓他有點微微失望。

    陰山一帶出好馬,更出好漢,阿爾山就是其中一個。我弄不清他為啥叫阿爾山,難道是阿爾泰山出生的,千里迢迢遷到了這兒?他搖著頭表示不是。我笑著道:“那你為啥叫阿爾山?”他搓著巴掌道:“阿爾山就是阿爾山,咋還為啥?”阿爾山臉黑黑的,眼睛瞇成一條縫,間或一閃,射出亮亮的飛鏢一樣的光。他腮邊咬肌凸起,仿佛不是吃飯長大的,是吃鐵長大的。他將手指塞進嘴里,吁溜溜打出一串口哨,鷹隼一樣尖厲,在空中旋轉(zhuǎn)著,讓馬兒奔跑,馬兒就奔跑如風,颯然來去;讓馬兒停下,馬兒立即靜如鐵鑄,紋絲不動。

    我到達烏拉特草原,是在一個夕陽蕩漾的下午。

    隨著一聲口哨聲劃破黃昏,將夕陽劃出絲絲波紋,遠處出現(xiàn)一個彈跳的黑點,彈丸一樣,我以為是鷹隼飛過。漸漸地,彈丸變成了一條直線,朝著我射來,仿佛是從天地的盡頭射來,將烏拉特草原的空氣射穿了一個洞。到了我的面前,那道線又縮成一點,人立而起,化為一個感嘆號,就是騎馬奔馳的阿爾山。他是招攬生意的,問我需要向?qū)Р?。他說,來烏拉特草原如果沒有向?qū)В瑫^不知腦的,會白白走一趟的??傊?,他希望能做我的向?qū)?,為我服?wù)。我點頭答應(yīng)了,雇用期為半個月。這顯然出乎他的意料,道:“半個月,那么長時間?”我問道:“咋的,不愿意?”他當然愿意,連連點頭。半個月的時間,他騎著他的那匹叫托烏雅的花斑馬,我騎著一匹棗紅馬,我們倆如兩個浪跡天涯的浪人,走遍整個烏拉特草原。最終,我選擇了這處靠著陰山的草場,將它承包下來,作為未來的養(yǎng)馬場。這個小地方叫六部川。我猜測,當年這里很可能有六個小小的部落駐扎,后來都遷移走了,留下這么個名字。誰知道呢?說是川,這里嵌入陰山腹部,因此有山有水有草場,牧人卻很少。我選中這里后,接著要招聘一個馴馬師,就是阿爾山。我覺得他不馴馬,而去做導(dǎo)游,簡直是和自己的馬術(shù)過不去,是拿我們這些愛馬者的良心開涮。

    我伸出手翻了兩下告訴他,月薪是他原來的兩倍。

    我想,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阿爾山果然很高興,搓著巴掌呵呵地笑道:“太多了?!彼f的時候,咬肌凸起,上面閃射著興奮的光澤。

    我給他高薪,要求不多,簡單明了,我要用強悍耐久的母馬,和雄駿快捷的公馬交配,生出爪電飛黃、拳毛騧、白蹄烏那樣的名馬,那樣能夠在駿馬世界揚名立萬的馬。阿爾山顯然讀過很多古書,對名馬認識很多,因此張大滿是胡須的嘴道:“那都是古代的?!蔽腋嬖V他,古代有的,今天也一定會有的。他很是為難地搖頭,那些馬距離今天多少年了,馬骨估計都沒有了。

    我不高興了,道:“別廢話,我要馬?!?/p>

    他一攤手,表示很難辦到。

    我的計劃還沒開始就受阻,我有些惱火地說:“如果不難,我給你那么高的工資干嗎?我燒得慌???”

    他不說話了,蹲在地上,拿著一根樹棍在地上劃著,劃出很多橫的豎的道道。我知道,他在名馬和工資中徘徊,在矛盾著、糾結(jié)著,我不能讓他放棄,得推他一把。因此我拍著他的肩膀道:“放心,敞開時間到處選擇,總會遇見好馬的。我就不信,整個烏拉特草原就找不到那樣的馬匹?!蔽业脑掞@然給他打了氣,他沉思一會兒,輕輕點點頭,算是答應(yīng)下來。

    這些年,隨著經(jīng)濟突飛猛進,養(yǎng)馬業(yè)也波濤洶涌,空前繁盛起來。鳳城靠近香港,近水樓臺,沾染了香港的濃郁風氣。香港早晨出現(xiàn)什么奇特行業(yè),傍晚去鳳城,會發(fā)現(xiàn)這個行業(yè)已經(jīng)如火如荼了。到了近年,港珠澳大橋建成,鳳城憑借大橋過境的有利地位,竟然漸漸地走在了前列,大有甩開香港的樣子,以至于香港不得不降低身份,有時也接受鳳城的新風。鳳城養(yǎng)馬業(yè)是從香港傳過來的,包括騎馬、賽馬等,都和香港相似,隨后就跑到了前面。鳳城馬價更是遙遙領(lǐng)先,一馬十萬元,司空見慣,一百萬元的也不少。老周的一匹馬,渾身黃色,四蹄烏黑,奔走如風,他特意取名叫黑蹄烏,以百萬元的價錢,賣給一個英倫騎手。那家伙轉(zhuǎn)手賣出,凈賺一倍價錢。老周談到黑蹄烏,總是搖頭嘆息道:“可惜了?!?/p>

    我心說,一百萬元還可惜?知足吧。

    他搖頭補充,可惜了那匹馬,死了。

    我一愣,詢問原因。他嘆口氣說,那馬如一些人一樣,一根筋,到了那里不吃不喝,一個勁兒地嘶鳴。買主想,先晾著,等到餓了自然會吃的。五天后黑蹄烏不叫了,買主跑到馬廄房,黑蹄烏臥在那里,抬著頭望著老家方向,瞳孔亮亮的,可已經(jīng)死了。說到這兒,老周黯然道:“這家伙就是一根筋,不知變通?!蔽异o默無語,仿佛看到黑蹄烏臨死的狀況,輕聲道:“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老周搖頭,許久道:“丟那媽,有時人都不如馬?!闭f到這兒,他用肥肥的手指點著自己那顆碩大的蒜頭鼻子,很坦誠地說,自己就不如黑蹄烏。我沒想到他會如此坦白,竟暗自愧疚起來,覺得自己不只是不如黑蹄烏,甚至都不如老周了,因此勸說他,也在勸慰我自己的良心道:“人要是像黑蹄烏那樣,還咋在生意場上打滾?。磕遣辉缇蜐L出一身鮮血滿身膿瘡了嗎?”

    老周點點頭說:“這話倒是真的?!?/p>

    他對黑蹄烏的感情看得出很復(fù)雜,有一種既無奈又愧悔的心態(tài),還有一點顯擺的意思,瞧,那就是我過去馴養(yǎng)最成功的馬兒,別人能馴養(yǎng)得出來嗎?難說!見我不接茬,他嘆口氣道:“老弟,你如果馴養(yǎng)出這樣的馬,有多少我要多少?!蔽衣柤缫恍?,心說,這馬是天馬,是神馬,雖說是馬,卻具有人的靈魂,甚至比很多人的靈魂還要高尚還要純粹。這樣的馬千年等一回,可遇不可求,我如何能馴養(yǎng)出來?不過,說實話,在心中我也暗暗希望能創(chuàng)造出這樣的神話,馴養(yǎng)出黑蹄烏這樣的神馬,一炮打響,吸引馬迷們的眼睛,借此恢復(fù)我往日的雄風。那次打架,那個拿刀的家伙,是胖子的幫兇,刀光一閃,本來是朝著我大腿根劃去的,他一邊劃還一邊惡狠狠地罵道:“狗日的,老子劁了你?!蔽仪『枚惚芰硗庖粋€混混的拳頭,朝下一蹲,頭上閃過一拳,也逃脫了被劁的命運,臉卻被劃了一刀,鮮血直流。從監(jiān)獄出來后,我一直軟塌塌的沒有一點力氣,對生活少了一點勁道和血氣。我感覺到,我肉體上雖然沒有被劁,精神上卻徹底被劁了,劁得很干凈很純粹,沒有留一點殘湯剩水,以至于劉佳氣得用拳頭打我,說我外強中干,如一個閹貨。我聽了她的話,渾身如被針扎了一個洞眼的氣球,躺在她的身邊,徹底變成了一個閹貨,貨真價實,毫無水分。

    我承包下馬場后,和阿爾山忙碌起來,在整個烏拉特草原騎馬漫游。這種漫游,他胯下的托烏雅明顯有點不適應(yīng),不停地噴著響鼻,刨著蹄子抗議著,有時看見遠處的馬群飛馳過去,如一片五彩錦緞一樣,它會披散著鬃毛,仰起脖子,發(fā)出咴兒咴兒的叫聲,躍躍欲試。我胯下的棗紅馬也會跟著嘶鳴,揚鬃擺尾。我們都控著韁繩,控住馬速,也控制住我們內(nèi)心那種奔馳和飛躍的欲望。這對馬對人來說,都是很煎熬的,就如一個天姿國色的美女偏不許下繡樓,一個劍客偏不許抽劍出鞘。當然,到了沒有馬群的地方,我們可以縱馬飛馳,身邊風聲呼呼,衣衫獵獵作響,將心中無限的沉重和煎熬,都扔給了背道而馳的風,交給了天的盡頭、地的盡頭。我懂得了蒙古漢子整日笑呵呵的原因了,什么郁悶煩惱都丟棄了都沒有了,當然高興,當然快活。

    阿爾山是一個例外,他很少笑,沉著一張臉跟在我的后面,仿佛我欠了他的賬一樣。

    我們在選擇駿馬,選擇雄駿的公馬和母馬。

    一個月下來,我們的工夫沒有白費,買到一群公馬和母馬,一匹匹都兔頭長脖、骨骼俊健、膘肥肉滿??墒牵f心里話,我覺得這次選馬有點筷子里面拔旗桿,和我心目中的神馬、天馬還有一段距離。阿爾山卻不這么認為,他拍拍這匹馬的脖子,又忙著給那匹馬梳理著鬃毛道:“好馬都聚攏到這兒來了?!彼踔吝€帶著少有的語氣顯擺說,每一匹馬都快趕上他的托烏雅了。這家伙看起來木訥,倒善于運用反襯手法,不顯山不露水地將自己的托烏雅夸了一番。他的托烏雅這會兒很悠閑,在草地上吃草,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抬起頭咴兒咴兒一聲嘶鳴,嗒嗒嗒地跑過來,用頭挨著他的身子。他用手撫摸著托烏雅的鬃毛,一下又一下,不厭其煩。

    我覺得,還是要將消息告訴老周,他是最后的買主,一切由他定奪,以免將來他用種種借口拒收這些馬。老周聽到買到了那么多好馬,高興地道:“我明天就來看看,一準來?!崩现芤恢笨释纯搓幧?,可一直沒能成行。這次算是一舉兩得。我去天吉泰機場接他,開著車,一路來到烏拉特草原,到了吉日格郎河邊,他要求停下,特意走出來,俯下身子,捧起清亮的水喝了兩口,說是真甜,別處少有。然后他還慫恿我也喝兩口,說水里還帶著草木花香呢,很好喝。我笑著,禮貌般地應(yīng)和著蹲下身子喝了一口,喝多了,也就那個味道,清涼爽口,至于甘甜,并沒有感覺到。阿爾山騎著他的托烏雅來接我們,按照我的要求,帶來了我的棗紅馬。老周這家伙眼睛賊毒,一下就選中了托烏雅,贊一聲好馬,對阿爾山道:“讓我騎騎舍得嗎?”阿爾山?jīng)]有聽懂他半生半熟的普通話,看著我,等我翻譯,我給說了一遍。阿爾山想想,輕輕點點頭。老周走過去,拉著托烏雅,一躍上馬。托烏雅并不認生,如老朋友一樣打一個盤旋,直直地站著,等著號令。我上了棗紅馬,讓阿爾山將車先開回去。阿爾山答應(yīng)了,上車走了。老周喊一聲“走”,托烏雅如一朵云飄起來,托著他朝著草原深處飄去。我跟在后面,棗紅馬化為一條紅線,和托烏雅平行著射向遠處,射向青草更青處。四周平靜的風,還有綿軟的陽光,這一刻都被割開、撕裂,呼呼地朝著四邊翻滾著奔騰著。我們到了那邊山丘,一起立住。老周如一個將軍般一手叉腰豪情滿懷地問道:“咋樣?”

    我回答:“沒看出來,高手!”

    他得意道:“我祖籍內(nèi)蒙古?!?/p>

    這個我倒不知道,難怪那次我說他祖先牧馬時他很驚訝,問我咋知道。老周說,他的祖先當年在清末的時候,也在草原放牧,是馴養(yǎng)馬匹的高手,一次替烏力吉王爺馴養(yǎng)一匹愛馬,由于不得法,馬死了。那馬是烏力吉王爺?shù)拿?,烏力吉王爺每天出去都要騎,面對死馬,如死了爹娘一樣號啕大哭,以頭撞地,鮮血四流,喊叫著長生天。烏力吉王爺命人將老周的祖先綁了,準備祭祀自己的愛馬。還是一個下人看不過去,悄悄放了老周的祖先。老周的祖先在草原上待不下去了,準備去南方找活路,南方當時陷入一片戰(zhàn)亂,烏煙瘴氣的。老周的祖先無一針之地,如何生活?于是他一咬牙,跟著一些人到了香港,因為馬術(shù)很高,開始替別人馴馬,慢慢手頭寬裕了,有了資金,自己開辦了一個養(yǎng)馬山莊,最終成為一方“弼馬溫”。四十多年前,鳳城對外開放后,老周的父親才遷過來。老周說完,指著無邊的草原,還有遠處影影綽綽的陰山,仿佛在指著自己的祖業(yè)一樣激情澎湃地道:“只有這樣的地方,才能出現(xiàn)我祖先那樣的馴馬人;也只有這樣的地方,才能生長出天馬、神馬,別的地方缺乏地氣雄風,缺乏這樣的背景,難成氣候?!?/p>

    他的澎湃激情,在看到我選擇的馬匹后有所減退,如錢塘潮,剛剛起來,還未喧嘩出聲,就呈現(xiàn)退潮趨勢,道:“一般一般,沒有我想象的好。”他想象的是什么樣子,我們猜不著。等看到青點,他站在那兒,瞪著酒杯大的眼睛,退卻的激情明顯地再次激昂澎湃起來。

    青點是一匹青色母馬,渾身帶著白點,如一朵朵梅花。它站在草地上,身體勻稱,腰部結(jié)實,長腿圓臀,猶如美女一般嫻雅文靜,一雙竹葉耳朵高高聳起,黑色的眼睛亮汪汪的。老周笑著走過去,馬術(shù)嫻熟,一躍而上。青點突然一驚,耳朵一奓,咴兒咴兒一聲嘶鳴。由于沒有準備馬鞍,老周雙腿緊緊夾住馬腹,身體貼在馬背上,雙手抓住馬鬃。青點怒了,原地轉(zhuǎn)圈,用蹄子刨著地面的土,紛紛飛起,四處亂濺。老周焊在馬背上,如同和馬兒成為一體。青點四蹄騰空,開始亂蹦亂跳,我們都睜大眼睛。阿爾山準備跑過來控制住青點,被老周擋住。老周大概是想借這樣的馬兒顯示自己的馬術(shù)吧。青點踢騰了一會兒,一尥蹶子,朝著遠處射去,嗖地一閃就是一段距離,再嗖地一閃又是一段距離,最終消失在天邊。等到青點再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揚鬃擺尾,得意揚揚,它背上的老周不見了。我們急了,忙騎著馬去尋找。在一處草坪上,我們看到了老周,他躺在那里哎呀哎呀地呻吟著,看見我們后搖著手齜牙咧嘴地道:“就是那家伙,好馬,絕對……哎呀!”

    我們看見他狼狽的樣子呵呵笑了,他也齜牙咧嘴地笑起來。

    他在醫(yī)院住了幾天后就匆匆回去了,坐著輪椅,他的腰扭傷了,好在不重。準備上飛機前,他不厭其煩地叮囑,青點要獨養(yǎng),找一匹性情相近的公馬,必須門當戶對、郎才女貌,這樣才不會辜負青點,不然就算是暴殄天物,要遭天譴的。說完,他還不放心,讓大家離開,特意留下我叮囑:“只要給青點找到如意郎君,即便其他馬一般,或者失敗,都沒有什么?!彼f完,為了強調(diào)自己的話,還用右手食指在我的胸口使勁兒戳戳,好像要將他自己的話戳進我的心里似的。我愣愣,問為什么。他揮揮手,暫時保密。

    然后,他坐著輪椅走了,隨著飛機回了鳳城。

    他對這次馴馬如此上心,細說起來是有原因的:一則愛馬成癖、成癮,用他的話說,一天不騎馬,渾身都不自在,如機器生銹了一樣;二則就是要維護他的那一方江湖。自古以來,萬事相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爭斗,有擂臺,有爭霸賽。馬迷世界也不例外,老周也有一個強勁的對手,姓朱,馬迷們稱之為老朱。

    本來,老周從他“逃港”的祖先算起,已經(jīng)四代馴養(yǎng)馬匹,算得上百年基業(yè),江山巍巍,鐵打銅鑄,無人撼動了??墒?,不知不覺間就有對手暗暗滋生,積蓄力量,準備對其展開挑戰(zhàn)。這個挑戰(zhàn),也是老周給自己制造的。老周家族執(zhí)鳳城養(yǎng)馬界牛耳后,尤其到了老周接過公司,更是雄風張揚,指點江山,笑傲江湖,頗有一言九鼎的派頭。他趁著自己威信日隆的時候舉辦了一次賽馬。這次賽馬,老周規(guī)定不設(shè)獎金。他認為,如果設(shè)置獎金,目的不純,競賽就會大打折扣。到時,只給一面名曰“天縱伯樂”的牌子以示嘉獎。這樣的比賽,此后在鳳城形成規(guī)律,三年一次,雷打不動。

    老周說這樣賽馬目的單純,大家都明白,其目的是極不單純的。因為,在鳳城的養(yǎng)馬場雖多,但良駒騏驥,周家第一。屆時賽馬,有哪一家能夠勝過老周,跑到老周前面?如此一來,那塊象征著鳳城養(yǎng)馬界霸主的牌子還不是被老周摘下,掛在他周府門前輝煌著?

    老周搖著手笑著說:“弼馬溫而已,不稀罕。”

    其實,對于那塊牌匾,他稀罕得很,每天沒事都要背著手悄悄走出來看看。看看那塊牌匾,老周心里就安定舒坦,吃什么都香。

    可是,一年前的那次競賽他卻輸了,一敗涂地。當時,他有一匹良馬,渾身如雪,無一絲雜毛,取名玉龍雪。他騎著這匹馬,專門拍了一段視頻放在網(wǎng)絡(luò)上,頓時在馬迷世界掀起了軒然大波。大家議論紛紛,有說這馬有點如當年趙子龍長坂坡沖陣的良駒,來去如電,無馬可匹敵;也有的說,這馬很可能是周穆王“八駿馬”中白義的后裔,血脈延續(xù),流傳至今。更有人考證,說周穆王當年就是坐著赤驥、盜驪、白義、逾輪、山子、渠黃、驊騮、綠耳這八匹駿馬拉的車子,日行萬里,去瑤池會見絕世美女西王母的。尤其白義,渾身雪白,最為矚目,西王母首先看到的就是白義,一顆芳心頓時高興得咚咚跳,跑出來迎接自己心中的情郎。

    老周要的就是這效果,讓點擊量呼呼上升,讓自己的玉龍雪成為網(wǎng)紅,成為名馬,造成不敗之勢,在精神上首先擊倒每一個覬覦這次冠軍的選手。事后證明,他絞盡腦汁,機關(guān)算盡,枉費心機。幾天后,比賽開始,老周親自上場,騎著他的玉龍雪,穿著一身白色賽馬服,黑色的臉,襯托著白色的馬和衣服格外顯眼。他面對大家,招手致意,有一種勝券在握的樣子。至于那塊牌匾,早已被拿來放在主席臺上。他已叮囑好員工,安排了一個樂隊,到時奪冠成功,抬著牌匾,吹吹打打,走過最為繁華的陽光大道,轉(zhuǎn)悠到自己府上,嗩吶齊鳴,掛上牌匾。隨著號令槍響起,玉龍雪破風而出,沖向前面。大家眼前只看到一道白色的影子,頓時一片歡呼,中間當然也夾雜著托兒。一圈、兩圈、三圈……老周漸漸沉不住氣了,臉上的微笑消失了,因為,一匹黃馬竟然箭鏃一樣射上來,超過了玉龍雪。此后的賽程,無論玉龍雪如何奔馳,也追不上那匹黃馬。最終,黃馬第一,玉龍雪第二。黃馬的主人年齡不大,三十歲左右,初生牛犢不怕虎,生生將冠軍拿下。鳳城人凡是遇著技藝高手,都冠之以“老”字,以示尊敬。該冠軍因為姓朱,年紀輕輕就成了老朱。到了主持人介紹取勝的馬兒名稱時,老周更是氣得呼呼的。這個老朱給自己那匹馬取什么名?竟然叫特勒驃!呸,特勒驃是什么?那是唐太宗“昭陵六駿”中的神駒,黃毛,白嘴頭,破風追電,不懼生死,馱著太宗來往烽煙,大小八戰(zhàn),消滅對手宋金剛,摧毀劉武周勢力。老朱的這匹破馬,也配稱特勒驃?再說了,祖宗資源人人有份,憑啥他小子獨占?老周很不服氣地朝著那匹神氣的馬兒看看,嘆口氣,別說,那匹馬并不破,還真有點特勒驃的氣韻。老周強壓不快,很有風度地對老朱翹著拇指道:“神駒無敵?!彼詾槔现鞎蜌獾?,畢竟自己是前輩,是養(yǎng)馬界的掌門啊。誰知那小子毫不客氣,竟然堂而皇之地接受了他的表揚。最讓老周下不來臺的是,老朱絲毫不知道謙退,讓人將匾額抬起,掛著綢緞大紅花,一路敲敲打打,抬到自己家,掛在大門上。

    老周面對馬迷們呵呵一笑,帶著慣看秋月春風的神態(tài)道:“風水輪流轉(zhuǎn),理所當然?!?/p>

    他回到家,臉色鐵青,舉起馬鞭,掄圓胳膊,啪地一下抽在玉龍雪身上。玉龍雪的身上,馬上出現(xiàn)一道血痕,馬兒卻一動不動,低著頭,眼睛里竟然流出兩滴淚來。老周再次舉起手,馬鞭落在地上,長嘆一聲,撫著玉龍雪身上那道血痕道:“唉,你也盡力了。下次,下次老子一定要將牌匾奪回來?!?/p>

    要奪回來,得有好馬,超過玉龍雪,不,得超過老朱的那匹馬。

    老周派人暗暗打聽,老朱的馬是從昭蘇那邊買回來馴養(yǎng)的。有人建議,那可是天馬的故鄉(xiāng),也去買一匹吧。老周搖頭,認為都是天馬的后裔,不一定能贏得了,他想馴養(yǎng)一匹更俊健絕倫的馬,給老朱一個措手不及。提建議的人看見他氣鼓鼓的,以為他暫時說氣話,就不再說什么,誰知這家伙說到做到,暗暗開始準備馴養(yǎng)神馬。因為老朱的馬是公馬,老周一根筋,一定要用公馬戰(zhàn)勝老朱,奪回自己的弼馬溫地位。他在微信里告訴我,同樣速度的公馬和母馬,一般公馬更具耐力,再說了,堂堂的老周騎著一匹母馬像話嗎?

    這些內(nèi)幕我當然不知道,都是劉佳告訴我的。劉佳好起來柔情似水,如泥,將知道的一些秘密都告訴了我。她認為我是她的知己,知己嘛,就要相互清楚相互明白,不只是秘密如此,身體也是如此。

    老周為了奪回他的弼馬溫地位,我為了重振我的雄風,我們的目的竟然殊途同歸,擰巴在了一起。我們都覺得,我們需要一次成功,一次耀眼的成功,睥睨江湖,揚名立萬。

    因此,當看到追電的時候,我眼睛里火花飛濺。我知道,我找到了青點的男神,青點的那一位。老周在看到視頻后,本來是坐在老板椅上的,這會兒站起來,手舞足蹈地喊道:“就是它,抓住它?!蔽腋嬖V他:“那匹馬早已跑了,不見影子了,因為快,我給它取名追電,如何?”我本意是虛心下氣討好一下老周,以免因為追電跑掉受到他的責怪,人家畢竟是將來的買家,是我的飯碗啊。沒想到老周一點也不領(lǐng)情,在那邊氣呼呼地道:“追一個屁,趕快想法弄到手?!?/p>

    我說放心,一定會捉到的。

    老周不相信地問:“行嗎?那馬可快如閃電啊?!?/p>

    “絕對沒問題?!?/p>

    我回答得十分篤定,一點也不含糊。因為,阿爾山已經(jīng)想出了辦法。阿爾山說,老馬識途,是因為馬兒愛走老路,經(jīng)常走回頭路。追電既然來過這里幾次,就還會再來。到時他躲在追電經(jīng)常經(jīng)過的那片白樺林中,騎著托烏雅,拿著套馬桿,等到追電經(jīng)過時,他就鞭馬而出,套馬桿一拋,將追電套住。我聽了很高興,一個很頭疼的問題就這么解決了,阿爾山不愧是阿爾山。我點頭,同意了阿爾山的計劃。阿爾山開始積極準備,每天騎著托烏雅,手執(zhí)套馬桿,躲在那片白樺林中,猶如劫道的一樣。我躲在旁邊,縮頭縮腦,大氣都不敢出。

    幾天后,一個黑點從遠處草地閃射過來,快如流星。阿爾山輕聲道:“追電,追電來了。”我也透過樹葉,朝著遠處看去,一個黑點在陽光下彈跳著,滾動著,我的心也跟著彈跳著,是追電,沒錯。不一會兒,追電到了眼前,馬鬃飛揚如一面黑色的旗幟,如黑色的火焰騰起。阿爾山覺得差不多了,可以出馬了,一拍托烏雅,執(zhí)著套馬桿沖了出去,嗖的一聲,橫截著沖向追電。他手里套馬桿的楠木梢輕輕顫動,套索飛出,猶如活物一樣,飛向追電的頭部。可是,速度慢了半拍,追電頭部已經(jīng)跑出套索的范圍。套索如死蛇一樣,落在追電背部。阿爾山再次一抖套馬桿,套索再次飛出,再次落空。第三次飛出,套索距離更遠……然后,追電就變成一個點,消失在草原上,不見了影子。阿爾山拉著馬韁,執(zhí)著套馬桿矗立著,看著遠方追電消失的方向,垂頭喪氣,很沒面子,開始埋怨托烏雅太慢了,追不上追電;隨后又恨自己靶頭不準,沒有套??;最后嘆口氣,怪追電速度太快了,風一樣。

    我興奮地說:“快好,就是要快!”

    “太快了,抓不住?!?/p>

    我撓撓腦袋,提出一個方法,設(shè)置陷阱。我想,阿爾山說馬愛走老路,我們?yōu)樯恫辉诶下飞贤谝粋€陷阱?上面鋪上土,再蓋上青草,追電跑來,掉進陷阱里,不就被抓住了嗎?阿爾山極力反對,認為那樣稍微不注意,馬腿會折斷的。我哼了一聲,這點我也想到了,到時捉住追電后,請一個好的接骨醫(yī)生給它接骨不就成了嗎?再說了,我們要的是追電的良好基因,和馬腿折斷有一毛錢關(guān)系嗎?我甚至殘酷地認為,追電如果殘疾,很可能更好地被我們掌控,就再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艱難了。阿爾山蹲在地上,拿著一根草梗劃著。他每次遇見艱難的問題,都會這么做,好像這么做就能劃開他智商的大門似的。這次一樣,劃著劃著,他抬起頭要求,他自己挖陷阱,別人不許插手。我點頭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他愿意挖陷阱,那是再好不過了的。

    我們的計劃,也得到了老周的同意。老周在視頻那邊,興奮得滿臉通紅,如喝了白蘭地一般,迫不及待地在視頻里拿起電話,命令秘書盡快聯(lián)系一個醫(yī)生,鳳城最高明的接骨醫(yī)生。他說,不能找庸醫(yī),到時他會親自帶著那位最高明的醫(yī)生在第一時間飛來,絕不會讓追電痛苦很長時間的。這家伙,他對追電骨折好像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我還稍微掩飾一下,他竟明目張膽地表現(xiàn)出來。其心可誅!

    我們的準備顯然都是多余的。追電經(jīng)過了原來的道路,落進了陷阱,卻沒有骨折。就在我鼓掌高呼的時候,追電如一片黑云,輕飄飄地浮上陷阱,一聲嘶鳴,朝著遠處飄搖而去。我傻傻地站在那兒,看著那個黑點粘在天邊,慢慢不見了,好像融入了天空。

    老周聽了,問陷阱是不是淺了。我搖頭,我檢查過,阿爾山雖然反對用陷阱,可是對工作很負責的,挖得夠深的。

    老周再次在電話里高聲讓秘書謝絕醫(yī)生,不用來了。然后,他一拍桌子,罵聲“丟那媽”道:“就它,定了?!?/p>

    我也點著頭狠狠地道:“就它?!?/p>

    雖然在捕捉追電的過程中我們一敗涂地,灰頭土臉,但也不是沒有收獲,我們基本弄清了追電的來去路線。我承包的六部川草原,處于陰山山畔逶迤下來的地方,很大很大一個草場。草場和下面的草原隔絕著,中間是一處崖坎,一道很高很亮的懸崖,將兩片草原隔開,延伸到遠處再合為一體。六部川方圓十多里地,草色青蔥,綠意流淌。我選中這里,是看中這片草場有山丘,有巨石,有溝坎,我要訓(xùn)練的馬兒,絕對是能躍高躥低的駿馬,不是一路平川的馬兒,那樣的馬兒,是難以經(jīng)歷挫折、難以行走在崎嶇山道上的。我將這樣的馬稱為“娘炮馬”。

    老周揮手道:“對,堅決不要娘炮馬?!?/p>

    吉日格郎河從陰山流出,沿著山坡花草間一路潺湲,如散碎的銀子,流到六部川的時候,已經(jīng)有水桶粗細了。六部川草原被這條河滋潤著,有冰草、羊草、苜蓿、野豌豆……如誰在六部川攤開一方綠毯一樣。綠毯上點綴著花朵,馬蘭花最多,在綠色中搖曳著盛開著,成為草兒最美的微笑。馬頭琴聲時時從遠處飛來,隨風時大時小,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飄到六部川,飄入我的耳中。我認為,馬頭琴是蒙古人最美的抒情樂器,是一種有靈魂的樂器。一曲馬頭琴,能讓整個草原嘹亮起來,溫柔多情起來。

    追電一直在陰山山里出沒,陰山仿佛是它的根據(jù)地它的老巢一樣。它從這里出現(xiàn),然后飛馳過我承包的草場,毫不停留,帶著一種意在遠方的樣子,一路跑向那道懸崖,腳步不停,沿著一個豁口奔馳下去,豁口下是一條崎嶇山路,曲里拐彎地延伸到下面的草原。追電到了下面的草原,在這里徘徊著、漫步著,望著遠方。它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在懸崖下的一處沙丘上。沙丘不大,如饅頭一樣,是烏拉特草原常見的沙丘,上面草色青蔥,花朵細碎如珍珠。追電在那里漫步,有時靜靜地站著,低垂著頭,長長的鬃毛垂下來,遮蓋著修長的脖子。有時,它又抬起頭望著遠方,發(fā)出長長的嘶鳴聲,聲音帶著一種渾厚蒼涼,洞穿草原,傳向遠方。遠處,有馬群嘶鳴著跑過,也有羊群來去,有牧馬人騎著馬飛馳而過,唱著歌:“走過了多少路,從遙遠走到天邊,漫漫征程踏平了千難萬險,一直迎著太陽奔向溫暖……”歌聲粗獷、沙啞,在蒼天大地間回旋著,飄遠了。追電孤獨靜默地站著,從來沒有加入那些馬群的行列里。它就如駿馬世界中的一個獨行俠,孤獨來去,萍蹤俠影。到了黃昏的時候,夕陽傾倒在草原上,天地草色,連蒼茫的陰山都被潑灑成紫紅色,追電在夕陽中成為紫檀色,遠遠看去,如鐵匠爐中的鐵澆鑄而成。它一動不動,站到暮色蒼茫時,才一聲長嘶,絕塵而去。

    我那時就站在懸崖上,默默無聲地看著這匹駿馬,這個驕傲不遜的生靈。

    我在想著對付它的辦法。我的這個辦法有些豪放大氣。我想,我們既然知道它來去的路線,就可以用鐵絲網(wǎng),在它經(jīng)過的草場上圍出一大片草場,在它來路那面留下一段空白。等到它進來后,迅速將空白處擋住。老周聽了想想,點頭同意,不過懷疑地道:“鐵絲網(wǎng)能擋住嗎?”

    我告訴他,說是鐵絲網(wǎng),其實得用手指頭粗的鋼筋焊接,應(yīng)該叫鋼筋網(wǎng)。鋼筋網(wǎng)和鋼筋網(wǎng)之間每隔一段距離,應(yīng)該栽植一根水泥桿,將鋼筋網(wǎng)捆扎在水泥桿上,進行加固。老周喜笑顏開,補充道:“到時將青點也放進去,那塊草場就成了它們的花園,它們浪漫的地方,直到青點懷孕?!?/p>

    我點頭,這家伙的想法和我高度吻合。

    他得意地補充:“這叫英雄所見略同?!?/p>

    可是,我因為購置馬匹,手頭資金已經(jīng)告罄,設(shè)置鋼筋網(wǎng)需要一筆不小的資金。老周不愧是養(yǎng)馬世家出身,豪爽大氣,心胸豁達,大手一揮,資金他出。當天,資金就打到我的卡里。我找人開始積極運作,運來鋼筋,運來水泥桿,找了工人,埋水泥桿,焊接鋼筋網(wǎng)。不久,一張?zhí)炝_地網(wǎng)就出現(xiàn)在我承包的六部川草場上,成為六部川草場內(nèi)又一片獨立的,專門為追電和青點準備的草場。

    我翹首以盼,焦急地等待著追電落網(wǎng)。追電仿佛知道了我的陰謀一般,一連幾天都沒有出現(xiàn),玩了一把蒸發(fā)。我想,難道馬兒真的有靈性,知道有危險就不來了?我一遍遍地稟告上蒼,希望追電早日到來,早日落網(wǎng),早日讓我雄風鼓蕩,恢復(fù)往昔雄姿英發(fā)的樣子。

    阿爾山一點也不焦慮,在認真地馴馬。

    他騎在他的托烏雅背上,如一尊雕塑,帶著馬群,一聲口哨,發(fā)出鷹隼一般尖厲的叫聲,劃破六部川的靜謐,鞭馬遠去。這些馬兒跟著他的托烏雅,在草原上奔馳,在山尖上飛躍,在溝坎處跳躍。他又一聲口哨,所有馬都停止了,站在那兒。我暗暗點頭,看他很累,讓他歇息一下,他擦了一把額頭的汗道:“要對得起自己的這份工資。”我想把老周那句“只要給青點找到如意郎君,即便其他馬一般,或者失敗,都沒有什么”的話告訴他,讓他別太投入了。可是,我想了想又咽了回去,反正,他訓(xùn)練出這些馬來也不是什么壞事。

    那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天氣,六部川草場上,草綠如毯,花色點綴,高天蒼藍如洗,一朵朵白云在天上飄過,如馬頭琴拉奏的樂曲,輕盈地鋪排著。我如以往一樣,騎著那匹棗紅馬,在草場上隨意地走著,轉(zhuǎn)悠著,聽到遠處傳來一聲馬兒的嘶鳴,渾身頓時一抖。我知道,那聲音是追電的。最近追電的聲音和身影,時時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我太熟悉了,就如熟悉我的歌聲、我臉上的疤痕一般。我沒有回頭,假裝沒有聽見,或者沒有注意,這樣就不會引起這匹靈性馬兒的疑慮。它就可以按照自己的規(guī)劃奔跑,跑進我的圈套。

    和人相比,它畢竟是馬,智商差了一大截,注定會失敗的。

    它出現(xiàn)在那條經(jīng)常來往的路上,那一處空白如一張沒牙的巨嘴在等著它進入,更如一個巨大的陰謀等待它去填充。它沒有絲毫警覺和疑惑,箭鏃一樣射過去。幾里長的距離,一個來回夠它跑一會兒的,也夠我們準備的。我和阿爾山見它進入,立刻開始行動起來,將已經(jīng)焊接好的幾尺寬的鋼筋網(wǎng)拖著,拖到空缺處,艱難地豎起來,將兩端用鋼絲牢牢地綁在水泥柱上。我們的整個鋼筋網(wǎng)都是這樣綁牢扎實的。我綁好后還不放心地用手拉拉,紋絲不動。阿爾山也心情大好道:“老板,放心,不會出來的。”

    我點著頭,和他將另外的鋼筋網(wǎng)拖來,銜接在剛剛綁好的鋼筋網(wǎng)旁邊,成為一個密接的整體。我們?nèi)绱艘来蚊β抵?。當我們綁到第四處,也是最后一處作為大門的鋼筋網(wǎng)時,遠處,一個黑點朝著我們閃射而來,是追電,它一定是跑到懸崖盡頭,被鋼筋網(wǎng)攔住,無法突破,跑了回來。我忙大聲對阿爾山喊道:“快,來了。”阿爾山答應(yīng)著,手忙腳亂起來,手指被鐵絲扎破了,流出了鮮血。在追電即將沖到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剛好用拳頭大的鎖子將大門和水泥桿上焊接的鎖扣鎖好。我們的大門,依次有上中下三個鎖扣,十分結(jié)實。這時,追電帶著一股勁風,呼地到了我面前,我嚇得哇的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我的衣服被沖來的風掀起,我甚至感覺到了追電噴出的鼻息,噴到我臉上,熱乎乎的,那是一種帶著憤怒帶著狂躁的氣息。幾乎同時,追電停下,四蹄如鐵一樣焊在地上,一動不動。

    它隔著鋼筋網(wǎng),眼睛瞪得圓圓地看著我。

    我在那雙眼睛中看到了憤怒,如火苗一樣灼灼燃燒著,里面還夾雜著不解、驚懼。我沒有想到,一匹馬的眼神竟然會如此復(fù)雜。我們就這么對視著,好像要對視到天荒地老一般,互不相讓。終于,我失敗了,低下了頭,彎腰撿起地上那串鑰匙,朝后退去。整個下午,追電都在嘶鳴著跳躍著沖撞著。它用頭將鋼筋網(wǎng)撞得左右搖擺著,顫抖著。在不見效果后,它用健碩的身子去沖撞,試圖憑借自己的大體量和慣性撞倒鋼筋網(wǎng)。當這些最終都失敗了時,它慢慢朝后退去,眼睛盯著鋼筋網(wǎng),帶著無限仇恨和敵視。退了一會兒,它噴著響鼻,低下頭默默吃著草,在我以為它已經(jīng)徹底放棄的時候,它突然奔跑起來,跑到距離鋼筋網(wǎng)一丈多的距離,一躍而起,想要借助慣性躍出去。它失敗了,鋼筋網(wǎng)的高度,遠遠高過了它躍起的高度。

    它受傷了,被鋼筋磨破了身體,有一處是被鋼絲扎破的,鮮血流出來,使得黑色的皮毛帶著一種濕潤,一種紫檀色。

    阿爾山?jīng)]有心思干別的了,睜大眼睛,念著長生天,看著追電一次次朝著鋼筋網(wǎng)沖撞,沒命地沖撞。

    他回過頭,帶著求助的目光看著我道:“它會死的?!?/p>

    我輕輕地搖頭,我被追電那種舍生忘死的做法所震撼,甚至有些膽戰(zhàn)心驚。可是,我心里的堤防十分堅固,沒一點憐憫、一點同情,用阿爾山的話說,我的心被魔鬼占據(jù)著。我知道,這次如果被追電擊敗,不只是老周徹底失敗,我的人生也將徹底失敗,這以后,我估計再也找不回當年那個在餐飲界叱咤風云的我了,再也找不回那個行俠仗義的我了,我很可能會永遠這樣軟塌塌地生活下去,不只是我的肉體,還有我的精神。我不愿意看到我的后半生成為一片廢墟。我得擊敗追電,找回信心,找回那個曾經(jīng)的自己,那個血氣飛揚的自己。我于是故作雄渾地一揮手道:“不會死的,它餓了,這里有那么多草,夠它吃的;它渴了,吉日格郎河的水夠它喝的?!?/p>

    阿爾山根本沒有看出我的堅決,帶著哀求的神態(tài)道:“求求你,放了它吧?!?/p>

    我搖著頭,搖得斬釘截鐵、義無反顧,轉(zhuǎn)身準備離開。阿爾山一把拉住我的手道:“放了吧,再找別的。”我憤怒了、爆炸了,一把抓住阿爾山的衣領(lǐng),帶著要吃人的樣子兇狠地咆哮起來道:“到哪兒找?哪兒也找不著。聽著,老子就要這一匹馬,只要這一匹,你給我看好了,不然一分錢也別想拿?!闭f完,我轉(zhuǎn)身氣呼呼地走了,腳步有點匆忙,甚至有點踉蹌,不敢再停留,更不敢面對那匹馬的沖撞。我喃喃地罵道:“狗日的,一根筋?!?/p>

    身后,阿爾山蹲在地上,抱著腦袋一言不發(fā)。

    老周聽了我對追電桀驁倔強性格的介紹,以及我此刻檣傾楫摧般心理的描述,忙開解道,好馬名馬都有個性,越是神馬天馬,越是如此,就如一個武功高強的人,越是天下第一,越是目空一切,不輕易服輸,不輕易認■。他給我鼓勁兒說,追電如果馴服好了,一定會和絕影、赤兔、青騅一樣,成為歷史上的名馬,我也會如伯樂一樣名垂青史,將來馬迷們談到名馬,一定也都會談到我,會對我充滿敬意,充滿贊揚,就如對伯樂一樣,他也會跟著沾光,也會被人們時時提及。我覺得,能讓老周說這么多肉麻拍馬的話,真是難為他了。我嘆口氣說:“好吧,我再試試?!崩现苷f不是試試,一定要做到。他說到這兒,突然如娘們兒一般驚叫起來道:“老弟,我們怎么就沒有想到,可以讓追電上場???下次賽馬讓追電上場,斬將搴旗,一定會讓老朱那匹贗品特勒驃輸?shù)闷L尿流的?!崩现軐现炷瞧ヱR還耿耿于懷,很不服氣,因此,將其稱為贗品特勒驃,好像這樣才能消解內(nèi)心無限的不爽似的。

    我心里狠狠地想,狗日的,還怪能說的,嘚啵嘚啵滔滔不絕。不過,我嘴里問道:“你不是想要追電和青點配種嗎?”

    老周說,現(xiàn)在他改變了想法,比賽是比賽,配種是配種,兩不耽誤。

    商人任何時候都能發(fā)現(xiàn)商機,都能將利益最大化、高峰化。老周就是這樣的商人,眨眼工夫,就將追電的作用最大化了。既然是和人家合伙做生意,靠著人家重整旗鼓,再定山河,我沒有理由去反對,一旦得罪對方,我將前功盡棄。我答應(yīng)了老周的建議,緩緩地關(guān)了視頻,將阿爾山叫來,把老周的想法告訴了他,這次他沒有反對。他對馴馬很有經(jīng)驗,大概也覺得,如果能將追電訓(xùn)練成一匹名馬,一匹和關(guān)云長胯下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赤兔并列的名馬,也是很有面子的事情吧,于是便答應(yīng)了。

    其他馬的訓(xùn)練也因此暫時叫停,追電的訓(xùn)練隨即開始。

    阿爾山瞅著追電不在跟前的工夫,將鋼筋網(wǎng)門悄悄打開一道縫,一道他剛剛能進入的縫。誰知,追電在遠處發(fā)現(xiàn)了,翹著尾巴飛馳過來,朝著鋼筋網(wǎng)撞去。我忙緊緊拉住鋼筋網(wǎng)門,迅速鎖牢,然后緊張地看著阿爾山和追電的對峙。阿爾山彎著腰,如一張拉滿的弓,全身戒備著,看著追電,時時防止追電沖過來。追電噴著響鼻,瞪著阿爾山,不停地用蹄子刨著。過了一會兒,阿爾山低頭,在地上隨手扯起一把青嫩的野豌豆,朝追電慢慢走去,討好地放在它的嘴邊。追電絲毫不買賬,狠狠一擺腦袋,鬃毛高高飛起,一頭撞向阿爾山。阿爾山朝旁邊一閃,趔趄了一下,忙將手指插入嘴里,嗚吁吁吹出一串口哨,追電停下來,擺著鬃毛側(cè)著腦袋看著他。阿爾山再次吹起口哨,長一聲短一聲,不再尖厲,而是婉轉(zhuǎn)悠揚、情意綿綿。慢慢地,追電安靜下來。

    可是,我漸漸發(fā)現(xiàn),阿爾山的口哨作用不大,或許對別的馬起作用,對追電卻顯得很微弱。追電先前的安靜,估計是累了,暫時休息一下,養(yǎng)精蓄銳,以利再戰(zhàn)。它噴著響鼻,始終對吹著口哨的阿爾山保持著高度戒備,不許靠近。一旦靠近,它就會撕咬,用頭去沖撞。有一次它險些將阿爾山?jīng)_倒,他一個踉蹌,我驚出了一身冷汗,大吼道:“口哨看來不行,用馬鞭啊,你不打它,它不會害怕的?!?/p>

    阿爾山回頭道:“放心,我會馴服它的?!彼f著,甚至還陽光燦爛地笑了一下。

    看著他篤定的樣子,我漸漸放心了,決定抽開身暫時去忙自己的事情。我告訴阿爾山,我得出去一段時間,回來的時候,希望能見到一匹聽話的追電,一匹溫馴的追電。阿爾山聽了信誓旦旦地說,一定會包我滿意,一定會讓追電變得溫馴、聽話。我心情大好地拍拍阿爾山的肩膀笑笑,揮揮手走了,開著車駛出烏拉特草原,駛向天吉泰機場。

    我是在第三天下午回來的。我回來的時候,頭發(fā)蓬亂,渾身無力,來到鋼筋網(wǎng)前,看到追電仍然是我走以前的追電,眼睛里帶著憤怒,帶著兇狠暴烈。該死的阿爾山仍然如過去一樣,吹著口哨拿著青草,朝著追電嘴邊送去,小心翼翼,如對自己的孩子一般。追電狠狠一擺腦袋,將阿爾山撞倒在地上。我徹底控制不住了,發(fā)瘋一樣沖到蒙古包里,拿著馬鞭,顫抖著手,將鋼筋門打開一條縫鉆進去,舉起鞭子,噼里啪啦雨點一樣朝著追電的身上抽去,每一鞭下去都是一道血痕,都帶著皮毛。我狠狠地罵道:“狗日的,你再牛啊,再倔強啊,死去吧?!边@一刻,我的心中火燒火燎,充滿著灼痛和怒火。追電開始還彈跳著,沖撞著,隨著鞭子的揮舞,慢慢地,它躲避起來,不停地嘶鳴。我的鞭子絲毫沒有疲軟,沒有停止,繼續(xù)帶著血帶著皮毛飛舞著。鞭影凌空帶著吁吁的尖厲的聲音,如魔鬼的咒語。阿爾山愣坐在地上看著我,不知我突然怎么了。然后他爬起來,一把抱住我道:“你怎么了?你被魔鬼附體了嗎?你精神不正常了嗎?”我瞪著眼睛不說話,使勁兒摔著他,想讓他再次倒下,如爛泥一樣癱倒在地上。他緊緊箍住我,就如粘在我身上一般,怎么也甩不掉。我大喊道:“滾,你他媽的給我滾蛋?!?/p>

    他不但沒有滾蛋,反而奪下我的鞭子,唰的一聲抽在了我的身上。一股鉆心的疼痛,讓我縮作一團,臥在地上,同時也慢慢地清醒過來。

    我去了鳳城,下了飛機走出機場,揮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告訴司機到陽光大道御園小區(qū)。這里是鳳城高級住宅區(qū),花色掩映,鳥鳴如歌,劉佳就住在這里。我們是知己,無所不知。既然如此,我就有她家的門禁卡,可以直接進入她家,如主人一樣。我發(fā)現(xiàn),自從抓住追電后,我的信心慢慢回來了,我的雄心、我的血氣慢慢在回升。我知道,我勝利的日子指日可待,我的純爺們兒氣也隨之有所恢復(fù)。過去我不敢想念劉佳,一旦想念,就會想到劉佳說我閹貨的話,我的內(nèi)心就會充滿挫敗感,充滿無奈?,F(xiàn)在想到劉佳,我竟然心潮澎湃,有了繾綣旖旎的想法,一旦滋生,難以遏制。我很高興,在電話里告訴劉佳,我想她了,非常非常地想。她在那邊很冷地道:“想也白想?!蔽艺f,我已經(jīng)不是白想了,已經(jīng)有實質(zhì)性的感覺了。她在那邊依舊說:“銀樣镴槍頭,別勉強自己了?!?/p>

    我想,這怎么能是白想???我得去鳳城,得讓她親身感受到我的恢復(fù),讓她不再失望不滿。我沒有想到的是,我打開劉佳的門,她正坐在一個男人的懷里,啃西瓜一樣和那個男人互相啃著,嘖嘖有聲。那個男人聽到響動,驚訝地抬起頭。那是一個很帥氣的男人,臉色光凈白嫩,沒有絲毫的疤痕??匆娢?,男人臉色有點驚慌,不知所措。

    劉佳回過頭,看到我,招呼一聲道:“來了?”

    她的話語平常,沒有絲毫愧疚和吞吞吐吐,好像我和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好像我是一個不懂禮貌隨意闖入她家的人。我沒有說話,渾身無力,隨意歪坐在旁邊的沙發(fā)上。劉佳起來整理好烏云般蓬亂的長發(fā),對那個男人道:“是我的朋友,你慌什么?以為我老公?。课铱墒菃紊??!?/p>

    那個男人點著頭,站起來朝我笑著道:“你們慢慢談,我還有事。”

    我苦笑著道:“你們繼續(xù)吧,我也有事?!?/p>

    我知道,我是劉佳的知己,那個男人是劉佳的知己,估計老周也是劉佳的知己。知己,高興的時候在一起,膩味了,就相忘于江湖?,F(xiàn)在,劉佳對我一定膩味了,我們也該相忘于江湖了。我不該將這種關(guān)系當作愛情,不該陷進去。劉佳發(fā)來信息道:“對不起,我不想結(jié)婚,喜歡自由。如果你愿意,我們繼續(xù)做朋友吧?!蔽蚁牖匾痪洹叭ツ銒尩摹?,或者“滾蛋”,可是我到底沒有,我只是回了一句:“還是相忘于江湖吧。”那邊再也沒有回話,更沒有挽留。如果劉佳挽留,我還會回心轉(zhuǎn)意,會繼續(xù)做她的朋友。拋掉男女性別而言,她是一個很不錯的朋友??磥?,她徹底膩味我了。她過去那樣,只是還我一段情,現(xiàn)在估計還完了,可以問心無愧地揮手了。

    我失落、憤怒、痛苦,第二天就買了飛機票回到天吉泰機場,我出來后從機場找了一家旅館蒙頭大睡,第三天一早朝著烏拉特草原趕來。

    我承認,我有點軟蛋,再也不是一年前的我了。一年前的我憤怒之后,面朝對手一拳下去,讓對方再無還手之力,即使入獄,也從未后悔。當時在劉佳家,我就應(yīng)該對那個小白臉出手,至少也要讓他掉幾顆牙齒,再不濟也要讓他跪倒在地向我求饒??晌覜]有。我回來后,卻將憤怒發(fā)泄在一只不會說話的動物身上,將自己的兇殘、自己的暴戾都充分宣泄在追電身上。我感到,在這匹馬的身上,我再次失敗。我甚至后悔,我為什么要選擇養(yǎng)馬???為什么要遇上這匹倔強的馬?它簡直就是我命中的克星,是上天降臨的懲罰。

    我回到蒙古包,抱著馬奶酒喝起來。

    一醉解千愁,我的愁悶如山、如海、如遼闊的草原。

    我醉倒在蒙古包中,耳畔有隱隱的馬頭琴聲,那聲音時時鉆入我的夢中,時時又遠離開來。我一直在夢中追逐著那一絲馬頭琴聲,可就是抓不住,即使追到了,它一個波折,又逃走了,不見了影子。

    等到我再次醒來的時候,蒙古包外陽光潔凈,草原安詳,阿爾山坐在帳篷外,身邊靠著馬頭琴。

    他會拉馬頭琴,這是我剛知道的。

    他有一個行李箱,他的馬頭琴很可能一直放在那里面。見我走出來,他只是輕輕地點點頭,沒有說話。

    老周知道馴服追電無望后,也無可奈何,告誡我,千萬別再打了,如果打死了追電,我們都會后悔的。后悔什么,他沒有說。至于我和劉佳的事情,他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也僅僅說了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呢?”

    他說完無關(guān)痛癢的話后,再次進入主題,既然追電難以馴服,還是趕快啟用另一個計劃吧,讓青點盡快和追電戀愛。

    我用手揉著麻木的臉默默地想,看來也只有這樣了。

    烏拉特草原的四月,草兒發(fā)情,無邊地蔓延著,流淌著,將翠色一路流淌到天邊,甚至將天邊都染綠了?;▋阂舶l(fā)情了,一朵朵含苞待放,帶著羞澀,帶著欲說還休的樣子。草原上,馬兒一匹匹青春勃發(fā),尤其是公馬,荷爾蒙張揚,感情飽滿狂放,毫不收斂。在烏拉特草原行走,常常會看到兩匹馬兒在草原上奔跑,一前一后,一公一母,卿卿我我,搖著尾巴,將生命的多情演繹得淋漓盡致,毫無遮攔。我告訴阿爾山,我們也可以將青點和追電放在一起,讓它們浪漫一番,這樣,就會有一匹名門之后的天馬橫空出世。阿爾山對我的笑話毫無反應(yīng),只點著頭,不說話,和我一起將青點趕到那里,瞅著追電沒在旁邊,迅速打開鋼筋網(wǎng)門,將青點推進去。然后,我們飛快地關(guān)上門,鎖牢。

    青點在草地上漫步,前胸寬闊,臀部圓滑,修長的腿矜持地邁動著,啃著青草,甩著尾巴,完全是一個青春少女陌上踏青的樣子。追電隨后出現(xiàn)了,開始,它還擺出一副高傲的樣子,目空一切。它身上的傷痕已經(jīng)結(jié)痂,以至于東一道西一道地沒有毛,顯得很丑陋??墒?,丑陋沒有掩蓋住它的傲氣、它的骨氣,它邁動著粗壯的長腿,遠遠地看著青點,做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但是,我能明顯地看出,它的暴戾之氣收斂了,削弱了。我們原本猜測,它可能會攻擊青點,會撕咬它,踢它,可是追電沒有。追電表現(xiàn)得很紳士,在那里也隨意地啃著青草,文質(zhì)彬彬、溫文爾雅。

    阿爾山盤腿坐在草地上,開始拉著他的馬頭琴。他由于內(nèi)向,一直藏著這個本領(lǐng),自從那天抽我一馬鞭后,仿佛將他自己在我面前的畏畏縮縮也全都抽掉了,之后的行為就隨意了、自然了,好像他不是給我打工的,而是我的合伙人,甚至有點是我老板的樣子。他的琴聲,也就從那個時候開始流淌起來,帶著一種悠遠、一種低沉,回蕩在六部川,也回蕩在我的耳邊。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以至于馬頭琴聲如此低沉、蒼涼。我猜測,他在拉馬頭琴的時候,瞇著眼睛側(cè)著腦袋,一定是在思索著什么,是悠遠的往事,還是遙遠的將來?我?guī)е闷嫘膯枺骸澳阍谙胧裁矗俊?/p>

    他依舊拉著馬頭琴,仿佛沒有聽到我的問話。這讓我心里很不滿,暗暗想,你狗日的把自己當啥了?打我一鞭,我高抬貴手還沒找你計較呢,你還張狂起來了,什么人?

    他拉到最后,馬頭琴聲低沉下去,一路鉆入地下,失去痕跡,只有一絲尾音在耳畔沁潤著。他拉著弓弦的右手仍輕微地顫動著,最后靜止,抬起頭道:“想念薩日娜?!?/p>

    “薩日娜是誰?”我試探著問道,“你的……”

    “我老婆?!?/p>

    “她人呢?”

    他一動不動地望著遠處,眼光好像洞穿了歲月過往,輕聲道:“她死了,一次在風雪中尋找馬駒死的。”

    原來,薩日娜有一次牧馬時,突遭暴風雪,一匹馬駒不見了。她四處尋找馬駒,卻再也沒回來。阿爾山和牧民們急了,到處去尋找,最后在一個溝坎下找見,她被大雪覆蓋著,已經(jīng)僵硬。她死的時候,懷里還抱著那匹馬駒子,就是托烏雅。阿爾山說著,伸手輕輕抹去眼角的淚珠,看著遠處的托烏雅。托烏雅此時帶著馬群,正在六部川的深處跑來,陽光照在身上,流光溢彩,帶著勃勃生機。

    阿爾山哽咽著說:“我們沒有孩子,她將每一只馬駒子都當孩子養(yǎng)著?!?/p>

    我聽了無言,輕輕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們不知道青點和追電是什么時候好上的,或許是在一個月圓之夜吧。在遼闊的草原上,有月亮的晚上是最為浪漫神秘的夜晚,無論對人對動物都是這樣。也或許,它們是在傾聽著阿爾山的馬頭琴聲中,在琴聲的如泣如訴中,慢慢貼近,慢慢好起來的。又或許,它們有著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就那么悄悄走近了,相愛了吧。

    總之,這種結(jié)果既出乎我的意料,又讓我大喜過望。

    我知道,我的目標即將變成現(xiàn)實,觸手可及。

    老周得到消息,好像一切都已成了定局一般道:“那塊牌匾指定是我老周的了,兄弟,你立功了,我會讓你滿意的?!蔽倚χ部吹搅宋业奈磥?,西服領(lǐng)帶,神采奕奕,恢復(fù)了過去的樣子,指揮著員工忙碌著。我拍著阿爾山的肩膀道:“到時,馬錢一分為二,我不會虧待你的。”我甚至想勸他,放下心中對薩日娜的思念,人應(yīng)該朝前看,到時有錢了,可以再娶一個女人,只要心中牢記著薩日娜就可以了。不過,話到嘴邊,我沒有說出來。我想,錢到手送給他的時候再說吧,那時更有分量,更有勸說的力度,我也會更理直氣壯。

    草原上的草兒慢慢高起來,厚起來。花朵開過,朵朵閃爍。

    青點的肚子慢慢大起來,經(jīng)常含情脈脈地站在那里,如一個少婦一樣享受著追電的輕吻,還有追電用腦袋、用身子的挨擦。我猜測,追電如果是人,一定是俠骨柔情集于一身,有著一種百煉鋼化繞指柔的氣質(zhì):它霸氣起來、倔強起來,風雨不動,棍棒失效,馬鞭無用;一旦多情起來,竟然柔膩得如一攤水,如發(fā)酵的春風,伴著青點在草場上肆意奔跑,或者漫步,低著頭挨著青點啃著地上的青草。有時發(fā)現(xiàn)好草,它會抬起頭,長聲嘶鳴,等到青點走來,它會漫不經(jīng)意地走開,將青草讓給青點吃。晨曦里,兩匹馬的剪影顯得和諧美好;夕光潑灑,更是如油畫般,將它們的身姿裁剪下來,厚重而莊嚴。

    阿爾山的馬頭琴聲,這時也經(jīng)常會在風中響起,少了一點哀愁,多了一些喜悅。牧人喜歡馬匹,為馬匹高興而高興,為馬匹憂傷而憂傷,這些都被一把馬頭琴珍藏著,又暴露出來。在月色下,我臥在蒙古包中,聽著馬頭琴聲慢慢睡去,心里一片平靜,唯有月光滲透進來,將我的心照出一片水光。

    鋼筋網(wǎng)門被撞壞,是一個黃頭發(fā)的愣頭青干的。

    本來,為了不讓別的公馬進入六部川串種,我讓人沿著六部川地界用幾道鐵絲橫著圍起來,不遠幾步就是一根很粗的木桿,固定著這些鐵絲。木桿上掛著一面牌子,上面寫著“養(yǎng)馬重地,閑人免進”,可是,那個愣頭青就是進來了。愣頭青估計是一個新手,開著一輛越野車隨意在草原上奔跑著、飛馳著,聽說這里風景不錯,就開著車來了。他弄斷鐵絲,到了這里,看見追電和青點的時候眼睛分了神,車子就野馬一樣跑起來。車子越是亂跑他越是心慌,他越是心慌車子就越是亂跑,一頭撞在鋼筋網(wǎng)上。鋼筋網(wǎng)在越野車強勁的沖擊下,有幾根在焊接處脫落,出現(xiàn)一個不小的洞,一個大胖子都可以隨意彎腰鉆進去。愣頭青的車子前面也不像車了,像一個爛南瓜,好在人沒事,車子也還勉強能動。他頂著一頭黃發(fā),在我們跑來之前,開著那輛爛南瓜車跑了,將善后工作留給了我們。我和阿爾山覺得,應(yīng)該趕快將這個洞補上,防止追電一旦野性發(fā)作,從這兒躥出。雖然它目前正陷入愛情中,溫情脈脈,可從它常??粗鴳已孪旅婺翘幧城饋砜矗€是想出去,想故地重游。再者,如果青點想從這里鉆出去,肚子卡住,出不去進不來,肚里的馬駒一定會完蛋。我們沒有電焊機,請人來焊接,還有很遠的路程,根本來不及。我猛地想到,靠近懸崖那邊的鋼筋網(wǎng)根本用不上,只要堵住那個豁口,其余的可以移到這里來。

    阿爾山聽了沒有反對,算是默許。于是我們開始行動起來。

    我們的工作進行得很完美,將懸崖邊的鋼筋網(wǎng)移換到前面來,我拍拍手,很滿意,看看那邊的追電。它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溫柔鄉(xiāng)中,和青點追逐著嬉戲著,有時你嘶鳴一聲,我應(yīng)和一聲,咴兒咴兒的聲音中帶著滿滿的幸福感,以至于我覺得,我們?nèi)绱诵⌒亩加悬c過分了,有點對不起目前如此聽話的追電。

    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追電會躍下山崖。

    那天,我們是上午完成修補工作的。結(jié)束不久,天邊就滾過來一團黑云,如野狼一樣賊頭賊腦地窺視著。阿爾山將手搭在額頭上看看說:“要下雨了。”我也看看那朵云,那么小的一朵云,咋可能???那朵云好像是阿爾山的朋友,為阿爾山的話助威似的,積壓得越來越厚,越來越黑,低沉沉地壓在烏拉特草原上,并迅速地鋪展開來。然后,一道閃電在草原上空劃過,貼著草坪劃過,仿佛一把刀在切割草原一樣。在閃電中,我看到另一道閃電朝著前面跑去,是追電。阿爾山也看見了,忙大吼道:“追電,追電跑了!”他的聲音被地面滾過的一個炸雷淹沒,如一片羽毛扔在水面上,漂浮了兩下,不見了影子。追電絲毫不受雷聲的影響,繼續(xù)朝著懸崖那邊跑去,這出乎我們的意料。我們忙打開鋼筋門,阿爾山臨危不亂,沒有忘記順手拿起靠在鋼筋網(wǎng)外的套馬桿。我們在黑沉沉的烏云下朝著追電追去,阿爾山吹起口哨,慌亂中哨聲支離破碎,毫無效果。追電繼續(xù)奔跑著,如一柄黑色的匕首,洞穿黑云和草地的縫隙,跑到了懸崖邊。我絕望地閉上眼,耳畔傳來阿爾山的喊聲:“停下了,停下了?!蔽颐Ρ犻_眼睛,追電果然站在懸崖邊,穩(wěn)穩(wěn)當當,如鐵鑄一樣。黑色的烏云壓在它的肩上、它的身上,它一動不動,任亂云飛渡,沉沉如墨。名馬風采,就是這樣,無論多緊急的狀態(tài),都能突然停下。我們在遠處靜靜地站著,生怕稍有舉動,引起追電的警覺,令它一躍下崖。阿爾山帶著哀求的神色看著追電,口哨不見效果,他不再吹了,由于距離遠,套馬桿更不起作用,即使能起作用,這會兒他也不敢動。我伸著手,對挺立在懸崖邊的追電做出很親熱的樣子道:“回來,快回來?!?/p>

    追電在黑色翻滾的云層中慢慢回頭,朝我們看看,朝遠處跑來的青點看看,并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嘶鳴。它的瞳孔,這會兒閃閃發(fā)亮,然后低垂著脖子朝著懸崖下望著,望著,緩緩地朝后退了幾步。就在我終于將心放下的時候,它猛地朝前沖,飛身一躍,鬃毛飛揚,躍下懸崖。我們都傻住了,大喊著,同時跑向山崖,朝下面望去,追電已經(jīng)躺在沙丘上,成為模模糊糊的一團,一動不動。

    阿爾山嗚嗚地哭起來,我也禁不住淚流滿面。

    他突然不哭了,回頭朝我狠狠看了一眼,在電光中如對仇人一樣。我嚇了一跳,結(jié)結(jié)巴巴道:“你怎么啦?”

    又一個炸雷轟隆隆滾過,白白亮亮的雨傾倒下來,遮住了天遮住了地,遮住一切。在白亮亮的雨中,一道青色的影子劃過。阿爾山大吼一聲撲了過去,手里的套馬桿準確飛出,套索如魔術(shù)一樣套住青點。他使勁兒地拉著,被青點帶著,朝著懸崖邊滑去,他朝著我大吼道:“快來啊!”我忙沖過去,和他一起抓住套馬桿,我們將腳釘在旁邊的水泥柱上。雨仍然如盆一樣朝下潑灑著,淹沒著一切,我們和青點在瓢潑大雨中拔河一樣,在生和死之間翻滾著,掙扎著。最終,人和馬都躺在大雨中,精疲力竭。

    大雨繼續(xù)從天上倒下來,嘩啦啦的,遮蓋著一切。

    后來聽人說,這是烏拉特草原二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雨。

    烏拉特草原有一個流浪藝人,叫圖雅,多大年齡,沒有人知道,從哪里來的,也沒有人知道。烏拉特草原上的人們只知道,從他們記事起,就見過圖雅老爺爺,白胡子白頭發(fā),滿臉皺紋如刀刻一樣,手里拿著一把馬頭琴,一邊拉著,一邊傳唱著草原上的故事。

    人們說,圖雅爺爺是草原上的活化石,是草原那邊古墓旁的石雕化身的。別說,還真的有些像。

    圖雅爺爺用傳唱的方式,講述著追電的來歷。

    追電是斯?jié)櫪夏撩穹拍恋囊黄ヱR兒。追電很小的時候,生育它的母馬就死了。斯?jié)櫪夏撩駧е冯?,每天喂它馬奶,喂它食物。慢慢地,追電長大了,就成了斯?jié)櫪夏撩竦奈舶?,成了斯?jié)櫪夏撩竦挠白印K節(jié)櫪夏撩窭狭?,不能再牧馬了,他將所有的馬匹都賣掉,唯有追電,他舍不得。他說:“這就像是我的孫子,我離不開它?!睆拇?,老牧民斯?jié)櫾谇懊孀咧?,追電就在后面跟著,來到這兒,在沙丘一帶盤桓著。追電吃草,嘶鳴,老牧民斯?jié)櫯P在草叢中曬太陽,看天上的云,看遠處的馬群。有時給追電講故事,一個幾十年前的故事,如斯?jié)櫪夏撩褚粯永系粞赖墓适拢骸皬那埃幸粋€牧馬漢子,在這里和一個蒙古族姑娘約會,他們每天坐在一起,看馬兒吃草,說著怎么也說不完的悄悄話??墒呛髞砉媚镞€是被逼迫著嫁給了一個牧場主的兒子,那個牧馬漢子傷心極了,可又毫無辦法,就不再娶親,孤身到老,靠著回憶過日子,靠著牧馬過日子。聽說,那個姑娘隨著牧場主的兒子去了遠方,早已不在人世了。那個牧馬漢子的胡須和頭發(fā)慢慢白了,牙齒也慢慢脫落了,老得不成樣子了,不知道去了那個世界,姑娘還認得他不?還會對著他微笑唱歌不?”斯?jié)櫪先苏f著說著就笑了,說著說著就嗚嗚地哭了,像小孩一樣,哭得滿臉眼淚鼻涕。追電臥在老人身邊,不時地搖動一下長長的脖子,擺著鬃毛。有一天,雷電暴雨中,斯?jié)櫪先怂诓莸厣?,再也沒有醒來,就被埋在這里,追電從此就在這兒盤桓不去。有人來捉的時候,它就揚起鬃毛,一路飛奔到陰山深處。到了晨曦微露的時候,或者夕陽漫天的時候,它會沿著那條熟悉的路,從山的縫隙間奔馳出來,到了懸崖,順著那個豁口下去,沿著一條崎嶇的山路來到沙丘上,低聲嘶鳴,久久不愿離去。尤其雷電交加的時候,人們經(jīng)常會看到一匹馬兒閃電一樣劃開雨幕,來到沙丘,長聲嘶鳴,低沉嗚咽。

    圖雅爺爺流著淚,將朋友斯?jié)櫪夏撩衲贻p時和蒙古族姑娘的愛情故事,還有斯?jié)櫪夏撩窆律砝先サ墓适拢季幊闪烁柚{,伴著馬頭琴聲歌唱著。當然,最為感人的仍然是追電守墳的故事。圖雅爺爺一路走向遠方,一路傳唱著草原的故事?,F(xiàn)在,他回來了,故事又回來了,而且增加了新的內(nèi)容,包括追電在雷雨中跳入懸崖的故事。很多人聽了都紅著眼圈,我和阿爾山更是淚水漣漣。

    阿爾山從追電跳崖那天后就很少說話,好像追電離開,也帶走了他的靈魂。有一天,是一個月亮很圓很亮的晚上,整個烏拉特草原一片銀光,沒有一絲污濁。我躺在蒙古包里,蒙古包外,馬頭琴聲響了一夜。在一夜的馬頭琴聲中,我看到了我的過去,看到我一路走來的腳印,看到劉佳、老周,還有一路奔跑而來的追電,甚至孤身到老的斯?jié)櫪夏撩褚渤霈F(xiàn)在我的夢里。我在后面追啊追啊,一路追到天邊,他們都消失不見了。我感到很孤獨很害怕,扯著喉嚨使勁兒喊著,在喊聲中醒來。外面又是一個好天氣,天藍得如水晶,幾朵白云如從我的夢中飄出一般,輕悠悠地飄向遠方,飄向陰山的背后。阿爾山不見了,門前一塊石頭上刻著一行字——“我走了?!蔽颐θタ矗柹降男欣钕湟膊灰娏?。我跑出來,大聲喊著:“阿爾山,阿爾山!”我的聲音在草原上亂躥,一路躥入草原深處。那里有馬群飛過,有白云飄過,卻沒有阿爾山的影子。

    馬圈的鋼筋網(wǎng)門開著,青點不見了,一定是被阿爾山放走的。

    我站在那里,心里空空的。這個阿爾山,還沒有領(lǐng)他的工資呢,就這樣悄悄走了,騎著他的托烏雅離開了。

    老周知道后,用手拍著自己的腦門兒長嘆一聲道:“放走了好,放走了好啊!”他的聲音在視頻中充滿滄桑感。自從知道追電的來龍去脈后,他不知道怎么的,竟然一下變得大徹大悟起來,放棄了和老朱一比高低的想法,也不再稱對方的馬為贗品特勒驃了。他對我說,青點一直是他心中的一個結(jié):放走,舍不得;不放走,心中阻塞得慌?,F(xiàn)在一切都不存在了,都變成過去式了。我暗暗想,我又何嘗不是這樣呢?看到青點被放走的那刻,我心里剎那間一片清空,不,一片干凈,好像多大一座山讓阿爾山給搬走了。老周在視頻中問我接下來怎么辦,讓我去鳳城幫他馴馬,工資絕對不會虧待我。我搖著頭拒絕了,我還要放牧那群自己買回的馬呢。他想了想說:“好吧,到時都賣給我吧,我收留它們。”他說完,眼角竟然沁出微微的淚痕,慢慢關(guān)了視頻。

    我留在了六部川,每天牧馬,在草原上看著遠方。我相信,有一天阿爾山會回來的,會回到追電墳前的。追電死后,我將它埋在了那座沙丘上。阿爾山當時號啕大哭,嘴里反復(fù)道:“長生天,多好的馬啊,多好的馬啊!”現(xiàn)在,草色青蔥,鮮花細碎,青嫩的顏色再次鋪展在整個陰山,鋪到整個烏拉特草原,也遮蓋了我們的六部川。阿爾山如果回去繼續(xù)他以前的工作,當他的導(dǎo)游,如果路過這兒,一定會來看追電的吧。那時,我就可以喊住他,告訴他,我還沒有結(jié)算他的工錢。我有時站在懸崖上,看著懸崖下,看著追電過去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地方,那時,追電在那里靜立徘徊,或者長聲嘶鳴,是在呼喚斯?jié)櫪夏撩駟??它一定不知道斯?jié)櫪夏撩褚呀?jīng)死了,一定還在等著老人回來,帶著它到處轉(zhuǎn)悠吧。老周說,他不如黑蹄烏,其實,我們更不如追電,不如很多馬兒。人類在多少萬年的歷史進程中進化著,同時也在退化著,只是我們不愿意承認這個事實罷了。這是進化的悲哀,是人類的悲哀,我很不幸地也處于這種悲哀之中。

    那天黃昏,所有的馬群都回去了,我的馬群也回到了馬圈,我?guī)е簧磔p松,一如既往地來到懸崖邊朝下看著??戳艘粫?,急忙擦著眼睛,我看到有馬兒在沙丘上徘徊,長聲嘶鳴。因為是陰天,暮色很重,看不太清楚,我忙沿著那道懸崖的豁口下去,走過那條崎嶇的山道,慢慢到了沙丘前。沙丘上矗立的不是一匹馬,是兩匹馬,一匹青色夾雜白點的駿馬,帶著一匹小馬駒,黑色的小馬駒,黑亮如漆。

    我失聲叫道:“青點!”

    是的,那匹花點馬是青點,是被阿爾山放走的青點。她身邊的小馬駒,一定是它下的崽。它帶著小馬駒來了,來到這里。這里有追電的尸骸,有追電的氣息。馬兒的記憶力超常,不會輕易忘記,它們能記得過去的事情,記得生命走過的往昔,甚至遠遠超過人類的記憶。青點一定還記得追電,還記得那段鋼筋網(wǎng)中的愛情,它帶著對追電的記憶和氣息,在一年后的春天里,帶著小馬駒找來了。它如追電當年一樣,在沙丘上徘徊著,噴著鼻息到處嗅著,然后抬起頭望著遠處,長聲嘶鳴著,久久不愿離去。遠處,有馬頭琴聲響起,帶著一種貫穿天地的悠揚,仿佛想將牧馬人和馬兒的心思說給蒼天聽,說給大地聽,也說給過往旅人的良心聽。

    青點靜靜地站著,眼眶里滾出淚珠來。

    我曾聽老周說過馬兒會流淚,可此前我從沒見到過。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馬兒流淚,我忍不住熱淚盈眶,卻又說不出流淚的原因。

    那匹小馬駒跟在青點身邊,不停地用頭拱著青點,不停地咴兒咴兒叫著,聲音奶聲奶氣的。然后,青點帶著小馬駒,朝著遠處緩緩走去,隨后變成奔跑,它們沿著追電當年走過的路,一路奔向遠處,是準備回到陰山深處去,還是四處流浪,成為野馬?

    它們越跑越遠,成了一大一小兩個黑點,黑點閃爍著,消失在天邊。

    原刊責編??? 惠??? 潮

    【作者簡介】余顯斌,陜西山陽人,作品散見于《福建文學(xué)》《延河》《四川文學(xué)》等,出版散文集《南詔二百年》《大理王朝三百年》《九百年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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