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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帶紅船泊晚沙(專欄·文化嶺南)

      2024-01-25 08:41:02耿立
      作品 2024年1期
      關鍵詞:粵劇

      耿立

      啟幕

      明清時,廣東本地戲班活動的中心是佛山,最早的粵劇同業(yè)組織“瓊花會館”就創(chuàng)立在佛山。關于年代,有說在明朝嘉靖年間,有說在清朝雍正年間,眾說不一。嘉慶間一首竹枝詞這樣寫到瓊花會館:

      梨園歌舞賽繁華,

      一帶紅船泊晚沙。

      但到年年天貺節(jié),

      萬人圍住看瓊花。

      道光十年刻的《佛山街略》上的一段話,是瓊花會館當年情形的最好注腳:“瓊花會館,俱泊戲船,每逢天貺,各班聚眾酬恩,或三、四班會同唱演,或七、八班合演不等,極甚興鬧。”

      瓊花毋寧是一種寄寓,綻開在舞臺,綻開在滾滾紅塵里,就如中國戲劇特有的寫意一樣,一桿長槍,金戈鐵馬,一襲青衣,酸甜苦咸。這花,也是粵劇的精神寫意,是青衣,是刀馬旦,是凈角的花臉;即使是丑,白鼻子的丑,那也是在舞臺上鞭撻社會和人性,令人精神爽直,惡氣下沉,是一種反丑為美的美學范式。

      一、攤手五

      在京津一帶的戲園子里,后臺總掛著一張畫布,那布上畫的就是梨園行所供奉的祖師爺唐玄宗李隆基,也叫老郎爺?!缎绿茣ざY樂志》記:“玄宗既知音律,又酷愛法曲,選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園。聲有誤者,帝必覺而正之,號皇帝梨園弟子?!?/p>

      玄宗好玩,酷愛法曲,就在禁苑梨園選戲曲子弟三百人,與宮女同場排練,遇“聲有誤者,帝必覺而正之”,所以后世梨園就供奉起了李隆基。

      戲班供奉的這李三郎有的是胡生模樣兒,三綹黑須,戴王冠,穿蟒袍;有的是太子模樣,冠太子盔,衣蟒袍。演出前要拜老郎爺,結束后也要拜,文角作揖,武角下拜,口中念叨“感謝祖師爺賞我這碗飯吃”。

      粵劇也有神崇拜。和北方的京劇、梆子戲迥異,粵劇講究的是實用,拜三只眼的馬王爺(就是敬天法祖道教里的五顯華光大帝),他善用火,身上備金磚火丹,可隨時滅火,所以民間信仰里就把他視作超凡的“火神”,奉他為保護神和祖師。這理由可理解,粵劇的戲棚乃竹木結構,易引火災,忌火的粵劇伶人,凡新戲臺落成、開新戲或戲班演出必先立火神神位,祈求消災解難。

      粵劇界相傳,玉帝認為下界的粵劇褻瀆神明,命華光下凡燒毀戲棚。但華光心有不忍,掩護粵劇過關。這就成了粵劇藝人后來奉他為保護神和祖師的理由。

      在粵劇演出的后臺,還供奉著田竇二師這兩個童子的神位,傳說是這兩個童子教會了伶人們戲劇的一些基本的武功步法,當伶人們懇請仙童留下姓字,一個指著稻田說和稻田一個姓,一個指田埂的小洞說姓洞(粵語將“洞”作“竇),于是粵劇里就有了田竇二師的塑像供奉。

      這些粵劇人心中的神的圖騰和崇拜,在1899年,曾在香港警務署工作的警探英國人威廉·斯坦頓出版的《中國戲本》里有詳細記載。斯坦頓能用流利的漢語和中國人交流,他的《中國戲本》記錄了當時粵港澳地區(qū)的粵劇生態(tài)。

      斯坦頓注意到,火是粵劇伶人最忌諱的,是他們骨子里的恐懼。每逢戲班戲臺節(jié)點,伶人首要的儀式,就是祭拜華光大帝。和京劇、梆子、昆曲、黃梅戲比較,粵劇最為看重舞臺效果與場面的熱鬧:那些大鑼大鼓聲震數(shù)里,武打動作都是真刀真槍的南派武術中的挑、打、撲、殺;并且,每次都會燃放煙花爆竹營造氣氛,鞭炮齊鳴,火星四濺。

      演出前行祭拜,焚香燒紙是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伶人們演出時竹木搭成的戲棚,交通兼居住的紅船,晚上演出油燈里的油,一遇火星,失火之事就會發(fā)生。斯坦頓在《中國戲本》里記載了發(fā)生在道光乙巳(二十五年,1845年)四月的廣州大火,徐珂在《清稗類鈔》里也有詳細記載:

      火發(fā)時,眾皆由西轅門走避,擁擠踐踏而斃者,可二三百人。居中被焚之尸,有挺立不仆者,有似油炸蝦者,有為灰爐堆垛不成人形者,約千余。有燒去半頭半臂者,有燒去一手一足者,近或至家, 遠僅至中途,又約斃百余人……

      水火無情,那些活生生的生命,本來縱情逸樂,左顧右盼,絲管縈繞,陶醉人生,誰知轉眼之間,陰陽兩隔,現(xiàn)場之慘,令人扼腕。

      在讀這些史料時,我頭皮發(fā)麻,心有戚戚?;馂模话褢以诨泟∷嚾祟^上的利刃,它何時落下,以何種方式落下,對大家來說一直是一種恐懼。這也許就是粵劇祭拜華光神的原因,也是與粵劇的生存狀態(tài)、生活環(huán)境密切相關的?;穑o人能量,賦人生機,也能給予人死亡與毀滅。

      神是人設的。人之目的,就是靠一種超自然力來控制人,要人敬畏。謀事在人,成事在神。不要說梨園祀神是迷信,從帶隊伍來講,各戲班子利用祖師爺頭頂?shù)纳裎还猸h(huán)規(guī)矩藝人,以達到心理統(tǒng)治。平時,不管你是多么厲害的角兒,還是桀驁不馴者張牙舞爪者,在這些畫像和塑像面前,你都得躬身垂頸,低首俯就。

      但梨園尚有另外的生態(tài)和表現(xiàn),伶人中也不乏醒世警世者,從司馬遷作《滑稽列傳》起就代不乏人?!妒酚洝反蠖嘤⑿圩V錄,世家本紀,皇帝、諸侯、將軍、公子;開疆拓土、奪位篡位,流血漂杵,殺人盈野?!洞炭土袀鳌贰痘袀鳌穬善?,則專寫歷史夾縫里的小人物,特別是《滑稽列傳》寫伶人樂工。從大處說,這怕是中國最早的戲曲史序章。中國的戲劇不像古希臘的悲劇那樣從英雄神話譜系始,而是從《滑稽列傳》的丑角起。太史公為什么要撰寫此列傳?“不流世俗,不爭勢利,上下無所凝滯,人莫之害,以道之用。作《滑稽列傳》第六十六?!边@些伶人樂工在司馬遷眼里,不入流俗,不爭權力,敢于勸諫:

      淳于髡:滑稽多辯,數(shù)使諸侯,未嘗屈辱。

      優(yōu)孟:多辯,常以談笑諷諫。

      優(yōu)旃:善為笑言,然合于大道。

      這種伶人樂工諷諫傳統(tǒng)的血一直流淌在后世血管里。我們看晚清伶人劉趕三,這“天下第一丑”,沈蓉圃創(chuàng)作“同光十三絕”的畫像,將劉趕三與程長庚、譚鑫培、徐小香、梅巧玲、郝蘭田等各行名伶并舉。據(jù)說慈禧太后看戲時,光緒皇帝侍立一旁,猶如仆人。一次劉趕三演《十八扯》,扮劇中的孔懷,一會兒是大臣,一會兒演皇帝,突然臨時發(fā)揮:“別看我是假皇帝,還能有個座位,那真皇帝天天侍立,何曾得坐呢?”眾人聽后,臉色為之一寒,但慈禧不以為意,而是給光緒皇帝加了座。還有一次,官宦人家堂會,邀劉趕三演《請醫(yī)》,戲中請他看病的人對劉趕三說:“先生,這可到了,留點神兒,別讓狗咬了?!眲②s三隨即指著臺下的人說:“這門兒里頭,我早知道,是沒有狗的,有的都是走狗!”

      伶之優(yōu)者,是士。他們不忍所謂的肉食者的顓頊與貪鄙,他們更不忍天下的啼饑號寒,輾轉溝壑;他們發(fā)聲,不以位置的卑微,而放下對這個世間的權權;他們還有熱淚,還有熱腸,有慈悲,更有灌頂?shù)姆序v血。

      粵劇的師傅攤手五,就是這樣一個真實的人物,被供奉在華光師傅左邊。

      據(jù)說,攤手五(粵劇界尊稱的先師張騫)是雍正年間的北京名伶人,也叫張五,像后來的劉趕三一樣,因演出每每由劇情發(fā)揮,在戲臺上嬉笑怒罵,譏嘲抨擊官府和時政,后被官府追捕,遂逃來廣東,寄居在佛山。張五到佛山后,就以北方的秦腔、弋陽腔,以及昆曲、少林武藝教授給粵劇藝人,并模仿漢調戲班的建制和行當,讓粵劇的組織更為嚴謹。特別是他傳授的當時全國通行的“江湖十八本”《一捧雪》《二度梅》《三官堂》等,成為粵劇傳統(tǒng)的首要劇目和粵劇伶人必修的基本課程。攤手五還把粵劇的角色調整成十類,如一末、二凈、三生、四旦、五丑等,使粵劇分工更加明確。粵劇中人為了感念張騫,便尊稱他為“張騫先師”。

      在粵劇行當里,這些神祇就是頭頂?shù)囊黄克{的天,心不可欺,天不可欺。就如《掃秦》中瘋僧問:“這上?”秦檜說:“是天?!眴枺骸斑@下?”說:“是地?!悲偵f:“卻不道湛湛青天不可欺?!?/p>

      是呀,湛湛青天不可欺!

      舞臺上的一幕幕故事,表現(xiàn)了人們生活中的一層層的暖涼。前朝的背影,當下的隔簾花影,都悄悄拉開……

      二、打戲

      立師約人,自愿投身班主,學習梨園工藝,以六年為期,中途不得花門(逃走)及退出,如有花門及退出,要補回師傅每月伙食,按入館后每月計算。倘有山高水低,各安天命,永不追究。學成之后,由出臺之日起計,幫班主做足六年,所有收入,任憑班主分配,不得反悔??湛跓o憑,特此立約。

      立約人

      家長(指模)

      年? 月? 日

      這是晚清和民國年間在粵劇戲行拜師學藝都要簽的一份師約。也是人間一份生死合同。學戲是苦差事,大多是窮人家的孩子為一口飯才學戲,在師約期內,學徒任班主和師傅打罵。京劇里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其師傅唐竹亭脾氣暴,綽號“唐扒皮”。學生學戲的時候,唐竹亭手執(zhí)一根木戒方,長尺余,寬寸把,兩三分厚,學生不聽話,就打板子。有一次,小云跟師傅學《落花園》的唱腔,“一陣風刮到了老夫人的花園”,這句戲唱腔婉轉多變,小云多次模仿,就是拐不過彎兒來?!疤瓢瞧ぁ被鹆耍瑢⑹种械哪歉涑咧敝贝吝^去,一下子戳在小云右肋下腹部。拔出戒尺時,頓時鮮血一地,肚子上的肉都翻卷出來了。小云當時就昏死過去。后來,命總算保住,但這次傷害給尚小云留下了終身的打嗝后遺癥,時時發(fā)作。

      戲班主尊師重道,訂立師約,恭敬認真,責任分明。師約要寫得清楚明白,不可差池半分。

      師約所列條款,即等同于法律,一經(jīng)簽訂,即須嚴格遵行,除非雙方同意,否則任何一方都無權單方面解約。徒弟在師約期內,倘若欲轉拜他人,須先征得原師同意,并買斷師約,補償師約上所規(guī)定的幫師六年工金,清結之后,方可轉投他人。否則,只要師約一紙在手,為師的就有權隨時要求徒弟無償服務,直到做滿師約上所規(guī)定的期限為止?;泟∷拇蟪笊坏陌肴瞻玻趲熓埋R師曾之前,曾拜伶人楊中玉為師,定有師約,而半日安在學成之后,并未履行師約,給付報酬,故楊中玉具狀廣州地方法院民事調解處,控告半日安,責其依約履行,每月至少交報酬金五百元。

      舊時稱“學戲”為“打戲”,一個“打”字說出了學戲之艱和委屈,因而家庭條件稍好的人家誰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子弟送到戲行學戲。

      投師學藝一般都是從“四功”“五法”開始。所謂“四功”,即唱、念、做、打四種基本功;“五法”,即手、眼、身、法、步,指的是演員形體的各種表演技法。

      而粵劇學徒在科班學藝,首先要練習的基本功是“鞠魚”:腳趾尖點地,兩手撐上身,往返起伏,每日不間斷地練兩個小時。要是身體不支或偷懶,師傅的藤鞭馬上跟上,脊背上一抽一道痕,一藤一道血。其次是練跳躍,按指定的高度跳,師傅手持藤鞭站立身邊,向學徒的小腿橫掃,學徒們一個個像彈跳青蛙,每次起跳都會超過橫掃的藤鞭,開頭還行,膽怯,也有勁,都能跳過藤鞭橫掃的高度,但時間一長,體力跟不上,那么藤鞭就會落在小腿上、腳踝上。再次是吊嗓,每天天不明,對著空曠地,練習四句臺詞:“一品翰林宮院,許多吏部文章,有忠有孝有賢良,許多公侯宰相?!本毚揭簟⒕汖X音、練喉音,練成珠圓玉潤,別有聲腔。

      “鞠魚”的時間長了,地上、石板上流的汗就能滴成一個人影。

      三年造出個舉子,十年造不出個戲子。那些科班出來的人,特別是那些名角,那都是用腳在血水里蹚出來的。徐珂《清稗類鈔·優(yōu)伶類》篇中之“伶人畜徒”,真實記錄了過去時代,那些科班童伶學戲的血水歷程:

      童伶學戲,謂之作科。三月登臺,謂之打炮。六年畢業(yè),謂之出師。鬻技求食,謂之作藝。當就傅時,雞鳴而起喊嗓后,日中歸室,對本讀劇,謂之念詞。夜臥就濕,特令發(fā)疥,癢輒不寐,期于熟記,謂之背詞。初學調成,琴師就和,謂之上弦。閉門教演,師弟相效,禁人竊視,凡一嚬笑,一行動,皆按節(jié)照式為之,稍有不似,鞭笞立下,謂之排身段。凡此種種,皆科班所必經(jīng),其難其苦,有在讀書人之上者。故學者十人,成者未必有五。劇詞滿腹,無所用之,不得已,乃甘于作配角,充兵卒,謂之擋下把。否則為人執(zhí)役,謂之潤場;料量后臺,謂之看衣箱;前臺奔走,謂之拉前場。伶人至此,一生已矣。

      在戲劇界,科班出身,算得是出身正,但那底子都是打出來的。廣東八和會館執(zhí)行主席、粵劇藝人王偉強(藝名我自強)曾對媒體敘述過自己學習粵劇的經(jīng)歷。

      1947年,王偉強12歲進戲班,學戲就是為了不挨餓。他的師約上有八個字:拋江蹈海,生死莫問。

      王偉強在戲班要負責每天洗碗、洗菜、叫人起床吃飯,然后才能練功。除練功,還要伺候人。晚上煞科之后,給那些師傅捶背、松骨,直到師傅們睡著了才能稍息。為防止瞌睡打哈欠,腰帶里藏著幾顆甘草欖提神。

      戲班紀律森嚴。師傅說:“未曾學戲,先學行頭?!彼^行頭,就是戲班里的紀律和制度。一個演員如果不守行頭,沒有師傅愿意帶你,你就難出頭,也就無法演出。不守紀律,相當于砸自己的飯碗了。戲班的行頭是什么?演戲萬不能失場,言行舉止規(guī)矩,上臺時要放輕步伐,平日不能講粗口、偷竊、溝女(泡妞),一旦觸犯,就會被“銷炮”(解雇)。晚清民國時粵劇戲班,交通工具大都是坐船(畫艇),一只畫艇可容七八十人,戲箱、道具也放在船上。畫艇上地方窄仄,大家都很守規(guī)矩。布帳即鐵閘,蚊帳即木門。沒有得到允許,是不能隨隨便便掀人家布帳的。大佬館們有自己的小宿舍,更加不能去亂走動。

      即使到了后來小有名氣,王偉強的師父依然對他很嚴格,告訴他:做一世演員,就要做半世和尚!

      棍棒底下出伶人。京戲《清風亭》里一個右手握拐棍的姿勢,高了不行,低了也不行,后來成為角的葉盛長不知為這個動作挨了多少打。但葉盛長說:“挨打不冤。記得特別瓷實,一記就是五十年?!痹偃缛藗兂Uf的四大名旦里的程硯秋,他初登臺時,由于心理素質差,內心緊張到極點,一出場,上身就自動縮成一個團,左肩高,右肩低,場上扮相殊難看。通天教主王瑤卿說程硯秋多遍,程硯秋就是矯正不過來,因為已形成了心理定式。一次,程硯秋又要上臺演出,在上場門,王瑤卿早早在袖子里袖了把戒尺。在程登場前的瞬間,通天教主驀然抽出戒尺,對著程的右肩,狠狠劈下。程硯秋一驚,疼痛讓他左肩和右肩一下諧和了,不再肩高肩低了。這一戒尺,如佛家的當頭棒喝,一下讓他改掉了毛病,程硯秋的扮相最后才出彩了。

      王瑤卿說:“唱旦角的,講究戲的身份兒(即規(guī)矩),真得數(shù)他?!?/p>

      我不反對快樂學習法,而過去時代,師傅帶徒弟的這樣打戲的方式,比戲劇學校里的教學教出的人才多了。你看一下京劇里的富連成,看一下粵劇里的慶上元童子班,就可知道這種授徒的有效性。忽然覺得,孟子所說的“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就是打戲最好的宣言書。把這一段當成人的信仰支撐,它就會給你提供一種向上的力,一種在絕境中不屈從的精神的仰勢,一種精神的救贖。這就像進入了一種宗教的苦熬,這種苦熬是有價值的,它給了你別樣的眼睛看待血水里的付出,你不再把苦當作苦,而是看成墊高你的基石。我喜歡費希特在《人的使命》中說的“只有那宗教的眼睛才能深入?yún)⑽蛘嬲赖耐鯂薄?/p>

      而從事自己喜愛的藝術,無論唱戲、繪畫、寫作,都會讓你獲得一種宗教般的心理支撐,讓你度過這一段幽暗的時光。

      三、紅船子弟

      縱橫交錯的水流,什么都可給予,但除掉岸。

      天地莊周馬,江湖范蠡船。

      南船北馬,是不同的風情。寫粵劇,離不開寫紅船。紅船就是“戲船”,是粵劇伶人移動的水上的家,是戲班子的轉場工具。這些伶人吃在船上,睡在船上,也睡在風浪上飄搖中?;泟≈v究多,逢廟必拜,遇寺即跪,離寺廟近,就上岸燒香磕頭,遠的就將船停在碼頭隔空奏樂跪拜,那時,穿著各色戲裝的伶人步出船艙,在船頭朝著寺廟和神像的方向隔空跪拜。

      那時的戲班每到一處,照例只演九套戲(四日五夜),或十一套(五日六夜),每隔五天左右,戲班就得換一個地方演出,一年四季就是這樣往返穿梭于大小村鎮(zhèn)之間。這些船,既載著伶人戲班,又載著夢想。和岸,和戲棚戲臺,臺期與臺期之間銜接得就像齒輪,對那些伶人來說,岸也是一艘紅船,只不過是尺寸大一些而已,那也是人生航程中的船。

      他們一生,就是上了便再也下不了的船。

      舊時珠三角路上交通不便,橋少水多,并且,大部分村落與村落之間的路是田間小徑,搬運演出戲箱和道具,都是人工肩挑人扛,晴日尚好對付,但太陽炎熱毒辣時,也能曬皮燙肉,何況時有雨和風的加持,人與戲箱只有連滾帶爬在泥濘的道路上掙扎。于是船就是不二之選。一年四季,伶人和船,“東阡西陌,應接不暇,伶人終歲居巨舸中,以赴各鄉(xiāng)之招,不得休息”。

      現(xiàn)大英圖書館就藏有一幅外銷畫的粵劇紅船。畫中戲船船頭牌上寫有戲班的名稱“新新鳳”三字。清人筆記有個故事,就記載有“新新鳳”戲班一武生的文字,讓人感到江湖道義溫暖。

      清人顏嵩年《越臺雜記》載:

      福建人陳望坡是刑部侍郎,早年落魄江湖,食宿于珠江上的戲船,戲班里有一名武生人稱“大眼珠”,像漂母接濟韓信一樣接濟他。一年后,鄉(xiāng)試。陳望坡雖有滿腹才學,但沒盤纏赴考,感慨不已。他的異常舉止被“大眼珠”發(fā)覺,“大眼珠”將陳望坡之事告訴同伴,為他籌集白銀百兩。后來陳望坡中舉為官,“大眼珠”竟還不知。道光初年,陳望坡成為主管廣東刑獄事務的官員,剛到任,即尋找“大眼珠”下落。下面的差人以為他要報仇,便將“大眼珠”抓捕到官署等候發(fā)落。陳望坡聞訊,趕忙來見恩人。朱提是銀兩的代稱,就是贈白銀千兩,不讓“大眼珠”再辛苦演戲了,讓“大眼珠”脫班享清福去。

      粵劇伶人是闖江湖的底層人,對那些弱者常是天然抱著物傷其類的同情。江湖講的就是義氣,就是扶危濟困。

      比如尚小云,生性豪俠,以疏財仗義享名,就像舞臺上演繹的仗士一樣,只要有人向他告急,他都會慷慨相助,只要有人苦哈哈上門,識與不識凡有請求者,他亦不問原因,出手就給五塊大洋。舊年月一袋洋面才兩塊大洋,夠一個人吃數(shù)月的,因此,他有“尚五塊”的稱呼。江湖上,最講的就是江湖道義和江湖義氣,而梨園行內部最重的就是講情分。師徒情分、兄弟情分,這情義二字,不僅僅是人的道德規(guī)范,更是梨園運行的內在肌理,是顯規(guī)則,也是潛規(guī)則。在社會的叢林里,大家還是覺得江湖的規(guī)則更讓人信得過,也最溫暖。

      紅船到外演出,是要挑日子講規(guī)矩的。《舊時粵劇戲班的紅船》一文對此有詳細的描述:

      紅船班例,每年六月十九觀音誕那天,全行各班集中在黃沙八和會館,由各班之坐艙帶領自己之全班老倌,正印武生捧著“水牌”(黑底金字之班名招牌),棚面師傅鼓樂喧天,在全部拜完華光師傅之后,全班人馬浩浩蕩蕩的,由五軍虎捧著花紅雞,沿途鳴鑼響地,由會館行返紅船,將班牌懸掛于賬房之內,而這只雞則留在船中飼養(yǎng),如果養(yǎng)得肥大健壯,表示這年演出順境。這只雞除了作預卜吉兇外,還在觀音誕開新時,割點雞冠血點在班牌上。

      這只花紅公雞,除了割滴血點在班牌上作辟邪之外,還烹熟奉神。開班時又用另一只,年年如是。

      我們現(xiàn)在看,那些規(guī)矩和禁忌,其實就是對不可知的命運,對將來未來的恐懼,生怕人的一些舉止得罪了人類看不到的那些神明,怕他們降罪下來,那孱弱的人類是無法消受得了的。

      船是移動的陸地和家,陸地是不動的船,這些伶人,從這只船到另一只船,水把它們連接,生活和日子把它們連接。

      船,是跋涉所托,是伶人的依靠。

      船,是戲劇的交通,是百姓的喜怒哀樂虛擬而真實的觸點。

      紅船從廣州、從佛山駛出后,一年四季就漂蕩在江上、河上、湖上、海上,直到次年的六月初一散班,駛回廣州、佛山。在這一年的時間里,只是到年底的十二月二十日到大年三十晚,才返回廣州、佛山休息十天,回家團圓,而到了大年三十晚上,紅船又要出發(fā),趕赴新年的演出。

      一次有個紅船班到下四府的湛江演出,天當傍晚,二花面等幾個伶人從集鎮(zhèn)上買回一只碩大海龜,想燉湯吃肉。當二花面持刀近前,海龜露出哀求的目光,接著是悲傷的眼淚。這是一只母龜。正印花旦心軟了,說:“燉了它,大家只是滿足一時口腹之欲,說不定它肚子里還有生命,大家怎忍心殺它?放生吧?!庇谑?,大家將海龜抬著放生。到了海邊,從人們手中脫險的海龜一步一回頭,向這些善良的伶人們致意。

      紅船班在湛江演完,準備渡海到瓊州演出。當紅船駛向大海不久,風云變色,濤聳浪涌,船如風浪顛簸中的一張草紙,上下俯仰,時隱時沒,無法左右?!按晾?!”狂風巨浪中的伶人無計可施,只能在船艙磕頭禱告。當伶人們陷入絕境時,紅船卻安然無恙,一只海龜就在下面頂著紅船。最后大家認出了那只海龜,就是放生的那只……

      一條船,髹以紅色,是吉利,是意頭。家,本來是結束游蕩和飄逸的,但紅船這個家的日子有睡眠,就有了另一種含義。于是,和大多數(shù)人不一樣的家,漂泊的紅船就使人心里不大安定,于是就有了一些愿景埋在了里面,把船弄成紅色,趨利避害,在背井離鄉(xiāng)中,以錨為根,為了安頓,人們找到了家,并祈愿她安泰,這是最根本的真實。

      “滿船明月從此去,本是江湖寂寞人?!币蛔隽嫒?,半世和尚。戲臺上,出將入相,男歡女愛,而一入梨園,就像修行的和尚,梨園的清規(guī)戒律如一張網(wǎng),把伶人塑形梨園最怕成戲不成人,一個人品格不行,即使戲再好,也是禍害。

      和尚靠的是修行;伶人也是。半世的和尚,聽著就有了一種讓世界鴉雀無聲的人性的潔癖潔凈。

      四、優(yōu)不降

      清軍入關,新主以衣冠發(fā)型的強制性變易,來顯示自己的權力傲慢和征服。剃頭換服,頭發(fā)被看成一種統(tǒng)治者的降服文化符號,留發(fā)不留頭,漢家衣冠要變成滿洲袍子。一時間,血雨腥風,人頭滾滾,漢家的“全發(fā)綰結”成了生死大事。三百年后,我們在魯迅先生的文章里讀到,清末民初,頭發(fā)又成了一種生死大事,又來了別一種輪回。真是悲欣交集。

      舊時的中國人重視頭發(fā)。發(fā)根,發(fā)根,《說文解字》中許慎就將“發(fā)”解釋為“根”。在儒家文化里,就是把頭發(fā)與生命視為等一,于是就有曹操的馬踏麥田破壞農耕被懲罰要殺頭,于是曹操割發(fā)代首。

      留不留發(fā),成為漢族百姓“順逆”的標志。黃宗羲在《兩異人傳》中如是寫道:“自髡發(fā)令下,士之不忍受辱者,至死不悔。乃有謝絕世事,托跡深山窮谷者,又有活埋土室,不使聞于比屋者?!?/p>

      我們不得不佩服那些保有氣節(jié)的文人和伶人,他們在舞臺上保存了漢家的衣冠,無論清朝廷多么想叫明朝的記憶在人們頭腦里消失,但故國衣冠還是保存在一個個戲曲故事的搬演里,保存在舞臺上,于是出現(xiàn)了奇異的一幕,戲臺上戲臺下就有了兩個世界,就像是平行的時空:臺上,明朝衣冠;臺下,清朝發(fā)辮。

      天下降而伶人不降,這是我們民族曾有的一道風景。

      不但不降,粵劇里的血氣,使這些伶人穿著故國衣冠,呼嘯而起。

      于是就有了粵劇史上,也是中國戲曲史上唯一的衣著故國衣冠的戲子稱王。這不是舞臺上的表演,而是在粵劇戲班風儀班,擔任“二花面”的李文茂的舉義。

      生旦凈末丑,花面屬于凈角,就是京劇舞臺上的花臉?;泟》执蠡?、二花面,大花面多開白色臉譜,掛“滿胡”須,頭戴“相貂”帽,著重唱功,嗓音洪亮,富于穿透力,行內俗稱“鐵聲”。身段穩(wěn)重,強調功架表演,在劇中多扮演兇暴、奸險的反派人物。

      二花面多開紅色或彩色臉譜,掛“扎”須或“牙擦”須,穿文、武袖袍,在劇中多扮演粗獷、魯莽的正派人物。

      花面里的紅臉角色,忠義耿直讓人扼腕長嘆;白臉角色陰鷙奸詐,叫人咬牙切齒,而粗獷雄渾的霸腔直唱得山搖地動。若是小武戲,演員在臺上扎大靠、披蟒袍、戴頭盔,執(zhí)矛、持斧、握戟,起單腳、后趴虎、跳大翻。廣東大戲有別于北方戲種的“打真軍” ,那些真刀真槍,令臺下男女老少眼花繚亂,直呼過癮。

      李文茂出身梨園世家,精于技擊,是戲班中的“打武家”。他在《蘆花蕩》中演花面的張飛,豪氣、跋扈、可愛,“蛇矛丈八槍,橫挑馬上將”。

      他的舉義,是咸豐四年的那個五月。他在廣州近郊的佛嶺演出,因反抗未開鑼先收戲捐,與稅吏起了沖突,因長久壓抑,再也不堪盤剝,手起刀落,結果了稅吏,就用稅吏的人頭祭刀。

      在晚清時候,民生狀況,其影響最大者,水旱疾疫等天災而外,有三端焉:一曰戰(zhàn)亂,二曰捐稅,三曰官吏之剝削。

      李文茂舉義的導火索就是捐稅。如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這些伶人斷然不會拋卻身家性命,拼死一搏。舉義死,不舉義也死;繳稅死,不繳稅也死。于是就絕地以死求生。殺了稅吏,李文茂就將戲班中的演員分為三軍:小武、武生演員編為文虎軍,二花面等為猛虎軍,武打演員為飛虎軍,他自為三軍主帥。

      伶人們認為:反清,就要從恢復明代衣冠始。于是軍中武將作戰(zhàn)不僅穿那明朝戲服式樣的服裝,還勾畫臉譜,就把世間當成了一個修羅場,一方廣闊舞臺。后隊伍壯大,戲服不夠,于是就以紅巾扎頭,代替冠盔。李文茂身穿蟒袍甲胄的戲服,其他文官武將,也都是穿明代的戲服衣冠跟隨。

      一場大戲,在嶺南轟轟烈烈上演了。

      咸豐七年三月十五日,李文茂的大成軍占領了柳州城,像劉邦在漢中的約法三章,李文茂當年也發(fā)布了安民告示:

      平靖王李諭

      照得王師鎮(zhèn)柳,連克府州縣城。

      要救百姓水火,貪官財主殺清。

      大成國威遠振,大齊共享太平。

      而今又克慶府,特令唱戲酬神。

      王恩與民同樂,街巷晚頭通行。

      睇戲不準開賭,如違罪責非輕。

      盛典限行三日,打較滋事必懲。

      大成洪德三年十月十五日

      這告示今天仍保存在柳州市博物館。這個安民告示,是李文茂在柳州時發(fā)布的,“王師鎮(zhèn)柳”,目的是“要救百姓水火,貪官財主殺清”。通篇告示用粵劇里的口白押韻而成,用的也是廣府俗語。這是大成國的狂歡日,攻城略地之后,唱大戲慶祝,“王恩與民同樂,街巷晚頭通行”,并且“睇戲不準開賭,如違罪責非輕”。這個狂歡一連三天,人們不能在狂歡中渾水摸魚,尋釁滋事,那樣,大成國的鐵拳就會砸下來。

      當李文茂進柳州城以后,就把周家祠堂改成了“大成國王府”,然后稱“平靖王”。有了王府后,還在周家找了個丫鬟充了后宮,人稱“王娘”。不過這個后宮的娘娘不改底層本色,還是天天勞碌的命,拖著一對木板鞋去集市買菜,左鄰右舍也不把豆包當干糧,就喊她“大嫂”。那時的柳州就有民謠,“壯人不識寶,錯把王娘當大嫂”。

      戲如人生,人生如戲。即使審理案件,那些官員也是穿著戲服升堂上堂,時間一長,那腳受不了,于是就把高靴脫下,“當”一聲扔在公案之上,瀟灑的舉止之中,抬腳舉足之際,糾紛已解。

      李文茂以伶人舉義,問鼎天下,把戲臺上的出將入相,鬧他個天崩地裂,逼得那些清朝官員或投水或投環(huán),而他優(yōu)孟衣冠,“饒有海珠供采擷,競將紅豆作干戈”,率十萬之眾縱橫粵、桂、湘、黔數(shù)省,真的出將入相了。

      這種優(yōu)不降,或者優(yōu)不服的血統(tǒng),一直是中國伶人的血統(tǒng),王國維先生曾慨嘆:“吾中國之最不振者,莫戲曲若?!逼鋵崙蚯谋澈笫钦?,所謂的戲曲不振,那是統(tǒng)治者打壓之果。乾隆四十五年,大興文字獄的乾隆勒令各地總督查剿劇本,有“違礙字眼”者一律送繳,或毀或改。但伶人們一直在反抗,在“衣冠”上苦心保存,在“頭發(fā)”上苦心抱有。

      李文茂舉義失敗后,朝廷開始查封瓊花會館,解散粵劇戲班,禁演粵劇。那些紅船一時被勒令髹成黑色,那些大鑼小鑼,好像從交織如雨的緊密中,突然啞口了,息聲了。粵劇一時滅頂。

      反骨是壓抑不下的,從攤手五到李文茂還有晚清的志士班,這些都是清朝廷嫉恨的。朝廷可以用戲劇宣揚忠孝節(jié)義禮義廉恥,一些不降不服的伶人,也可用戲劇埋藏自己的不合作不折從的理想,這就如暗夜里的爝火,雖微弱,但以自己的熱血為膏,不諂媚、不屈服,如魯迅所言,在黑暗里發(fā)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

      五、男旦勾鼻章

      舞臺上,一個女人,千嬌百媚,楚楚動人,她常常與英雄好漢、帝王將相、才子和書生相對,平衡了舞臺,豐富了藝術。

      端莊的杜麗娘,富麗的楊貴妃,知書的鶯鶯,美貌的西施,烈性的虞姬與杜十娘,還有武藝在身的穆桂英,忠貞不渝的王寶釧,活潑可愛的紅娘,女扮男裝的花木蘭、祝英臺,這一系列的女性,給人以極大的審美享受。

      乾旦坤生,是中國傳統(tǒng)戲劇特有的藝術存在。乾坤正位即天地陰陽男女,乾旦卻由男性飾演旦行女性,坤生即由女性飾演生行男性。

      三島由紀夫有小說《旦角》,就寫了男子佐野川萬菊在歌舞伎里扮演女形身。小說中寫道:“這是一種將人的一切感情經(jīng)過女性化表演加以過濾的才能。只有這樣,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旦角,不過現(xiàn)代卻很少見了。這是某種特殊纖巧的樂器的音色,不是普通樂器附加弱音器而獲得的,也不是單憑胡亂模仿女人而能做到的?!?/p>

      旦角,有將人的一切感情經(jīng)過女性化表演加以過濾的才能?!疤K三離了,洪洞縣。將身來在,大街前。”這是戲曲《玉堂春》中最為人所熟知的一句詞,這也是京劇中旦角的開蒙曲。

      戲曲中的生、旦、凈、末、丑的旦角中,也有很多的細分,如分為青衣、花旦、彩旦、刀馬旦、花衫等。

      粵劇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和京劇一樣,不僅有男花旦,而且只有男花旦?;泟≡诿駠鴷r期的1933年以前都是禁止男女合班的,清末民初的那些著名的粵劇戲班,如人壽年、祝華年、??的甑染鶠榍逡簧娜邪唷?/p>

      于是,那些劇中的女性角色,就由男人扮演了。

      就如京戲里的四大名旦梅蘭芳、程硯秋、尚小云、荀慧生,這些由男人扮演的女性活色生香在舞臺之上,男旦超人的技藝不輸女性。王瑤卿曾給四大名旦一字評:梅“樣”,程“唱”,荀“浪”,尚“棒”。極致的美常常是雌雄一體的,帶有英氣的美女,面目柔和的俊男,斷臂的維納斯,神秘的蒙娜麗莎,懂女人的恰恰是男人,而有時候女人化也是男人的極致。

      在晚清時候,粵劇也有七大花旦之說:勾鼻章,仙花發(fā),美人昌,大家廣,白蛇森,蛇王蘇,扎腳文。

      我們現(xiàn)在只說七大花旦之首的勾鼻章,粵劇史上,一個為粵劇起死回生的關鍵人物。

      李文茂舉義失敗,清廷遷怒粵劇藝人,捕殺伶人,紅船變成黑船。歐陽予倩說:

      清朝總督葉名琛在廣東進行了很殘酷的屠殺,株連喪命的近百萬,殺的很多 同時把廣州和佛山的瓊花會館一齊毀掉,禁止本地班演 出。廣東伶工為著生活,有時到街頭巷尾露天演出也被干涉,甚至被拿辦;有的便在衣服上寫“借衣乞食”四個字,各處游行表演借謀一飽。

      粵劇一時瀕于滅絕,藝人或隱匿鄉(xiāng)下,或流落海外,頑強地保留著粵劇的一線法脈。當時間漸漸流逝,清廷稍稍松弛之時,到了后來,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于是花旦勾鼻章就出場了。勾鼻章本名何章,活動在清道光至民國初年,因擅演花旦,而得“花旦章”之名,又因鼻梁高挺,而得以“勾鼻章”的名號行世。

      何章少時為著名琵琶演奏家何博眾的童仆。何博眾以“十指琵琶”彈奏的絕活飲譽嶺南,廣東音樂里的名曲《雨打芭蕉》《餓馬搖鈴》《賽龍奪錦》都融入了他最初的創(chuàng)作。從小何章跟隨一個大師學藝,高起點的藝術啟蒙,為他后來成為粵劇里的名花旦布下了引子。

      同治年間,時任兩廣總督、鎮(zhèn)粵將軍的瑞麟舉行堂戲,就請花旦勾鼻章和武生(鄺)新華、小武崩牙啟、小生師爺倫等一班伶人,到總督署轅門內演戲賀壽。

      瑞麟是慈禧娘家的族叔,深得太后的賞識重用,在粵任職長達九年,病死任上,目前在廣東各地還能看到瑞麟的很多書法題刻。

      在瑞麟府上演《太白和番》時,就是李白醉寫嚇蠻書,飾演李白的是新華,飾演貴妃的是勾鼻章。勾鼻章站在幕后,一曲婉轉流水般的唱腔傳出,還沒見人,那女性的溫柔就如溪水逶迤而至,接著緩步走向前臺,仿佛是在云端踩著臺步。

      花旦章一登臺亮相,姿色冠代,肌膚嬌嫩豐腴,白皙風雅,云想衣裳花想容,回眸傳情,六宮粉黛頓時失色。

      堂會上,勾鼻章如一道光,刺中了瑞麟,勾鼻章的扮相容貌酷似瑞麟早逝的女兒。

      于是戲罷,瑞麟就收勾鼻章為義女。有人說這堂會是瑞麟為母親祝壽,瑞麟母親收勾鼻章為義女,但經(jīng)有心人考證,督粵時瑞麟母親早已過世,瑞麟已是暮年,收義女,是合情理的事情。

      那些在底層掙扎的伶人,無論男女,哪個不想有個貴人青眼相加,找個臺階呢?電影《霸王別姬》里面的袁四爺,看到程蝶衣舞臺上的“虞姬”和“楊貴妃”,一下子動心了,就想栽培程蝶衣了。

      那怎樣栽培呢?地位的尊卑,給予、接受與索取,情與欲,都包含在內了。

      藝人走紅要靠依托,依托金錢,依托權勢,依托人脈,而瑞麟對勾鼻章的栽培,將其收為義女,可詮釋的空間也多多了。

      同治七年,瑞麟奏請清廷粵劇解禁。這是一個重要節(jié)點,這之后廣州建成“吉慶公所”繼承佛山被毀的“瓊花會館”。這之后在清光緒八年,在廣州黃沙建起了廣東粵劇行會“八和會館”,從此“八和會館”延綿至今。

      “勾鼻章”的乾旦成為了粵劇解禁的功臣。在過去,乾旦是被家族視為“傷風敗俗”的下九流,不能進祠堂分祭奉祖先的“胙肉”?;泟〗饨?,鄉(xiāng)人一下子就重新接受瑞麟的干女兒了。祠堂可以進,胙肉是兩份。

      旦角以女性為務,性別角色的轉換,是頗不容易的。程硯秋在他《日記》里反思過這種痛苦,我們看他后來吃得那么肥壯,就覺得這是對舞臺上的女性角色的一種抵抗。三島由紀夫的小說《旦角》寫:

      旦角以色為本。天生麗質之旦角,若不精心調理也將褪色。若不真心溫柔,就將矯揉造作,因而,平生不以女子之身生活,哪成出色旦角。身為男子,須知登上舞臺表演此乃女子關鍵所在。因此,日常至關重要。切記切記……千真萬確。萬菊的日常也是貫穿女人用語、女人動作的。當舞臺上的旦角的火焰,向同樣是虛構的延長的日常的女人生活之河慢慢融化時,倘若萬菊的日常是男人,那么,河流就會斷絕,夢幻與現(xiàn)實就將被一扇大殺風景的厚門隔開。虛構的日常支撐著虛構的舞臺,增山認為那才叫旦角。唯有旦角才是夢幻和現(xiàn)實的亂倫之交而生下的兒子。

      旦角是夢幻和現(xiàn)實的亂倫之交而生下的兒子,這是一種異常之美。我們回顧粵劇的歷程,不能不感佩勾鼻章關鍵時刻的關鍵作用,以男子身、女兒態(tài),淺笑著,悲壯著,為粵劇打開了一道生生之門。

      這是乾旦,獨異。在舞臺上,一個蝴蝶招展的男人,以自己的女性的柔軟,軟化了禁令。讓人忽然覺得,這樣的人性的柔軟,恰是鐵血與冷漠的補充與校正。

      六、這里也有《武家坡》

      每當聽到《武家坡》里的“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內心總有一種英雄不死只是慢慢凋零的滄桑。時空,最是折磨世間人。少年的子弟、紅粉的佳人,怎耐得住春花秋月;夏炎冬霜,怎耐得住世間的人事折磨攢擊?江湖不老,老的是少年子弟;紅粉不老,老的只是星星雙鬢。

      皮黃戲里的《武家坡》,在粵劇里改了名字,叫《平貴回窯》;皮黃戲里的《四郎探母》,在粵劇里,改了名字叫《四郎回營》。但這兩出戲,在第一代賣豬仔或者逃難或者求生路上,下南洋到美洲修鐵路、淘金的廣府人心中,更是有著別種的解讀和滋味。

      早在明朝中期,葡萄牙人就已經(jīng)在澳門販運華人,送他們赴歐洲、美洲、南洋各國做苦力,俗稱“賣豬崽”,這些豬崽大都是講粵語的廣府人。

      廣府人走到哪里,就會把自己家鄉(xiāng)的歌舞戲劇帶到哪里。隨著廣東人移居海外的日漸增多,粵劇也就逐漸流傳到那些華人的居留地去。世界各地凡有粵籍華人的地方,幾乎都有粵劇的演出。當時有個流行說法:凡有華人的地方就有粵??;凡有海水流到的地方,即有粵劇的演唱。

      清末有記者寫的海外《觀戲記》里說:“廣東之人愛其國風,所至莫不攜之。故有廣東人足跡,即有廣東人戲班,海外萬埠,相隔萬里,亦如在廣東之祖家焉?!睆V東人猶如猶太人,雖四散各地,卻頑強地保留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和生活方式,保持自己的信仰系統(tǒng)和語言系統(tǒng),不改的是家國情懷。舊時被賣到國外的豬崽,他們的語言,讓他們成為一種洋人文化里的語言孤島,他們“衣廣東之衣,食廣東之食,言廣東之言,用廣東之器具。舉飲食玩好,服飾器用,無一不遠來自廣東;聲音笑貌,性情行為,心腸見識,起居嗜好,無一不如在廣東焉”。

      粵劇還是故國的道德世界道德倫理,“凡書生必落難,凡和尚必淫,凡小姐必多情,凡盜首必俠,凡師爺必扭計,凡仆必忠義,凡公子必花,凡官必貪贓,凡君主必昏庸好色,凡太師必奸,凡貴妃必奸險弄權,凡后母必毒”。這些評價和橋段,讓我們感到,海外粵劇還是繼續(xù)扮演故國歷史上的那些忠臣良將、節(jié)婦烈女,仍然在教化,粵劇就有了一種維護社會秩序和倫理道德的功用。

      第一代的那些豬崽想家了,就聽《平貴回窯》。老了老了實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寶釧。聽著王寶釧,就熱淚出來,想到自己的妻子為了等丈夫歸來,寒窯里苦守十八年,這是我們民族戲劇里塑造出的人格偶像。在她和無數(shù)的王寶釧身上,道出了人的堅韌與堅守,對諾言踐行,信守夫妻之間的約定,于是就有了她們對愛的忠貞,苦了自己老了自己,在無望的等待里,讓容顏剝落。數(shù)百年來,王寶釧一直活著,活在各個劇種里。這樣的王寶釧,在粵劇海外的那些豬崽們心中尤其受歡迎。我覺得,核心的詞就是一個:等待。等待自己發(fā)達,等待自己衣錦還鄉(xiāng)。人的生命的本質,何嘗不是一種等待?等待給了人前行的力量,等待就是夜半時分夢的幻想,等待也成了安慰,成了盡頭與期盼,也成了執(zhí)念,等待那一頭,那一頭也在等待。

      而那些離家在外的廣府人想聽的熱門劇目還有《四郎回營》。楊四郎流落北國一十五載,突然聽到年邁的老母親佘老太君押送糧草到兩軍對壘的陣前,思母心切的楊四郎,有了千載難逢的這樣一個機會,回宋營去探望母親。這一晚,時間是壓縮的,也是伸展的。十五年,只一夜,從坐宮到盜令箭,到見母,只是幾更天的工夫。但人世滄桑,往來古今,悲歡離合,就像《玉簪記·秋江小桃紅》:“秋江一望淚潸潸,怕向那孤篷看也,這別離中生出一種苦難言,恨拆散在霎時間,都只為心兒里,眼兒邊,血兒流……”

      哦,一十五年了。愧疚,無奈。左右失據(jù)。母親一天天老去。見了,也許是最后一面;不見,那最后的一面就是十五年前的記憶。于是楊四郎為求得公主的理解,就有了敘述家世的一段慢板:

      提起了家鄉(xiāng)事好不慘傷!那一年保宋王五臺還愿,潘仁美那奸賊放駕番邦。你父親擺下了雙龍筵宴,父子們八賢將赴會沙灘。我大哥假宋王長槍命喪,你父親袖劍下曾把命亡。我本是楊……

      多少年在番邦隱忍,更名改姓,過著兩面人生活,“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淺水龍,困在了沙灘……”當那些也流落異邦的豬崽們聽到這樣的唱詞,想那些楊家人一門忠烈,父兄陣亡,自己被俘娶了番邦公主,在異域北國忍辱偷生十五載,雖有鐵鏡公主的善良體貼,番邦的異鄉(xiāng)早成了故鄉(xiāng),但兒念娘的那種撕心裂肺,咫尺天涯的痛攪得楊四郎的靈魂不得安寧,那豬崽們就是一個個的楊四郎,雖沒有鐵鏡公主可傾訴。在政治正確,“漢賊不兩立”的夾縫中,在愛情和親情的掙扎里,個人與家國、生與死、忠與叛,流落十五年的四郎跪在地上,跪在母親面前失聲悲抑:“千拜萬拜,贖不過兒的罪來……”

      這時,那些豬崽們在劇場戲院,在工地,在修筑的鐵道旁,已是抽泣,失聲,號啕,已是老淚縱橫,捶胸頓足。

      多少人是在廟會上、田野里被人騙去,擄掠賣為豬崽,此后的命運,交付了大海,交付了異鄉(xiāng),輾轉流離。何止十五年,乃至終生,都沒能回返到家,也沒有來得及向母親道別,更談不上回故土探望,他們缺的,就是在母親面前的一跪。

      豬崽們看一次《四郎回營》,就是一次還鄉(xiāng),就是和母親的一次見面、一次道別,也是和故鄉(xiāng)的見面和道別,每次都是情感的療愈,靈魂的撫慰。

      一場戲,一句唱詞,都有著故鄉(xiāng)的信息和蘊含。粵劇正在把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勾連,那些舞臺上,那些現(xiàn)實中,人和歷史都在苦熬……

      是這些戲劇,為舊時那些背井離鄉(xiāng)者,找出了自己經(jīng)歷的那些苦難、那些孤獨,自己說不出來的,舞臺上的戲都給說出來了,那些痛苦,自己只是感覺沒有清晰的形態(tài)的,舞臺上給明確敘述了。那些豬崽們,在王寶釧、在楊四郎的經(jīng)歷中,看出了自己的家,也認領了自己的命,認領了那些遺憾?!笆四昀狭送鯇氣A”,何止是女人,這也是豬崽們的生命的逝去;“千拜萬拜,贖不過兒的罪來”這樣的痛,在舞臺上給豬崽們說出了,稍微解脫了一些,這是傷口處,也是粵劇的包扎處,是潰爛之處,也是靈魂創(chuàng)可貼。

      粵劇,是在異鄉(xiāng),為這些流落的人建造了一個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就是在時間上的傳承祖籍地,族譜上、祠堂里,一代代清晰發(fā)展脈絡的生活空間。對于海外的廣府人來說,故鄉(xiāng)指的是講粵語會煲湯聽粵劇的那群人。在南洋,在美洲、澳洲,無論是在西班牙、英國、美國等哪國人治下,這總是在異鄉(xiāng),在蟹形文字包圍下,粵劇傳承的仍然是家鄉(xiāng)故國的風俗:神,還是家鄉(xiāng)的神;廟,依然是家鄉(xiāng)的廟;戲,一律是家鄉(xiāng)的戲。

      粵劇,或者說一些藝術,讓一些人在這些藝術表現(xiàn)里,找到了同類,也找到了知音,找到了宣泄。原來大家的痛苦和歡樂是可以共情的,是可以說出唱出的。于是一個個無力的個體,就有了文化的歸屬、心理的歸屬。有人說,人本是隨地亂滾的散落的珠子,文化就是那根細絲,柔軟而堅韌,是它將珠子穿起來成為社會。是的,粵劇就是那根細絲,柔軟而又強韌。我們看舞臺上,四郎把年邁的老母親扶到座位上,緩緩地跪下來,給母親磕了三個頭:

      一下……

      兩下……

      三下……

      配合著這三個響頭的,是三聲鑼。這種本該喜慶的母子見面,就有了一種歷史的悲愴,一種錐心,那一聲一聲再一聲的鑼,哪一聲不是歷史倉皇的淚滴啊,哪一聲不是歷史的重錘,愴然而涕下?。?/p>

      粵劇在海外,不只是廣府人的精神家園,粵劇的傳播,遠比梅蘭芳到美國演出京劇要早得多?;泟≡隈R克·吐溫時代,就引起了馬克·吐溫的注意。那是在三藩市,《晚清華洋錄》里記載了李致祥與馬克·吐溫關于粵劇的交往。馬克·吐溫十分好奇中國人與中國戲,李致祥告訴他:“中國人自唐朝起便已有戲劇,至今已超過一千年了,而且人人愛看,今天晚上就有一出戲很值得看。那是一套傳統(tǒng)大戲?!?/p>

      “那我們一定要去了。我很想看看那些戲服和臉譜。”

      粵劇是橋梁,是文化,也是溝通?;泟〉纳婺芰?,即是廣府人的生存能力,粵劇是他們的心靈,也是他們的日常,這是他們愛生活的一種態(tài)度,也是他們的審美高度。

      七、正喺一色杏花香十里,狀元歸馬走如飛

      粵劇《仕林祭塔》的“祭壇腔”在民國曾風靡上海三十年。

      戲劇要跑碼頭。這戲曲的大碼頭就是上海。一個伶人如果沒有登臺上海的經(jīng)歷,那是殘缺的?;泟〕撕M飧郯模途﹦?、秦腔、川劇、黃梅戲等一樣,也須到上海鍍一層外灘的金色,在上海灘立定了腳跟有了名聲,在外埠就可以振衣作響,周行天下。

      1843年上海開埠,當時上海各大洋行的買辦和通事多為粵人,太古洋行的鄭觀應、怡和洋行的唐廷樞,還有寶順洋行的徐潤等,無一不是;連一些“細崽”“西崽”等也是粵人,當時一個外國商人說:“我的童仆是個廣東人,他從一個掌柜那里聽聞某個買辦職員的消息,他也是廣東人;后者的消息從東門旁的老銀號老板處得知,他是個廣東人;這個廣東商人的消息乃從城內另一個廣東人那里聽來的,那個廣東人是三合會的成員?!睙o論官府商界,還是江湖,粵人粵語都是強勢,于是,粵劇登陸上海是自然的。海上漱石生的《海上繁華夢》第二十回有:“二人說說笑笑,猛然間,一陣的鈸聲怪響,震得人兩耳欲聾。卻原來燈彩旁邊,有一班廣東唱班唱起曲來,那大鈸比大鑼還大,擊得聒耳亂鳴……”《海上繁華夢》是晚清著名的諷刺小說,寫了自道光二十六年上海開埠通商,洋場十里中,朝朝弦管,暮暮笙歌,對了解那個時代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具有形象性的認識價值。

      在1910—1930年代,粵劇風行上海三十年。粵劇除掉江湖十八本的傳統(tǒng)劇目,還敢創(chuàng)新,擔承揭露清廷黑暗、批判罪惡以圖喚醒天下的責任,看那些演出劇目就可明白一二:《洪秀全》《維新求實學》《責女染自由》《張文祥刺馬》《沙三少殺譚仁》《莫如我》《女偵探游湖》《新婦不落家》《秋女士東洋游學》《秋瑾女學堂開幕》《番禺縣濫用非刑》《拿破侖》《還我河山》《溫生財刺孚琦》《安重根刺伊藤》《愛國是農夫》等,這和《秦香蓮》《打金枝》《鎖五龍》《蘆花蕩》完全兩樣。

      粵劇直面現(xiàn)實人生,敢為天下先。“在滿布銅臭的大都市中,突然要展開一種冒險的嘗試,要跟一種根深蒂固的舊勢力搏擊,如其沒有相當?shù)臏蕚?,充分的實力,是難以開始的?!边@“是為新學志士獻身舞臺之嚆矢,粵人通稱新劇團為‘志士班’,示與舊式戲班有別”?!按朔N劇團咸對腐敗官僚極嬉笑怒罵之能事,卒能引起人心趨向于革命排滿之大道。”因為上海有外國人租界的特殊的區(qū)域優(yōu)勢,志士班的這些劇目在租界內的舞臺演出,鑼鼓喧天,口號遍地,清政府也奈何不得。

      晚清民國上海的娛樂界的C位都是清一色的廣東人,如胡蝶、阮玲玉。當粵劇“群芳艷影”戲班花旦李雪芳在1919年首次亮相滬上時,即一鳴驚人。這在佛山人編撰的《李雪芳》一書中可看到當時連老新黨康有為都出來捧場的盛況,上面載有:雪芳初次到申之時,南??涤袨椋瑸闀反笾姘鬃?,極龍蛇飛舞之妙,臺主以南海寵錫倍加,異常感激。為精即其字,印刷萬張,彩色煊爛,炫人眼簾,命張諸通衢,一時李雪芳之芳名,萬人爭稱,識與不識,皆贊書法之妙,而雪芳之聲名,亦從此雀起焉。

      康有為且給李雪芳“加尊號曰雪艷親王”,儼然是皇族一脈??凳ト耸悄虾H?,李雪芳也是南海人,自然,康圣人的書法就為自己的小同鄉(xiāng)打起了廣告。利用康圣人的名頭,戲院就把康有為的書法印刷數(shù)萬張,張貼各大交通要道,一時伶人霓裳羽衣,一時圣人龍蛇飛舞。老師在上,梁啟超也筆墨伺候,用鼓動的戲評在報紙上刊發(fā),把李雪芳與梅蘭芳并列,“北梅南雪”,雪中梅花,分外妖嬈。

      李雪芳1898年生于廣州西關,祖籍南海樵山,母親衛(wèi)氏出生廣東番禺世家,長于書畫,李雪芳幼年跟隨母親,“雖未學,亦解文翰”。

      李雪芳的代表作是《仕林祭塔》,她獨創(chuàng)“祭塔腔”,用一段反二黃慢板的唱腔,表達白素貞被壓雷峰塔下十六年之后,忽然得知兒子許仕林高中狀元時悲喜交集的激動心情。徐慕云曾說:“余一夕聆其《仕林祭塔》,李唱大段反線(即皮黃劇之反二黃),襯以幽雅柔媚之粵胡、木鼓、砸琴等樂具,備極悅耳。惟一聞鑼鐃之音,又覺震耳欲聾。雅俗之判,相差不啻霄壤矣。時當二十年前,粵劇猶未為國人所注意?!?/p>

      就像羅嬰公捧程硯秋,嶺南大詞人陳洵(字述叔,號海綃)陳海綃對李雪芳也是傾其所有追捧。李雪芳于1918年秋在廣州最負盛名的海珠戲院上演《仕林祭塔》,在劇中飾演白娘子。陳洵即于此時初識李雪芳,他對李一見傾心,當即賦詞一闋《六幺令》相贈:“點茵殘絮,梨苑幽芳歇。愔愔燕飛簾戶,飄渺驚鴻絕。中座箏弦似語,過眼花風掣。清游爛楫。相逢曲水,心字羅衣繡重葉?!?/p>

      后親昵地稱李雪芳為雪娘,當時陳洵每次聽戲都“攜酒飯與俱,當雪芳搴簾出場,述叔持觴浮一大白,叫好者久之”。即使天當大雨,為了聽李雪芳,“雖值夏天西江水大,街巷水浸盈尺,猶涉水不顧也”。陳洵為李雪芳寫下了大量詩詞,李雪芳去上海之前,陳洵送到渡頭,碼頭揮手相別之際,陳洵“寫詞十余闕以贈……皆精心刻意之制”。

      雪芳帶著陳洵的十首詞到上海,然后交付報館,而在戲園門前則高懸花額,書“北梅南雪兩芬芳”,并將陳洵的詩詞掛在兩側。當時滬上名家朱孝臧讀到陳洵的詞,大贊:“并世詞流,惟況夔笙可以抗手乎,吾幾失述叔矣?!辟珞霞礇r周頤,晚清著名詞家。朱孝臧將這些詩詞抄錄下來,帶給況周頤。況周頤是當時的詞壇祭酒,《蕙風詞話》的作者,開始他對海綃詞不屑,視如敝履,一讀大驚,“始知南國尚有人在”。

      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為李雪芳寫下《雪娘曲》贈佳人,況周頤看了李雪芳的《陳姑追舟》贊雪芳“一聲一容,自然妙造,故能芬芳悱惻,回腸蕩氣,乃至沆瀣乎性靈,非飾貌矜情者可同日而語矣”,于是寫下《八聲甘州》贈李雪芳:

      裊珠歌不斷是傷心,苕苕入行云。費低徊欲絕,消除無那,省識花真。檀板一聲催徹,離合跡都陳。翠霧重煙外,蛾月長顰。對影瓊芳雪艷,悄東風紅豆,觸撥愁根。忍人天戀盡,滿目更濃春。賺春衫、無端雙淚,暗自驚、猶有未銷魂。天涯路、覽江山秀,容易逢君。

      這詞寫雪芳的聲入行云,時時觸動人的傷心處,讓人徘徊,無法消除??粗┓嫉陌缪荩腿绱喝占t豆,惹得人扎下了愁根。

      “天涯路、覽江山秀,容易逢君”,這詞收入《餐櫻詞》內,現(xiàn)藏上海圖書館,給后人留下粵劇史上濃重的一筆。

      李雪芳后于1923年嫁人息影,這位顛倒婦女、迷惑男生的女伶,自此成為粵劇界的一個時時被人提起的傳奇。嫁人前,李雪芳回廣州見了陳洵最后一面。那是一種怎樣的場面?面對一個對自己的演藝生涯不遺余力的異性知己,如父如兄,也有男女的愛戀。梁上的燕是成雙的,而到了明天,兩人世間卻天涯一方,名花出嫁,往后只有寂寞來安慰波濤洶涌的寂寞吧。海綃有《更漏子》一詞記錄了當時的心緒:“落花時,風景好。惆悵識音人老。弦欲語,座無言。滿堂沉麝煙。傷心面,歸來見。惟有畫梁雙燕。將寂寞,慰飄零。相逢江海情?!?/p>

      “傷心面,歸來見”,為陳洵的《海綃詞》做箋的劉斯翰評此首《更漏子》曰:“感慨深沉,悵恨無極,千言萬語,欲說還休,乃化為此四十六字,可謂‘重拙大’矣。自古《更漏子》能為此者未數(shù)見也?!边@是知音詞,也是斷腸詞,是對曾有過的生命和靈魂的彼此嵌入的深沉的留證。

      李雪芳息影了,海綃也“惆悵識音人老”,正如《牡丹亭》所寫“我一生愛好是天然”,粵劇,把他們彼此的人生發(fā)揮到了燦爛,對粵劇也是因性而生情,粵劇才是他們生而死、死而生的鐘愛。李雪芳除掉《仕林祭塔》風靡,還有《黛玉葬花》甚是流傳,當時有諺:不知李雪芳,不算見識廣;不聽葬花曲,不算曉音樂。李雪芳的戲裝照在春節(jié)時曾被制作成年畫掛進萬千煙火人家,這是粵劇被人們當作神一樣供奉的時刻。

      八、一時瑜亮

      20世紀30年代、40年代,是粵劇發(fā)展史上的最輝煌時期,這時候,粵劇的天空好似一下子變得遼闊,天幕遼遠,群星奕奕,星漢燦爛,涌現(xiàn)出了薛(覺先)、馬(師曾)、白(駒榮)、廖(俠懷)、桂(名揚)五大表演藝術流派,爭奇斗艷,各美其美。而其中最讓人稱道的就是薛馬爭雄的十年。

      馬師曾的兒子馬鼎盛曾有一段文字評價:“余生也晚,20世紀30年代令省港戲迷如癡如醉的‘薛馬爭雄’盛況,馬鼎盛只能從歷史文獻浮光掠影地一瞥。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戲臺可沒有什么第一第二,在商業(yè)社會,贏家花團錦筷,輸家如棄敝履。我看當年在同行致國之中爭取生存空間時,馬師曾抱著你死我活的心態(tài)迎戰(zhàn)薛覺先,可想而知薛老逵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最大的贏家自然是觀眾,不但香港的馬迷大絕眼福,連廣州和珠三角的要劇發(fā)燒友也擁到香港參與盛會。同‘播種龍種,收荻跳蚤’恰恰相反,兩位粵劇大老倌唱對臺戲的初心未必那么高尚,結果卻是斗出一頁文化盛宴的歷史?!?/p>

      我覺得這段話是貼近歷史和人性的洞見。古羅馬人說,一匹馬如果沒有另一匹馬緊緊追趕并要超過它,就永遠不會疾馳飛奔。這讓人想到程硯秋與梅蘭芳,二人雖是師徒,但明里暗里是拿著勁比拼的,只是風度人格沒有那么多的不堪。人們說梅是蘭,程是菊。他們的爭奇斗艷就是天生宿命的,程硯秋初登臺,他的貴人羅癭公有詩寫出了梅與程二人的同與不同:“除卻梅郎無此才,城東車馬為君來。笑余計日忙何事,看罷秋花又看梅。”

      英雄之間,高手過招,是有著惺惺相惜和競爭快感的,沒有對手反而寂寞。

      薛覺先和馬師曾都出身于順德的世家,都有著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的修養(yǎng)。薛覺先被觀眾稱為“萬能老倌”,他雖非科班,但他通過自己的刻苦訓練和才分,能勝任粵劇舞臺上任何一個行當角色。與溫文爾雅的薛覺先相比,馬師曾更激進,更張揚。

      薛覺先創(chuàng)制的“薛腔”,影響至今,法脈不斷;馬師曾創(chuàng)制了符合自己的嗓音特點的“乞兒喉”,那是融入方言俗語,半唱半白,頓挫分明,邈遠悠揚,自然活潑的馬腔。

      一個伶人要成為大師和藝術家,那修為絕不只是在舞臺,一個大師的養(yǎng)成就是文化的養(yǎng)成,是一種精神性的綜合和水準。你看梅蘭芳與繪畫。中國畫講究傳神寫照,梅從繪畫中領悟到很多東西。中國畫里的那種虛實、簡繁、疏密,那種布局和構圖,均與舞臺表演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梅蘭芳一有時間就演習觀摩繪畫,結交畫家,在提高畫藝的同時,也豐富自己、完善自己,汲取繪畫之泉助力舞臺表演藝術。

      我們還要說到薛覺先的舊體詩,從這些詩歌里,你就看到了一個大師的精神高度和藝術品位,這在民國那些伶人里絕對是一流的水準。他有一組包含六十多首詩的七絕組詩《四省之行紀事詩》,內容廣博,情感豐沛。

      在《紀事詩》開篇,薛覺先有段文字介紹:“一九四一年秋,余率覺生聲劇團同人,經(jīng)廣州灣(即現(xiàn)在的湛江)進入內地,返回戰(zhàn)時大后方服務,歷時四載,行經(jīng)粵桂湖滇四省區(qū),所歷所見,觀感一新,工余得暇,錄為紀事詩以志此行之鱗爪。復員后檢查陳稿,得六十余箋,重讀之下,雖然意鈍筆挫,漫不成章,但因世事滄桑,亦彌覺其有諫果回甘之味也?!?/p>

      組詩的第一即是:“國魂五月暗相招,坐困重關一水遙。誤就虛名羈絆苦,鬼門生出寸金橋?!?/p>

      薛氏自注:“日寇發(fā)動太平洋戰(zhàn)爭,十八天作戰(zhàn)后,香港失陷,全港同胞頓時陷于重重恐怖威脅之處境。因在劇壇薄有虛名,故被敵人監(jiān)視更為嚴密。一切行動失卻自由,身在陷區(qū),心存故國……羈絆于港土者達五月之久,始得賄買航證,離港赴澳,轉廣州灣。抵灣后,刊出‘脫離敵寇羈絆返國服務啟事’,更招敵酋之怒,曾派射手十六人,追蹤至赤坎,屢誘余出,欲乘機射死,幸得當?shù)刂臼孔o送,夜入寸金橋,開始踏入祖國原野,呼吸自由空氣?!?/p>

      那時,日本人占領香港,薛覺先困在香港,他不愿事敵,就思謀如何逃身。一次,他帶團赴澳門演出《王昭君》《紅娘》《胡不歸》等。等到演出《胡不歸》這戲的當晚,薛覺先還是一如往常,擔演的主角文萍生照例出場,一招一式,精彩絕倫,等到了戲的后半段,他的這個角色由另一個伶人擔綱,他“金蟬脫殼”化裝逃離劇場,登船潛到廣州灣,中間幾生幾死,險遭射殺……

      薛覺先的這組詩,是詩史,記錄了他的辛苦遭逢,記錄了他的演劇生涯。薛覺先的詩,是他藝術心靈的記錄,觀察體驗,情感,藝術的審美趣味一一呈現(xiàn)。從薛覺先的舊體詩,我想到了,馬師曾,一代名伶、藝術大師,更是一個詩人、一個深具詩人氣質的戲劇家。他有一首自傳體的五言詩《和我生君》:

      忝生書香家,惜我未嘗學。

      讀史論連橫,亦知悲六國。

      我在十齡時,侍祖游楚鄂。

      旦夕授詩書,說論才初作。

      老城凋謝后,家道遂中落。

      孤身走南洋,往事憶如昨。

      學業(yè)既無成,轉而學弦索。

      雖未負微名,撫躬猶自炸。

      不能繼書香,父母我怒犖。

      長跪涕沾衣,始得親稍諾。

      猶言彭澤宰,五斗不屑博。

      菽水可承歡,多金心未獲。

      世人輕優(yōu)伶,子今不我薄!

      豈言六藝中,首要在禮樂?

      何敢趨下流,端人自諤諤。

      這首詩是自傳,記敘馬的心路歷程,書香門第,中道淪落,書香不繼,轉而舞臺,但何敢下流,做藝如深履薄,唯恐辜負六藝之禮樂。

      馬師曾是書法家,從小跟隨曾叔祖父——經(jīng)學大師,武昌兩湖書院經(jīng)學館的館長馬楨榆臨帖習字,曾叔祖父對馬師曾開蒙,說:“楷書是站立,行書是行走。隸書是仰臥,草書是筋斗。”后來,書法跟隨馬師曾一輩子,他在書法里悟戲理戲路,覺得書法史上“碑學”與“帖學”的對峙,恰像舞臺上的“對手戲”,對立的藝術,互為依存,互為支撐,沒有對手就沒有出彩,沒有對峙就沒有高潮。就像繪畫是梅蘭芳的藝術的滋養(yǎng)和杠桿一樣,馬師曾也覺得書法技藝對他的戲劇起到了杠桿的支撐作用。

      馬師曾在上演《呆佬拜壽》一劇時,現(xiàn)場在舞臺上展紙潑墨,瞬間“金、壽、鑄”三個大字氤氳全場,臺下一片雷鳴。這當兒跟上一句口白“你要金錢我要壽”,臺下多人競價買他的書法。

      薛馬爭雄是藝術的互為支撐和彼此的杠桿。1956年10月30日晚,52歲的薛覺先在廣州人民戲院演出《花染狀元紅》,演到第四場時,突發(fā)腦出血,手腳麻木,站立不穩(wěn),但他憑著意志堅持演完全劇,最后謝幕時是坐在椅子上向大家致意的。戲畢被急送醫(yī)院,但因耽擱搶救時間,已無法救治,第二天就離世了。

      當年角逐藝壇,猶憶促膝談心,笑旁人稱瑜亮;

      今日栽培學業(yè),獨懷并肩同事,悲后輩失蕭曹。

      這是馬師曾為薛覺先寫下的挽聯(lián)。

      英雄相惜,一時瑜亮;知音不再,煢然孑立。薛馬舞臺上是競爭者,私下卻是好朋友。有這樣一個故事:1938年,薛覺先喜得公子,送信給馬師曾,遍請大羅天劇團的佬倌,但馬師曾想,讓大家停演去飲滿月酒,這生意太虧本,于是要求全團打扮得靚麗一些,著木屐出席,去宰薛覺先一頓。

      滿月日,木屐聲響,馬師曾率大羅天大隊人馬登上酒樓,氣宇軒昂,如游行。薛覺先一見,大笑擊掌,吩咐管事:“加開十圍!”

      藝術到了最后,環(huán)顧左右,望盡天涯路,只是一聲蒼茫的慨嘆。我想到了我喜歡的馬師曾寫的一副春聯(lián):“我作舞臺傀儡;誰非天地蜉蝣?!?/p>

      人與舞臺,人與天地何嘗不是蜉蝣。蜉蝣的生命很短,朝生暮死,而戲曲表演不也像一個人的一生一樣嗎?在很短很短的時間里,蜉蝣一樣就結束了。

      煞尾,落幕了

      誰為袖手旁觀客

      我亦逢場作戲人

      猶記得多年前看電影《霸王別姬》,看著看著就入戲了,進入了舊時那種學藝的年代,那里面的小豆子練眼神,對著燭火的場面讓我記憶深刻。

      我們看那些伶人的眼睛,多目光灼灼,顧盼生姿,他們在舞臺上,也是做人間的冷眼看客嗎?也許,伶人與觀眾互為看客,互為逢場作戲人而已。

      “百年身,千秋筆,兒女淚,英雄血。”這是清朝楊潮觀的《吟鳳閣雜劇》題詞《滿江紅》中的句子,李楯在《中國戲七講》里說這是中國戲劇的中心、主題。信然。

      所謂的兒女淚,就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是梁祝的長亭送別,也是張君瑞與崔鶯鶯的“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所謂的英雄血,就是《夜奔》里林沖那句“按龍泉血淚灑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也是關羽《單刀會》,面對滾滾長江東逝,想到檣櫓灰飛煙滅,這長江流的哪是水呀,這是一江的滿江紅,是一江滾滾“二十年流不盡的英雄血”。

      我想到一個故事:清兵入關,陳文忠公子壯起兵于南海九江,兵敗,被執(zhí),殉國。清廣東提督李成棟納子壯妾張氏,年余不歡,偶見演劇而笑,成棟怪而問故,曰:“復見明時衣冠威儀,有感而笑也?!背蓷澮蛎闹┟饕鹿?,張氏取鏡與覽。成棟歡躍,張氏因慫恿其反正。成棟曰:“憐此松江眷屬也?!蹦速T十萬取眷于松江。張曰:“敢獨享富貴乎,請先死以成君子之志?!彼熳载亍3蓷澊罂奕眨骸拔夷瞬患皨D人女子乎!”拜殮之。時永歷帝由榔繼位于肇慶,子升起用,成棟遂殺清總督佟養(yǎng)甲,率兵歸明。

      看這故事,你能辨別這是兒女淚,還是英雄血嗎?但這卻是粵劇史上要記錄的一筆。柔腸與鐵腸是可以相互轉化的,兒女的淚管連著血管,《鐘馗嫁妹》里的“淪落英雄奇男子,雄風千古尚含羞”,這是兒女不遇的淚,還是英雄沉淪下僚的血呢?

      每遇歷史轉折關頭,那些女性的血與淚,那些血與淚里的鈣并不比男人的少。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鬃油砟暝o世人留下三句箴言:“時也,命也;慎始,善終;盡人事,聽天命?!弊x到這,你再看項羽說的:“天亡我,非戰(zhàn)之過也”;“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項羽本紀》里的這些話,千年來,還是讓人抑制不住淚水肆流。

      那百年身呢?我覺得就是《挑滑車》里的戲詞:“大丈夫在世,生而何歡,死而何懼?!?/p>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所謂的千秋筆就是那些戲劇舞臺上塑造出的一個個豐富的靈魂,一代代還活在我們的血液里,是關漢卿,是王實甫,是湯顯祖,是孔尚任,是孔尚任的戲劇《桃花扇》,戲中的老藝人蘇昆生放聲悲歌的抒情:

      俺曾見,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過風流覺,把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寫到此,臺風蘇拉已經(jīng)來到。夜已夜半。在臺風的十二級風圈里,夜卻是十分安靜。耳邊仿佛飄蕩著薛覺先的《寒江釣雪》:“傷心淚,灑不盡前塵影事,心頭個種滋味,唯有自家知……”綿長哀婉,蒼涼幽渺,在這臺風夜里,飄蕩著絲絲縷縷難以細說的感傷。

      粵劇自有命。

      責編:鄞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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