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煜棪
2020年8月15日,我做夢做到一半,夢得好好的,突然插播廣告,不看不能繼續(xù)做夢,除非開會員。我一了解,發(fā)現(xiàn)會員種類也很花哨,小、中、大、金、銀、銅、白金、鉑金、不知名貴金屬會員,于是決定給“世界中心”寫信投訴。我說你們已經(jīng)給一部分人改造夢境了,這部分人擁有比其他人更多的時間去學習和進化,你們?yōu)槭裁催€想把人類內部按照錢多錢少分裂成不同物種呢?夢里我太氣了,被氣進醫(yī)院,還分配了床位,但是我在醫(yī)院小賣部被一個漂亮女明星喂了顆檸檬汽水糖,很快樂,瞬間就把寫信忘得一干二凈了。
這是真事,但我醒來第一反應:太適合寫成小說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小說就成了先見之明的史料,即便自然生成的人類史失去意義,造物的渴望被讓渡與廢止,人對自己的絕境早有發(fā)明權,好像也不算最壞。更誠實的原因是不忍浪費了這樣一個夢,只好放進小說。
我逢睡必夢,醒來不忘,所以記成了厚厚的做夢史。偶爾我會得到一些探索邊界的機會,比如清晰地記得自己如何睡著、如何開始做夢、如何被拋入情景、如何等待萬物乍生,又如夢了一半,我突然從夢中抽離,飛到宇宙深處,看到我的肉身在黑暗之心,四周是不可名狀的線與波,我探探鼻息又放心回去做夢。事實上這篇小說確有我許多夢,比如鄭交甫的語言病、老解的薩滿火車、小鄭的蝦頭,縫縫補補,絲線錯合,也有我寫了一半的故事和來不及寫的論文,比如金明滅小說集中的《雷峰塔》和她關于天文、水文、人文的論述,因為成文周期太長,也或許永遠不會有人看到,有些自以為的好東西總忍不住想要捧出來,其實也有點搶占荒地的插旗意味,以至于仿佛什么都不肯丟。
然而這種“拾荒”的癖好于我個人并非沒有意味。我偏愛兩種小說:一種明凈透亮,像淡到無痕的絕句,是人對“存在”本身的高級掌控;一種復雜叢生,無限混亂、無限偉大、無限接近愛與死的平衡不被賦予意義的瞬間。我的混亂無序絕不偉大,但就像金明滅篤信鄭交甫的語言疾病那樣,在亂碼與轉碼之中,他們要溯源到宇宙最深無處,而本不相關的故事、無所重疊的話語、業(yè)已消散的心緒被放置在小說文本這一矩陣中,萬事萬物本原的共時性就以其所在、所是的樣態(tài)敞開。這樣的小說寫出來,應該像文中的蓬萊或是太陽,“本就不山不海,是無緣之島,是無主之地,是一片界外廢墟”,一旦有了許許多多閱讀者非常個人化的想象力來介入分解,一個文本最接近其完滿形態(tài)的真相性與連貫性才得以在斷裂的可能中生成,仿佛冰裂紋一樣偶然又自在的文學或紋學。
這篇小說恰恰也以想象力為最顯見的元素,與之不斷周旋。以文造物的女學生金明滅終其一生,尋找世界存在于“自己”之外的證據(jù),卻始終無法論證外物存續(xù)與個人想象無關,而當呼吸聲都要占據(jù)別人的發(fā)聲通道時,她必須寫不出、寫不動、不敢寫。無容器,無界域,無法無天,怎么補天?假先知李虛己在被連累失去大半想象力(正如文中金明滅的獨白,如果她被設定完全失去想象力,我大概寫無可寫),是真正“虛己”,她與郭玉嶺這兩個曾經(jīng)纏斗敘事與說謊的人,再見之時,對話始終錯位,一個拼命給,一個接不住,所以小說的對話部分也很“難看”。所有角色都在等待一個真正懂得聽故事的人,而現(xiàn)實是“小編體”與專家版本的現(xiàn)實,當國際國內大小事發(fā)生,微信推送都會用一個響亮的人名加上冒號為你框定現(xiàn)實,多方摻入自己演進的欲望,普通人對自己生活的想象權與闡釋權已是“話語劏房”。小說也有勞資與話語權力的暗示,不事勞動的我這么寫也多少有點虛偽,但文中真正在“補天”的是誰呢?難道不是小鄭去修建“蓬萊”而被遺留在敘事之外的爸爸嗎?
小說原名《蓬萊》,因為蓬萊在《山海經(jīng)·海內北經(jīng)》,小說的第三部分。真正到過蓬萊的,難道是連名字都沒有的最普通的小鄭與老解嗎?小鄭是否逆轉了她的懷孕?她為什么成為龍女死于水中央?鄭交甫與郭玉嶺是什么關系?這些問題只有讀者擁有想象的資格。小說雖小,如果能讓讀者生出一點超出自己日常軌跡的困惑,為無關者心上一動,下雨也就不只是補天之后的死水微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