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俊鵬
蘇軾民本思想主要源于《尚書》“民為邦本”的思想。民不僅是國家興衰存亡的根本,也是君權(quán)賴以存在的基礎。因此,蘇軾一生都主張執(zhí)政者要結(jié)人心、減賦稅、讓百姓先國而富。在這種思想觀念的支配下,他終身為官的實踐,始終致力于為老百姓解困救難,做了不少利民、惠民的實事,并由此受到民眾的普遍愛戴。
蘇軾以民本思想為核心的政治理想的形成
我國的民本思想源遠流長,早在夏朝即提出了“民為邦本”的觀點。《尚書·夏書·五子之歌》第一首表現(xiàn)了較為完整的民本思想,而成為我國民本思想的源頭。這一段話對后世影響很大:“民可近,不可下。民為邦本,本固邦寧。予視天下,愚夫愚婦,一能勝予……予臨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馭六馬,為人上者,奈何不敬?!边@段話比較完整地論述了人民與國家、君王的關(guān)系,以及為君者應持的態(tài)度。
其后談民本思想的還不少,例如:“民者,君之本也”(《春秋·糓梁傳·桓公十四年》);“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王者以民人為天”(《史記·酈生傳》);“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孔子家語·互儀》)等,都是比較有名和影響較大的言論,但無一不是自《尚書》的民本思想演化而來,只不過其中所包含的方面各有側(cè)重而已。
蘇軾自幼熟讀儒家經(jīng)典,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并且對《尚書》做過深入的研究,對《五子之歌》的民本思想有著專門的解釋。只是由于蘇軾喜歡鉆研歷史,“好觀前世盛衰之跡,與其一時風俗之變”(蘇軾《上韓太尉書》),對歷代王朝存亡、興衰的情況及其原因,都有著較深入的了解和認識,深知人民在其中的作用。因此,在蘇軾的民本思想中,更加強調(diào)民之可畏與人君所處地位之危。這就是他一再強調(diào)人主必須擺正自己的地位的原因。他認為“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御試制科策》),而人民“實執(zhí)存亡之權(quán)”(《策斷》)。
基于這樣的認識,盡管他認為仁宗晚年積弊多而且深,應該堅決進行改革,但首先應該減輕人民的負擔,使人民能夠休養(yǎng)生息,免生二心。他在勸諫仁宗要“深結(jié)天下之心”時,很形象地描述了君王所處的地位:“臣聞天子者,以其一身寄之乎巍巍之上,以其一心運乎茫茫之中,安而為太山,危而為累卵,其間不容毫厘。是故古之圣人不恃其有可畏之姿,而恃其有可愛之實;不恃其有不可拔之勢,而恃其有不忍叛之心。何則?其所居者,天下之至危也?!?/p>
接著,他認為君王要“結(jié)人心”。如果君王仗恃國家機器來統(tǒng)治人民,平居無事之時,猶可以相制,“一旦有急,是皆行道之人,掉臂而去,尚安得而用之?”到時,甚至“欲分國以與人,而且不足矣”(《策略》)?!敖Y(jié)人心”,源于《孟子·離婁》:“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p>
正是由于蘇軾視人民為國家之根,“實執(zhí)存亡之權(quán)”,所以他非常重視民心之向背,勸諫仁宗要“思百姓之可畏”, 而“深結(jié)天下之心”。神宗任用王安石變法時,蘇軾先作《擬進士對御試策》,批評變法不顧人民的惶惑和怨憤,而欲以人主之勢,脅而成之。接著又在《上神宗皇帝》中勸神宗“結(jié)人心”,并直接引《尚書》“予臨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馭六馬”,來說明“天下莫危于人主”。接著論述人心之得失,對于人主而言可謂頭等大事:“聚則為君民,散則為仇讎,聚散之間,不容毫厘。故天下歸往謂之王,人各有心謂之獨夫……人心之于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燈之有膏……木無根則槁,燈無膏則滅……人主失人心則亡?!?/p>
基于上述觀點,形成蘇軾以民本思想為核心的政治理想,鮮明地體現(xiàn)在他的政治改革主張和為官施政兩個方面。
蘇軾民本思想體現(xiàn)在其政治改革主張當中
蘇軾的政治改革主張,在仁宗時所上《進策》中表現(xiàn)得最為完整,其中心是解救民困,使人民能夠安居樂業(yè),以確保國家能長治久安。
當時,盡管蘇軾已看到仁宗晚年國家積貧積弱的嚴重現(xiàn)實,也主張應該果敢、堅定地改變這種現(xiàn)狀。但是,蘇軾更清醒地看到人民賦役負擔的繁重和生活貧困,以及艱苦無告的嚴酷現(xiàn)實。因此,在蘇軾改革弊政的主張中找不到一條是要增加政府收入的,除了整頓吏治,精簡機構(gòu),節(jié)約國家開支(從后宮開始)等而外,最主要而一再強調(diào)的是輕徭薄賦,讓人民休養(yǎng)生息。蘇軾認為,越是在“擾攘急迫之中”,更應“行寬大閑暇久長之政”,使“民得以少蘇”(《上韓魏公論場務書》),才能恢復和發(fā)展生產(chǎn)。人民富裕了,國家自然就富裕了。
基于這種認識,蘇軾堅決反對在當時已經(jīng)“求利太廣”的情況下,還在尋求“廣利之門”。他尖銳地指出,朝廷數(shù)十年來“所入益眾,而所欲益以不足”“用之不給,則取之益多”。這種貪得無厭,惡性循環(huán),使朝廷采取了“天下之利,莫不盡取”,一切“衰世茍且之法,莫不盡用”的方針(《策別·厚貨財一·省費用》)。他認為,正是由于這種“取之無術(shù),用之無度”,才造成了當前“民日困,官日貪”的現(xiàn)狀,而“一旦有大故,則政出一切,不復有擇”。他強調(diào)這才是“從來不革之過”。只有革除這一積弊,采取“節(jié)用以廉取”的方針,才能使人民得以“息肩”而有能力進行生產(chǎn),以改變“民困國貧”的局面。
基于這一觀點,他甚至在仁宗逝世,“山陵事起,日費千金”的時候,建議“以官榷與民”,取消官賣,還利于民。他認為這樣做雖政府的收入有所減少,但“民尚可以生”,否則“如使民日益困窮而無告,異日無以待倉卒意外之患,則雖歲復得千萬,無益于敗”(《上韓魏公論場務書》)。后來,他知密州時所上《論河北京東盜賊狀》,對這種嚴重的后果作了具體描述:“民不堪命”之時,“冒法而為盜則死,畏法而不盜則饑。饑寒之與棄市,均是死亡,而賒死之與忍饑,禍有遲速,相率為盜,正理之?!薄K逍训乜吹?,民不聊生是社會動亂之源、國家存亡之所系:“盜竊不已,必為強劫,強劫不已,必至戰(zhàn)攻,或為豪杰之資,而致(陳)勝(吳)廣之漸?!碧K軾也知道,改變這種局面,不能單純懲治和鎮(zhèn)壓,關(guān)鍵是要給人民一條活路,“乃知上不盡利,則民有以為生,茍有以為生,亦何苦而為盜”。
在他看來,只有人民安居樂業(yè)了,才有社會的穩(wěn)定;只有民富了,國才能強。
當神宗實施新法,以期改變宋王朝積貧積弱的狀況,達到富國強兵的目的,立即遭到蘇軾的堅決反對,一再上書神宗,表示自己的意見。蘇軾反對新法,主要認為新法是在“求廣利之門”“與民爭利”“聚斂于上”。他引用《論語》“百姓足,君孰與不足”,來影射神宗也像魯哀公一樣——想靠加重人民的負擔以增加國家收入(《論語·顏淵》)。 接著,蘇軾質(zhì)問:“臣不知陛下所謂富者,富民歟,抑富國歟?”(《擬進士對御試策》)
“民本”思想的堅定信奉者蘇軾,當然不會同意新法的出發(fā)點,而把新法的主要內(nèi)容都否定了。“所操之術(shù)各異”,“富民”還是“富國”,這就是蘇軾王安石之爭的焦點。
與此同時,蘇軾還以為政若“求利太廣”,甚至“盡民之利”,不僅會加劇人民處境的艱難,影響到國家根基,而且也是敗壞道德的催化劑,從而導致社會風氣的墮落。
蘇軾民本思想體現(xiàn)在其為官施政實踐當中
蘇軾的民本思想,不僅表現(xiàn)在他的政治思想和改革主張中,也貫穿在他一生的生活之中。
無論在朝為官,還是執(zhí)政一方,蘇軾都能關(guān)心人民的疾苦,敢于為民請命。王安石變法時,為不繼續(xù)加重人民的負擔,蘇軾冒著觸犯“天威”和得罪執(zhí)政的危險,不顧個人前途,勇敢地起而反對新法。司馬光執(zhí)政時,新法執(zhí)行了16 年之久,免役法已逐漸為人民所接受,而免役法和差役法的利弊相當。司馬光未考慮到這些實際情況,在廢去新法時連免役法也要一并廢去。蘇軾并未考慮自己剛從貶所被重新起用還不到一年,只想到“法相因則易成,事有漸則民不驚”,為了人民的利益,又起而反對司馬光欲廢免役法。
至于蘇軾在各地方官任上,更是每到一處,都著實為人民做了不少有益之事,而獲得人民的愛戴。有的地方為其立生祠,以紀念他為官的善政。有的地方的人民,在其離任時長距離送行,久久不愿離去。蘇軾曾經(jīng)為官的地方父老,當知曾為自己的太守因赴新任要經(jīng)過本地,都扶老攜幼,前來迎接、看望。這些佳話已載入史冊,流芳百世。徐州防洪,杭州賑災、治疫、興修水利等,已是眾口皆碑的豐功偉績。我們只要翻檢一下史籍和蘇軾的著作,就可以發(fā)現(xiàn)蘇軾每到一地,都十分關(guān)注民情,而且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即可了解到民間的疾苦,并著手加以解決。
蘇軾官鳳翔時,到任不到一個月,即在給宰相韓琦寫的《鳳翔到任謝執(zhí)政啟》中,比較詳細地反映了鳳翔人民差役之重,及其對人民生活的嚴重損害。并深深地慨嘆:“救之無術(shù),坐以自慚!”后來又相繼寫了《上韓魏公論場務書》和《上蔡省主論放欠書》,反映鳳翔人民的貧苦狀況,以及因服役而無辜被扣押的人民之冤屈,希望加以解決。在蘇軾的努力下,終于解決了部分衙役之害,釋放了無辜扣押的民眾。宋哲宗元祐七年(1092),蘇軾知揚州,從潁州赴揚州任的路上,蘇軾記述了他沿途的親察暗訪:“每屏去史卒,親入村落,訪問父老,皆有憂色。云:‘豐年不如兇年,天災流行,民雖乏食,縮衣節(jié)口,猶可以生。若豐年舉催積欠,胥徒在門,枷棒在身,則人戶求死不得。言訖淚下,臣亦不覺流涕。又所至城邑,多有流民。官吏皆云:‘以夏麥既熟,舉催積欠,故流民不敢歸鄉(xiāng)。臣聞之孔子曰‘苛政猛于虎,昔常不信其言,以今觀之,殆有勝者。水旱殺人,百倍于虎,而人畏催欠,乃甚于水旱?!保ā墩摲e欠六事并乞檢會應詔所論四事一處行下狀》) 積欠在熙寧變法前即已存在,新法實行之后,由于推行青苗、市易、免役等法,民間對政府的積欠大大增加,而民間對政府積欠的原因十分復雜,其間有不少無辜者,但政府催收積欠的手段非常暴虐,因此,積欠已成為壓在廣大人民頭上的一塊巨石。元祐更化以來,朝廷已多次下詔以減、免,或折算后補等辦法來解決民間的積欠問題,但不少州縣陽奉陰違,不執(zhí)行朝廷號令。一個月之后,蘇軾又以《再論積欠六事四事札子》上奏朝廷。結(jié)果,部分得以解決。蘇軾知揚州僅有半年時間,除上述2 件奏議而外,還有6 份奏議和1 份上執(zhí)政書,反映種種擾民之政,使漕運操舟者的困頓得到較好的解決,也取消了地方稅務年終增額有獎的規(guī)定,解決了稅類欲多得賞錢而在收稅時的“刻虐”行為。除此之外,蘇軾一到任就取消擾民的“萬花會”,人民無不擁護。短短半年時間,處置和解決如此多的有關(guān)民間疾苦之事,確實難能可貴。
蘇軾不僅在位時關(guān)心民瘼,盡心盡力地造福人民,甚至在自己被誣謫貶,身處困境時,仍時常為民著想,做一些力所能及于人民有利之事。謫居黃州期間,得知當?shù)啬鐙胧录^多,立即寫信給鄂州知州朱壽昌,希望朱壽昌除以行政干預溺嬰之事外,并建議政府對無力撫養(yǎng)更多子女而被迫溺嬰者加以救助。
謫貶惠州時,博羅大火,百姓千人露宿沙灘。蘇軾寫信給時任廣南東路提點刑獄、正巡視廣州的程正輔,希望盡快安頓、救助災民,并提出一些可行的辦法。還建議程正輔與有關(guān)部門聯(lián)絡,上書朝廷,取消納糧時硬性規(guī)定折納現(xiàn)錢的決定,“視收成豐歉,務從民便”。
如此等等,足見蘇軾愛民之深,助民之切。有關(guān)蘇軾的民本思想,在當時即流傳一個有趣而又意味深長的故事。宋代王鞏《隨手雜錄》記載了蘇軾知揚州時的一個屬下名曾旼,離任后見到新黨骨干、善于鉆營的呂惠卿。呂惠卿詢問了一些蘇軾的情況,被曾旼語含譏刺的回答所激怒,又問:“蘇軾所學如何?”曾旼答曰:“學孟子?!眳位萸溆等欢⒃唬骸笆呛窝詺e! ”曾旼曰:“孟子以民為重,社稷次之,此其所以知學孟子也?!眳位萸渎牶蟆澳痪弥?。可見蘇軾鮮明的民本思想,不僅為當時有識之士所贊許,就連其政敵也不得不默然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