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汝沛
五連畜牧隊又該到送給養(yǎng)的時間了,本該“皮球”自己來連隊取,這家伙寧愿帶著盲妻餓肚子也要等我送,所謂畜牧隊,只有“皮球”兩口子放著百十只羊,我把食油、面粉及飼料裝上驢車,連長老婆“大八哥”偷偷塞給我半袋大米,讓帶給“皮球”盲妻,這是連長剛從巴扎上買來給自家孩子代哺的細糧。連長有咳喘毛病,“皮球”在每年的羅布麻盛花期,自制些羅布花土蜂蜜給連長治喘,“大八哥”和連里許多女生一樣,之前也曾追求過“皮球”。
“皮球”原名叫皮志求,上中學時,同學們硬是拿掉中間的“志”字叫他“皮球”,后來,他自己也干脆就署名皮求,不過,同學們還是給他加了個提王旁。“皮球”遺傳著昆曲演員父母的美白帥,中學就有女生暗戀他,一本正經(jīng)的他只想好好學習,把女生塞給的巧克力和寢室的男生們分享,把女生為他疊的千紙鶴偷偷扔進垃圾桶。直到他中學畢業(yè),決定談戀愛時,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開始了,同學們?nèi)∠隆凹t衛(wèi)兵”袖章,紛紛加入支援邊疆、保衛(wèi)邊疆的行列中,“皮球”是獨生子,自然被支邊拒之門外,望著車站碼頭潮水般奔赴邊疆的人流,“皮球”心中失落得徹夜難眠,要走!要進步就要在艱苦的地方鍛煉自己,那里是兵團,祖國的西大門,他遐想自己身著軍裝,背著鋼槍,騎上戰(zhàn)馬,奔馳在祖國的邊防線上……怎樣才能打動支邊指揮部的人呢?他想到了血書,對!要想革命,就不要怕流血。他劃破手指,洋洋灑灑地寫了半張請愿書,這一招,真的打動了指揮部,使他如愿地擠上了開赴邊疆的列車。
來到塔里木河畔,他們見不到綠色的軍營,想象中的兵團只零星地灑落在一望無際的戈壁田野之上,真是沒到過新疆的人不知道地有多大,女孩們大都哭了。兵團按部隊連排班編制,把他們編入新墾農(nóng)場,為開展自供自給活動,連部在一片不可開墾的戈壁深處組建畜牧排,“皮球”第一個要求前往,因為畜牧排有馬騎,每當他跨馬疾馳時,耳畔便響起《駿馬奔馳保邊疆》的歌聲,催馬揚鞭的英姿,吸引著女知青們恨不能躍上他的馬背,摟腰俯耳告訴他:我愛你!
畜牧排聘請了獸醫(yī)站的沙吾提當技術員,每到月底,“皮球”都要到連部來備伙食和飼料,副連長“胡子”中學時就是班長,他和“皮球”關系最鐵,“皮球”的血書能順利過關,也有他的功勞,“胡子”把從南京帶來的煤油爐送給了“皮球”,讓他把放連部辦公室的一小壺煤油也帶上,誰知他太貪心,竟錯把大壺的汽油提跑?;氐侥翀?,放下生活用品,又忙著把飼料向屋里搬,沙吾提搗鼓起煤油爐這新鮮玩意,把汽油加進了煤油爐,一點火,煤油爐成了個火球,慌亂中,沙吾提一腳踢開煤油爐,“轟”的一聲,誤把火球踢進屋里,屋里彌漫的大火把卸飼料的“皮球”燃成火球,大家奮力撲救,連夜把燒得面目全非的“皮球”送到團部醫(yī)院,團部醫(yī)院處理后又立即轉院到自治區(qū)醫(yī)院燒傷科,命是保住了,面部、前胸及頭頂進行了大面積植皮,拆線的那一天,面對鏡子里猙獰恐怖的面容,他自卑地放聲大哭,他無法面對自己丑陋的面容。在醫(yī)院里散步,病友們碰面都像遇見鬼一樣避開,大人都把孩子的眼睛蒙上躲開他。他感覺自己比《巴黎圣母院》的卡西莫多還要丑陋,卡西莫多畢竟還有愛斯梅拉達能面對,而他“皮球”,連朝夕相處的知青戰(zhàn)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尤其是曾經(jīng)都暗戀過他的女知青們,目光在他的臉上不敢停留兩秒鐘,膽戰(zhàn)心驚得害怕夜里做噩夢。在這個看臉的世界上,長得丑的人,自由戀愛很困難,如果是長得特別丑的人,就是有錢也沒有女人愛,他覺得自己丑得如此恐怖,怕連繁衍的權利都不會有。
農(nóng)墾局根據(jù)“皮球”的病情,安排他回城,他自覺這樣的容顏無法面對家鄉(xiāng)父老,寧愿跳長江也不能在人群躲閃中度日,城里找不到他生活的空間。他堅決要求回到畜牧排,因為那里沒有人煙,只有羊馬為伴,羊群不怕他丑陋,馬也不嫌棄他的容顏,讓他依偎著。畜牧排他一待就是五年,別的連隊整合,都撤回畜牧排,唯有他們五連仍保留著“皮球”一個人的畜牧隊,“胡子”也是為了“皮球”的處境考慮。
眼看昔日的戀人們都投入了別人的懷抱,他不敢奢望,吃著干醋,醋也醉人,他醉臥羅布麻花叢,自喻花香勝過女人的體香。連隊里,戰(zhàn)友們大都成雙成對,“胡子”非常關心“皮球”的終身大事,托人找了一個四川喪夫來疆的盲流女人,老家成分不好,她帶著孩子靠打土塊刨紅柳度日,生活極其艱難,“胡子”為她和“皮球”牽線,允她如果和“皮球”結婚,把她轉為正式職工,孩子戶口也可跟進來上學,連隊專門分給婚房。在糧食都在感情之上的困境里,女人別無選擇,爽快地答應了,一切安排就緒,“皮球”歡天喜地住進婚房,見面那天,女人突然跪在他的面前痛哭流涕:“對不起!他叔,我的孩子不敢見你,舍下孩子我真的做不到。”
“皮球”看著她梨花帶雨的臉龐,傷臉上像被抽了一鞭,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努力想閉上半拉眼瞼,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你走吧?!?/p>
女人哭得更加傷心了,抽泣道:“可是……可是……我的孩子已入學……”
“皮球”安慰道:“我會跟領導說是我自己的原因,我不愿意結婚,和你無關。”
女人帶著孩子千恩萬謝地離開了,“皮球”給“胡子”留下一張字條,感謝戰(zhàn)友們的關懷。他不怪那個女人,連雌獅子都知道挑選一個英偉雄獅繁衍后代,更何況是人呢?讓那可憐的孩子繼續(xù)上學吧……他連夜趕回畜牧隊。
一直自責內(nèi)疚的沙吾提,于一個偶然的機會,得知沙雅有個遠房的親戚女孩,先天盲人,請出當阿訇的表叔專程去說媒,在那都靠掙工分吃飯的農(nóng)村,盲女無疑是個家庭累贅,誰家也不愿意娶一個不干活白吃飯的嘴,盲女二十多歲還在家中待嫁,聽了“皮球”的情況,盲女開始也不愿意,阿訇表叔開導她,后天殘疾不遺傳,之前“皮球”如何如何漂亮,加之連隊開出的結婚條件,盲女終于同意和“皮球”結了婚。
婚后,他們還是決定搬到畜牧隊去住,他已離不開那里的蜂房,那里的羅布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