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太生
石像生,石頭雕琢而成的先生。此生為老生,文質(zhì)彬彬,表情肅穆,眉目慈祥。
這樣的老生,他們不在戲中。多站在墓道上,幕天席地,陪伴古人。當然,他們也是古人。
他們站了那么久,看到了生生死死,世紀輪回,看一代人初生如旭日,又看一代人漸漸老去。
石像生內(nèi)心有波瀾起伏嗎?當然有,只是不在表情上流露。
千萬不要以為他們只是一介石頭人,其實他們是有感情體溫和思想脈動的。不信,你摸一摸,要輕輕觸摸,在有月光的夜晚,你會感覺得到。
眼前的這一對石像生,是兩個老者,或者說,是兩個文人,他們頭戴皂帽,長袍寬袖,眼簾低垂,雙手拱于胸前,執(zhí)經(jīng)卷,平淡安然。
他們原先站在城外十五里,一個明代吏部左侍郎的墓道上,身旁還有幾只石馬,不知被誰移到老公園的露天草坪上。
小孩子在石像老人身上蹭來蹭去,有的還用胖嘟嘟的小手,去摸老人的胡須。
這兩個老人,現(xiàn)在看來,年紀也不算大,五十多歲。年紀太大了,就不能守墓陪故人。
我所好奇的是,數(shù)百年前,他們陪主人,才站在那墓道旁邊。后來,墓被平了,主人也不知哪兒去了,一切都蕩然無存,只因為它們畢竟是石頭,形制巨大的石頭,幸存下來,來到這人流熙熙的地方。
石像生,畢竟是被賦予了人的情感,他們不再是石頭,而是從古代踏著露水而來的一對老書生。
老書生就有老書生的故事。他們的故事在戲曲里,在評話中。
他們或許是主人生前的兩個摯友,談天說地,結(jié)伴而行,還經(jīng)常坐在一塊飲茶喝酒聊天。
兩個老書生,他們與主人生前一塊彈琴,或一人撫琴,二人坐旁邊諦聽,場面若趙佶《聽琴圖》。
他們或坐亭中,迎風(fēng)吟詩,吟花草四季,詠百味人生。亭,這塊巴掌之地,不但有躲風(fēng)避雨的功能,更是一個步入老境之人,憩息閑望、吹風(fēng)野談的聚集之所。
石像生,從一塊天荒地老的石頭,到被雕琢成一個人,他們就站在露天,不怕風(fēng)吹日曬。我看到某些部位已經(jīng)風(fēng)化,或者被歲月裂成一道道縫。時間在石頭上漫過,也漫過他們的周身。時間是多么厲害的手指,把這么堅硬的石頭,輕輕揉摸,表層便風(fēng)化、斑駁,塑造了簡練與樸拙。
我們雖然不曾見過古人,但由眼前這兩位石頭老人,猜想到古人的模樣。他們或許是這座煙火古城十里街市上的兩位老者,且行且敘談,在他們的身后,留下隱約的話語聲;他們手執(zhí)的經(jīng)卷,在幾百年前打開過,灑落過那時透明陽光,之后又輕輕合上,成為呈現(xiàn)在你面前的現(xiàn)時模樣。
我們常常在舊書畫中與古人相遇。眼前的這對文臣老者,是除書畫之外的另一種邂逅。
站立于露天的石像生,他們就是這個地方的兩個古人?;蛘哒f,有著先人所具備的氣質(zhì)特征。
如果我和一個熟人站在石像生旁邊談話,那么就變成了四個人的古今對話。只不過古人默不作聲,只站在旁邊聽,聽今人的喜悅煩惱,得失成敗。
對談,是兩個人,或兩個人以上的信息交流,思想碰撞。從古至今,流行過文人對談,賓朋對談,老友對談……
一個人與兩個石像生,其實也是可以對談的。當站在兩位老者面前,眼神與目光對視時,便完成一次與古人的隔世溝通。
跨越時空的古今對話,話題是關(guān)于故土、風(fēng)物、悟性、生命、生長與逝去。石像生是最好的載體。
站在兩位石頭老人面前,最好的距離是一米。
一米,容納寬闊的亙古幽遠,有過多少油燈飄忽的漫漫長夜,又有過多少雄雞打鳴的清亮早晨,中間隔著千山萬壑,隔著層層光陰;一米,又是人與人之間比較親近的距離。這種距離有分寸感,讓人感覺舒適。
一米之間,適合對話。這種對話,并非一個思想者的曠野漫步,也不是發(fā)思古之幽情,而是古城兩千多年時間長廊上的一次路遇。
你所直接感覺得到的,是這兩位長者,以親切、溫存、慈愛的目光,望著你。讓你感覺到這世間的駐足與停留,是多么偶然;再渺小的植物也會開花;萬物簇擁,又萬物相愛。
石頭雕琢而成的先生,從被賦予書生的模樣和神態(tài)、動作與表情起,他們就不再是兩尊冰冷的石頭。
真期冀他們對于后人,最好再手執(zhí)兩盞智慧之燈,照徹前行的路和塵世的部分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