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菡
(武漢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反訓是傳統(tǒng)訓詁學的重要議題,反訓的判定又是研究反訓的基礎,不僅直接影響著反訓的范圍、內(nèi)容和分類,更是關系著反訓的成因、消長乃至肯否。文章就反訓的判定再作討論。
反訓的判定,既關乎理論建設 要明確判定的依據(jù)和標準,又關乎實踐操作 能有效地指導反訓研究。
反訓的判定是一個不斷摸索、挖掘與探求的過程。從古至今,前人判定反訓主要體現(xiàn)為三種模式。
1.“以為然而然”:羅列訓詁材料,呈現(xiàn)反訓“事實”,判定的過程和依據(jù)即訓詁學家主觀的篩選和認定。
反訓問題的提出始于東晉郭璞,郭璞所舉之例(“以徂為存”“以亂為治”“以曩為曏”“以故為今”“以臭為香”“苦而為快”“,覆也,戴也”)與所論之語(“義相反而兼通”“詁訓義有反覆旁通,美惡不嫌同名”“訓義之反覆用之”“義之反覆兩通”)對后世的影響是巨大而深遠的。以至唐宋元明,千百年來,訓詁學家皆循守郭璞之舊路,只是舉例更為豐富,表述或有變動,如宋代洪邁言“五經(jīng)用之或相反”,元代李冶有“無美無惡”“極致之辭”說,明代楊慎、焦竑稱“倒語”……
總之,訓詁學家從歷代大量的訓釋材料中找到一字釋為正反兩訓的情況,視之為一種特殊現(xiàn)象,予以關注。而所謂的判定過程和判定依據(jù)即訓詁學家對訓釋材料的主觀篩選和認定,具有很大的主觀性和片面性??梢哉f,古代的反訓判定,在很長時間內(nèi)都是一種出于經(jīng)驗性的主觀感知。
2.“辨所以然而見然”:探求反訓成因,分辨反訓性質(zhì),將成因、性質(zhì)作為判定反訓的依據(jù)。
真正有所突破已是清代,一以段玉裁、王念孫探因為代表,一以劉淇、陳玉澍定性為代表。
段、王二人不滿足于單純對此種語言現(xiàn)象的揭示,而是更進一步地去主動探尋背后的緣由理據(jù):段玉裁關于反訓的闡說見其《說文解字注》,有“相因”“相反而成”“窮則變,變則通”等言;王念孫《廣雅疏證》有“凡一字兩訓而反覆旁通者”“義有相反而實相因者”之論,二人皆意在辨明一字相反兩訓之間的關系,求“然”背后之“所以然”,成因既明,是非結果自然不言而喻,這種由“所以然”而見“然”的判定,明顯更為“有理有據(jù)”。
劉、陳二人重新審視反訓之性質(zhì),一改前代“古人用字”“字兼兩義”等現(xiàn)象義的解說,將反訓定性為方法義。劉淇《助字辨略》明確列“反訓”條例,陳玉澍《爾雅釋例》作“相反為訓例”,將反訓作為《爾雅》的一個訓例。如此,便將訓詁材料中那些被訓字與訓釋語是相反關系的情況直接判定為反訓。不管古人自覺與否,這種從性質(zhì)入手的判定,總歸是找準了方向。
在反訓的問題上,郭璞有發(fā)見之功,而其后很長的時間里,學者們始終在繞著反訓的外圍打轉(zhuǎn)兒,有清一代的探索是開創(chuàng)性的,可以說從這時起,學界才真正開始正視反訓問題,才真正開始觸碰它、探討它、研究它。
3.“定何為然而論然”:立足反訓性質(zhì),發(fā)掘反訓內(nèi)涵,明確反訓對象,定性定義反訓。
近現(xiàn)代以來,對反訓的挖掘愈發(fā)深入。學者們基本默認了這樣一種研究范式,即先對反訓定性定義,以此明確反訓的判定標準,劃定反訓的研究范圍。整體呈現(xiàn)兩大趨勢:一是以董璠、徐世榮等為代表的“寬派”;一是以林菁、蔣紹愚等為代表的“嚴派”。
綜上,古人“以為然而然”,列舉反訓實例多憑己見,對反訓的判定是直覺的、經(jīng)驗的;清代“辨所以然而見然”,觸及反訓的成因、性質(zhì)這些根本問題,在反訓的判定上更站得住腳了;至近現(xiàn)代,研究視野大大擴展,研究范式趨向統(tǒng)一,“定何為然而論然”,具體又有“寬派”和“嚴派”兩種傾向,可以說是各有長短,就其實踐操作即可見一斑。目前學界大多是認同“嚴派”。我們認為當寬其所寬、嚴其所嚴,今同樣立足于反訓的性質(zhì)內(nèi)涵,試提出不同意見。
反訓的核心在于一詞兼對反兩義,因此,我們在反訓判定問題上的基本觀點也分為兩部分,即是否為同一詞,是否為對反兩義。
1.判定是否為同一詞
即詞的同一性的確定問題。是否為同一詞,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們是可以做出判斷的,至于所謂的“假借反訓”“訛誤反訓”“省語反訓”等,既已辨明屬于假借、屬于訛誤、屬于省語,那就不是同一詞了,只是同一個形式而已,自然也當被排除在外,毋庸再多言了。
這里主要討論的是,在相反兩義之間確有同出一源或派生關系的前提下,仍存歧見的情況,即通過變音或變形來區(qū)別反訓義后,是否仍為同一詞,是否構成反訓。
我們認同上述兩位學者的觀點。音變分化往往是后起結果,一般都有一段同詞階段。反訓義的生成有不同來源,有兩義自有所源而恰成對反者;有兩義本有聯(lián)系而凸顯其異者。其中后者占據(jù)反訓的大部分。所謂的反訓義是在原來有聯(lián)系的詞義上進行分化或凸顯出不同點的結果。反映在語言形式上,首先是在原有的字形基礎上改變語音,這是平衡語言交際需要的選擇,一方面字形不變以勾聯(lián)原有的詞和詞義;另一方面,改變讀音以將變化了的意義更好地體現(xiàn)出來,既要滿足語言的經(jīng)濟原則和“從熟”心理,又要保證語言交際的準確性。因此,同詞反義本質(zhì)上是一種可能的選擇,且這種可能的選擇并不是時時、處處會發(fā)生或?qū)崿F(xiàn)的。變音別義或說音變構詞,既然已經(jīng)選擇了用改變讀音的方式來表示新的意義以避免交際中的混雜現(xiàn)象,這從根本出發(fā)點上就是對義兼對反的否定。從這個層面上講,變音別義也當被視為是構成了新詞,自然也就不能再看做是反訓了。
變形別義的情況也與此一樣。而且,有趣的是,人們常常會糾結音變構詞是否仍為同一詞,同樣的問題卻甚少出現(xiàn)在“形變構詞”上。這大概是因為,人們還是“視覺動物”,受漢字影響既久,總認為一個字就是一個詞,在意義有密切關聯(lián)的前提下,如果用的還是同一個字形,即便讀音發(fā)生變化了,卻總還會不自覺地以為仍是同一詞;而如果字形發(fā)生改變了,就會下意識地認為已經(jīng)換成了一個新的詞。
以上,判定是否為同一詞,主要有兩處著眼點:一是著重關注是否為“同一詞”的“詞”,主要用于排除掉同字的情況,此點可通過考辨反訓義是否是外來的來判斷;二是著重關注是否為“同一詞”的“同一”,主要針對的就是音變別義和形變別義的情況,此點考察音義或形義的對應情況即可確定,要注意的是在判定其是否為反訓時必須分情況來講。
2.判定是否為對反兩義
我們認為,反訓的性質(zhì)內(nèi)涵可作廣、狹兩個層面的界定,廣義上是:舉凡同一語言單位包含兩個對立相反的語義內(nèi)容,都應視為反訓現(xiàn)象。
所寬之處在于“同一語言單位”,即并不局限于一字一詞乃至一時一地,而是從更宏觀的語言視野層面去重新把握反訓,這是基于全面考量語言事實的結果。以往學者們據(jù)大量古漢語的材料,將反訓限定為“正反同字”;而后,以語言學角度重新審視反訓時,關注到了“字”“詞”之別,又將反訓限定為“正反同詞”;事實上,文字只是記錄語言的符號,詞也只是語言中人們獨立運用的最靈活的一個單位,研究語言現(xiàn)象,不能囿于“字”的藩籬,也不能只關注到“詞”。
所嚴之處在于“兩個對立相反的語義內(nèi)容”,這是下文要著重論述的。上文已經(jīng)指出,現(xiàn)代學者研究反訓,盡管同樣以“同詞”“共時”“相反兩義”為標準,仍無可避免地得出了截然相反的觀點。我們認為,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即出在了“相反兩義”上。“同詞”“共時”只是相對外圍的判定標準,正如我們把語言視野放寬后,這些限定就被打破了一樣,真正關涉反訓內(nèi)核的是“相反兩義”。
反訓是一種多義現(xiàn)象。義兼正反的矛盾統(tǒng)一性是反訓的根本特性,本質(zhì)上亦是語言符號系統(tǒng)能指的有限性和所指的無限性之間的矛盾統(tǒng)一。“統(tǒng)一”已被明確為“同一語言單位”,“矛盾”對應著“兩個對立相反的語義內(nèi)容”,即“對反兩義”,判定反訓時須綜合這兩方面來看。要知,形式上的切分是很容易達成一致的,內(nèi)容上的判定則常常存有爭執(zhí),故是否為“義”、是否“對反”,是反訓判定的關鍵。
(1)判定是否為“義”
“義”即義位,對此學界已達成基本共識。
在面對具體的詞義時,學者們往往會有如下分歧:一是,如何判定是穩(wěn)定的義位還是臨時語境下的義位變體;二是,詞義中的附加色彩的對立變化是否造成詞義的對立。
先簡單談談第二點分歧,鑒于我們對反訓的性質(zhì)內(nèi)涵作了廣義、狹義上的分別,我們認為不妨將其放到反訓整體的邊緣地帶,要知,語言中的現(xiàn)象往往是復雜的,很難一刀切,而換一個角度,這也呈現(xiàn)了詞義中不同梯級的義兼正反,也是對反訓存在的一個輔證。
下面我們重點談下第一點分歧。關于此點,蔣紹愚《古漢語詞匯綱要》曾結合古漢語具體實例,對“義位”“義位變體”做過詳盡闡釋與辨析,這對我們的研究有重要啟示和指導意義。
這就需要充分調(diào)動語境的“離合作用”,可細化為兩步:“浸入語境”和“剝離語境”。詞義在語境中生成,語境始終是觀察、判斷、提取詞義的重要材料,故而需要“浸入語境”;義位變體不等于義位,脫離了語境的詞,是貯存狀態(tài)的詞,體現(xiàn)的是儲存義,即穩(wěn)定的義位,故而需要“剝離語境”。前者是為了更好地挖掘詞義,確定詞義內(nèi)容;后者是為了更好地捕捉詞義,確定詞義邊界。
“浸入語境”容易達成,義位變體通常即是“浸入語境”的產(chǎn)物,難點在于如何“剝離語境”。因為歸根結底,語境的“離合作用”始終是建立在我們的主觀語感上的,所以困難是難免的。特別是在方法論上,還有很大的探討空間。
比如“冤家”是學者經(jīng)常提起的例子,大多數(shù)人認為“冤家”已經(jīng)由修辭上的反用固定為穩(wěn)定的詞義了,其中重要的依據(jù)就在于《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大詞典》)“冤家”詞條下,同時收錄了“仇人”“對情人的昵稱”兩個義項;但仍有學者,堅持“冤
[1]小羅點點頭。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問:“連長,在最苦的時候,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哈哈,你這個小鬼!”郭祥鬼笑著,用手一指,“你這個文藝工作者,是向我搜集材料兒吧?”(魏巍《東方》,BCC 語料庫)
[2] 政治部對角的廣場上照例是熱鬧的,小鬼們嘻嘻地嚷鬧著,在玩籃球。(現(xiàn)代散文,CCL 語料庫)
[3]“哪里來的小鬼?快走開!”明生一靠近柵欄,就被一個看上去非常兇惡的男人厲聲喝道。(島津出水《手心里的太陽》,BCC 語料庫)
[4]知道你今天要來,特為在這兒等著你,這小鬼偏跑了來賴在這兒不走 就有這樣不識相的人!真氣死了!(張愛玲《赤地之戀》,BCC 語料庫)
在上述四例中,無論是愛稱還是憎稱,“小鬼”的稱呼義已然十分穩(wěn)定,我們也絕不會認為愛稱是憎稱的“反用”。因為如果是被作為修辭義來使用,則在理解語境含義時,就會明顯感受到是加了修飾的,即會被理解成“源義+修辭手段→修辭義”的格式,例句中的“小鬼”顯然無法被如此還原;而如果已經(jīng)是穩(wěn)定的詞義了,則在交際中,自動就會被理解為新義,而根本不會費事兒再在修辭上兜一個圈子。
且看,反用作為一種修辭手段,在語言中的見用情況,如:“你真是一個好人!”“你真聰明?。 比绻侵S刺的意味,那么“好人”就是“壞人”,“聰明”就是“奸詐”;“你這個傻瓜!”“你好討厭呀!”如果是親昵的語氣,那么“傻瓜”“討厭”,實則表示的是招人疼、招人愛。這些用例中,不管是褒義貶用還是貶義褒用,修辭色彩十分濃厚,對此人們的交際理解有十分清晰的路徑,即“源義+修辭手段→修辭義”,這與固定義是截然不同的。
可見,是修辭義還是固定義,人們的語感能力反而成了第一手的驗證法寶:如果是修辭義,那么在交際語感中會清楚地存有關于“源義”和“修辭義”的區(qū)別;如果是固定義,那么在交際語感中就只會生成“新義”而不會再后退到修辭階段來進行理解了。本質(zhì)上來講,這種基于交際語感的判定,其實是“經(jīng)濟原則”在發(fā)揮作用的結果。
義由用生,用乃人為,人又用義,這是一個循環(huán)的路徑,人們在自覺不自覺中使用語言推動著語言的變化,也在語言的使用中不斷感受著語言的變化。當然,語境是錯綜復雜的,要想充分挖掘和發(fā)揮語境的“離合作用”,還有待更多的探索。
(2)判定是否“對反”
“對反”即對立相反,說的是兩義之間的關系,亦即“反訓”之“反”的內(nèi)涵。判定是否對反具體分兩步:一是剖析兩義,找出兩義內(nèi)部是哪些內(nèi)容相異而致對反;二是統(tǒng)籌兩義,確定兩義之異所屬對反關系類型。
第一,剖析兩義 明確“對反”內(nèi)容。
分析詞義,自來主要有歷時溯源法、義素分析法、詞典釋義分析法和語境分析法等。采用何種方法,關鍵是看其對所研究問題的適用度與有效性。在反訓研究的范疇下,我們關注的是兩義如何構成了對反矛盾,又如何在語用中統(tǒng)一實現(xiàn)。因此,我們的基本思路是將義素分析法與語境分析法結合使用。
剖析兩義,須深入義位內(nèi)部對比考察。這與義素分析法的對比思想甚為相應。我們說,義素分析法是從義位的組成角度(義位是義素的綜合體)對義位展開的分析,但“義位并不是義素的簡單集合,而是由不同層次的義素組成的義素體系”,要想更科學地分析義位,有必要再綜合義位的結構角度(義位是由義值[基義和陪義]和義域組成的),將義位內(nèi)部各組成要素進行有序的層級劃分。其中,高層級義素是概括性更強的上位義素,低層級義素是比較具體的下位義素。具體分層見表1。
義位(G) 1.上位語法義素:如動作(動)、事物(名)、性質(zhì)(形)等2.語義·語法義素:如及物/不及物(動)、可數(shù)/不可數(shù)(名)、性質(zhì)/關系(形)等3.上位語義義素:如移動(動),動物、植物、人(名)等4.主要個性義素(是義素常量、主義素,核心義素,主要的區(qū)別特征)5.次要個性義素(是義素變量、輔義素,邊緣義素,次要的區(qū)義值(V)-質(zhì)義素 基義(B)陪義(C)義域(F)-量義素 域義(R)別特征)6.附屬義素:如情態(tài)義、形象義、語體義等7.使用范圍義素:大小域、多少域、伙伴域共性義素(GS)個性義素(SS)
反訓度以客觀的對反情況為基礎,以主觀的感知為參照,綜合反訓義在語用中的使用情況來得以確定。整體可分高度對反、中度對反、低度對反。
高度對反:對反顯著,邏輯差異,即邏輯上的天然對反,理性意義上的天然對立,具有一定的使用頻率。如“化”可生可死,“苦”可悲可喜,“售”可買可賣。因為對反顯著,本質(zhì)上有違于語言的交際性與人的認知,所以這類反訓詞往往存在于一時,通過一義的消減或聲調(diào)、語音、字形乃至虛詞等手段的分化,最終實現(xiàn)交際平衡。
中度對反:對反明顯,語義差異,即語義上的相對對反,理性意義上的語用對立。如“逐”可求可驅(qū),“救”可助可止,“置”可立可棄。這類反訓詞的對反是一半語義一半語用造成的,盡管反訓現(xiàn)象天然地存在交際矛盾,但語用實際為之加了“保護色”,因此這類反訓詞往往仍見存于雙音詞中,即古漢語中的一個單音詞所含對反兩義分化并固定在對反的兩類雙音詞中,原反訓詞也以反訓詞素的形式長久沿用。如“救火”與“救命”,“出席”“出場”與“出家”“出國”等。
低度對反:對反輕弱,感知差異,即認知上的感覺對反,感性意義上的語用對立。如“無賴”“斷腸”之可愛可憎,“天真”“驕傲”之可褒可貶。這類反訓詞的對反多是出于反用,是由修辭而致使的義兼對反。語用是其產(chǎn)生的先決條件,而高頻的語用最終也將其固化為詞義,不同語境下人們用不同的美惡義,所以并沒有造成交際困擾。這類詞大量出現(xiàn)并使用在現(xiàn)代漢語以及網(wǎng)絡語中,這與現(xiàn)代漢語修辭的豐富發(fā)展、現(xiàn)代人們語言表達的豐富、求新求異的心理等都是密切相關的。這類反訓詞是否會隨語言發(fā)展、人們的認知心理等消失,還有待考察。
第二,統(tǒng)籌兩義 明確“對反”類型。
正反兩義之間的關系,具體涵蓋的類型有哪些,需統(tǒng)籌兩義加以明確。
A.互補對反。如,生 死,對 錯等,≈矛盾概念。多是質(zhì)的對立、絕對對立,具有排中性,不存在中間概念。
B.極性對反。如,多 少,大 小等,≈對立概念。多是量的對立、漸變性對立,具有容中性,可能有若干中間概念,且對稱的中間概念往往也是對立概念。
C.關系對反。如,買 賣,上 下,主 客等,≈對偶概念。是事物關聯(lián)的對立,也是人們聯(lián)想的對立,多有可逆性,成對存在,相互依存,相互制約。
D.語用對反。如,方 圓,溫 涼,紅 白等,≈并列概念。事物并列而不兼容,也是人們最低限度的聯(lián)想,如果人們經(jīng)常把某兩個概念對比使用,著重于兩個概念內(nèi)涵中的特有屬性,就可以視之為對反關系。主要包括一些常見常用的并列對立,以及基于民族性的文化對立等。
反訓之“反”的確立與判定,應是諸條件制約的結果,我們將其歸結為五方面:系統(tǒng)性、邏輯性、語義性、語用性、語法性。前面談剖析兩義時,義素層級表已著重體現(xiàn)了語義性的制約作用,系統(tǒng)性和語法性兼有所涉;這里的A、B、C 三點突出顯示了邏輯性,我們補充的D 點,則體現(xiàn)的是語用性。這也是從反義詞的研究中得到驗證的啟發(fā)。學者們對此仍有爭議。我們認為,語義等方面固然是確定義位對反的主要依據(jù),但語用的重要性同樣不容忽視,且不只有“質(zhì)”的制約,更有“量”的制約。因此,是否還有其他可總結出的對反關系類型,我們也持開放的態(tài)度。
而從另一個角度,同義詞更能給我們的研究帶來全盤思考的啟發(fā)。即,通常講同義詞、近義詞時,我們是要辨別同中之異;而今講反訓詞,則要辨別的是異中之同。因著這點異中之同,不僅可以梳理出反訓義的生成過程,更能反向辨析兩義的關系究竟是真的構成對反還是只是屬于類別列舉。
綜上,我們認為,判定反訓的關鍵在于“對反為義”。面對一個反訓實例,首先,判定所謂的正反兩義是否真的為“義”,這需要盡可能多地搜集文獻用例,在此基礎上充分發(fā)揮語境的“離合作用”進行辨析;其次,判定所謂的正反兩義是否真的“對反”,將兩義的同異情況如實呈現(xiàn)在義素等級表上,觀察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上述反訓的判定標準是否合宜,方法論是否可行,就看其是否能切實有效地指導反訓研究。試從正、反兩方面各舉一反訓實例進行實踐辨析。
早在1997 年,鄭遠漢就關注到了詞典對“盛”“裝”的收錄情況。時至今日,《現(xiàn)代漢語詞典》已更新至第7 版,“盛”“裝”的問題仍然擺在那里。表面上看是詞典的釋義舉例與義項收錄的問題,實則要講清楚了還關系著“盛”“裝”是否為現(xiàn)代漢語反訓詞的問題。
鄭遠漢所舉用例見下:
[1]把飯盛在碗里 把水裝在缸里
[2]這間屋子小,盛不下這么多東西這間屋子小,裝不下這么多東西
[3]籃子里盛著雞蛋 盒子里裝著餅干
例[1]中“盛”“裝”表示的是施予即“盛入”“裝入”義,說的是“盛”“裝”的動作;例[2][3]中“盛”“裝”表示的是承受即容納義,其中例[2]說的是“盛”“裝”的容量,例[3]說的是“盛”“裝”的狀態(tài)。表面上看,確實如此。
值得關注的是,例[1]中“盛”“裝”皆處于“把”字句中,且用為祈使語氣,句中凸顯的是人的動作行為,所以“盛”“裝”為“盛入”“裝入”;假如將其變換為“被”字句,即有“飯被盛在碗里”“水被裝在缸里”,則此時句意表示動作完成后的狀態(tài),“盛”“裝”可以被強調(diào)為“盛入”“裝入”的動作義,也可以理解為表“容納”的狀態(tài)義,可見,句式的變換引發(fā)了詞義臨時語境下的不同;再假如,不要“把”也不用“被”,即有“飯盛在碗里”“水裝在缸里”,則此時需依照具體語境來判別是祈使句下的“盛入”“裝入”義還是陳述句下的“容納”義,影響詞義理解的關鍵仍是在句式上,顯然所謂的義位變體并沒有真正進入詞義中。
“盛”“裝”類詞,因為涉及三個行為對象:人(動作發(fā)出者)、物(動作承受者1)、器(動作承受者2),不同的行為對象作主語,動詞不可避免地會被隨文釋為主動義、被動義,但這通常是由句法層面的主動態(tài)、被動態(tài)造成的,與單純詞義層面的授受對立是不同的。因為無論何時,都是人發(fā)出動作,句式結構的變換并未改變動詞內(nèi)涵,這適用于所有的及物動詞,與反訓詞義兼正反是不同的。比如,將上述例句中的“盛”“裝”替換為“放”,也能講得通,那是否就可以說“放”是兼含裝入義和容納義的反訓詞呢?我們說,詞義的生成固然會受到句式語法的影響,但詞義與之畢竟從屬不同范疇,不能輕率地將由句法造成的義位變體錯定為新義位。假若我們將“盛”“裝”都視為反訓詞,則任何一個動詞幾乎都可以照此解釋為反訓詞了。
以上,“盛”“裝”類詞,其所謂的正反兩義,實際上只是句法因素造成的主動義與被動義的表面對立,不是獨立穩(wěn)定的義位,“義”的標準既未達成,自然不能判定為反訓詞。而《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于“盛”“裝”在義項與例句方面的“曖昧”收錄情況,也反映出了人們對該問題仍未有充分的注意與清楚的認識。
考察“置”之文獻用例:
[1]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下。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史記·項羽本紀》)
[2]帝積苦兵間,以囂子內(nèi)侍、公孫述遠據(jù)邊陲,乃謂諸將曰:“且當置此兩子于度外耳?!保ā逗鬂h書·隗囂傳》)
考察更多的文獻用例,見下所示:
[3]于是秦始征晉河東,置(設立)官司馬。(《左傳·僖公十五年》)
[4]父母置(與“廢”反義對文)之,子弗敢廢。(《呂氏春秋·孝行》)
詞 反訓義對共性義素上位語法義素語義·語法義素基義 陪義域義個性義素上位語義義素主要個性義素次要個性義素 附屬義素 使用范圍義素置設、立廢、棄“置”的目的是用動作 及物 處置 “置”的目的是不用“置”的方式 ——“置”的方式——
[5]俄又置(放置)一石赤菽東門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于西門之外者,賜之如初?!保ā俄n非子·內(nèi)儲說上》)
[6]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放置)廷宮中。(《史記·秦始皇本紀》)
[7]是故君子議道自己,而置(設置)法以民。(《禮記·表記》)
[8]當人之臥也,置(放置)食物其旁,不能知也。(《論衡·祀義篇》)
[9]元狩四年,初置(設立)大司馬。(《漢書·百官公卿表》)
[10]今以小忿棄之,是以小怨置(擱開、廢置,與“棄”相應)大德也,無乃不可乎?(《國語·周語中》)
[11]褒人褒姁有獄,而以為入于王,王遂置(赦免、釋放)之。(《國語·鄭語》)
[12]夫以賤匹貴,國之害也;置(廢置,與“立”反義對文)大立少,亂之本也。(《晏子春秋·內(nèi)篇·諫上》)
[13]斬首捕虜,比三百石以上者皆殺之,無有所置(赦罪、釋放)。(《史記·吳王濞列傳》)
[14]工人不能置(與“去”同義對文)規(guī)而為圓,去矩而為方。(《靈樞·逆順肥瘦》)
[15]甚者置(與“求”反義對文)其本,求之末,當后者反先之,無一焉不悖于極。(宋王安石《與祖擇之書》)
[16]晉王歸晉陽,休兵行賞,命州縣舉賢才,黜貪殘,置(豁免)租賦,撫孤窮,申冤濫,禁奸盜。(明李贄《史綱評要·后梁紀·太祖皇帝》)
例[3]至[9]表設、立義,例[10]至[16]表廢、棄義,取義分明。此時,若仍將各例中的“置”統(tǒng)一釋為抽象的放義,無異于是對詞義自然發(fā)展的視而不見。我們將“置”之立、棄兩義剖析如表2。
可見,金小平對“置”的判定:“放置是一個動作”“一種比較寬泛的動作行為”等語,確乎是對的,甚至我們可以進一步限定“置”為一種表處置的及物動作。但這些都還是站在上位義素的層級看問題,看到的是兩個對反義位的共性部分,要想辨明兩義之“異”須進一步關注到個性義素層級。例[1]和[2],對“置”還可囫圇作解,例[3]至[16],“置”已然分化為兩個表意鮮明對立的穩(wěn)定義位,語境中“置”因目的不同而有“用”與“不用”之別,這成為立、棄兩義的主要個性義素,構成了兩義的主要區(qū)別特征,而非對原動作義的一種簡單的、臨時的“附加”,金小平之論不可取。
綜上,“置”類詞,其反訓義是基于源義引申而來,源義通常是一種比較寬泛的、中性的動作行為,動作發(fā)出者基于不同目的,出于自身的好惡情緒或愿望意圖,最終導致了動作結果呈現(xiàn)為兩個截然相反的走向,為“義”與“對反”兩個標準皆滿足,故當判定為真反訓。詞義的生成變化是一個動態(tài)的、連續(xù)的過程,是義位變體還是穩(wěn)定義位,不能斷“時”取義,須搜檢更多的文獻用例觀察判斷。
反訓的判定是研究反訓的基礎,關乎理論建設與實踐操作兩方面。本文將歷代的反訓判定歸結為三種模式:“以為然而然”“辨所以然而見然”“定何為然而論然”,逐一論辨其特點,在此基礎上指出判定反訓的兩大方面:是否為同一詞,是否為對反兩義。前者只要我們樹立了清晰的字、詞意識,基本可以比較容易的判定出來,因此反訓判定的關鍵主要還在“對反為義”,面對一個或一類具體的反訓實例時,須在充分占有文獻用例的基礎上,辨析所謂的正反兩義是否為“義”、是否“對反”,判定時可藉助義素層級表來剖析兩義,較為科學、分明地呈現(xiàn)出兩義之“異”,明確兩義對反內(nèi)容,進而綜合系統(tǒng)性、邏輯性、語義性、語用性、語法性等方面來考量并確定兩義的對反類型。
當然,理論建設中仍有不成熟、不完善的地方,所舉“盛”“裝”類、“置”類這兩則有爭議的反訓實例進行辨析,是一種檢驗,在判定實踐中更能清楚地看到理論與實踐的距離,而檢驗成功與否,反過來,都可以更進一步明確和完善反訓的判定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