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竹之道：從蜀地到西南夷地區(qū)

既然理解了大夏人使用筇竹杖，可能用于權杖或神杖，且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tǒng)，那么，在出產(chǎn)筇竹的中國蜀地及周邊[1]，有無特殊的和竹相關的傳統(tǒng)呢？

相當于晚商時代（商代結束于公元前11 世紀）的四川廣漢三星堆遺址1號祭祀坑，除了數(shù)量驚人、造型奇特的青銅器之外，還曾出土過金杖一根。根據(jù)考古報告，杖中殘留杖木的痕跡，可見此金杖包裹了某種植物，其上端46 厘米長的一段，飾有人首和兩組一箭貫魚鳥的圖像（圖1）[2]。鳥在天，為陽；魚在淵，為陰。魚鳥組合的圖像，在上古以來的中國，自有其傳承有序之傳統(tǒng)與意義[3]。此杖紋飾鳥與魚一箭貫之，或象征貫通天地，考慮到該杖出土于祭祀坑，將其視作“神杖”當無疑義。有意思的是，金杖上紋飾皆兩兩對稱或相背，有疑似“節(jié)”的處理，有學者認為這是比擬筇竹杖，此即靈壽之木[4]。

圖1：四川廣漢三星堆遺址1 號祭祀坑出土的金杖及局部紋飾

金杖是不是靈壽之木難以考訂，但其疑似“節(jié)”的處理，在三星堆祭祀坑出土的幾株高大的青銅器，即所謂的“通天神樹”上，所見就非常明顯了（圖2a）。如2 號坑出土的“神樹”，分樹座、樹干、三層樹枝及9 只鳥和一條龍組成[5]，其挺直的“樹”干，有學者也注意到其“外形似竹而間隔有節(jié)”[6]。該“樹”殘高達到驚人的396 厘米，雖說逐節(jié)鑄造暫時可理解為或是解決拼接工藝上的難題（其實未必），但同時也不能忽略其可能存在的象征性意義——不僅是“樹”干有“節(jié)”、中空，“樹”枝也是逐“節(jié)”而生，枝上另有“節(jié)”，“節(jié)”上又出枝，這就很像自然界竹子的生長的規(guī)律與狀態(tài)。至于枝頭，或下垂果實，或果上立鳥。果實呈尖桃狀，非常類似自然界竹子的果實（圖2b/c）。這種現(xiàn)象，如果非要引用中國古代文獻的話，或許可以理解為——傳說中“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的鳳鳥[7]。

圖2a：四川廣漢三星堆遺址二號祭祀坑出土銅“神樹”線描圖

圖2b/c：三星堆“神樹”上的枝頭尖桃狀果實及自然界竹子的果實

2019 年12 月，考古工作者又于三星堆1、2 號坑所在的祭祀?yún)^(qū)新發(fā)現(xiàn)了3—8 號坑，并在隨后的發(fā)掘工作中又出土了大量令人嘆為觀止的青銅器、金器、玉器、石器、象牙等，其中包括一件前所未見的玉琮。該玉琮的兩個面，分別線刻有類似于2 號坑出土青銅“神樹”形狀的紋飾（圖3）[8]，而據(jù)筆者最新的研究，源于新石器時代晚期中國東南地區(qū)（最有代表性的是良渚文化，約公元前3300—公元前2000）的玉琮，本身就是取象于竹的象征性禮器，取其中空逐節(jié)通天之意[9]。因此，這件玉琮上的所謂“神樹”紋，亦當本是竹，更確定了玉琮自身的象征意義與竹有關。近年關于三星堆文化的來源問題是一個熱點話題，許多學者提出了將之與古代近東文化相關聯(lián)的猜想。當然，在目前證據(jù)鏈缺失的情況下尚難作出結論，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三星堆的“神樹”裝飾，在近東地區(qū)十分常見，圖像已見于前（第二章圖18a-d），這種相似性是否意味著三星堆時期中國西南就與西方發(fā)生了關聯(lián)？

圖3：三星堆K3 出土的“神樹紋”玉琮及線描圖

由于在周邊地區(qū)均未發(fā)現(xiàn)其上承和下傳的相關文化類型，晚商時代的三星堆文化，不僅在整個中國，即使在整個西南地區(qū)，仿佛都是遺世獨立的。然而如果從“神杖”文化的視角來看，在戰(zhàn)漢時期的蜀地和西南夷中不僅有所傳承，似乎還與一種廣泛傳播的信仰相關。

東漢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如此描述蜀地：“巴、蜀、廣漢本南夷，秦并以為郡，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疏食果實之饒。南賈滇、僰僮，西近邛、莋馬旄牛?！盵10]文中，除了“巴、蜀、廣漢本南夷”之外，所謂“滇”“僰”“邛”“莋（筰）”實則都是司馬遷筆下的“西南夷”：

西南夷君長以什數(shù)，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屬以什數(shù)，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shù)，邛都最大：此皆魋結，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師以東，北至楪榆，名為巂、昆明，皆編發(fā)，隨畜遷徙，毋常處，毋君長，地方可數(shù)千里。自巂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徙、筰都最大；自筰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冉駹最大。其俗或士箸，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駹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白馬最大，皆氐類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蠻夷也。[11]

歷史上，如果曾經(jīng)真的存在過一條從蜀地前往身毒的古道，今中國境內必經(jīng)的一條線路就是：成都往西南，沿途經(jīng)今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云南省昆明市、大理白族自治州，出保山市而入緬甸北部。相對應的西南夷古國，則分別是古邛國和古筰國、古滇國、古昆明國、古哀牢國（或即滇越）等。近年來，隨著西南地區(qū)各地考古事業(yè)的迅速發(fā)展，曾經(jīng)神秘的西南夷，已漸漸為我們所認知。通過梳理沿線的四川省鹽源縣、云南省昆明市（官渡區(qū)和晉寧區(qū)）、大理州祥云縣和保山市昌寧縣的考古發(fā)掘成果，我們發(fā)現(xiàn)了為數(shù)眾多的與竹相關的青銅杖和杖首，可以初步認定，在蜀地周邊的西南夷時代，從四川省到云南省，直至與緬甸北部的交界處，都普遍存在著“神杖”與“崇竹”相結合的信仰。

今涼山彝族自治州境內也屬于廣義概念里的“蜀地”，此地當存在過兩個西南夷古國，即“邛都”和“筰都”——這里是筇竹杖真正的原產(chǎn)地，張騫說“或聞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國”就是從這里算起的。涼山州境內川滇交界處的鹽源縣，近年出土或征集到若干件形制比較特殊的戰(zhàn)國至漢初銅杖和銅杖首[12]，如：

1.蛇尾形“干”字狀銅杖。有兩種類型：一種是單蛇尾形（圖4a），通高52.4 厘米、寬34.4 厘米、厚1.5 厘米；杖身長條片形；杖首如卷曲蛇尾狀，飾滿圓圈紋，杖身中部飾菱形紋，兩側飾折線紋，整個杖體呈“蛇尾”形；飾片的兩端作回首虎頭，上緣對稱分布回首獸，長頸弓背，身體細長。另一種是雙蛇尾形（圖4b），通高54.2 厘米、寬16.7 厘米、厚1.2 厘米；杖身滿飾螺旋紋和小三角紋；其他形制大體同前[13]。

圖4a：四川省鹽源縣發(fā)現(xiàn)的戰(zhàn)漢時期單蛇尾形“干”字狀銅杖線描圖

圖4b：四川省鹽源縣發(fā)現(xiàn)的戰(zhàn)漢時期雙蛇尾形“干”字狀銅杖線描圖

2.九節(jié)魚紋鳥首銅杖（圖5a/b）[14]。通長134.8 厘米，直徑1.4厘米，每節(jié)35—39 厘米，長短不一，管與管之間用木棍連接；杖首頂端為一圓盤，飾云雷紋，盤上立鳥（雞形）；杖的最下節(jié)底部為尖，杖身滿飾陰刻的小魚紋。九節(jié)魚紋鳥首銅杖就包含了與竹類似的“節(jié)”和“魚”“鳥”結合之意象——這與三星堆神杖“一箭貫魚鳥”以象征貫通天地有異曲同工之妙。需特別指出的是，該杖表面銀光閃閃，經(jīng)檢測，表面曾經(jīng)鍍錫，其工藝與云南地區(qū)和內蒙古鄂爾多斯地區(qū)發(fā)現(xiàn)鍍錫青銅器的關聯(lián)性要遠大于巴蜀地區(qū)[15]。此杖的“九節(jié)”之數(shù)，從數(shù)字到意象，當與擬竹密切相關（道教中有竹制九節(jié)、七節(jié)神杖）。

圖5a：四川省鹽源縣發(fā)現(xiàn)的戰(zhàn)漢時期九節(jié)魚紋鳥首銅杖

圖5b：四川省鹽源縣發(fā)現(xiàn)的戰(zhàn)漢時期九節(jié)魚紋鳥首銅杖線描圖

3.七節(jié)竹節(jié)形銅杖（圖6a/b）。分四段，共七節(jié)，最下面一節(jié)呈尖錐狀，最上面一節(jié)原有杖首，已殘斷，其形已不可辨；殘高138 厘米、桿長130 厘米、直徑1.2 厘米，桿身中空，壁厚0.15 厘米；發(fā)掘報告言“銅桿上端飾有六道箍形飾，箍有兩道和三道情況”，所謂“箍形”，實則是模擬的竹節(jié)形[16]。需要注意的一個細節(jié)是，杖身的分段處，與“節(jié)”的位置并沒有關系，說明此杖上的“節(jié)”是刻意制造出來的，而不是出于工藝層面用于連接的用途。如果前述九節(jié)魚紋鳥首銅杖尚不能確定是否擬竹的話，那么此杖則確鑿無疑地證明了銅杖與擬竹之間的關系。

圖6a：四川省鹽源縣發(fā)現(xiàn)的戰(zhàn)漢時期七節(jié)竹節(jié)形銅杖

圖6b：四川省鹽源縣發(fā)現(xiàn)的戰(zhàn)漢時期七節(jié)竹節(jié)形銅杖線描圖

4.除了上述較完整的銅杖之外，鹽源還出土或征集到了若干件樹形銅杖首[17]，這種形制的杖首，以及在該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有柄鏡（圖7b）[18]，與中亞、西亞類似器物十分相近，當可作為蜀地通身毒之證據(jù)的輔助說明。另有一種銅杖首（圖7a），表現(xiàn)的是三個背水女子，其下站立的平臺，作“節(jié)”狀處理，周身并飾有卷云紋（圖7c），此類手法，大量見于下文所涉云南出土的西南夷銅杖首[19]。

圖7a：四川省鹽源縣發(fā)現(xiàn)的樹形銅杖首

圖7b：四川省鹽源縣發(fā)現(xiàn)的有柄銅鏡圖

圖7c：四川省鹽源縣發(fā)現(xiàn)的銅杖首

鹽源往南，即進入云南省界，漸漸進入古滇國之勢力范圍。今昆明市西南的滇池周邊，如昆明羊甫頭、晉寧石寨山、江川李家山等處發(fā)現(xiàn)的數(shù)個古滇國高等級墓葬群，則向我們展示了高度發(fā)達的西南夷文明。

位于滇池北岸、昆明市官渡區(qū)的羊甫頭113 號大墓，出土了數(shù)量驚人的文物。其中有較為罕見的兩件漆木杖首，動物站立于逐“節(jié)”升高的頂端（圖8）；又出土數(shù)件銅杖的殘件（圖9）：其中一根殘斷的銅杖，杖首銅質，乃一侍女跪坐的形象，杖身紋飾按照“節(jié)”分段表現(xiàn)；還出土有魚形杖首，其寓意或與三星堆金杖和鹽源銅杖上的魚紋有一定的淵源?？脊艌蟾嬷兴^“鐓”，實際是殘杖觸地的下端（參見鹽源竹節(jié)銅杖），原本是否聯(lián)通于魚杖首則無法確知，有意思的是，杖身上的彩繪紋飾，也是按“節(jié)”分段構成的[20]。與羊甫頭相對的滇池南岸，則是晉寧石寨山古墓群，在第一本發(fā)掘報告中，9 座墓共出土杖首27 件，外形上除了有牛、鹿、兔、孔雀、女俑等，大多有“節(jié)”的處理（圖10），還發(fā)現(xiàn)多有與三星堆金杖和鹽源銅杖上鳥魚組合近似的鳥蛇組合紋飾[21]。

圖8：昆明羊甫頭M113 出土的漆木杖首

圖9：昆明羊甫頭M113 出土的人形銅杖殘件、魚形銅杖首和銅制杖桿殘件

圖10：云南晉寧石寨山出土的銅杖首

晉寧石寨山再往南的玉溪市江川李家山古墓群，是古滇國或古滇南國的文化遺存，第一次發(fā)掘曾出土完整銅杖兩根，另有杖首若干件，其中包括與鹽源近似的雞杖首和人形杖首，只是銅杖的具體情況，因考古報告未有圖示也未做說明而不知其詳[22]。江川李家山第二次發(fā)掘，在幾座大型墓葬中出土若干件銅制、木制杖首，它們與昆明羊甫頭和晉寧石寨山發(fā)現(xiàn)古滇國杖首的一個共同特征就是，杖首底部與杖身連接處“節(jié)”的處理，大多呈現(xiàn)出“鼓”狀樣式。綜合來看，“鼓”形器在古滇國，可能有著特殊的象征意義，主要用于祭祀，而又和古滇人之核心信仰密切相關——而鼓之“節(jié)”的原型，我們認為，可能是竹之“節(jié)”[23]。僅以李家山M69 大型墓為例，該墓一槨二棺，為二女性合葬，在主棺頭端位置，是以執(zhí)傘銅俑為中心[24]，兩邊分置銅鼓、疊鼓形銅貯貝器上再疊加銅鼓（以呈節(jié)節(jié)向上之視覺）、銅杖首等，顯示鼓形器的特殊象征意義[25]。該墓出土疊鼓形銅貯貝器兩件，頂面有四鳳鳥繞圓心紋飾，作二鼓相疊狀，其間以子母口扣合，通體形似二節(jié)竹（圖11a）[26]；一件鼓形貯貝器，一件頂面塑有人物祭祀場面，中央位置有圓孔，穿孔立一圓柱，底部為鼓形，柱上部略粗，頂端作圓盤狀，柱身飾雷紋，當是通天柱之象征（圖11b）[27]。該墓出土銅杖首12 件，從資料公布的數(shù)件來看，頂部為鳥、雞、人三種類型，皆立于鼓節(jié)形的器端上（圖11c）。

圖11a/b：江川李家山M69 出土的疊鼓形銅貯貝器、鼓形貯貝器

圖11c：江川李家山M69 出土的系列銅杖首

從昆明出發(fā)再往西，則是大理白族自治州，該地多座早期墓葬中發(fā)現(xiàn)以鳥和雞為主的杖首，如彌渡縣苴力戰(zhàn)國石墓中，發(fā)現(xiàn)鳥形杖首1件和雞形杖首2 件[28]；位于洱海東南的祥云縣大波那木槨銅棺大墓出土二獸相抱狀杖首1 件[29]；祥云紅土坡戰(zhàn)國至西漢早期墓，竟然不可思議地出土了雞形和鳥形兩大類銅杖首共計197 件[30]。這些站立在杖之頂端的鳥或雞，大多都有“節(jié)”狀處理；而銅管上面，亦大多飾有卷云紋，或象征鳥或雞站立在云端（圖12a/b）。在昆明市周邊發(fā)掘的古滇國大型墓葬中，通常只出1 至2 件或最多10件左右的銅杖或杖首，小型墓葬中幾乎不出杖首，如昆明羊甫頭發(fā)掘的777 座小型墓葬中，未見公布任何杖首出土的資料[31]，說明杖首當是墓主身份與地位的象征。祥云紅土坡戰(zhàn)國至西漢早期墓談不上大墓，而且從其他出土文物的情況來看，除了一些生產(chǎn)工具、生活用具和兵器之外，并無等級特別高的大型物件，這就說明墓主并非王侯級的人物，而此墓又出現(xiàn)如此之多的杖首，實在令人費解?；蛟S一個解釋是可行的：該墓墓主，可能就是司馬遷《史記》中所說的“蜀賈奸出物者”，即將蜀物私下販運到身毒的人。大理白族自治州在西南夷時代，就是《史記》中記載的古“昆明”，也正是那個讓漢武帝派出的漢使最終止步的地方——“昆明之屬無君長，善寇盜，輒殺略漢使，終莫得通”[32]。

圖12a：云南祥云紅土坡14 號墓出土的鳥形銅杖首

圖12b：云南祥云紅土坡14 號墓出土的雞形銅杖首

從祥云往西便至大理，從大理再往西南方向，則通往中國西南邊陲保山市，這里曾是地跨今云南省西南部和緬甸北部的古哀牢國之統(tǒng)治中心，也是蜀地經(jīng)過西南夷通往身毒的最后一道屏障?！妒酚洝吩评ッ鳎ń翊罄恚捌湮骺汕в嗬镉谐讼髧坏嵩?，而蜀賈奸出物者或至焉”，從地理位置上來判斷“乘象國”滇越，或即哀牢[33]。古哀牢國（又稱達光王國前期），約形成于公元前5 世紀前后，勢力范圍相當于今中國云南省西南部、緬甸克欽邦東部和撣邦東部，統(tǒng)治中心在今云南省保山市周邊；69 年，哀牢王柳貌率部歸附東漢，以其地設永昌郡；76年，哀牢王類牢起兵反漢，失敗后，其殘余勢力西遷，在怒江以西及伊洛瓦底江上游地區(qū)另建“撣國”（又稱達光王國后期）。如今，整個緬甸和與緬北毗連的印度東北7 個邦，均是漢藏語系藏緬語族占主體的地區(qū)。來自中國云南和緬北的哀牢人后裔曾在今印度阿薩姆（Assam）邦建立一個維持了600 余年的阿洪王朝（Ahom，1228 —1826），直至19 世紀英國人的入侵而滅亡[34]。

哀牢之地通西方，在中國史書中屢見記載，如《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記，漢順帝永寧元年（120），撣國國王向漢帝獻來自大秦（即古羅馬）的魔術師：

撣國王雍由調復遣使者詣闕朝賀，獻樂及幻人，能變化吐火，自支解，易牛馬頭。又善跳丸，數(shù)乃至千。自言我海西人。海西即大秦也，撣國西南通大秦。[35]

又，三國時期曹魏的魚豢在《魏略·西戎傳》中記載：

盤越國一名漢越王，在天竺東南數(shù)千里，與益部（按：蜀地古稱益州）相近。其人小與中國人等，蜀人賈似至焉。南道而西極轉東南盡矣……大秦道既從海北陸通，又循海而南，與交趾七郡外夷比，又有水道通益州、永昌，故永昌出異物。[36]

據(jù)晉代常璩《華陽國志》，哀牢國開國之主的誕生，頗具傳奇：

永昌郡，古哀牢國。哀牢，山名也。其先有一婦人，名曰沙壺（一作壹），依哀牢山下居，以捕魚自給。忽于水中觸一沉木，遂感而有娠。度十月，產(chǎn)子男十人。后沉木化為龍，出謂沙壺曰：“若為我生子，今在乎？”而九子驚走。惟一小子不能去，陪龍坐。龍就而舐之。沙壺與言語，以龍與陪坐，因名曰元隆，猶漢言陪坐也。沙壺將元隆居龍山下。元隆長大，才武。后九兄曰：“元隆能與龍言，而黠有智，天所貴也?！惫餐埔詾橥酢∷?，世世相繼，分置小王，往往邑居，散在溪谷。絕域荒外，山川阻深，生民以來，未嘗通中國也。南中昆明祖之……[37]

從“南中昆明祖之”句來看，大理一帶的“昆明國”的族源可能也是哀牢人。所謂“絕域荒外，山川阻深，生民以來，未嘗通中國也”，的確，到了漢武帝時期，相對封閉的哀牢人與中原王朝仍未有正式的官方往來，以至于漢使行走至此被殺。針對漢使受阻于“昆明”，余英時先生曾經(jīng)分析：“第一，漢朝的使者不能抵達他們的目的地，不是因為道路不存在，而是因為他們受到四面八方眾多西南夷的封鎖。第二，盡管他們無法完成使命，但漢朝使者也發(fā)現(xiàn)了一些關于印度—緬甸—云南貿易通道的情況?！盵38]但為什么阻止?jié)h朝使者使用這條通道對于蠻夷人來說如此重要呢？余先生的解釋是：

根據(jù)其有效性和普遍性二者判斷，這種封鎖看起來像是有預謀、有組織的行為，而不能理解成僅僅是蠻夷人原始的殘暴行為。不過，根據(jù)前面的討論我忍不住想冒昧做出這樣的猜測，即西南夷有意識地封鎖漢朝使者，可能是因為他們擔心漢朝政府對貿易通道的干預和控制會不可避免地剝奪他們現(xiàn)在有利可圖的對外貿易中所享有的特權地位。如此一來，這種封鎖就很好理解了。[39]

余先生的分析是合理的。中南半島和南亞次大陸之間種族的流動性顯示，中國云南和印度之間也并非沒有通道，只是在復雜的地緣政治、種族沖突、經(jīng)濟操控與自然環(huán)境等多重因素影響下，自古以來，外人皆難以進入緬北和印度東北地區(qū)。因此，在該區(qū)域考古材料并不明晰的情況下，中國云南保山市境內發(fā)現(xiàn)的古哀牢國相關文物就顯得相當重要。

與祥云紅土坡的發(fā)現(xiàn)較為一致的是，保山地區(qū)的銅杖首也多是雞形或鳥形，偶見鹿形與其他動物形，底座也皆有“節(jié)”的表現(xiàn)（圖13）[40]。除了常見的兩個“節(jié)”之外，最為奇特是其中的一件，雞（或鳥）站在四個“節(jié)”之上，而“節(jié)”上又有一圈麻點，這就顯示此種“節(jié)”的確是擬竹之生態(tài)，從而某種程度上也證實了前文所推測的“鼓”之“節(jié)”的原型可能是竹之“節(jié)”（圖14a/b）。同時，保山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雞形銅杖首之淵源，從地理上，可沿保山、昆明而回返至四川的鹽源；從歷史上，則可追溯至三星堆祭祀坑中所出土的銅雞（圖15）。非常巧合的是，遠在巴基斯坦北部的塔克西拉（Taxila）遺址 ——也就是大夏國通往身毒的第一站，同樣發(fā)現(xiàn)了雞鳥形器物（圖16）[41]。保山昌寧墳嶺崗墓地出土的兩枚在西方再常見不過的有柄鏡（圖17）[42]，似乎從另一個角度證明，所謂“永昌出異物”，也絕非妄說。

圖13：云南保山發(fā)現(xiàn)的古哀牢國銅杖首

圖14a/b：云南保山發(fā)現(xiàn)的古哀牢國銅杖首上明顯的竹節(jié)形表現(xiàn)

圖15：四川與云南發(fā)現(xiàn)的早期雞形杖首

圖16：巴基斯坦塔克西拉發(fā)現(xiàn)的雞形等動物形器首殘件局部

圖17：云南保山昌寧墳嶺崗出土有柄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