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奶奶的小院兒,感官被放大了好多倍,知了叫得那么響,像要吃了我的耳朵。陽光在窗外高昂地亮著,如果窗戶不是朝內(nèi)預(yù)留了幾厘米,陽光能把這平房照得明晃晃的。
床上鋪著涼席,撐著白色的蚊帳,蚊帳口被母親合得緊緊的,垂下來的白紗被團起,塞在床墊下面。床很大,黑色的床頭,朝天的那面是黃色的,上面有我前些日用針鼻劃的圖案,一只棱角分明的皮卡丘,還有一個潦草的櫻桃小丸子。我的胳膊和腿都短短的,雙臂攤開也摸不到床邊,張開手臂時,我看到手肘上被涼席久壓而成的紅紋。我的肩膀很窄,腳丫永遠碰不到床尾,蚊帳被四根黃色的竹竿撐起,帳頂中間有些朝下墜,有時候會有蒼蠅、死去的蜘蛛或者青色的蒼蟲滾落到中間,我站起來,伸長胳膊,將朝下墜的蚊帳撐起,小蟲子尸體滾到蚊帳邊緣,我用食指一彈,看著一道黑黢黢的弧線優(yōu)美地落在有蚊香灰的水泥地上。
環(huán)顧四周,一切都是屬于農(nóng)村平房的曖曖場景。
我撥開蚊帳,母親不在家,奶奶在哪呢?院子里怎么那么安靜,還是它本就那么靜。屋里很潮,水泥地總有些黑色的潮痕。我趿拉起一雙深藍色的拖鞋,拖鞋邊緣的紋路里嵌著干硬的泥土,得拿刷子蘸水才能刷干凈,這得專門挑個日子,今天就不刷啦。
手還沒撥開門簾,便聽見堂屋里傳來《鏘鏘三人行》的聲音。爺爺正在里屋的太師椅上扇著扇子看電視,或者正坐在書桌前,斜對著電視,鼻梁上搭著一副灰蒙蒙的老花鏡,是集上十幾塊錢買的,左眼鏡片的一角還貼著未撕去的價簽。桌子上攤著一本泛黃的書,多半還是他退休時,從軸承廠里帶來的。
我拉開門簾,走了出去,門簾里有吸鐵石,剛一松手便合好如初,應(yīng)該沒有蚊子進去吧。昨天媽媽才給屋子打了蚊子藥,窗戶和風扇開了半天方把那濃郁刺鼻的味道散去,我想睡覺都要跑到奶奶的床上。可奶奶的床太硬了,木板上直接鋪了一層涼席。和爺爺一起睡嗎?我不,我不喜歡和爺爺一起睡,爺爺太胖啦,身上總有一股獨屬于他的難聞的味道,像是混合了汗味,頭油味,和飯菜發(fā)酵時的種種味道。爺爺?shù)暮魢:茼?,我一夜總會醒來幾次,每次都會被大體相同但有所偏差的氣味熏到。媽媽總說爺爺有頭癬,奶奶也不讓我隨便穿爺爺?shù)男?,說腳氣會傳染,奶奶還不讓我隨便用爺爺?shù)拿?,說他的毛巾臟,但我偏要用。
爺爺?shù)拿砗芷疲唿S斑黃的,濕水后摸著還柔軟些,曬干了之后硬邦邦的,像是一條沒有毛的毛巾,像過年時懸掛的干瘦的帶魚,總散著一種怪味,既有頭油的刺鼻,也有堿肥皂淡淡的香。我不喜歡用自己的毛巾,也不喜歡用媽媽的,總覺得爺爺奶奶毛巾的味道才新鮮,是在城市里在小朋友間聞不到的,像是翻越著某種挑戰(zhàn),對抗著某種隔閡,又像是經(jīng)歷著某種切膚的溫暖。自打我有記憶起,爺爺好像就用的這一條毛巾,這原本應(yīng)該是條白色的毛巾,它現(xiàn)在枯褐的模樣讓人不得不以為它原應(yīng)是蠟黃的本色,上面有一個洞能塞進去好幾根指頭,爺爺還是不換,爺爺說,正好,拿著方便。
奶奶不僅不讓我用爺爺?shù)拿?,也不讓我用她的。奶奶總想讓我用最干凈的那條。每次我以鬧人的口氣,說我一定要用的時候,奶奶就給我拿出一條嶄新的、整齊的毛巾,上面還有一時難以復(fù)原的、一絲不茍的折痕。
我看見奶奶正左手攥著手絹,右手托著下巴,大拇指撐著下頜,四根指頭貼在臉一側(cè),坐著個馬扎,在大門下朝著屋外的村路和一群楊樹發(fā)呆,除了被風牽動的銀灰發(fā)絲和左一蕩右一蕩的褲腿,身體一動不動,像是一只守家的貓,又像是一尊與天地融為一體的雕像。
奶奶在想什么呀?我還沒走近奶奶,奶奶就看到了我,說,欣欣醒了,你喝水不?我說,不喝了。奶奶還要去灶臺給我倒水,我說,不用,我不喝。拉住奶奶,奶奶接著要我坐這,說著便把馬扎讓了出來。手絹在她的左手里攥成一團。
我去堂屋掂了個馬扎,站在爺爺旁邊聽了一會,看著屏幕上的三個人圍著一個圓桌而坐,在淡黃色的布景里侃侃而談,不時傳來一陣默契的笑聲,爺爺晃著手中的蒲扇,不時扇著腳下的蚊蟲,饒有興趣地聽著,說的都是什么智慧什么文化什么政治的,我聽不懂。拿著馬扎就去大門旁邊了。我剛陪奶奶坐了一會兒,奶奶說,這天兒可真好,你看天多藍,晚上叫你爺爺去摸爬蚱去,看能多摸點兒不,明天早上給你煎著吃。我說,我也去。奶奶說,你去做啥!晚上恁黑。我說,我就想去,俺奶,村里小孩晚上都出去,俺奶你也跟俺們一塊去唄。奶奶說,要去你跟著他去,我不跟他一塊!
我去給奶奶倒了一瓷碗水,端到了大門下,我看著茶堿一點一點地沉到碗底,隨著我手掌的抖動在碗底緩緩游動。我和奶奶就這樣在蟬鳴中靜坐。奶奶問我,你去找高子他們玩兒不,你要去就去,晚上可得回家吃飯。我說,那我就去吧。奶奶說,晚上天黑之前可得回來,他們家有狗,叫他們出來接你。我說,我知道了,俺奶,我都去過好幾次了。
我推開大門,卻一腳踩空,摔了個趔趄。奶奶不見了,我正在昏暗的宿舍里躺著。
我怔在床上。奶奶那句“天黑之前可得回來”一直在我耳邊回蕩。我在心里悄悄對她說,奶奶,那我出去玩了,只是我不知道天黑之前能不能回來。
我害怕奶奶擔心,不然她該難過了。
我不想奶奶難過。
奶奶,我長大了,只是經(jīng)常做小時候的夢,那時你還很年輕,雖然七十歲的你和八十五歲的你好像沒有什么變化,但那時候,你不用吃藥,不用打針,只用燒鍋,犁地,趕集,串門,每天都能有笑,有自己的小三輪,能四處溜達。
你陪我去三林莊,去離得最近的,但其實也很遠的超市買零食,我真的好想吃零食,可是每次看到你從胸口里拿出皺巴巴的紅色塑料袋時,我看見錢袋子被裹得緊緊的,里面都是硬幣,很沉,我就不想買了。奶奶我什么都不買,你買的零食不好吃,吃的時候我總心疼,你別給我買東西了。奶奶,我想買你幾根皺紋,我想讓你有力氣去散步,想讓你還能蹬動三輪車。
奶奶,我走了,你要等著我,在天黑之前,我一定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