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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耕漁軒詩卷》的文本形態(tài)、話題指向與詩學意義

      2024-01-11 12:24:45左東嶺
      文藝研究 2023年11期
      關鍵詞:徐達詩卷倪瓚

      左東嶺

      摘要《耕漁軒詩卷》是元明易代之際流行的一種獨特文本形態(tài),由書法、繪畫與詩文題記等多重要素構成,其屬性乃是眾多文人對于同一話題的開放性表達。從其序、跋、銘文內容看,展現(xiàn)了易代之際文人對于“隱逸”話題的不同理解,體現(xiàn)了他們多重的人生選擇;從題畫詩所顯示的詩學層面看,則是當時文人對耕漁軒詩意生活的綜合描繪,同時表達了其自我人生意趣。該詩卷乃元明之際問世的數十種詩卷中的一種,具有文體的多樣性、話題的開放性與內涵的豐富性,與宋元及明清易代的同類文本差異明顯。將該詩卷作為重點個案予以剖析,能夠立體呈現(xiàn)那一時代文壇的真實狀況與詩學內涵,具有探索研究范式的方法論意義。

      徐達左(1333—1395),字良夫,又作良輔,號耕漁子、松云道人,平江人。對于其耕漁軒詩學活動,學界在研究元明之際的文學史,尤其是研究玉山雅集與清問必閣雅集時,常有提及,然而集中研究耕漁軒本身的成果卻寥寥無幾①。究其原因,大致有兩個方面:一是主要作家徐達左存留作品及相關文獻相對較少,無法展開深入、系統(tǒng)的研究;二是《金蘭集》所存作品涉及詩學理論較少,且創(chuàng)作內容較為單一,無法掘發(fā)有深度的詩學內涵。但我想還存在著另外的學術盲區(qū),現(xiàn)有研究僅僅將其作為文人雅集的文獻予以處理,顯然未能觸及其文本所體現(xiàn)的真正價值,從而也缺乏對那一時代文壇狀況的真切認知。

      一、《耕漁軒詩卷》文本形態(tài)的獨特屬性

      學界一般將耕漁軒詩學活動比照玉山雅集之模式,稱為“耕漁軒雅集”,其實并不準確。記載耕漁軒詩學活動的文獻,目前有《耕漁軒詩卷》與《金蘭集》兩種形態(tài)。

      許多學者均將其視為同一類文獻不同累積階段的產物,比如有人便稱《元人徐氏耕漁軒卷》“是《金蘭集》結集之前的‘樣稿”②,此種認識過于籠統(tǒng)。在元明之際詩壇上,詩卷與總集乃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類文獻。詩卷一般由當時名人題端、畫家所繪畫面與文人所題詩文等要素構成,除《耕漁軒詩卷》外,當時其他著名詩卷還有很多,僅朱存理《鐵網珊瑚》所收便有《春草堂詩卷》《貞壽堂詩卷》《聽雨樓詩卷》《破窗風雨詩卷》《秀野軒詩卷》《安分軒詩卷》《植芳堂詩卷》《崔氏友竹軒卷》等,此類詩卷后來均未能進一步形成詩集,當然不能說是所謂的“樣稿”。詩卷所題之詩往往針對同一畫面、同一景象或同一話題而表達各自理解,很少有溢出畫面之外者。《耕漁軒詩卷》即文人針對耕漁軒畫面所題詩文,并非一時之作,顯非文人雅集性質?!督鹛m集》則輯錄與徐達左本人往來的相關詩作,其中就包括四次詩歌唱和之作。若研究耕漁軒雅集,則須依據《金蘭集》而非《耕漁軒詩卷》,這是首先要區(qū)分清楚的。

      現(xiàn)存記載《耕漁軒詩卷》的文獻,主要有朱存理《鐵網珊瑚》、趙琦美《鐵網珊瑚》與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等書籍,其中差異主要是趙氏《鐵網珊瑚》前有《倪云林耕漁軒圖》,其他則沒有;趙氏《鐵網珊瑚》缺西澗翁與堅白叟二人題詩;另外還有個別人名出入③。綜合三家所載,該詩卷除倪瓚圖畫外,共有高巽志《耕漁軒記》、楊基《耕漁軒說》、唐肅《耕漁軒銘》、包大同《耕漁軒銘》、王行《耕漁軒詩序》與道衍《耕漁軒詩后序》6篇文,倪瓚、周砥、隆山(虞堪)、張緯、陳寅(陳汝秩)、高啟、張羽、徐賁(二首)、王隅、劉天錫、仇機(沙大用)、王禋、西澗翁(蘇大年)、堅白叟(周伯琦)、陳宗義、余詮16人18首詩。

      仔細分析該詩卷的作者構成,會發(fā)現(xiàn)諸多值得深究的問題。首先是某些著名平江文人并未出現(xiàn)在詩卷中。比如饒介、陳基、謝節(jié)、張經、陳汝言、顧瑛等,均為玉山雅集??突虍敃r文壇名宿,卻未現(xiàn)身詩卷。最奇怪的是王禋,乃元代高官王都中的孫輩。王都中官至江浙省參知政事,深受朝廷信任,由于其父功勞,被世祖皇帝賜田八千畝于平江,并定居于此。他共有八位子嗣,其中長子王畛(字季野)、第三子王畦(字季耕) 和第五子王?(字季境),均在詩畫上頗有造詣與名氣。另有七位孫輩,王禋年齡最?、堋楹瓮醯毷甯篙厽o緣在耕漁軒詩卷題詩,而偏偏孫輩王禋卻躋身其中,頗值得探究。不過王禋確有詩才雅趣⑤,故能名列詩卷。

      其次是對某些身份特殊文人做了淡化處理,包括周伯琦(1298—1369)、朱德潤(1294—1365) 和蘇大年(1296—1364)。這三位文人元末均曾入仕翰林,在文壇享有盛名,晚年又皆寓居平江。周伯琦,字伯溫,號玉雪坡真逸,江西鄱陽人。至正間曾任翰林修撰,后奉命召降張士誠,被留平江十余年。史書載其“儀觀溫雅,粹然如玉,遭時多艱而善于自保,博學工文章,尤以篆隸真草擅名當時”⑥。朱德潤,字澤民,號睢陽山人,平江人。元代著名畫家,元末曾任國史院編修,官至征東儒學提舉,晚年隱于吳中。其山水畫當時頗負盛名,倪瓚有詩贊曰:“朱君詩畫今稱絕,片紙斷縑人寶藏。小筆松巖聊爾爾,道寧格律晚堂堂?!雹咛K大年,字昌齡,號西坡,又號西澗,真定人,后僑居揚州。元末任翰林編修,“天下亂,寓姑蘇,為文有氣”⑧。他詩書畫俱佳,名氣頗大,孫作《杞鞠軒記》曰:“趙郡蘇先生避地吳中,士大夫爭走其門,因辟軒以延客,環(huán)藝杞鞠?!雹釤o論官位、才氣還是名聲,此三人均為元末吳中名流,許多文人雅集場合均有其身影。比如周景安建秀野軒,便由周伯琦題匾,朱德潤作畫并題記。奇怪的是,朱德潤亦曾為耕漁軒作畫,并有贈徐達左詩作,卻未現(xiàn)身耕漁軒詩卷,詩卷用的是隱士倪瓚的畫與詩⑩。詩卷盡管收有周伯琦與蘇大年題詩,卻未請周伯琦題端,而且二人詩作分別用了“堅白叟”“西澗翁”的別號,顯然是一種淡化處理。

      其三是關于張雨與詩卷的關系,最難理解。就目前所見文獻而言,署名張雨的《耕漁軒》是所有耕漁軒詩中創(chuàng)作時間最早者,其詩曰:“幽人薄世榮,耕漁夙所喜。朝耘西華田,莫釣洞庭水。浮沉干戈際,無譽亦無毀。釀秫云翻甕,鲙魚雪飛幾??蛠砭弑?,客去味經史。緬懷清渭濱,何如鹿門里。往者不復見,庶免素餐恥?!痹娭兴鶎懪c徐達左之隱居目的、生活情調若合符契,而且此詩也在詩卷之中,但署名卻是“荊南山樵者張緯”。張緯字德機,元末著名詩畫家,與倪瓚、徐達左皆為摯友。如果作者確系張雨,以徐達左與其關系的親密程度,斷不至錯歸之張緯,故而該詩之著作權暫歸張緯。不過《金蘭集》中還錄有張雨另一首《寄山中隱者》的七言律詩。張雨卒于至正十年(1350),則此詩可另證二事:一是耕漁軒之建成時間應在至正十年之前,徐達左邀約眾人為其題詠集中于至正二十年前后,此時該軒已建成十余年;二是詩中所寫內容屬于徐達左樂于個人隱居而不是群體雅集,如“山中高士眼如漆,落落意氣非常群”“明日城南一相見,依然歸去臥松云”,都透露出超脫閑散之情趣?;蛟S這是耕漁軒建成雖較早,卻并未造成像玉山雅集那樣轟動效應的原因。

      以上三點似乎零散而缺乏關聯(lián),若加深思則會發(fā)現(xiàn),均展現(xiàn)了徐達左輯錄耕漁軒詩卷的低調傾向。他有意隔斷與元朝廷官員及張吳政權中權貴的來往,顯示全身遠害而深隱不顯的良苦用心。他低調處理與臺閣名宿之間的關系,亦為晦跡低調心態(tài)之體現(xiàn)。他與張雨的關系則顯示出其隱居生活的內斂與閑散,透露出耕漁軒何以能夠在元末明初的戰(zhàn)火亂局中始終巍然不倒的原因。

      二、“儒隱”內涵的多元解讀

      從《耕漁軒詩卷》內容看,盡管作者頗為復雜,包括吳中好友、文壇前輩、流寓文人甚至流落江南的少數民族作家,但話題指向則頗為明確,那便是對“儒隱”的內涵、性質、目的與狀態(tài)的集中描繪、評述,文主要用以敘事、議論,而詩則主要用來頌美與抒發(fā)感想。

      該詩卷有各體文共六篇。高巽志《耕漁軒記》被置于首位,自然最為重要。他采用了頗為獨特的主客對話模式,先從士、農、工、商的行業(yè)屬性起筆,然后收歸至士之屬性,“學成于己,行孚于人,其大而用天下,小而為天下用”,“茍得其位”,“發(fā)于事業(yè)”,“萬鐘之祿不足為其富,百里之封不足為其貴”。然而,“弗際可為之時,固不能行其道。弗得大有為之君,亦不能成其功。是以豪杰奇?zhèn)ブ浚袧撋碛谵r者,寄跡于工商者,寧藏器而有待,歿世而不悔。噫,豈特士之不幸哉”。這是從正、反兩方面來總論士之不同遭遇,為下文議論做好鋪墊,隨后方從容引出主客對話:

      吳人徐君良輔,世家笠澤之陂,慕學,無所不讀。凡往古之成敗污隆,人物之是非得失,莫不周知而有要,愈扣而不窮。其為人平易以坦夷,尊賢而好禮,弗矯激以干名,弗□ (茍) 偷以趨利。予得而友之。一日造予曰:“不肖生居山澤,躬耕以具簞食,無所仰給于人。遭時乂寧,野無螟螣之災,鄉(xiāng)無枹鼓之警,官無發(fā)召之役。獲于田而觀黍稷之斂穧,緡于水而遂鱔鮪之涪湛。而又暇日,挾冊以學,思古人之微,以適其適。吾于是充然而有余,囂然而自得,怡然以盡夫修年,而無所覬覦矣。因名居室曰‘耕漁,所以寓吾志也。敢求文以為記。”予聞嘆曰:“士之抱樸蘊賢,固不欲自售于世,亦不可遺世而弗顧也。茍振耀一時,而事業(yè)不足以堪之,又不若獨善而食其力也。以君之才而所志如此,抑豈有待而然與?!鄙w士必有待,然后能有所立,何獨徐君也哉。是為記。至正二十一年夏五月,河南高巽志謹書。

      可見,該文陳述了主客雙方對于隱逸的不同認知。依高巽志之意,徐達左之隱于耕漁,乃“有待”之為,在其看來,既然徐達左所學內容為“往古之成敗污隆,人物之是非得失”,自應入仕以行道,成就一番事業(yè)。如今的隱居選擇,無非是等待機遇之來臨。徐達左本人則認為:“挾冊以學,思古人之微,以適其適。吾于是充然而有余,囂然而自得,怡然以盡夫修年,而無所覬覦矣。”其核心在于“自適其適”“無所覬覦”。高巽志則堅信:“蓋士必有待,然后能有所立?!贝嬖谌绱死斫獠町?,自然與二人出身及人生信念密切相關。徐達左乃隱逸家族。高巽志雖生卒年已不可考,但名列當時以高啟為首的平江“北郭十友”中,自然是年齡相近的青年才俊。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載:“遜志,字士敏,河南人。元末僑寓嘉興,徙吳門,授業(yè)于貢師泰、周伯琦、鄭元祐?!比朊骱笤问套x學士、太常右少卿等職,靖難之役后下落不可考。這些信息尚難以顯示其在元末文壇的影響,據徐一夔《師友集序》,高巽志之父元末為浙東宣慰司都事,與周伯琦、貢師泰、危素等臺閣文人交往密切,故而高巽志才有機會從其學文并受其夸贊推獎。高巽志亦曾編過一本《師友集》,“稡其師與友贈遺唱酬之文與詩也”。就在其撰寫《耕漁軒記》的同一年,他還編成了自己的詩文集《辛丑集》,被高啟譽之為“有舂容溫厚之辭,無枯槁險薄之態(tài)”。高巽志擁有如此仕宦家世、文壇眾名宿推獎,加之年輕氣盛,他雖因政局混亂而一時難覓進取機會,但隱以待時顯然是其此時應有的心態(tài),故與徐達左決心歸隱的志向拉開了距離。此種對隱逸理解的差異,不僅使高巽志《耕漁軒記》形成一種開放性結構,也成為整個《耕漁軒詩卷》的主調:眾人認為徐達左乃隱而“有待”,徐達左則自稱隱“以適其適”。對話體的好處即在于可以各自陳述看法與主張,而將選擇權留給讀者。

      楊基(1326—1378)《耕漁軒說》顯然受到高巽志《耕漁軒記》影響,他同樣設置了化名“穹隆山牧”與“耕漁子”的對話。穹隆山牧將耕漁概括為三種類型:“羲農之耕漁,所以教天下;虞舜之耕漁,所以化天下;伊尹、呂望之耕漁,所以待天下?!焙笫乐[自然難以與羲農、虞舜之圣王相提并論,而將耕漁子之行為歸結為“逃兵革,避亂禍,或耘于高,或釣于深,以待天下之清”的伊尹、呂望之隱。耕漁子則反問道:

      “子飲牛而行,飯牛而歌,豈所謂箕山巢許之友歟?南山扣角之儔歟?否則乘蒲韉、掛《漢書》,徘徊而相羊者歟?”結果是“牧者不答,策牛而去”,留下一個余音裊裊的結尾。楊基此時雖僅三十余歲,但已經歷諸多人生波折,“著書十萬余言,名曰‘論鑒。試儀曹不利。會天下亂,歸隱于吳之赤山。張士誠時辟為丞相府記室,未幾辭去。又客饒介所”。他在至正二十年左右撰寫該文時,正處于半仕半隱狀態(tài),對于徐達左之隱居選擇有更為深入的體驗,其“以待天下之清”的“待”與高巽志“士必有待”仍存在明顯差異。楊基之“待”是要等待天下太平,高巽志則是藏身以待機會。

      對于這些猜測,徐達左全都采取回避態(tài)度。

      到了唐肅(1318—1371) 與包大同的銘文,已不再糾纏于隱居動機問題,而是就其效果落筆。唐肅銘文曰:“朝華其宮,莫或易而翁;昨鼎而食,今或臠其骼。勿舍予田,勿忘予筌,于以老吾軒?!钡湼?傁嘁?、富貴常難保,本是歷史的常態(tài),但真正能夠見幾而作、未雨綢繆者卻寥寥無幾。據錢謙益記載,唐肅“至正己亥,中浙江鄉(xiāng)試,授黃岡書院山長。己巳,轉嘉興儒學正”。此種山長、學正之類的低級職位是最能體會官場之變幻無常的,更何況處于至正后期諸方豪強混戰(zhàn)之時,他是否真能到位履職都是疑問。因此,在唐肅看來,還是徐達左隱于耕漁是上策。包大同的銘文不僅是對唐肅銘文的深化,還提出了“道”的核心概念:“安乎其廬,載耕載漁,或以鄙子之迂。澹乎其榮,載漁載耕,或以薄子之行。孰鄙孰薄,耕漁自樂,將以樂乎丘壑。君子烏乎,予以寧其處若吾子者,志于道而已。爾世孰知其為龍蛇為尺蠖也耶?”隱于耕漁,樂于丘壑,不計一己之榮辱,不顧世人之鄙視,是因為耕漁子有“志于道”的高遠追求,那些凡夫俗子如何能夠通曉龍蛇之藏與尺蠖之屈的妙理。由此,便從高巽志、楊基的仕隱之辯轉向“志于道”的探討。王行(1331—1395)《耕漁軒詩序》對此作了進一步引申:“蓋耕漁野人之事耳,以野人之事而得詠歌于大夫士者,其必有道矣。吾意其耕也足以養(yǎng)其家,漁也足以奉其親。在堂有余歡,在室有余樂,混跡于鄉(xiāng)人之涂,致意于哲人之言,而存心于圣人之道也。大夫士求之于內而嘉其志于道,故時而稱揚之?!痹谕跣锌磥?,徐達左的“志于道”分兩個層面:一是“在堂有余歡,在室有余樂”的養(yǎng)家奉親之樂;二是“致意于哲人之言,而存心于圣人之道”的高遠境界。然而,王行在此并未言及“道”之內涵,而是在結尾處引用孔子“以友輔仁”的格言,以回應高巽志的發(fā)端之文,斷言“今其友有高君焉,高君多文而好學,良輔既得而友之,必不至于怠也”。此言當然不錯,后來徐達左便是以此意命名其《金蘭集》的,可惜此處乃針對高巽志而發(fā),偏離了對“致意于哲人之言,而存心于圣人之道”內涵的闡發(fā)。

      其實,最能說明徐達左“志于道”內涵的并非此類序、記、銘文,而是其好友倪瓚的題畫詩:“鄧山之下,其水舒舒。林廬田圃,君子攸居。載耕載漁,爰讀我書。唐虞緬邈,愴矣其悲。棲遲衡門,聊得我娛。敬慎誠篤,德罔三二。四勿是克,三益來萃。彼溺于利,我以吾義。彼棄懦頑,我以仁智。匪今之同,惟古是嗜。虛徐消搖,隱約斯世?!痹娗坝行⌒蛟唬骸坝杓葹榱挤蛴哑踝鞲麧O圖,復為之詩?!笨芍撛娔藢iT為詠其圖而作,是對畫面寓意的揭示。倪瓚對徐達左隱居耕漁行為的概括,顯然超越了普通友人的認知。他對“虛徐消搖,隱約斯世”的理解,除文人必備的詩酒山水外,更包括研讀經史的“爰讀我書”、期盼唐虞盛世的高遠理想、“敬慎誠篤”的高尚品德、“四勿是克,三益來萃”的道德檢束、“彼溺于利,我以吾義”的君子小人之辯以及“彼棄懦頑,我以仁智”的明智選擇。“儒隱”品格乃是徐達左區(qū)別于顧瑛、倪瓚以及許多元明之際隱逸文人的明顯標志,更是他能夠與此二人鼎足而三的主要原因。關于此一點,徐達左曾經師從過的邵光祖題詩表述得更為清楚:“賤事寧我志,其如時命何。非耽田野樂,為養(yǎng)性情和。把釣遂安適,躬耕且詠歌。嘉苗無助長,止水詎容波。晚飯炊菰米,煙蓑掛薜蘿。此中有真理,不獨首陽阿?!睆耐庠谛袨榭矗鞍厌炈彀策m,躬耕且詠歌”,“晚飯炊菰米,煙蓑掛薜蘿”,的確與一般隱逸之士無明顯差別,但其隱居“非耽田野樂”,而是“為養(yǎng)性情和”,所以“嘉苗無助長,止水詎容波”便非自然景色之描繪,而是理學靜心修為、從容涵養(yǎng)之舉。由此,“此中有真理,不獨首陽阿”的表述,不僅明確將其與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等狂狷之士區(qū)別開來,也與“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拉開距離。盡管“真意”與“真理”僅一字之差,卻將玄學與理學的底色差異和盤托出。倪瓚、邵光祖與徐達左亦友亦師,這使其能更為深刻地了解徐達左的為學品格與內心世界,從而相當清楚地指明耕漁軒隱居的真實意向。

      對于徐達左為人處世了解的深淺不同,決定了不同作者對其耕漁隱居的認知差異。這或許僅為問題之一面,另一面是:身處張士誠治下的士人,倘若要安然生活、獨善其身,須在行文時故意掩飾其拒仕而隱的行為。高啟曾在《婁江吟稿序》中采用此種筆法,說身處天下崩離多事之秋,“孰不愿出于其間,以應上之所需,而用己之所能”,遺憾的是,“余生是時,實無其才,雖欲自奮,譬如人無堅車良馬,而欲適千里之涂,不亦難歟!故竊伏于婁江之濱,以自安其陋”。整篇詩序,毫不涉及詩學問題,卻反復論說自己的無能及無用,其小心翼翼以自解的心態(tài)顯露無遺。道衍《耕漁軒詩后序》采取了大致相近的行文方式,圍繞著求樂自適的主旨展開,一入筆便感嘆其閑居無聊,“求志相得語相合者尤甚,常郁郁不自樂”,由此引出徐達左的自我介紹與求詩序之請:“某家太湖之濱,讀祖父之書,親耕漁之業(yè),不求知于人,不謀庸于世。樂乎其心恒猶有余,忖乎其己每若不及。既飫其實,又燠其裳,故吾適其適而不外之也。”并言“將求子文以序其后,子弗吾拒也”。他強調了自己隱居的兩個目的:對外“不求知于人,不謀庸于世”;對內自“適其適”。道衍通觀詩卷諸作后,以眾人之譽肯定其賢德:“吾友數君子,學廣而識明,行高而德厚,樹期業(yè)如古先賢,凡毀譽人一弗妄,人得其言亦弗易也。今良輔交其人而得其言,予以見良輔之賢信不虛矣?!蓖ㄟ^夸贊詩卷中眾位友人之賢明,烘托徐達左之“賢”德,一筆雙寫。隨后筆鋒一轉,方言歸正傳。倘若論及志趣相投,享受隱居自適之樂,唯有自己堪與徐達左相配。因為“數君子或出于仕途,或羈于異方,或處于城郭,雖欲適良輔之居,敘耕漁之樂,不可得也”。唯有自己此一浮屠閑人,“愿從荷鋤于町畦之間,聽鳴榔于煙波之上,倦則休于軒,醒而歌,醉而臥,或倚于床,或枕于股,冥然出于萬物之表者。良輔非我,其誰與俱乎”。道衍序文無論從對話結構的設置還是余音繚繞的結尾看,均充滿詩意的表達,突出了徐達左高遠閑適的志趣、性情相投的快樂以及詩情畫意的人生,乃是對隱居狀態(tài)與效果的審美化書寫。有了該序,有關《耕漁軒詩卷》的討論才算完整。因為全身遠禍是精心的算計、待時而動是功名的謀劃、志道修德是倫理的檢束,盡管這些對于元末“儒隱”來說,皆為不可或缺之重要元素,但缺少了性情的陶冶與適意的快樂,便是僵硬刻板的說教,從而遮蔽了“儒隱”豐富的歷史內涵與現(xiàn)場效果。后來明人徐有貞贊譽徐達左說:“當勝國之季,更運之初,士大夫能自善而終其身者,難矣。而良夫獨龍蛇其間,從容去就,不激不污,卒以不屈,聲名俱全,不亦哲哉。至考其學術行義之實,蓋庶幾所謂君子儒者?!闭f徐達左“聲名俱全”當然是歷史事實,說他是“君子儒”自然也沒錯,但說他所有的選擇均系“龍蛇其間”的“哲”人之舉,仿佛一切都經由謀劃而盡在掌控之中,則非但是倒看歷史的后見之明,更屬于榨干歷史多樣性的抽象概括。

      三、《耕漁軒詩卷》的詩學內涵與意義

      從詩學角度講,道衍對徐達左隱居行為的詩意描繪或許更為重要,因為在《耕漁軒詩卷》中,詩才是主體,文不過是對詩與畫寓意的揭示而已。除了道衍的《耕漁軒詩后序》,其他幾篇序、說、銘文幾乎沒有討論任何詩學話題,但這并不意味著該詩卷缺乏詩學品格與意義。事實上,對徐達左隱居生活的詩歌書寫本身便充滿詩意。詩卷初次結集的16人所題18首詩作中,周砥之作從總體上描繪了其隱居狀態(tài):

      夙存邁往志,結茅依山澤。不辭沮溺勞,更慕濠梁逸。既耕亦以釣,四體欣暫息。新稼登場丘,嘉魚薦晨夕。蒸嘗無足患,喜復留我客。野田荒煙翳,平湖微景寂。開檐睇孤云,窅然無遺跡。緬懷高世士,何嘗異今夕。識達理自周,情恬慮非易。念子屬紛糾,抗俗愿有適。束帶趨城府,愧予尚促戚。百年誠草草,會當謝茲役。

      周砥(1324—1363) 是玉山雅集與北郭雅集的常客,《姑蘇志》載其生平曰:“周砥,字履道,吳人,號匊溜生。博學攻詩,豪放自好。嘗寓居無錫,轉徙宜興之荊溪,與馬治孝常者窮山水之勝,著《荊溪唱和集》。晚歸吳中,復與高、楊諸人結社。兵興,去客會稽,竟死于兵。砥效坡書甚工,亦工畫山水?!痹谝愿邌槭椎谋惫娜巳后w中,周砥屬于年齡稍長者,自然也較受尊重,故而其題詩僅在倪瓚之后,位列第二。他此時大約正在張氏政權中擔任記室之類的低級文官,故而有暇廁身耕漁軒題詩者行列。這首五言古詩是對徐達左耕漁隱居的全面敘寫。首六句總寫其隱居自適之志,“沮溺”代指其耕于山,“濠梁”隱含其漁于澤,并有人魚相得之樂。接著引出主題“既耕亦以釣,四體欣暫息”,隨后四句寫耕漁生活:新稼登場為耕之收獲、嘉魚之享為釣之結果、獻祭無憂見孝道無缺、留客而飲顯友朋之樂,可謂“儒隱”生涯之再現(xiàn)。再后四句為耕漁環(huán)境之勾畫,荒煙籠罩,平湖幽靜,抬頭觀云,窅然無際,一派自然和樂景象,這些應是對倪瓚所繪畫面之描繪,乃題畫詩之常規(guī)筆法。此后四句乃聯(lián)想,只要見識高超而通達天理,便可獲“情恬”之意趣,古今皆然,何嘗有異!最后六句歸結于自我感嘆:身處如此紛爭混亂時代,實在羨慕您這超越世俗的快適生活,可惜我依然忙碌奔走于官衙之中,人生短暫,希望及早卸掉這官場俗務,隱于山水中。全詩對徐達左耕漁生涯敘述完整,層次井然,有敘事,有寫景,有贊慕,有感嘆,可謂用心之作。盡管這僅是周砥的一時感慨,隱逸并非其現(xiàn)實選擇,他依然在官場奔波,并最終在會稽“死于兵”,但高啟在《荊南唱和集后序》中依然對其詩贊賞有加:“讀其詩者,見其居窮谷而無怨尤之辭,處亂世而有貞厲之志?!庇纱艘簿筒浑y明白,周砥何以能夠參與耕漁軒題詩并寫出如此詩作。倪瓚四言長詩與周砥長篇五古奠定了《耕漁軒詩卷》的基本內容與話題范圍,隨后14人的作品在書寫方式與意義指向上大致可分為三類。

      一是對徐達左隱居之舉與高人形象的稱贊與向往,如周砥、虞堪、陳惟寅、仇機、王禋、蘇大年、周伯琦、余詮等人詩作。此類題詩一般均將徐達左隱居喻之為漢人徐稚,如云“出處不慚徐孺子,文華能敵馬相如”(沙大用),“千古清風仰高節(jié),南州孺子彼何人”(蘇大年),“試問虎丘山下客,當時箕穎(潁) 果何如”(周伯琦)。按,徐稚,字孺子,東漢名士,世稱南州高士,曾屢次被朝廷及地方官征召,但終其一生隱于鄉(xiāng)里而未仕,被后人譽為淡泊明志的隱逸典型。余詮題詩云:

      朝耕鄧山云,暮釣具區(qū)雪。茲焉寄幽悰,孰云事高潔。石田雖蹺確,貢賦歲不缺。煙波空浩蕩,蹤跡詎能滅。矧非沮溺儔,畎畝耰不輟。寧同羊裘子,翩翩與世絕。林廬頗深幽,門巷寡車轍。暇日肆微勤,追蹤古先哲。素志諒不違,余生自怡悅。

      作者認為,徐達左的隱于耕漁并無借隱居以邀名之動機,他盡管在鄧尉山過著耕漁生涯,卻不同于長沮、桀溺或者嚴光之類與世隔絕的高人隱士,他并非以隱居博取高潔虛名。其耕漁山澤完全是為了追求一種幽靜、安寧的環(huán)境,從而滿足自我“怡悅”之志。此乃為友人之隱居行為作淡泊明志的善意說明,刻畫出一位心態(tài)寧靜、志向高遠的“儒隱”形象。與徐稚等傳統(tǒng)儒士相比,徐達左形象中滲透著濃厚的修身、齊家色彩。比如張緯之詩以“浮沉干戈際,無譽亦無毀”為主旨,寫其忘懷世事、心地超然,與傳統(tǒng)隱士如出一轍,所以才會說“緬懷清渭濱,何如鹿門里”,即不必以自我之清高顯世俗之污濁。但徐達左之隱居自有其獨特的內涵,既有“釀秫云翻甕,鲙魚雪飛幾”的飲食之樂,更有“客來具杯酌,客去味經史”的儒學修為,客去客來一任自然,既不像顧瑛那般盛情相邀而共聚求樂,又不像倪瓚那樣高標自傲而鄙視世俗。其經史之樂、自我修為與家族教育的生活內容,絕不比朋友間的杯酌之歡分量輕,此乃徐達左隱居之真實寫照,更是元末“儒隱”的時代特色。

      二是對耕漁軒優(yōu)美景色與人生情調的詩意描繪,如徐賁、陳惟寅、倪瓚、陳宗義等人詩作。倪瓚詩曰:“溪水東西合,山家高下居。琴書忘產業(yè),蹤跡隱耕漁。積雨客留宿,新晴人趁墟。厭喧來洗耳,清泚繞前除?!笔锥鋵憣?,謂東西皆有溪水環(huán)繞,隱逸居舍隨山勢高低參差而立。倪瓚既到過耕漁軒,又系為自己畫作題詩,自然精煉而準確。后六句抒發(fā)自然、清新之感受:環(huán)境清幽、志趣閑遠。全詩具有超然、閑適的審美格調。徐賁(1335—1380) 詩曰:“荷鍤喜逢春雨,鳴榔又近黃昏。誰道南陽渭水,不似桐江鹿門?!薄伴T泊陶朱歸棹,家住張翰故鄉(xiāng)。霜落鱸魚出水,秋晴嘉谷登場?!毙熨S此詩盡管用了姜子牙、孟浩然、陶朱公與張翰等歷史上隱逸高人的典故,但其敘述重心還是對徐達左隱居境況的贊美。陳惟寅詩偏于抒情:“一具牛,二頃田,力耕而食度年年,若人之樂無比焉?!薄耙蝗~舟,五湖水,風引釣絲魚不起,閑詠滄浪一樂耳?!倍娨粚憽案?、一寫“釣”,緊切“耕漁”詩題,用“若人之樂無比焉”與“閑詠滄浪一樂耳”以表達隱居生活之輕松愜意,詩境自然開朗。陳宗義詩曰:“筑室遠塵囂,開軒更清絕。閑鋤南山云,時釣東湖月。犢背晚山青,船頭秋水白。安得往從之,使我心如結。”如果說倪瓚詩雖然清新自然、情景如畫,但依然具有寫實特點,那么,陳宗義此詩則完全是虛化的詩意想象。一開篇即寫居處遠離“塵囂”而格調“清絕”,為全詩定調,然后便是鋤云釣月的詩意勾勒和“犢背晚山青,船頭秋水白”的背景烘托,這樣,就將徐達左隱逸生活提升至一種詩意高度,顯示出其閑逸的審美品格。

      三是通過對耕漁軒隱逸行為的贊譽,表達自我人生意趣。高啟、王隅、張羽等人詩作即屬此類。高啟詩曰:

      朝聞《孺子歌》,暮聽《梁父吟》。豈無滄州懷,亦有畎畝心。昔賢在泥蟠,終當起為霖。釣獲溪上璜,鋤揮瓦中金。茲世方喪亂,伊人邈難尋。既迷煙波闊,復阻云谷深。嗟我豈其偶,聊將學幽潛。惟子是同抱,相期清渭陰。

      高啟本有建功立業(yè)的志向,但因遭遇戰(zhàn)亂而不得不隱居賦詩,故其詩反復引述呂尚、華歆君臣遇合典故,渴望重演“昔賢在泥蟠,終當起為霖”的歷史故事。但眼下戰(zhàn)亂四起,時局混亂,一時難有機遇,不得不“聊將學幽潛”。同時他認定徐達左亦有隱以待時之志向,故而結語勉以“惟子是同抱,相期清渭陰”。意旨雖然不難理解,表述尚較含蓄。王隅詩則直言不諱地將此意點明:“主人可能從我請,借我開軒對煙暝。與君極談濟世略,君抱長策玉在礦。借令刖足亦可笑,圣賢出處有要領。呂望豈意遭周獵,伊尹卻負干湯鼎。吾以吾手奉君鋤,君以君力為我騁。聊將榔板敲一聲,鮫鼉跼斂風波靜。清明有才亦如此,奚必區(qū)區(qū)事箕穎(潁)。鲙魚飛雪落牛蓑,暫賞湖光三萬頃?!痹谒懈麧O軒題詩中,王隅詩寫得最為氣勢飛動而境界開朗,一句“暫賞湖光三萬頃”,將所有的耕漁隱居生活與自然風光均置于視野之外,口中談的是“濟世略”,心里想的是“為我騁”,求的是“鮫鼉跼斂風波靜”。在他看來,既然具備了修齊治平的才能、品格,何以還要有“事箕穎(潁) ”的隱居之舉呢?可惜的是,這僅為王隅的人生理想,而非徐達左的現(xiàn)實選擇。高啟、王隅的隱居吟詩乃是待時而動的蟄伏,與徐達左所思所為全然不同。其實,作為寄居平江的北郭文人群體成員,他們本來就有各不相同的生活經歷與人生理想,盡管隱逸是他們身處戰(zhàn)亂的共同選擇,但動機卻又各不相同。關于此點,張羽之詩提供了堅實證據:“之子住銅坑,人傳好士名。如何同甲子,未得盡平生。野岸風中釣,湖田雨后耕。秋天漸涼冷,或可赴前盟?!睆堄穑?333—1385),字來儀,又字附鳳。由其詩可知,他僅僅由傳聞得知徐達左有“好士”之名,但自己卻“未得盡平生”,那么“野岸風中釣,湖田雨后耕”也僅為想象揣測之詞,從結語“秋天漸涼冷,或可赴前盟”看,他尚未能夠見識此位深隱不出的名士,自然只能從自我感受來寫想象之辭了。由高啟、王隅與張羽的詩作可以得出如下結論:《耕漁軒詩卷》展現(xiàn)了元末吳中不同身份、不同性格與不同志向的文人對于“隱逸”話題的理解與興趣,傳達出他們各自不同的情感訴求與審美感受。

      余論

      《耕漁軒詩卷》中所討論的“隱逸”話題具有獨特的時代典型性。就儒家思想傳統(tǒng)而言,修身、齊家與治國、平天下本是一個完整的思想體系,儒家經典《大學》便是如此設置“三綱領”“八條目”的。然而《耕漁軒詩卷》中所謂“有待”的進取觀念,卻并非唯一的價值取向,甚至不是主要價值取向。徐達左及部分詩友顯然是將個體道德修為與品格操守作為追求目標,但又和政治參與無關,更有甚者,將山水審美、個體適意與家族教育、理學涵養(yǎng)融為一體。同時,在元末風雨飄搖的危局中,他們在談論“隱逸”話題時顯得如此從容不迫、悠游淡定,無論是待時而動之權且隱居還是往而不歸之融入山水,均系從個體生命角度考慮,而無關乎朝代之興衰、政權之更替。這顯示出元明之際士人的獨特立場,與同為易代之際的宋元、明清時期相比,差異甚為明顯。宋元與明清易代之際的主調是憤激、悲涼、憂傷與絕望,士人關注的是國破家亡的殘酷現(xiàn)實,誠如黃溍論元初方鳳詩作所云:“遇遺民故老于殘山剩水間,握手歔欷低回而不能去,緣情托物,發(fā)為詩歌……故其語多危苦激切。”這些時期的畫風亦與詩風大體一致。拿最具代表性的鄭思肖(1241—1318) 與朱耷(1626—1705) 看,鄭思肖所繪蘭花無根,乃因土地為異族所占據,“此中的蘭花因而也象征著畫家本人,漂泊不定,羸弱無力,但是仍然懷抱一片孤忠”;朱耷亦善畫蘭花,其格調也怪誕而孤冷。更具比較價值的是錢選(1239—1299) 的繪畫,《浮玉山居圖》是其最為后人欣賞的代表作,該畫乃錢選為其隱居的霅川浮玉山所繪之景,畫中山勢峻峭,湖霧蒙蒙,隱者所居茅舍白云繚繞,隱含著作者隱居山中的孤寂、冷漠心緒。錢選自題詩曰:“瞻彼南山岑,白云何翩翩。下有幽棲人,嘯歌樂徂年。叢石映清泚,嘉木澹芳妍。日月無終極,陵谷從變遷。神襟軼寥廓,興寄揮五弦。塵影一以絕,招隱奚足言。”詩后題云:“余自畫山居圖,吳興錢選舜舉?!痹娙藢θ赵铝魇?、陵谷變遷已釋然于懷,逍遙自在地徜徉于白云嘉木中,嘯歌閑適,安度歲月。此種隱逸情懷顯然已與陶潛略無二致。然而,此畫在錢選生前卻并未獲得親朋好友的應和,直到延祐四年(1317) 錢選逝世近二十年后,方有畫家仇遠(1247—1326) 為其題記賦詩??芍P于“隱逸”的話題雖在宋元之際亦為文人所難以回避,但并無多樣化的理解與認知,故而沒有形成話題集中的題畫詩卷。彼時文人在隱居山間水涯之時,總難以忘懷那種刻骨銘心的亡國之痛。即使是錢選那些充滿隱逸情趣的畫作,依然被后人讀出弦外之音:“錢選的蕭散灑脫中,隱隱然仍流露著一絲惆悵,一種對逝而不復的傷挽情懷?!痹搱D重新成為文壇關注的對象乃在元明易代之際,諸如張雨、顧瑛、倪瓚、鄭元祐、黃公望、琦楚石等文壇名宿紛紛為之題詩品評,并寄寓自我隱逸情懷,從而與周景安《秀野軒圖》、徐達左《耕漁軒圖》、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等構成當時的“隱逸”話題詩卷。其中,《耕漁軒圖》由于徐達左“儒隱”的品格而受到更多文人的青睞。由此可知,只有具備了元代文人長期被政治邊緣化的旁觀者心態(tài)以及吳中暫時偏安一隅的歷史環(huán)境,方能為“隱逸”話題的多元表達提供適宜的場域,從而使其擁有獨特的歷史品格。

      從詩學史的角度看,《耕漁軒詩卷》呈現(xiàn)了元明之際書、畫、詩、文共為一體的獨特文本形態(tài),具有不可替代的研究價值。其主要特性便是文體的多樣性、話題的開放性與內涵的豐富性,既能展示書法、繪畫的高超藝術水平,又能充分表達不同作者對于同一話題的不同理解,還能展現(xiàn)各自的詩歌創(chuàng)作水準與詩學觀念。通過這樣的詩卷研究,能夠立體呈現(xiàn)出那一時代文壇的真實狀況與詩學內涵。對于此種文本形態(tài),以前學界很少關注,無疑放棄了觀測文學思想整體的一個有效角度。倘若以類似方式系統(tǒng)研究該時期像《聽雨樓詩卷》《破窗風雨詩卷》《秀野軒詩卷》《安分軒詩卷》等數十幅同類的詩卷,必將有效推進相關研究,從此一角度看,本文的研究或許具有一定的方法論探索意義。

      ① 目前這方面的研究成果僅有祝軍《金蘭集考論》(《河南社會科學》2011年第6期)、王媛《元明之際耕漁軒文藝活動考論》(《陰山學刊》2014年第2期)、王露《金蘭集研究》(山西大學2018年碩士論文)、王露《耕漁軒詩歌寫作時間考證》(《漢字文化》2018年第2期)。

      ② 楊鐮:《金蘭集前言》,徐達左輯,楊鐮、張頤青整理:《金蘭集》,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頁。

      ③ 比如朱存理《鐵網珊瑚》載有題詩作者“三山王機”,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則作“三山王禋”,據考,實為“王禋”,“機”乃筆誤,參見朱存理輯錄,韓進、朱春峰校證:《鐵網珊瑚校證》,廣陵書社2012年版,第611頁;卞永譽纂輯:《式古堂書畫匯考》,浙江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97頁。

      ④ 王都中及其子孫輩情況見黃溍《正奉大夫江浙等處行中書省參知政事王公墓志銘》(王颋點校:《黃溍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740—745頁)。

      ⑤ 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王蒙《谷口春耕圖軸》,有王禋題詩曰:“滿眼荊溪入畫圖,數椽茅屋倚蒼梧。秫田二頃躬耕處,坐石看山酒旋沽。”署名“三山王禋”,并有“王仲明”印章。知其與王蒙亦有交往,并具詩才。

      ⑥王鏊:《姑蘇志》卷三四,《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xù)編》第14冊,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版,第789頁,第436頁,第641頁。

      ⑦ 倪瓚:《題朱澤民小景》,倪瓚著,江興祐點校:《清問閣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10年版,第268頁。

      ⑧ 朱存理輯錄,韓進、朱春峰校證:《鐵網珊瑚校證》,第580頁。

      ⑨ 陳高華:《元代畫家史料匯編》,杭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638頁。

      ⑩ 朱德潤曾為耕漁軒作畫,有倪瓚《題朱澤民為良夫作耕漁軒圖》為證:“寂寂溪山面碧湖,輕舟煙雨釣菰蒲。曉耕巖際看云起,夕偃林間到日晡。漢書自可掛牛角,阮杖何妨挑酒壺。江稻西風鱸鲙美,依依鲙食待樵蘇?!保ā肚鍐柋亻w集》,第199頁) 又朱德潤曾有《題云山圖》與《題雪夜讀書圖贈良夫》,后收入《金蘭集》中,卻沒有題耕漁軒的詩作。朱德潤逝世于至正二十五年,而道衍《耕漁軒詩卷后序》也作于本年,知朱德潤的圖與詩均作于此前。

      吳迪點校:《張雨集》,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3年版,第99頁。

      卞永譽纂輯:《式古堂書畫匯考》,第896頁,第894頁,第894—895頁,第895頁,第895頁,第896頁,第896頁,第898頁,第896頁,第897頁,第897頁,第897頁,第898頁,第897頁,第896頁,第897頁,第896頁,第897頁,第897頁,第1822頁。

      徐達左輯,楊鐮、張頤青整理:《金蘭集》,第119頁,第2頁,第22頁。

      楊鐮曾說:“積極參與徐達左耕漁軒唱和者,蒙古、色目人(西域人) 有沙大用(沙可學)、馬肅、鈕安、包大同等。”(《金蘭集》,第2頁) 楊鐮又在《全元詩》仉機沙小傳里說:“仉機沙,字大用。西域回回。漢語名為沙大用。”(楊鐮主編:《全元詩》第52冊,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20頁) 馬明達、陳彩云《元代回回人沙可學考》(《回族研究》2008年第4期) 則引元末僧人釋來復在沙可學所作《奉題定水見心禪師天香室》詩前題注“哈珊沙字可學,西域人。至正壬午年拜住榜登進士第,樞密院都事”,知沙大用又名哈珊沙。元代漢族學者在漢譯蒙古及西域人名時多為音譯,故有諸多不同譯名。至于楊鐮所言馬肅、鈕安與包大同等人的民族歸屬與身份,則缺乏更多材料支撐,或許是根據其命名習慣作的推測。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97頁,第113頁。

      徐一夔:《師友集序》,徐永恩點校:《徐一夔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305頁。

      高啟:《題高士敏辛丑集后》,金檀輯注,徐澄宇、沈北宗點校:《高青丘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925頁。

      金檀輯注,徐澄宇、沈北宗點校:《高青丘集》,第892頁。

      周砥生卒年系參考湯志波《元代周砥考辨》(《中國典籍與文化》2011年第4期)。

      高啟:《荊南唱和集后序》,《高青丘集》,第878頁。

      卞永譽纂輯:《式古堂書畫匯考》,第897頁。關于倪瓚此詩的寫作時間,文獻記載存在較大差異。張丑《清河書畫舫》(徐德明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60頁) 及倪瓚《清問必閣集》(第83頁) 所錄該詩前均有小序曰:“仆來軒中,自七日至此,凡四日矣。風雨乍晴,神情開朗,又與耕云、耕漁笑言娛樂,如行玉山中,文采自足映照人也。喜而賦此詩。”黃苗子、郝家林《倪瓚年譜》(人民美術出版社2009年版,第142頁) 據此將該詩作時定為洪武六年(1373)。但此詩早已出現(xiàn)在元末《耕漁軒詩卷》上,《式古堂書畫匯考》(第897頁) 與朱存理《鐵網珊瑚》(《鐵網珊瑚校證》,第612頁) 均錄此詩,而趙琦美《鐵網珊瑚》無載。道衍《耕漁軒詩卷后序》作于至正二十五年,據此,倪瓚此詩作時不當早于此年。一般來說,當以出現(xiàn)較早的《耕漁軒詩卷》作為作時依據,除非能夠證明《耕漁軒詩卷》為明人偽作,否則不當推翻此結論。如果要尋找二者相互矛盾的原因,或許《金蘭集》的記載能夠提供一些線索?!督鹛m集》將該詩編入卷二(第20頁),但其小序變?yōu)樵姾蟀险Z,其他內容皆與《清河書畫舫》《清問必閣集》同,唯有最后兩處不同:一處為“而又與耕云、耕漁笑言娛樂”,《金蘭集》作“又與耕漁笑言”;另一處為“喜而賦此詩”,而《金蘭集》作“喜而復賦此”。萃古堂抄本《金蘭集》則將此詩編在卷一。這些差異不應視為無關緊要的文字疏漏,而是存在著重要的學術信息。其中“喜而復賦此”之句,此“復”可有二解:一是當年畫《耕漁軒圖》后,先題有那首四言詩,后來又到軒中“笑言娛樂”,“復”題了該首五言詩;二是元末為《耕漁軒圖》題了這首五言詩,明洪武六年再與耕云一起訪問徐達左耕漁軒時又重寫了此首五言詩,“復”乃即興重書之意。此二種說法均可通,本人認為系第二種情況。但無論是哪一種,均可從側面證實該詩最早應作于元末至正二十五年之前。元末集部文獻錯綜復雜、真?zhèn)坞y辨,該問題有待新文獻發(fā)現(xiàn),方可做出定論。

      黃溍:《方先生詩集序》,《黃溍集》,第397頁。

      高居翰:《隔江山色:元代繪畫(1279—1368)》,宋偉航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版,第9頁。

      于偲璠:《八大山人繪畫構圖的“孤”式表達》,《美術大觀》2019年第11期;張靜:《觀八大山人繪畫中的“怪誕”與“孤冷”形式》,《美與時代》2021年第1期。

      劉中玉:《元代文人畫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27頁。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陳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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