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嘉敏
來自寫作的邊境
[愛爾蘭] 謝默斯·希尼
籠罩在那片空間的是緊張和警覺
當小車停在路當中,軍人們檢查
車型和車號;有人彎下臉
朝向你的窗口;你看見更多人
在小山丘那邊,支撐著槍
目不轉睛地注視,暗中使你不敢動彈
而一切不過是純粹的盤問
直到一桿長槍移開,你才
啟動,小心而無動于衷地加速
添了幾分空虛,幾分疲憊
似乎總是因為那來自體內的戰(zhàn)栗
被迫屈服,是呀,被迫俯首聽命
于是你驅車駛向寫作的邊境
那兒再發(fā)生一次。槍支在三腳架上
那位中士用一開一關的步話機復述
有關你的材料,等著那鴉聒般的
核對和證實;那射擊手瞄準你
從太陽的角度像一只老鷹
突然你可以通行了,被提審又被釋放
似乎你是穿過了一道瀑布
回到瀝青路的黑色波浪之上
經過裝甲車,經過兩邊
哨位上流動的士兵,他們
倒退著涌向擋風屏像樹木的影子
(張棗 譯)
——選自顏煉軍編《張棗詩文集·譯作卷》,四川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37頁至38頁。
1990年前后,愛爾蘭文學界引發(fā)了許多關于詩歌如何介入歷史主題的討論。在注重詩歌干預功能的同時,希尼將更多目光聚攏于詩歌蘊藏的“天生的、迅疾的轉向”的糾正力量(謝默斯·希尼《希尼三十年文選》)。正如希尼在《來自寫作的邊境》中所展示的,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充滿歷史想象力的特殊地點——“寫作的邊境”。詩題歧義紛紜,什么是“來自寫作的邊境”?“邊境”到底意為何指?重重疑問涌現在初次閱讀此詩的讀者心頭。希尼似乎期待著一種特殊的“閱讀”:詩里有充分的留白,也有遙遠而神秘的氣息,它們在召喚讀者的對話。
全詩邏輯結構并不復雜,甚至可以說是單薄的,僅以傳統(tǒng)敘事文學中常見的“受阻—除阻”邏輯推演開。但令人驚奇的是,希尼在其中實現了復雜的空間變換,并借此塑造了一個完整的故事??臻g變換由多次出現的“你”驅車這個動作來標明,從壓抑的、對立的空間驅車抵達“寫作的邊境”,并因此“突然”獲允通行離開:這種突然的變化似乎在揭示寫作的神秘力量。盡管壓迫感始終存在,審問仍在發(fā)生,但由于身處“寫作的邊境”,“你”得以通關并經過“黑色的瀑布”。然而,哪怕最終被放行,壓迫感依然彌漫全詩——詩歌結尾處還有筆直群立的“士兵”如影隨形。這種緊張與壓迫在詩中也預示著“寫作的邊境”這個神秘情景擁有的糾正力量。
詩中的壓迫感直接影射了現實。1994年,愛爾蘭共和軍宣布停戰(zhàn),但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和遺留的社會問題——尤其是愛爾蘭與英國之間由來已久的紛爭及其引起的身份危機,也讓詩人們重新考量自身的功能。從1970年代開始,詩人們就陷入深思:為什么要寫作?寫作者對政治活動應采取何種態(tài)度?希尼寫作這首詩時,化身為一個外貌與身份信息闕如的人,直到抵達“寫作的邊境”,身份才揭曉——詩中主人公是與詩人類似的寫作者。他們強調置身“寫作的邊境”的力量,并希望以寫作的力量來回應詩歌和文學面臨的內外危機。
希尼塑造的想象空間里充滿了武器、軍人等來自歷史場景的符號,以詩歌開頭“籠罩在那片空間的是緊張和警覺”為例,環(huán)境描寫已然充滿警告,隨著第二人稱視角“你”的代入,不安與緊張的感覺迅速蔓延,這種氛圍的代表者陸續(xù)在詩中登場,揭示了壓迫感的來由。他們通過肢體語言和武器對“你”進行盤問,失去自由的“你”只能“俯首聽命”。軍人與“你”的眼睛相對,槍械在暗處指向“你”——外在暴力導致的疲憊、恐懼和戰(zhàn)栗,成為寫作者的危機所在。突破這個“邊境”的寫作就是反抗之道。想象力及其蘊藏的自由精神讓全詩充滿了力量,諸如瀑布、士兵、瀝青路等事物已經超越自身,成為暗含譴責和正義的再造物。這些充滿象征性的物象凸顯了詩歌擁有的“糾正”能力。
但希尼期待的“糾正”不止于詩歌在危機時刻發(fā)揮某種協(xié)調或代言作用,他思考著“一個詩人應該如何適當地生活和寫作”,以及在偏離既定軌道與重構自我之間如何尋找到可行路徑。他贊同詩歌對現實有所裨益,愿以文學作為對抗外在暴力的方式,以詩歌作為戰(zhàn)斗的利刃。因此在危機時刻,他堅持以詩歌作為反抗與回應,但刀刃同時也向內,以糾正詩歌本身的孱弱。這首詩顯示出希尼對詩歌純粹聲音與力量的追求,他堅信這種聲音、力量都來自“寫作的邊境”:寫作應是在現實困境和詩意突破之間創(chuàng)建隱喻,破除彼此之間的壁壘,從而實現詩歌對外和對內的雙向糾正。正如美國詩人史蒂文斯說的,詩歌的高貴在于“這是一種內在的暴力”,可幫助我們抵御“外在的暴力”(華萊士·史蒂文斯《最高虛構筆記》),也如希尼所說,詩歌能以“想象力反抗現實的壓力”。寫作的邊境,是危機時刻的抗暴,也是詩人對詩歌本質的自省和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