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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瓜田瓜事

    2024-01-03 22:57:06?王
    飛天 2023年12期
    關(guān)鍵詞:瓜地瓜棚西瓜

    ?王 俊

    種 瓜

    倒春寒沒走多遠(yuǎn),樹上鳥雀的啁啾由猶疑轉(zhuǎn)為歡暢,隨著枝條蕩來蕩去,每一聲都迸射著灼灼的光焰,分外耀眼。鳥鳴落進(jìn)泥土里,萬物逐漸清明,綠意不安分地長出來。你若是隔個三五天出門,就會發(fā)現(xiàn)這綠意以迅猛的速度,鋪滿洼地,鋪過道路,連接上了另一片鮮亮的綠意。春光里,綠意裹不住的風(fēng)韻,涌動著大地的喜悅。

    一天早上,父親走出大門,沿著屋后的田埂轉(zhuǎn)了一圈。尚未開始耕種的田里,雨水漫過頭年的稻蔸。春風(fēng)從竹林里溜出來,水田搖晃,潤潤地漣漪起波紋。竹林倒映在水中,皴出一團(tuán)團(tuán)濃得化不開的云。緊挨竹林的田埂上,野生的藠頭密密地聚在植株上,出落得水靈靈,渾身上下都洋溢著生命的力度。野藠頭炒雞蛋,鄉(xiāng)下的孩子哪個沒有吃過呢?那是一種可以在我們的舌尖上彌散春天的味道。父親掐了一把藠頭回來,對母親說:“西瓜是時候育苗了?!彼恼Z氣里透著一種篤定,仿佛一切盡在掌控之中。母親和父親在一起生活多年,自然明白他話里的深意——頭朝野藠頭,種瓜正當(dāng)時。母親抱來松毛針,點燃,往灶膛里塞進(jìn)去,又舀了兩勺水,倒入鐵鍋里。

    每年的收成時節(jié),父親負(fù)責(zé)挑揀出個頭飽滿的瓜果蔬菜的種子。母親將種子晾曬得透透的,尋來塑料紙包好。上面粘著紅紙條,標(biāo)示每一樣種子的名稱。種子對于依賴土地的農(nóng)人而言,太重要了。檐下的日子失去種子的生長,也就失去了生動與延伸。母親生怕那些種子被家里的老鼠惦記,用竹籃裝好,穩(wěn)穩(wěn)地吊在房間的梁下。

    母親將鍋里的水燒熱,父親取來西瓜種子。西瓜種子在缽頭里躺好了身子,舒舒服服地泡著溫水澡。數(shù)分鐘后,溫水變涼,父親盯著缽頭,高高舉起勺子。水像劈頭相遇的月色一樣,將西瓜種子從頭到腳澆淋了個遍。種子由一個冗長的夢里醒轉(zhuǎn),睜開惺忪的睡眼,黑亮的身體窸窸窣窣舒展開來。我和弟弟妹妹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敢靠近。父親說,種子心眼多,時時刻刻要哄著它高興。孩子們的頑劣容易影響種子的心情。心情壞透了,就沒有生長的沖動,種子的生命至此結(jié)束,上天不可能重新給它一次機會。我們對此事深信不疑。家里的母雞孵小雞,母親在燈下察看雞蛋的時候,被我們幾個孩子撞見了,結(jié)果好好的一窩蛋沒有孵出一個新生命,全成了活珠子。

    種子浸泡兩個小時左右,母親拿來大手帕,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笑著交代父親:“好好保管,千萬別弄丟了,孩子們下半年的學(xué)費全靠它呢?!狈N子醒了,須在溫床上等待、醞釀,然后秘而不宣地孕育出新的生命。父親把種子藏在貼近心口的地方。那里有父親的體溫,是種子最好的溫床。白天,種子乖順得很,躺在父親的心口處,跟著他出入菜園里翻松板結(jié)的土壤??傻搅送砩希N子貪戀舊夢,趁父親熟睡之際,悄悄離開他的身體。母親不得不在臨睡前,將灶臺燒得暄騰騰的,將種子放入離灶膛口最近的壁洞里。

    好在種子終于戳破堅硬的外殼,冒出新芽。父親稱之為“露白”。我覺得這樣的叫法委實絕了。仿佛也只有“露白”,配得上新芽濕潤的芬芳以及萌動著的勃勃生機。父親將菜園里的一塊空地打壟,挑來塘泥,用泥瓦匠干活的瓦刀,均勻地抹平,分割成一個個小格子。說來奇怪,地里的農(nóng)活,從來用不著父母去教,只要我看一眼便掌握竅門。父母忙不過來的時候,我經(jīng)常給他們搭把手。我把種子的根尖沾上草木灰,遞給一旁的父親。根尖藏匿著西瓜這個物種古老的靈性和神秘的遺傳密碼,也通向農(nóng)人所展望的愿景。父親如侍弄初生嬰兒一般將根尖插入小格子里??蓜e小看父親的操作,看似簡單,實際上很難拿捏。沒點耐心和細(xì)心還真干不好。長時間的專注,致使父親每次干完活,身上的每個骨節(jié)都酸疼。他佝僂著身,撒下一層草木灰,扯起薄膜,覆蓋上。數(shù)天后,西瓜的根須汲取泥土里的養(yǎng)分,兩片嫩芽見長,每天變著模樣。瓜秧展開三片葉子,就準(zhǔn)備移栽到田里。

    瓜秧裝進(jìn)籮筐,被父親擔(dān)在肩膀上?;蛟S是要做一次遠(yuǎn)行的緣故,瓜秧們顯得格外興奮。所以等將它們種進(jìn)地頭時,反倒有些適應(yīng)不過來,一個個灰頭土臉,耷拉著腦袋。不消幾日,瓜秧們蓄足能量,抖擻精神,往上躥了躥。藤蔓從葉間伸出來,長長的觸須跟纖夫拉船一樣,拽住陽光拼命地往前奔跑。整個勢頭充滿十足的激情,完全不掩飾它們的野心。藤蔓絞盡腦汁霸占地盤,地盤越大,爭奪陽光的光照就越多。沒過多久,藤蔓若蜘蛛一樣,編織一張蔥蘢的巨網(wǎng),交叉錯落。瓜田被網(wǎng)得愈發(fā)緊密。濃綠、碧綠、嫩綠,深深淺淺、濃濃淡淡,嘩啦啦地流淌。

    瓜秧移栽下去,我們的心就被整個瓜田所牽絆了,一天往瓜地跑二十回都不嫌多,我們盼著它早點打上花苞。有一天,不經(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總以為比我們長得快的是瓜秧,卻原來,野草也在悄無聲息地活動。野草的生長意義似乎為了和瓜秧搶占地盤。它們貪婪地將根扎在瓜秧的周邊,鉚著勁榨取瓜田里的每一份營養(yǎng)和水分。野草看起來比瓜秧長得更放肆,更水嫩茂盛,它們成了瓜田里生命力的主宰,幾欲掩蓋西瓜藤蔓。父親說,必須把野草除掉,否則藤蔓的精氣神都被它們吸走了。

    除草一般選在陽光晴好的周末。父親蹲在壟上,往手心里吐兩口唾沫,揪住野草的根部,一抄,連根拔出。除草沒有什么技術(shù)含量,卻是一件極其單調(diào)乏味的農(nóng)事。我蹲在父親的身后,帶著情緒拔掉一叢野草。野草發(fā)出唰唰的聲音,我的手被葉的莖梗拉得微微地疼。尤其是拉拉藤和蒺藜葉上的毛齒,經(jīng)常在我的手背劃出一道道鮮紅的血口子。抬頭望望開闊的瓜田,總覺得野草永遠(yuǎn)是除不完。只要一息尚存,沒隔多久,你就會看到它們站在地里迎風(fēng)搖曳。書本上說得很正確,沒骨頭的植物,命硬,身上所具備的生命力遠(yuǎn)比有骨頭的動物強大。這樣周而復(fù)始的勞作看不到盡頭。我一會兒蹲著,一會兒直起身,一會兒囔囔道,快渴死了。父親和母親埋頭除草,似乎并沒有察覺到我的情緒。太陽明晃晃地照著,濕漉漉的劉海貼在額頭上,黏糊糊的。無助和勞累帶來的壓抑感,引爆了我的壞脾氣。站起身,狠狠朝野草踐踏幾腳,該死的!拔了一茬又長出一茬,你們是想活活累趴我不成。父親斜睨了我一眼,得意地對母親說道:“看看,孩子吃點苦,就知道讀書和種地,哪個更輕松了?!?/p>

    植物的天性,是靜守時間的到來。花期一到,瓜田里的藤蔓上吐出嫩黃的小花朵?;ǘ錄]有濃烈的香味,依然引來嗡嗡叫個不停的蜜蜂。父親不放心蜜蜂授粉。有一年,他在后山種了馬蘭瓜。也不知蜜蜂是不是獨獨遺漏了那塊地的授粉,整塊地只結(jié)了一個三十多斤的西瓜。那瓜被父親扛回家,豎著靠在墻角,長長的像冬瓜,味道卻是我吃過所有西瓜中最甜的。

    父親用一朵雄花去拍打另一朵雌花?;ㄈ锉换ǚ鄯鬟^,發(fā)出低低的輕吟。隔數(shù)日,雌花的花蒂上結(jié)出青色的小西瓜,就等著成長和成熟了。

    看 瓜

    在荷村,若你看見了一片瓜地,準(zhǔn)能看到稻草蓋的瓜棚。

    當(dāng)我們眼巴巴的目光一遍遍投向瓜地之時,藤蔓上即將成熟的西瓜散發(fā)出香甜的氣息。村里的大人們慌了,著手搭瓜棚。

    我家瓜地的邊上是很高的土坎,野生著一棵苦楝樹,碗口粗,張開密密的枝葉。父親把瓜棚搭在苦楝樹下?;蛟S他是想著一來可以仰仗其陰涼,二來還能節(jié)省下一根木樁。瓜棚兩頭微微翹起,儼然是誰家的一頂帽子落在地里,忘記拿回家。棚頂是塑料布,稻草覆蓋其上。棚子三面掛著稻草,中間幾根木樁托起一張竹板床。很多個夏日午后,我坐在竹板床上翻看金庸的武俠小說,兩條腿垂下,晃來晃去。濃烈的陽光穿過苦楝樹的枝葉,灑下無數(shù)閃爍不定的光點。樹葉反射著陽光,刺得人的眼睛都睜不開。稻草和西瓜散發(fā)的香氣混合一起。日頭越是強烈,香氣愈發(fā)濃郁。樹枝上的蟬不知疲倦地叫著,生怕人們忽略了它們的存在。瓜地和田埂肩并肩朝遠(yuǎn)方延伸,稠密的綠色沉重地壓向地面,大大小小的瓜棚割據(jù)一方。在遙遠(yuǎn)的天幕下,綿延的山脈被烈日照射得失去了生氣,缺乏層次感。熱風(fēng)吹來,空氣里裹挾著一股焦灼的氣味。雖然有時我會厭煩看瓜的無聊,但這個時候,我卻念著它的好。瓜棚雖簡陋,可稻草隔開了瓜棚外面的熱浪,里面卻是無比涼爽。我讀著讀著,一陣倦意襲來,頭一歪,在蟬鳴聲中沉入夢鄉(xiāng)。手里的書掉在地上,幾只螞蟻在書頁中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戲。

    那時候,父親不種馬蘭瓜,它的皮太厚實了。一刀切下去,半天看不到紅瓤。父親和村里人種了新的西瓜品種:麒麟瓜。麒麟瓜圓潤,不像馬蘭瓜那么長,皮甚是薄。成熟之際,刀口對準(zhǔn)西瓜虛晃一下,西瓜暗地里打個寒戰(zhàn),便裂成幾瓣。我們小孩子給麒麟瓜取了個名字,叫“地雷瓜”。午后的氣溫向著無限遞進(jìn)的熱度升騰,一些麒麟瓜經(jīng)不起毒辣的日頭烘烤,“嘭”的一聲爆炸,紅色的汁水四處飛濺。睡夢中的我,時常被這樣的動靜驚醒,誤以為是賊鉆進(jìn)了瓜地,慌忙拿起木棍,循聲查看。但事實上,我五歲就看瓜,一直到十幾歲,從未遇到有人偷瓜。想想,那時鄉(xiāng)下人家都種瓜,成熟時節(jié),走廊下的西瓜像是喝醉了酒的漢子,站不穩(wěn),醉醺醺地滿地滾動。

    暑氣漸漸消隱,太陽沉落。我倚在瓜棚的木樁上,努力地伸長脖子,看著夜色一點一點地逼近,逐漸吞沒瓜地和瓜棚。地里干活的人和牛全回去了,田野陡然異常的岑寂。樹枝上的蟬似乎叫累了,發(fā)出稀疏的低語。晚風(fēng)拂過瓜地,可以聽見葉片與葉片之間的摩擦,是琴弦上的顫音,一起一落。月亮升上來,好像泡在水里的鏡子,一漾一漾,給大地漾入模糊的神秘感。我的肚子餓得唱了起來,卻并不想回家。我在等待美蓮的身影閃現(xiàn)。大我兩三歲的美蓮,是我兒時的伙伴,我最喜歡聞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像茉莉,但又不盡是,似乎有些玉蘭的味道。美蓮的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或是好玩的,她總是想著我。

    “俊哥,下來?!泵郎徴驹诳嚅瑯涞紫拢瑢ξ艺姓惺?。我順著苦楝樹的樹干滑到地面。美蓮遞給我一根玉米棒,說道:“下午拔豬草,我看到德祥爺爺家的梨瓜好大。”我啃著玉米棒,含混不清地回道:“走,走,找德祥爺爺去。”

    德祥爺爺家的瓜地在河邊低洼處,瓜棚搭在兩塊瓜地之間的田埂上??拷吓铮液兔郎彿怕_步,朝瓜棚里看了看。德祥爺爺好像睡著了,蒲扇搭在肚皮上,隨著呼吸的律動起伏不定。美蓮指著瓜棚后面,示意我梨瓜就在那里。我轉(zhuǎn)過身,意欲邁步,德祥爺爺手里的手電筒倏然打開開關(guān)。雪白的燈光,照得我們像水邊的青蛙一樣,傻傻的,一副憨態(tài)。德祥爺爺坐起來,拍手大笑。原來,他早已聽到我們的腳步聲,卻故意裝睡。德祥爺爺?shù)溃骸澳銉蓚€是沖著梨瓜來的吧?!泵郎徑由显挷纾f道:“爺爺,論種梨瓜,試問十里八鄉(xiāng),誰家種得過您呀?!泵郎徴f的不是奉承話,德祥爺爺種的梨瓜脆爽、甘甜,壓根不留想象的空間。德祥爺爺樂了,說道:“就美蓮嘴甜,知道哄爺爺開心。你們自己挑大的摘,別踩壞我的瓜藤就行?!闭f著,德祥爺爺將手電筒照向瓜棚的后側(cè)。我和美蓮摘了幾個梨瓜,用衣襟擦了擦,就往嘴里送去。梨瓜溢出的香氣,緊緊地包裹住我們。不遠(yuǎn)處的小河汩汩而流,恰似匆匆趕夜路人的腳步聲。

    月亮懸在高空,四周亮堂起來。勞累一天的德祥爺爺困得坐在竹板床上打起了瞌睡。我們離開德祥爺爺家的瓜棚,踩著影子往回走。腳下的田埂被月色鍍上一層銀白色,螢火蟲跌落在草叢里,眨巴著眼睛。路過木匠家的瓜棚,我們看到他的大兒子靠在一根木樁上發(fā)呆。木匠的大兒子高考落榜,沒有其他的出路,只得下地務(wù)農(nóng)。路遙小說《人生》中的高加林有段時間在鄉(xiāng)下勞作,和人賭氣似的,沒命地干著粗活,好像要將所有的苦都吃個遍。木匠的大兒子亦是如此。他瘋狂地將地里的活干了一遍又一遍,直至渾身的骨頭全散架了方才罷休。累了,乏了,他躲進(jìn)瓜棚,整晚整晚吹著口琴。我和美蓮上前和他打招呼,他沒有搭理我們,眼睛仍舊固定地盯著一個地方看。我氣呼呼地拉著美蓮走,沒走幾步,身后傳來口琴聲。那明亮而哀怨的音樂如同白居易的《憶江南》——靠近一江春水,便覺得忽有斯地可想,有斯人可念。美蓮幽幽嘆口氣,突然說道:“他不該吹這樣傷感的曲子。”我問:“那該吹什么曲子?”美蓮高聲唱道:“歸來吧,歸來呦,浪跡天涯的游子……”我笑著推了她一把,戲謔道:“鬼來吧,鬼來呦。鬼哭狼嚎的,就不怕把真鬼招來嗎?”我們的聲音驚動了樹上的倦鳥,它們拍打著翅膀,在我們的頭頂掠過。

    星星疏朗,夜涼如水。美蓮回村子里,我沒有睡意,便沿著自家的瓜地轉(zhuǎn)一圈。月光下的瓜地,藏起了心思,沉入夢鄉(xiāng)。遠(yuǎn)與近,虛與實,蔓延出一種類似沉淀下去的感覺。想起我們小孩每每扒開西瓜的藤蔓,總是不由自主地?fù)?dān)心會不會遭遇蛇。瓜地里的烏梢蛇,身形在藤蔓間忽閃一下,足以嚇得我們四散逃竄。有年在看瓜的夜里,冬生的父親在瓜地里抓到一只兔子。兔子、刺猬、野雞光顧瓜地,看瓜人不會恐慌。讓人害怕的是兇猛的狗獾和穿山甲,它們將地里的西瓜糟蹋得不成樣子,一年籌謀的收成往往就讓它們無端地毀了。人若是驅(qū)趕它們,它們毫無懼色,沖上來攻擊。冬生帶我們?nèi)タ茨侵煌米?。它的毛發(fā)柔軟,呈灰色,耳朵小而尖。兔子一雙眼睛黑溜溜的,亮亮的,直勾勾地瞪著我們,擺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巴米庸砭砭??!倍B(yǎng)了一段時間,對我們說道。冬生到底心軟了,瞞著他的父母,偷偷放生。冬生似乎在兔子的身上比我們更早洞見了什么先機。

    回到瓜棚。父親躺在竹板床上,已然熟睡。我在父親的身邊躺下,內(nèi)心涌出一種安寧和幸福。天上的月光靜靜地流瀉著,地上的植物沉入暗影中,蟲鳴隱沒于某個神秘的一隅。萬物相生相依,與夜晚有著最溫柔的交融。

    賣 瓜

    現(xiàn)在回想,幼時的我是多么討厭暑假啊。暑期一到,田間地頭的活永遠(yuǎn)都干不完似的。偏是節(jié)氣像根鞭子,步步逼近,容不得腳步停下來。我們小孩被分派到田間地頭,承擔(dān)一些力所能及的農(nóng)活。打豬草、放牛、做飯、曬稻谷、賣瓜,成了我們必須完成的“暑假作業(yè)”。暑期沒有現(xiàn)在人想象中的悠閑安逸,是孩提時記憶中過得最苦的日子。

    印象里,那時我們的吃穿,以及學(xué)費全得指望地里的農(nóng)作物。我們村莊前有一條柏油馬路,南來北往的車輛,有拉貨的,有載客的。馬路兩邊種著烏桕。樹冠繁茂若巨傘,攬住火辣辣的陽光,在地上投射一大片陰涼。夏天,地里的西瓜成熟了,村里人挑到樹陰下,隨便支個攤位,將西瓜賣給南來北往的過客,獲得微薄的收入。

    天蒙蒙亮,我被父親喊起,兩人踩著露水下地摘西瓜。按照父親的說法,搶在太陽出來前摘的西瓜,水靈,賣相好。父親摘西瓜,我把西瓜一個個搬入籮筐?;j筐離得遠(yuǎn),西瓜又大又沉,我累得氣喘吁吁。我很想丟下活兒,跑回家睡大覺,可一想到開學(xué)交不上學(xué)費,老師那雙能噴出火焰的眼睛時,我就一聲不吭地忍受著勞累。摘完滿滿的幾擔(dān)西瓜,太陽剛升起,貪婪地吮吸著瓜葉上的每一滴露珠。

    吃過早飯,父親將西瓜挑到馬路邊的烏桕樹底下,交代好西瓜的價格,扔下我走了。第一次賣瓜,我沒有經(jīng)驗,有些手足無措。一輛客車在路邊停下,賣瓜的村人莫名地興奮起來,他們跑到客車的門口,對車上的乘客頻頻擺出笑臉,以夸張的語調(diào)賣力地宣傳自家的西瓜有多么的甜,而且價格又是多么的便宜實惠。車上的乘客被說得心動了,他們跟著村人走到籮筐面前挑選起西瓜,并開始激烈地討價還價。我低著頭,瞥了瞥自家籮筐里的西瓜,也想著學(xué)他們?nèi)O力推銷,但終究是面皮薄,定在了原地,張不開口,也挪不動腳。

    旁邊的雪花嫂子已經(jīng)將摘下的西瓜賣完,準(zhǔn)備收拾空籮筐回家,一抬眼,看到我像根木頭杵在樹底下,有些不忍心,遂對一個中年女人笑道:“大姐,你不是還要買西瓜嗎?她家的西瓜和我家的一樣甜,都是一片土地種出來的?!敝心昱勇勓?,走過來打量我家的西瓜,問道:“你家西瓜能便宜三分錢嗎?能的話,我就買幾個。”我一聽,心里急壞了,她講的價格著實低得離譜,那時西瓜統(tǒng)共才賣一毛二分錢。我心里明明想著講講種瓜的艱辛,以此打動她,從而提高西瓜的價錢,但半天從嘴里蹦出兩個字:“不行。”中年女子撇了撇嘴,絮絮叨叨。言語間,明的暗的指責(zé)我不懂事,人家體諒我是個小女孩,我居然不知道領(lǐng)情。

    我訕訕地,臉漲得通紅,猶豫著該如何接她的話。那一刻,我尷尬得像個被打發(fā)的叫花子,看著別人的臉色說話,特卑微。我意識到勞動的艱辛,在生活面前是多么的不值一提。馬路被毒辣的日頭曬得病懨懨的,一只馬蜂落下來,翅膀沾在黏糊糊的柏油上,動彈不了,怎么掙扎都徒勞。我的心突然像是被馬蜂蜇了,有些疼,還有更多的沮喪。

    雪花嫂子看我露出窘態(tài),上前幫腔:“小孩子不懂事,你多擔(dān)待擔(dān)待。”中年女子蹙眉,不耐煩地對我說道:“我也懶得跟你廢話,多給兩分錢,賣不賣?”她的唾沫星子噴到我的臉上,我不敢動手擦掉。我思忖這是自己的第一筆生意開張,價格便宜一點也是自然的,便點頭應(yīng)允了。等她挑好西瓜,上秤,秤桿分明高高的,她卻說壓得太低。臨了,還少給了我一毛錢。

    賣西瓜的時間長了,我的嘴皮子變得利索起來,臉皮也變得厚起來,但我依然不會像村里人那樣,看到車子停下就沖上去,殷勤地獻(xiàn)上自家的西瓜。在等待生意來的時候,馬路上的時間從來不枯燥,村里人要么坐在一起嗑瓜子,聊著家長里短的八卦,要么就擱起篩子玩撲克牌。他們一群人在一起,總是熱熱鬧鬧,而我卻是孤獨寂寞的,無法融入他們的熱鬧當(dāng)中。我在品嘗孤獨寂寞的同時,兀自琢磨起賣瓜的細(xì)節(jié)。我尋摸客車停下來,前來賣瓜的乘客多,而他們多半挑選一兩個西瓜,短時間內(nèi),一桿秤時常顧不過來,但如果我的手能當(dāng)秤的話,是不是可以多賣出西瓜來。果不其然,當(dāng)我的手掂出西瓜的重量時,我總是第一個懷揣著厚厚的毛票回家。

    從讀小學(xué)二年級起,一直到讀初三,每年暑假,我都坐在柏油馬路邊的樹底下賣瓜。肌膚被日頭的炙烤,經(jīng)常過敏、發(fā)紅,一層又一層地脫皮。若是換作現(xiàn)在,家里的大人哪里肯舍得孩子吃苦,然而,在那個年代里,父母忙于擺脫生活的苦難,往往疏忽了對孩子起碼的關(guān)心和愛護(hù)。

    印象中,讀初三時賣瓜發(fā)生的一件事,令我至今難以忘懷。那年地里的西瓜正是伸蔓期,卻在一夜之間,大部分被人連根拔起。我清楚記得,那一晚,父親孤零零地坐在曬谷場的一塊石頭上,抽了一夜的香煙,竟連露水打濕了衣服都不知。后來,父親不知從哪里弄來人家丟棄的瓜秧,帶著我和母親重新補種下去。補種的瓜秧長得很慢,即便父親三天兩頭催肥、澆水,藤蔓上結(jié)的西瓜仍然是個頭小,擺在村里人的西瓜面前,黯然失色。要將這樣的西瓜賣出去,我的心里委實沒有底。一天下午,一輛小貨車突突地停下,司機說他喜歡小西瓜,嫌大西瓜切開,吃不完浪費。我想著賣掉西瓜,父親就不用發(fā)愁得晚上睡不著覺,便主動提出降價,貨車司機買走了我家?guī)讚?dān)西瓜,我興奮地跑到父母干活的地方,隔著十幾米之遠(yuǎn),我把賣掉西瓜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們。我原以為,父親會很高興地夸我。不承想,父親心疼因降價少得的二十元錢,對著我破口大罵。十幾歲的我,有了敏感的自尊心,便大聲回了他一句。父親氣急敗壞,抄起田里的土塊,隨手朝我扔過來。土塊落在我身邊的水田里,水和泥巴濺入我的嘴里,澀澀的,苦苦的。那種味道,只能自己懂得。

    多年后,我離開鄉(xiāng)下。每年夏天,在街道上看到吆喝賣瓜的農(nóng)人,總會想到,若不進(jìn)城的話,那些賣瓜的隊伍中,也許就有我。而少年的憂傷,早已在找尋快樂的路上治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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