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劉知幾將自己的史學批評概括為與奪、褒貶、鑒誡和諷刺,此四種批評的內(nèi)在精神均為批判性“疑惑”。劉知幾的批判性“疑惑”是全方位的:既深度地貫穿古今,又細密地網(wǎng)羅經(jīng)史;既有商略圣賢的膽量,又有發(fā)明新論的卓識。劉知幾疑《尚書》、惑《春秋》、批評《史記》《漢書》和百家諸子,在譏往哲、述前非的前提下總括萬殊、包吞千有,以獨特的志氣、功力和主張立言創(chuàng)典,建構(gòu)自貴意識。《史通》的“疑惑”洞悉利病,工訶古人,其骨岸然,其味油然,其鮮明而深刻的文化批判精神既導夫先路又啟迪后人。
關鍵詞:《史通》;疑惑;文化批判精神
中圖分類號:I0-03;I206.2" "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62X(2024)02-0076-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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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文論關鍵詞研究的歷史流變及其理論范式構(gòu)建”(22amp;ZD258);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東華理工大學科研發(fā)展基金項目“中國文論文體理論形態(tài)研究”
作者簡介:李小蘭(1971—),女,江西臨川人,文學博士,東華理工大學文法與藝術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中國文論與中國文化。
《四庫全書總目》集部的“詩文評類”和史部的“史評類”,分別收錄了劉勰的《文心雕龍》和劉知幾的《史通》,劉勰與劉知幾的文化精神、文化意識及其思維方式各具特色,各擅勝場:前者是“擘肌分理,唯務折衷”(《文心雕龍·序志》),后者是“多譏往哲,喜述前非”[1]271。關于劉勰的中庸之道和折衷之法,學界多有論述;而對劉知幾的文化批判精神、自覺的批判意識和深刻的批判性思維及其對文學批評的影響,學界卻鮮有論及。正如劉勰在《序志》篇自述中庸之道和折衷之法,劉知幾也是在《自敘》篇自述批判意識和批判思維。劉勰將“唯務折衷”的文化精神及思維方式貫穿于《文心雕龍》從上篇總論、文體論到下篇創(chuàng)作論、鑒賞論共五十篇;劉知幾則是先在內(nèi)篇的《自敘》將他自己的史學批評概括為與奪、褒貶、鑒誡和諷刺,然后在外篇的《疑古》《惑經(jīng)》(還有《暗惑》《忤時》)將前述四種批評的內(nèi)在精神提煉成“疑惑”。劉知幾的批判性“疑惑”是全方位的:既深度地貫穿古今,又細密地網(wǎng)羅經(jīng)史;既有商略圣賢的膽量,又有發(fā)明新論的卓識。劉知幾疑《尚書》、惑《春秋》、批評《史記》和百家諸子,在譏往哲、述前非的前提下立言創(chuàng)典,不拘守先儒章句而自鑄偉辭,以獨特的志氣、功力和主張建構(gòu)自貴意識,洞悉利病,工訶古人,其骨岸然,其味油然,其鮮明而深刻的文化批判精神既導夫先路又啟迪后人,對于我們今天在文學理論批評中創(chuàng)造性賡續(xù)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精神、批判意識和批判性思維具有重要的借鑒和啟示意義。
一、劉知幾的“疑惑”之實
有學者認為中國史學有一個傳統(tǒng),那就是“重視事實,輕視批評”[2],但劉知幾《史通》是一個例外(1),這是因為《史通》既重視事實,也重視批評,而且《史通》的重視批評是建立在重視事實的基礎之上的,或者說《史通》的批評是以事實為依據(jù),以信史為原則?!兑晒拧菲傻氖恰渡袝罚还彩畻l,所疑皆在“事”;《惑經(jīng)》篇惑的是《春秋》,惑《春秋》之傳虛美五條、未諭十二條,斥其欲神其“事”;《暗惑》篇為諸史糾謬,稱其名實無準,亂茲實錄,說的也是“事”;《史通》有多篇批評《史記》,稱其名實無準,講的還是“事”。
(一)《疑古》疑《尚書》,疑皆在事
《史通》是史評類之書,以議論為主,兼及敘事:內(nèi)篇共36篇,大體為議論;外篇13篇,起首2篇為敘事,后面的11篇依然是議論。外篇開篇的《史官建置》和《古今正史》頗類似于《文心雕龍·時序》篇。劉勰的《時序》序文學史的十代九變,而劉知幾《史通》外篇起首2篇,一序史官,一序史書?!妒饭俳ㄖ谩窂能庌@氏的史官倉頡、沮誦,一直講到本朝的史官令狐德棻和禇遂良等;《古今正史》則是從“三墳”“五典”《尚書》《春秋》,一直講到本朝國史。前者談史曹,后者綜史部,從而為后面的《疑古第三》和《惑經(jīng)第四》準備了歷史前提和論述語境。
《疑古》之疑,疑皆在事。古人輕事重言,比如說到孔子,重記言的《論語》而輕敘事的《孔子家語》。上古經(jīng)書,為何言詳事略?諱惡也。諸經(jīng)皆有諱詞,則世史飾詐應無疑矣?!兑晒拧分赋觥渡袝贰墩撜Z》所記之事有十條是可疑的:一疑《虞書》之美放勛“克明俊德”,二疑《堯典》之敘堯遜位與舜,三疑《舜典》之敘舜“陟方乃死”,四疑《汲冢書》所敘“舜放堯、啟誅益、太甲殺伊尹”諸事,五疑《湯誓》所敘“湯放桀于南巢,唯有慚德”,六疑五經(jīng)立言之理甚相乖,七疑《微子之命》所敘殺武庚之事,八疑《論語》大周之德,九疑《論語》之譽太伯,十疑《金縢》之美周公。其中最具批判精神的是對傳習已久的二帝三王禪讓之說的否定,劉知幾的結(jié)論是:“推此而言,則遠古之書,其妄甚矣?!保?]367
劉知幾分述史體,總為六家,第一家就是記言的《尚書》家;而《史通》首篇的《六家第一》,最先批評的也是《尚書》家:“蓋《書》之所主,本于號令,所以宣王道之正義,發(fā)話言于臣下,故其所載,皆典、謨、訓、誥、誓、命之文。至如《堯》、《舜》二典直序人事,《禹貢》一篇唯言地理,《洪范》總述災祥,《顧命》都陳喪禮,茲亦為例不純者也?!保?]2“六家”者也,各家分殊,或記言或敘事,或編年或國別,或通古紀傳或斷代紀傳,史各有體,體各有別。《尚書》是記言體,所記多為君王號令,但其間亦敘人事、地理、災祥和喪禮?!读鶗匪e《尚書》中的五篇,有幾篇還有零星的記言,而《夏書》的《禹貢》“唯言地理”,全篇沒有一句話是記言的,故劉知幾批評諸篇“為例不純”。《疑古》十疑,疑皆在“事”;《六家》五批,則是批這五篇記言體不該有“事”。
(二)《惑經(jīng)》惑《春秋》,惑其欲神其事
《尚書》載言,《春秋》載事,《疑古》之疑《尚書》,疑皆在“事”;《惑經(jīng)》之惑《春秋》,更是無不與“事”相關?!痘蠼?jīng)》直言不諱地說《春秋》“其虛美者有五焉”:一是司馬遷虛美孔子,二是左丘明虛美《春秋》,三和四都是講孟子虛美孔子,五是班固虛美孔子?!痘蠼?jīng)》所列五條虛美,四條都關乎孔子,為何如此?“世人以夫子固天攸縱,將圣多能,便謂所著《春秋》,善無不備。而審形者少,隨聲者多,相與雷同,莫之指實。”[1]382在神化或圣化孔子的背景下,連《春秋》也被神化了。后世史家隨聲附和,雷同一響,則虛美之辭在所難免。
《惑經(jīng)》直斥虛美,是有事實根據(jù)的。比如,孟子說:“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保?]126可是,正是在孔子作《春秋》之后,魯國之弒逐其君的“亂臣賊子”就有七例,他邦之篡賊其君者亦有三例?!翱计澅娒?,征其本源,良由達者相承,儒教傳授,既欲神其事,故談過其實?!保?]386而孟子那一句虛美孔子的話豈止是“談過其實”,完全是“烏有之談”!劉知幾摭舊說以為翻案,指斥虛美而不留情面,頗有良史之膽識。
《春秋》有經(jīng)傳之別,傳主“事”(若《左傳》之依經(jīng)敘事),經(jīng)主“義”(所謂“微言大義”,所謂“春秋筆法”)。事者,物也;義者,權(quán)也,衡也。傳之事與經(jīng)之義,二者有著非常復雜的關系:經(jīng)之立義,理應從事實出發(fā),以事實為立論的依據(jù);傳之敘事,必須是用真實的歷史事件和細節(jié)來論證經(jīng)之大義。關于這一點,《惑經(jīng)》有言:
蓋君子以博聞多識為工,良史以實錄直書為貴。而《春秋》記它國之事,必憑來者之辭;而來者所言,多非其實……(史官)皆承其所說而書,遂使真?zhèn)文?,是非相亂。[1]381
傳之敘事,若承其虛說而書,則必然有違經(jīng)之大義;經(jīng)之立義,若真?zhèn)尾环?,則必然淆亂是非曲直。這也就是為什么《春秋》中或“事同而義異”或“事異而義同”的原因?!痘蠼?jīng)》認為《春秋》有“十二未諭”[1]370,是說“傳”在明“經(jīng)”之時,使人難以理解和明白的地方共有12處。傳是敘事的,故《惑經(jīng)》所惑,惑的是傳,是傳之“事”;但敘事之真?zhèn)沃苯佑绊懥⒘x之是非,故“惑傳”的背后還是“惑經(jīng)”。
(三)《暗惑》等篇批評《史記》和百家諸子,譏其名實無準
《史通》外篇又有《暗惑》第十二,浦起龍通釋,揭其“暗惑”題義:“全書糾謬,率皆顯跡。茲又摘諸習相傳而習不加察者糾之,故以《暗惑》名篇?!保?]536故知《疑古》《惑經(jīng)》諸篇所糾之謬,皆在明處,是一些明顯的、有目共睹或人所共知的錯誤;而《暗惑》所糾之謬皆在暗處,所謂“習相傳而習不加察者”。古代的歷史敘事,有一些家喻戶曉的故事,流傳至今,人們口耳相傳,津津樂道,卻不加考證,不辨真?zhèn)危缛龂适轮械牟荽杓⒔钖|風、空城計等。這些謬在暗處的歷史敘事,若讀作“文學”則無不可,若讀作“歷史”則就是暗惑的對象了?!栋祷蟆分v到三國故事中的“魏武捉刀”,甚是有趣?!段褐尽纷⒁墩Z林》所記,說曹操接見匈奴使者,令崔琰在座,而自己握刀侍立,所謂“君居臣位”,“使臣居君位”。后來被匈奴使看出破綻,曹操追殺使者。此事入《世說新語》,廣為流傳,但《暗惑》篇稱其“持彼虛詞,亂茲實錄”[1]546,屬于無稽之談。
《暗惑》所疑所惑共有十四條,前面的五條皆是批評《史記》的敘事不實,諸如:舜穿井而出,優(yōu)孟飾孫叔敖,田敬仲之大斗進、小斗出,有若扮孔子,留侯勸高祖封雍齒等等。不只是《暗惑》,《史通》從首篇《六家》開始,有多篇批評《史記》?!读摇放u《史記》:“每論家國一政,而胡、越相懸;敘君臣一時,而參、商是隔。此其為體之失者也?!保?]18《本紀》批評《史記》:“然遷以天子為本紀,諸侯為世家,斯誠讜矣。但區(qū)域既定,而疆理不分,遂令后之學者罕詳其義?!保?]33從定“區(qū)域”、分“疆理”的前提出發(fā),《世家》批評《史記》不應該將陳勝列入“世家”:“夫史之篇目,皆遷所創(chuàng),豈以自我作故,而名實無準?!保?]38到了外篇的《自敘》,劉知幾更是批評《史記》:“史公著書,是非多謬?!保?]270
《史通》不僅批評《史記》《魏志》《晉陽秋》《新晉書》等史籍,亦批評諸子?!蹲詳ⅰ氛f:“百家諸子,詭說異辭,務為小辨,破彼大道。”[1]270《自敘》還特別贊同司馬談對儒家的批評,稱“儒者之書,博而寡要,得其糟粕,失其菁華”[1]270。
浦起龍將劉知幾《疑古》的批判性言辭概括為“三辭”——誼人之辭、曉人之辭、癡人之辭:
此等書,怒其非圣無法,而嚴為擯者,誼人之辭也。會其談史寄憤,而懸為解者,曉人之辭也。徒駭其拂經(jīng)橫議,而出我巾箱剩語,與之講是對非,則癡人之辭矣。[1]367
誼人之辭,講的是劉知幾文化批判精神的理性和原則,若有違此原則或標準,則要擯棄之;曉人之辭,講的是文化批判精神的心態(tài)和情感,發(fā)憤著書,解倒懸之苦;癡人之辭,講的則是文化批判精神的執(zhí)著和勇敢,秉持良史品質(zhì),堅守實錄直書原則,若有違于斯,即便如《尚書》之古,如《春秋》之經(jīng),亦是可疑可惑,可譏可刺的。
二、劉知幾的“疑惑”之因
《文心雕龍》有《通變》篇,講文學理論批評既要“參古定法”,要有賡續(xù)有繼承,也要“望今制奇”,要有創(chuàng)制有新變。劉知幾講史學理論批評也是有“通”有“變”的?!妒吠ā穼iT辟有《摸擬》篇,講史學書寫對古人或前人的師范、仿效,重在學古、師古。(2)但劉知幾在學古、師古的同時,更強調(diào)疑古、惑古。上文闡釋“劉知幾疑惑什么”,此節(jié)欲明“劉知幾為什么要疑惑”:一是“總括萬殊,包吞千有”亦即總括批判性譜系的需要,二是為“立言創(chuàng)典”提供前提,三是對“自貴”意識的自覺建構(gòu)。
(一)總括譜系的需要
我們知道,二劉著書都是在各自的“序”(《文心雕龍》是《序志》,《史通》是《自敘》)中自述其寫作動機。劉勰《序志》自述“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jīng)”[4]727,原道、征圣和宗經(jīng)講的都是對傳統(tǒng)的繼承,強調(diào)的是“通”。
劉知幾則不然,其《史通·自敘》云:
若《史通》之為書也,蓋傷當時載筆之士,其義不純。思欲辨其指歸,殫其體統(tǒng)。夫其書雖以史為主,而余波所及,上窮王道,下掞人倫,總括萬殊,包吞千有。自《法言》以降,迄于《文心》而往,固以納諸胸中,曾不慸芥者矣。[1]271
劉知幾這一段自述寫作動機的話,包含有三層意涵:《史通》疑惑的批評性,直指當時史學書寫“其義不純”的種種弊端,此其一?!妒吠ā返囊苫蟛幌抻谑穼W,既有從漢代《法言》到南朝《文心》各類著述,更是關乎王道和人倫的千有萬殊,此其二。劉知幾的疑惑是有感而發(fā),是不吐不快,甚至是發(fā)憤著書。上引“曾不慸芥者矣”一語,意為無嫌隙,無障礙,指憤而著書時的暢快淋漓,暢通無阻。也就是說,劉知幾將他之前的諸多著述納諸胸中,相為吐納,從而構(gòu)成一個善于“疑惑”的批判性譜系,此其三。
正如《文心雕龍·序志》篇在“蓋文心之作也”的引領下,宣講劉勰“征圣宗經(jīng)”的為文之用心,《史通·自敘》篇是在“若《史通》之為書也”的引領下,宣講劉知幾的批判性“疑惑”,可見批判性“疑惑”或“疑惑”的批判性,既是劉知幾作《史通》的動機之所在,也是《史通》的宗旨之所在。
(二)立言創(chuàng)典的前提
《史通·自敘》篇在自述書寫動機之前,列舉了從《法言》到《文心》的五個例子,其中關于劉勰的《文心雕龍》,劉知幾如是說:
詞人屬文,其體非一,譬甘辛殊味,丹素異彩,后來祖述,識昧圓通,家有詆訶,人相掎摭,故劉勰《文心》生焉。[1]271
在劉知幾看來,劉勰之前的文學批評,缺乏“圓通”的見識和方法,看不清文體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只是一味地相互指責和詆毀,也就是《文心雕龍·知音》篇所說的“各執(zhí)一隅之解,欲擬萬端之變”,“東向而望,不見西墻也”。[4]714正是出于對“家有詆訶,人相掎摭”的疑惑,出于對“后來祖述,識昧圓通”的批評,才有了“主文章體裁”的《文心雕龍》。[1]271劉勰為什么要寫《文心雕龍》?宏大敘事層面的動機當然是征圣宗經(jīng),但具體批評層面的動機則是出于對“近代之論文者”種種弊端的疑惑,是對他之前的文學理論批評及文論家的耿介式褒貶和怊悵式崇替。
著書立說常常是有感而發(fā),這個“感”又常常是緣于對前人缺失或弊端的疑惑。在這個意義上說,疑惑是立言創(chuàng)典的動機和前提。劉知幾的這一思路,貫穿于《自敘》篇對《法言》《論衡》《風俗通》《人物志》《典語》《文心雕龍》這六部典籍撰著者之寫作動機的體認之中。揚雄正是有了對“百家諸子,詭說異辭,務為小辨,破彼大道”的疑惑,才會寫出“主談理”的《法言》;王充正是有了對“儒者之書,博而寡要,得其糟粕,失其菁華”的疑惑,才會寫出“主征據(jù)”的《論衡》;應劭正是有了對“訛音鄙句,莫究本源,守株膠柱,動多拘忌”的疑惑,才會寫出“主博洽”的《風俗通》;劉劭正是有了在人才選拔和使用上對“必求備而后用”的疑惑,有了對不懂“能有兼偏,知有長短”的眛識人才者的批評,才會寫出“主辨材”的《人物志》;陸景正是有了對“時無品藻,則理難詮綜”的疑惑,才會寫出“主評品”的《典語》;劉勰正是有了對“后來祖述,識昧圓通,家有詆訶,人相掎摭”的疑惑,才會寫出“主文章體裁”的《文心雕龍》。[1]270-271
同樣的道理,劉知幾也正是有了對“載筆之士,其義不純”的疑惑,才會寫出“上窮王道,下掞人倫,總括萬殊,包吞千有”的《史通》。[1]271劉知幾如果不是“多譏往哲,喜述前非”[1]271,如果不是有批判性之疑惑或疑惑式之批判,則不可能寫出使后世讀者見志氣、見功力、見主張的史學巨著,雖獲罪于時,卻名垂千古。
(三)自貴意識的建構(gòu)
浦起龍通釋《史通》,將劉知幾的批判精神和批判意識總括為“四見”:在未作《史通》之前已見其志氣,在方作《史通》之時已見其功力,在既作《史通》之后則見其主張,而能將此“前—中—后”三時通于一脈、貫為一體的則是見知希自貴。[1]272也就是說,我們讀《史通》,在見出劉知幾的“志氣”“功力”和“主張”之后,更重要的是要見出他的“自貴”。
人受制于認知力而很少能“自貴”,很少能看清自己的志氣、功力和主張,很少能自見其貴。浦起龍從《史通》中所闡釋出來的,事實上也是劉知幾所秉有的“自貴”;而劉知幾所秉有的“自貴”,并非憑空產(chǎn)生,而是與他的批判性疑惑息息相關,互為因果:自貴意識催生出批判性疑惑,批判性疑惑建構(gòu)起自貴意識。
中國古代文論有一個“自見”論,出自曹丕的《典論·論文》?!啊兜湔摗罚醋髡咴饧词怯懻摳鞣N文體的法則,但《論文》這一篇,既討論文體,也評論作家”[5],《論文》這篇短文前后三次說到作家(文人)的“自見”:第一次是“夫人善于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這是說“自見”乃人之善行和美德;那么“自見”什么呢?“見”出自己的短處和缺點,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有“自知之明”。對于文人而言,文體多樣,同一個作家不可能樣樣精通,不可能每一種文體都寫出精品,所以作家要見出自己的短板和缺憾,這就是“自見”。因而,作為“自見”的對立面,曹丕所說的“各以所長相輕所短”即“文人相輕”,則或多或少地含有“自貴”的味道。第二次是“里語曰:‘家有敝帚,享之千金?!共蛔砸娭家病薄?梢姟氨种阕哉洹蹦耸腔加凇白砸姟?,就是不自見,也就是自珍或自貴。第三次是“暗于自見,謂己為賢”[6]。這就說得更明白了,“謂己為賢”式的“自貴”是“暗于自見”,是前面說過的“不自見之患”。從《典論·論文》前后三次對“自見”的語用,可以見出曹丕所謂的“自見”,說得正面一點是“自謙”,說得負面一點是“自賤”,或正或負,均與劉知幾的“自貴”相悖相立。
從個人道德的層面講,自謙式的“自見”是一種美德,所以曹丕要說“人善于自見”;但從創(chuàng)作主體的層面論,自賤式的“自見”是有害而無益的。《典論·論文》講“文以氣為主”,這個“氣”對于作家而言,是指創(chuàng)作主體獨特的個性,是創(chuàng)作主體的自信、自尊、自強和自貴,這是文學創(chuàng)作之發(fā)生的心理前提,也是文學風格之形成的主體性保證。在這個意義上講,劉知幾所主張的“自貴”,是對曹丕“自見”的疑惑和批判,是對曹丕“文人相輕”之批判的再批判,是否定之否定。
追根溯源,劉知幾的“自貴”意識并非憑空產(chǎn)生,而是由來已久,淵源有自。先秦時期,有孟子的“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3]52和“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3]87;兩漢時期,有司馬遷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7];魏晉時期,有殷浩的“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8];南北朝時期,有劉勰的“傲岸泉石,咀嚼文義”[4]728……這些,均成為劉知幾“自貴”意識的先聲。而劉知幾用《史通》的“疑惑”,賦予“自貴”意識以強烈的文化批判精神和深刻的主體性內(nèi)涵。
三、劉知幾的“疑惑”之用
張舜徽《lt;史通gt;平議》對《史通》的文化批判精神給予高度評價:“綜觀《史通》全書,大抵勇于糾謬,能言人之所不敢言,與《論衡》為近……皆由《論衡》‘疾虛妄’之旨引申而出。”又稱:“凡唐以上史家流別中失,悉于此有所稽考?!保?]439王充雖屬儒家,卻頗有異端色彩,旗幟鮮明地反對讖緯學說,表現(xiàn)出強烈的文化批判精神,他在《論衡·自紀》篇中自述寫作動機云:“傷偽書俗文多不實誠,故為《論衡》之書。”又稱:“充既疾俗情,作《譏俗》之書?!保?0]王充的《譏俗》一書,尤其是《論衡》一書中的《儒增》《藝增》《問孔》《刺猛》諸篇,可視為劉知幾“疑惑”之先聲。
劉知幾的批判性“疑惑”既遠紹王充亦近續(xù)劉勰。劉勰的《文心雕龍·史傳》篇也有王充式的“疾虛妄”:“追述遠代,代遠多偽?!捉詯燮?,莫顧實理。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而欲詳其跡,于是棄同即異,穿鑿傍說,舊史所無,我書則傳,此訛濫之本源,而述遠之巨蠹也?!保?]286-287劉勰這里所講的“多偽”“愛奇”“穿鑿”“訛濫”等種種史傳之失,也是后來劉知幾疑惑的對象。當然,《文心雕龍》既講“通變”亦講“奇正”,通者為正,變者為奇,通之正強調(diào)的是對傳統(tǒng)的信任和繼承,變之奇則是對傳統(tǒng)的懷疑和批判,用《史通》的關鍵詞說,前者是“摸(摹)擬”,后者是“疑惑”。沒有“摸擬”,文化無以一脈相承、源遠流長;沒有“疑惑”,文化無法革故鼎新、日新月異。但是,就主導性傾向或根本性特征而言,劉勰以“通之正”為主,劉知幾以“變之奇”為要。在這個意義上說,《史通》的批判精神、疑惑思維和自貴意識有著重要的文化及文論價值。
(一)貫穿今古,洞悉利病
《四庫全書總目》卷八八,史部之史評類有“《史通》二十卷”提要:
內(nèi)篇皆論史家體例,辨別是非;外篇則述史籍源流,及雜評古人得失?!湄灤┙窆?,洞悉利病,實非后人之所及?!淇|析條分,如別白黑,一經(jīng)抉摘,雖馬遷、班固幾無詞以自解免,亦可云載筆之法家,著書之監(jiān)史矣。[11]751
四庫館臣乃正統(tǒng)之士,能對《史通》的批判性疑惑做到“平心而論”,已屬難能可貴;但接下來的“《史通通釋》二十卷”提要,在肯定《史通》“引據(jù)詳明,足稱該洽”的同時,還是忍不住指責了《史通》的“疑惑”:“惟《疑古》《惑經(jīng)》諸篇,更助頹波,殊為好異?!保?1]751清人黃叔琳在為《史通通釋》作序時,亦有與《四庫總目》“載筆之法家,著書之監(jiān)史”相類似的評價:“觀其議論,如老吏斷獄,難更平反;如夷人嗅金,暗識高下;如神醫(yī)眼,照垣一方,洞見五藏癥結(jié)?!C萃搜擇,鉤釽排擊,上下數(shù)千年,貫穿數(shù)萬卷,心細而眼明,舌長而筆辣,雖馬、班亦有不能自解免者,何況其余。”[1]2今人張舜徽亦稱《史通》一書“造端宏偉,識議多精”,“劉氏起例發(fā)凡,實于后世史學有啟牖之功”。[9]344
作為劉知幾批判性疑惑之思想先驅(qū)的揚雄和王充都是儒家,而儒家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正宗,其實有著兩種不同的傳統(tǒng):一個是“通之正”,一個是“變之奇”。前者以朱熹作章句集注的“四書”為譜系,后者則以劉知幾所序列的自《法言》至《史通》為譜系。這兩個體系的相同之處是“貫穿今古”,相異之處則是一為“沿圣垂文”,一為“洞悉利病”。朱子為何輯四書?他是要建構(gòu)起一個“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的譜系。這個譜系中的“圣”是“孔子—曾子—子思—孟子”,這個譜系中的“文”是“《論語》—《大學》—《中庸》—《孟子》”,這個譜系的根本性特征則是“道”一以貫之,“文”一脈相承。
劉知幾的譜系則不然。如果說朱子譜系是建構(gòu)性的,那么劉知幾譜系則是批判性的,雖然在時間上同樣是“貫穿今古”,但在內(nèi)容上卻是“洞悉利病”。這個譜系中的主體是“揚雄—王充—應劭—劉劭—陸景—劉勰—劉知幾”,這個譜系中的典籍是“《法言》—《論衡》—《風俗通》—《人物志》—《典語》—《文心雕龍》—《史通》”。而這個譜系的根本性特征有三:一是其人有自貴意識,二是著書有疑惑動機,三是其書有批判效應。華夏文明所秉有的“沿圣垂文”之建言精神和“洞悉利病”之批判精神,形成兩種不同的傳統(tǒng)。而這兩大傳統(tǒng)既相克又相生,既相悖又相濟,以其強大的內(nèi)在張力,鑄就中國文化的生生不息和日新月異。
(二)工訶古人,導吾先路
劉知幾在《史通》中疑《尚書》、惑《春秋》、掎摭馬班及百家諸子時,對他的批判性疑惑可能會帶來的誤解甚至攻擊是有充分思想準備的。《自敘》篇說:“蓋談經(jīng)者惡聞服、杜之嗤,論史者憎言班、馬之失。而此書多譏往哲,喜述前非。獲罪于時,固其宜矣?!保?]271《史通》論史,多言“班、馬之失”;《史通》談經(jīng),亦有“服、杜之嗤”,故后人讀《史通》有“惡”有“憎”則是意料之中的事了,所謂罪我者《史通》,知我者《史通》矣。
其實,后人對《史通》的態(tài)度是很矛盾的:有人說它是“工訶古人”,有人說它是“導吾先路”。即使是《史通》的批評者,他們在“顯訾其書”的同時,卻也“陰用其言”。浦起龍通釋《史通》,在《自敘》篇的“按語”中詳細敘說了劉知幾之后的史家是如何“陰用其言”的:一是據(jù)《二體》而辨編年、紀傳之異轍,二是依《六家》而行斷代之先例,三是本紀開創(chuàng)無冒越之篇,四是載記有變通之義,五是后妃傳記不再稱“紀”,六是論贊銘體不再用駢韻,七是記災祥摒棄讖緯之蕪,八是篇題稱謂絕誕妄之目,九是邑里一遵時制,十是敘事深戒煩飾。從浦起龍所列舉的十項可以看出,后人“陰用其言”,用的大多是《史通》的疑惑之言,工訶之言。
浦起龍在列舉了“陰用其言”十例后慨嘆之:
夫古今人不相及,望兩漢之雄俊則道遠,效六朝之藻飾則真喪。唯夫約法嚴,修辭潔,可以學企,可使質(zhì)全。為之向道者,《史通》也。綜往飭歸,功亦博矣。故同一書也,耳食者曰“工訶古人”,心喻者曰“導吾先路”。愿以告具眼讀書者。[1]273
雖然“工訶古人”與“導吾先路”是兩類讀者對《史通》的兩種完全不同的評價,但二者卻有著內(nèi)在關聯(lián)?!肮ぴX古人”是《史通》的疑惑,是劉知幾文化批判精神的文本呈現(xiàn);“導吾先路”是《史通》的歷史效應,是劉知幾文化批判精神對后世的巨大影響。后世述史、評史者,他們在言辭上批評《史通》的“工訶古人”(所謂“顯訾其書”),事實上卻不得不學習仿效《史通》的“約法嚴”和“修辭潔”,不得不以《史通》的批判性“疑惑”為向?qū)А谋砻嫔峡?,這似乎是《史通》接受者的言行不一,實質(zhì)上這恰好說明“工訶古人”與“導吾先路”有著內(nèi)在的因果關系:正是因為《史通》具有“工訶古人”的文化批判精神,它才可能產(chǎn)生“導吾先路”的效果,具備“綜往飭歸”的功勞。
(三)其骨岸然,其味油然
借用現(xiàn)代心理學術語說,劉知幾有一個“揚雄情結(jié)”,他時時處處與揚雄比較?!蹲詳ⅰ吩敿殧⑹鏊c揚雄的四條“相似”和一條“不似”。其相似之處,一是恥以文士得名而期以述者自命,二是著書之時遭人諷刺和哂笑,三是書成之后又不得不另著一書去反駁批評者,四是自己著作的批評者皆是貴其文采而輕其義理。其不似之處,是說揚雄的《太玄》剛問世時,為當時所賤,只有桓譚看好,認為數(shù)百年后,其書必傳。后來果然有張衡和陸績認為《太玄》“絕倫參圣”。當時的桓譚與后來的張衡和陸績成了揚雄的知音。劉知幾將他的《史通》比作揚雄的《太玄》,他的“桓譚”就是徐堅、朱敬則諸君,他的“張衡、陸績”將會是誰呢?不得而知。寫到這里,劉知幾喟然嘆曰:
嗟乎!儻使平子(張衡)不出,公紀(陸績)不生,將恐此書(《太玄》)與糞土同捐,煙燼俱滅。后之識者,無得而觀。此予所以撫卷漣洏,淚盡而繼之以血也。[1]272
看似說的是揚雄,實則說的是自己,所謂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心中壘塊。一向“自貴”的劉知幾,此時陡生“自卑”;一向疑古惑經(jīng)的劉知幾,此時開始疑惑自己的著述,開始擔憂《史通》未來的命運。恥以文士得名的史學家,在《自敘》的末尾卻用了非常文學性的語言:撫卷漣洏,淚盡而繼之以血也。
浦起龍為這段話所寫的按語也是很文學的:“《史通》非史也,而史肆也。故于正集之終,擬史作敘。亦不全乎敘傳也,而專乎敘書也,體例然也。其始循年銓綜,其中況古著述,其末待后論定。其骨岸然,其味油然?!保?]273“其骨岸然,其味油然”,兩句載心,八字傳神,寫出劉知幾的風骨、性情,與人格風貌、文章體貌——對于劉知幾的文化批判精神而言,前者是“骨”,后者是“味”;前者是內(nèi)在支撐,后者是外在顯現(xiàn);前者是主體性緣由,后者是生命性舒展。這種頗具悲劇感和審美性的“骨”與“味”,在人格與文本、時間與空間、歷史與文學相融合的層面,構(gòu)成劉知幾文化批判精神的理論核心與實踐意義。
四、余論:批判與賡續(xù)共同構(gòu)成傳統(tǒng)
我們今天為什么需要文化批判精神?或者說劉知幾文化批判精神的當代價值何在?
當下傳統(tǒng)文化熱興,弘揚傳統(tǒng)文化,這當然是大好事,是中華民族之大幸。但歷史的經(jīng)驗值得注意,當一個東西“熱”起來的時候,正是需要我們“冷”思考的時候,而這里所說的“冷思考”至少應包括下面兩個層面的內(nèi)涵。
第一,傳統(tǒng)文化的“傳統(tǒng)”究竟是什么?《史通》的“疑惑”及其所蘊含的文化批判精神清晰地表明,所謂“傳統(tǒng)”是雙面的,既有朱子式的“沿圣垂文”,也有劉知幾式的“洞悉利病”。中國文學批評經(jīng)典《文心雕龍》,其著名的“六觀”說既觀“通變”,亦觀“奇正”[4]715,賡續(xù)式的“通”之“正”,與批判式的“變”之“奇”,共同構(gòu)成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
第二,我們?nèi)绾巍昂霌P”傳統(tǒng)?筆者曾從中國古代文論批評文體的特定角度探討過“賡續(xù)”與“新創(chuàng)”的關系[12];我們看中國史學批評經(jīng)典《史通》,其關鍵詞之中既有“摹擬”又有“疑惑”:前者是賡續(xù),后者是批判。但是,無論是文論還是史論,一味地“摹擬”與一味地“疑惑”都不是對傳統(tǒng)的“弘揚”,只有在揚棄了“摹擬”與“疑惑”的片面或局限之后,只有在“擘肌分理,唯務折衷”、“貫穿今古,洞悉利病”之后,才能在一個新的更高的層面,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對傳統(tǒng)的“弘揚”——這一點,也正是我們今天研究《史通》關鍵詞的跨學科、跨語際、跨時空文化價值之所在。
注釋:
(1)《史通》是中國史學批評史的例外,正如《文心雕龍》是中國文學批評史的例外。
(2)關于劉知幾講史學書寫的摹擬仿效,可參見李小蘭:《lt;史通gt;關鍵詞的文論價值和范式意義》,《江西社會科學》202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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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黃勝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