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從詞義源頭來看,興國客家方言中的性別詞可以分為兩類:一是標記人的名詞,如“公、婆、母、嫲”;二是標記動物的名詞,如“牯、牸、雄”。這些性別詞在同類泛化基礎上進一步擴大外延,跨越不同的語義范疇,由有生命的物體泛化至無生命的對象。它們的語義泛化過程分別是:公/嫲:人→人→動物→植物→物;婆/母:人→人→動物→物;牯:動物→動物→人→物;牸/雄:動物→動物→人。這些性別詞大都經(jīng)歷了語素義虛化、性別標記功能弱化的語法化過程,即以隱喻的方式,通過類推機制,以原語素語義特征為內(nèi)涵,詞根逐步虛化成類詞綴、詞綴。興國方言性別詞的泛化用法,亦折射出客家人的文化精神:萬物有靈、崇拜神祇的民間信仰;天人合一、和諧共生的哲學意識;尊卑有序、男女有別的道德規(guī)范等。
關鍵詞:興國客家方言;性別詞;同類泛化;跨類泛化;隱喻
大千世界,蕓蕓萬物,不僅存在著性別差異,而且體現(xiàn)出二元對立。人有男女之別,動物有公母之分,植物有雌雄之辨,甚至某些無生命的物體亦有陰陽之異。這些客觀存在的差異反映到漢語方言詞匯里,就是性別詞的分布問題。
在漢語方言的性別詞研究中,關于動物性別詞的研究較多,學界爭論的焦點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性別詞的構詞問題,尤其是“雞公”“雞母”“犬雄”等詞語的結構分析[1]-[6];二是性別詞的虛化問題。邵宜對客贛方言中的“名詞+雌/雄語素”結構卻不表雌雄現(xiàn)象進行了探討,并從詞義發(fā)展角度,梳理了其語義逐漸虛化的過程[7]。伍巍、王媛媛描述了南方方言性別標記的語義虛化現(xiàn)象和虛化過程,通過與具備語法“性”范疇的有關語言進行對比,探求了性別標記的虛化機制和演變規(guī)律[8]。李仙娟、米淑琴以河東方言作為參考點,對南北方言詞語中的性別標記進行比較,無論是用詞、語序,還是語法性質,兩者都表現(xiàn)出很大差異,北方方言內(nèi)部則比較一致[9]。練春招詳細闡述了福建武平巖前方言中“牯”字的泛化和虛化過程[10]。
相對而言,學界對客家方言性別詞的關注較少。其中,溫昌衍對客家方言中“嫲”的研究,僅停留在標記女性或雌性的功能層面[11],并未深入挖掘其不標記性別的用法。侯秋霞、張積家采用形容詞描述和評定方法,探討了客家方言名詞的語法性對事物性向認知的影響[12],該文研究方法十分新穎而主觀性較強。
客家方言分布在廣東、廣西、福建、臺灣、海南、江西、湖南、四川等省區(qū),以廣東東部和北部、福建西部、江西南部和廣西東南部為主[13](P5)。興國縣位于江西省中南部、贛州市北部,下轄25個鄉(xiāng)鎮(zhèn)、1個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1個城市社區(qū)管委會,國土總面積3215平方千米,常住人口71.5萬。由于地形地勢、交通阻隔等因素,興國客家方言內(nèi)部差異大。本文所引語料均來自興國江背話(江背鎮(zhèn)江背村)。江背鎮(zhèn)地處興國縣東南丘陵地區(qū),全鎮(zhèn)面積132.43平方千米,總人口28703人;江背村是江背鎮(zhèn)最大的一個行政村,全村共有1270戶5263人。
一、性別詞的同類泛化
興國客家方言中的性別詞較多,其中,標記人的性別詞主要有“公”“婆”“母”“嫲”“男”“女”等。需要指出的是,我們暫未發(fā)現(xiàn)“男”“女”這組性別詞在該方言中的泛化用法,因此,它們不在本文的討論范圍之內(nèi)。其余詞語則在專指基礎上出現(xiàn)同類泛化的用法,表示某類人,實現(xiàn)人→人的泛化。
(一)人→人
興國客家方言中,表示人之性別的詞語主要有“公”“婆”“母”“嫲”,它們都可泛化指某一類人。
1.公
“公”最初是指稱人,表示爵位或者對男性/男性尊長的敬稱。在興國客家方言中,它可以用于標記男性的親屬稱謂。如:公~祖父丨阿~祖父丨毑~外祖父丨
伯~丨叔~丨舅~丨家~。在此基礎上,“公”進一步同類泛化,可以表示某類人。如:齋~吃素的男人丨番鴨~很傻的男性丨阿二~傻乎乎的男子。
“公”也可以表示民間所信仰的神祇,指男性神。如:雷~雷神丨社~土地神丨天~自然的主宰者丨土地~。
2.婆
《廣韻·戈韻》:“婆,老母稱。”[14](P46)指母親或丈夫的母親、祖母等,可用于標記女性的親屬稱謂。如:娭~媽媽丨婆~奶奶丨阿~奶奶丨毑~外婆丨外~丨姑~丨舅~丨家~等?!皻财拧笔堑氐赖呐d國方言,一般只有年長的人才會說,現(xiàn)在年輕一輩都叫“外婆”。包括“奶奶”,也很少人知道還有“娭毑”一詞,一般都叫“阿婆”,或直接叫“奶奶”。以上親屬稱謂都是用于比較年長的女性,可見,“婆”是指年老的婦女,如:老太~。
“婆”在親屬稱謂的基礎上出現(xiàn)泛化用法,主要包括四種情形:第一,用于女性名字或排行之后,可作稱呼語,主要表達一種親昵的語氣。如:小娟~丨水秀~丨老大~丨老二~。第二,表示某種職業(yè)或某類人。如:接生~丨媒~丨齋~吃素的女人丨管家~丨當家~女當家。第三,指某類女性稱謂,是泛稱的用法,大多為綽號或詈語,帶有貶義色彩。如:懶~丨男人~丨癲~有精神病的女人丨逍喳~嘻嘻哈哈的女人丨大肚~丨世下~丨夜轎~丨番鴨~很傻的女性丨番薯~丨短命~丨亞食~貪吃的女人丨阿二~傻乎乎的女子丨鼻膿~經(jīng)常掛著鼻涕的女人丨麻~臉上長麻子的女人丨閑事~愛管閑事的女人丨跏~由跛腳之義引申為無動于衷丨矮~子女矮子。第四,與“公”一樣,“婆”亦可表示民間信仰神祇,指女性神。如:神~丨土地~丨觀音~~丨巫~。
3.母
《說文解字·女部》:“母,牧也。從女,象懷子形。一曰:象乳子也?!盵15](P259)該字為象形字,象母親有乳之形,本義指母親。興國客家方言中,稱母親為“阿娒/姆媽/娭佬(僅作背稱)”。“母”用于標記女性親屬稱謂的用法比較罕見,其職能大多被“婆”所替代。僅見“母老虎”一詞,泛指悍婦。
4.嫲
“嫲”古同“嬤”,母親的俗稱,如“姆嫲”。興國客家方言中,常在女孩名字后面加上“嫲”字,用于長輩對晚輩的稱呼,如“麗~”“秀~”等。同時,“嫲”還可以充當稱謂詞,表示某類女性,通常具有貶義色彩。如:懶尸~很懶惰的女人丨叫嘴~愛哭的女人丨饞食~。
(二)動物→動物
興國客家方言中,標記動物性別的詞語主要有“牯”“牸”“雄”等。其中,“牯”由專指公牛而發(fā)展出泛指豬、狗等體型較大的雄性動物,“雄”由專門標記公鳥而發(fā)展出泛指體型較小的雄性動物,它們均可歸入同類屬泛化。
1.牯
《廣韻·姥韻》:“牯,牯牛?!盵14](P76)可見,古代漢語中的“牯”,原本專指公牛。馬藝萌、邵則遂認為,“牯”在今南方方言區(qū)廣泛使用,其讀音與壯侗語、藏緬語、瑤語等南方少數(shù)民族語言中表示“雄性”的詞語相近,可能存在同源關系,由此判定“牯”為古楚方言詞[16]。今興國客家方言中,“牯”由專指而泛化為豬、狗等雄性動物。如:?!Xi~公豬丨狗~公狗丨馬~公馬丨羊~公羊。興國客家方言中,專指配種用的公豬,則用“豬豭”一詞。
相較而言,牛、豬、狗、馬、羊這些動物的體型較大,一般都用“牯”;而雞、鴨、鵝、貓等動物相對較小,不用“牯”而用“公”來標記。如果“牯”后面加上語素“子”,則是小稱的一種用法。如:?!有」Xi~子小公豬丨狗~子小公狗丨貓~子小公貓。就詞義而言,這里的“子”應為實語素,屬于詞根,而非詞綴。
可以看出,這類“牯”的意義仍比較實在,“牯”應視作詞根,并且位置較固定,與前面各類單音節(jié)牲畜名一起構成復合詞。不過,關于這類復合詞的性質,學界的看法并不一致,大體上可分為兩派:一是認為,它屬于“前正后偏”的正偏式復合詞[17];二是認為,它屬于偏正結構,其中的性別標志是中心語[2]、[3]。本文認同后一種說法,因為現(xiàn)代漢語中并沒有所謂的“正偏結構”。
2.牸
《廣韻·字部》:“牸,牝牛?!盵14](P102)可見,“牸”最初是指母牛。后來,又可以泛指雌性的牲獸。朱學斌認為,“牸”由“字”分化而來,不限于牛、馬、豬、羊等,意為可生育的雌性牲畜[19]。興國客家方言中,“牸”在使用時,通常要加上語素“子”,用以指稱雌性的小動物等。如:豬~子小母豬丨牛~子小母牛丨狗~子小母狗。
3.雄
“雄”的本義為公鳥,是專稱?!墩f文解字·隹部》:“雄,鳥父也。從隹厷聲。”[15](P76)興國客家方言中,“雄”一般用來標記雄性的雞、鴨,如:~雞頭丨~鴨公。有一個詞“~魚子”比較例外,它并不標記性別,而是表示鳙魚。
二、性別詞的跨類泛化
性別詞在同類泛化的基礎上進一步擴大外延,跨越不同的語義范疇,由標記人發(fā)展出標記動物,或者是由標記動物發(fā)展出標記人,甚至由有生命的物體泛化至無生命的對象。這時,性別詞的語義弱化,性別標記功能減弱,我們稱之為性別詞的“跨類屬泛化”。
(一)人→動物→植物→物
興國客家方言中的性別詞,由標記人的功能發(fā)展出標記動物和植物的功能,在標記有生命的對象的基礎上進一步泛化,用來標記無生命的器物。在這一過程中,語義泛化程度逐漸加深。這類性別詞主要有兩個:“公”“嫲”。
1.公
興國客家方言中,“公”由表示男性的性別標記發(fā)展為表示動物的雄性標記。如:雞~公雞丨鵝~公鵝丨番鴨~公番鴨丨鴨~公鴨丨鯉~公鯉魚。
“雞公”類詞和“公雞”類詞,詞義相同而語序相反。這種現(xiàn)象引起了學界的廣泛關注,爭論的焦點在于它的結構類型。岑麒祥[1]、林倫倫[20]等學者認為,“雞公”類詞屬中心詞在前、形容詞在后的“正+偏”結構;張洪年[21]、項夢冰[2]、麥耘[22]、丁邦新[3]等學者則認為,“雞公”類詞的內(nèi)部結構是“前偏后正”類詞語內(nèi)部的語法關系,它屬于偏正結構。
“公”成為動物性別詞之后,主要是處于其他事物名稱后面,作為形態(tài)標志。這時,它在同類泛化基礎上進一步擴大外延,由有生命的物體泛化至無生命的對象,體現(xiàn)出語義虛化程度越來越高的趨勢。它的用法主要有:第一,泛指動物,不分性別,如:貓~貓丨蝦~蝦丨蟻~螞蟻丨豬屎糞~屎殼螂。第二,表示植物,如:辣椒~很辣的辣椒。第三,表示身體部位或器官,如:鼻~鼻子丨手指~拇指丨腳趾~大腳趾頭丨頸~脖子丨胡須~。第四,表示無生命的器物,如:斗~大碗丨簍~魚簍丨沙~粗沙粒。
“公”還有一個特殊的用法,與“人”組合為“人公”,泛指人。比如:底幅畫底背有幾只人公子?它的意思是:這幅畫里面有幾個人?
2.嫲
興國客家方言中,“嫲”作為普通名詞性語素,含有“粗”“大”的附加意義,其跨類用法有:第一,標記雌性動物。興國方言中,“嫲”指動物性別的用例較少,僅見一詞:雞~開始下蛋的母雞。第二,標記動物,無性別之分。如:草~蝗蟲。第三,指植物,如:姜~老生姜,與“仔姜”相對。第四,指身體部位,如:嘴~嘴丨舌~舌頭。第五,指無生命的器物,如:刀~柴刀丨杓~瓢丨糟~發(fā)酵酒的酒糟丨大丘~田。第三至第五中的“嫲”,均加在其他事物名稱后面構成名詞,這時,它只作形態(tài)標志,不表性別。
(二)人→動物→物
興國客家方言中的性別詞,由標記人的功能發(fā)展出標記動物的功能,其語義進一步泛化,又用來標記無生命的器物。在這一過程中,沒有發(fā)展出標記植物的功能。這類性別詞主要有兩個:“婆”“母”。
1.婆
南方方言中,“婆”可以指母親或丈夫的母親、祖母等,亦可指年老的婦女。興國客家方言中,“婆”出現(xiàn)跨類泛化的用法:第一,標記雌性動物,如:雞~母雞丨鴨~母鴨丨鵝~母鵝丨狗~母狗丨豬~母豬丨牛~母牛丨鯉~母鯉魚。第二,指禽獸、昆蟲,如:鷂~老鷹丨麻雞~子一種咬人的昆蟲丨虱~虱子丨灶雞~蛐蛐丨嗶~老鼠蝙蝠。第三,由有生命的物體泛化至無生命的器物,如:襖~棉襖丨笠~斗笠。
“公”“婆”用于標記的動物,基本上都是與客家人的生產(chǎn)、生活密切相關的家禽、家畜,它們或是人們的生產(chǎn)工具,如牛、馬等;或是人們的生活資料,如雞、鴨、狗、豬、羊等,其背后是對五谷豐登、禽畜滿圈的美好期盼。從這個意義上講,家禽家畜后面加表示雌雄的“公”“婆”,其實是一種尊稱或愛稱[7],這也正是客家人文化意識的折射。
2.母
人與動物在自然性別上亦有相通之處,如女性和雌性動物都具有孕育下一代的能力。因此,“母”可以從標記女性泛化至標記雌性動物,不過,其使用頻率要低于“婆”。其中,“~雞丨~豬丨~狗丨~?!陛^為常見,“母鴨丨母鵝”則很少使用?!澳浮痹谂蕴卣鞯幕A上,進一步泛化指物,如:螺~丨~校丨酵~泛指能發(fā)酵糖類的各種單細胞真菌丨~乳母親的乳汁丨~語一個人最初學會的一種語言丨~機。
(三)動物→人→物
興國客家方言的性別詞中,由標記動物功能發(fā)展出標記人和無生命器物功能的,主要有“牯”這個詞語。
“牯”由“公牛”發(fā)展出用于指稱男性的用法,實現(xiàn)表動物向表人的跨類泛化。它的用法主要有:第一,用于男性名字或排行之后,作稱呼語,如:老張~丨亮~丨老大~排行老大的男子。第二,指某類男性稱謂,多帶貶義,屬于泛稱用法,如:鼻膿~經(jīng)常掛著鼻涕的男人丨蠻~調皮的男孩丨高~子高個子丨番鴨~很傻的男子丨阿二~很傻的男子丨邋噠~不講衛(wèi)生的男子丨蠢~愚蠢的男子丨胖~丨瘦~丨石頭~男性外號。第三,指具有某種身體缺陷的男子,多含戲謔義,如:啞~啞巴丨聾~耳聾丨矮~子矮子。第四,指某種特殊的群體,不表示性別,如:賊~賊。第五,指身體部位,如:拳頭~拳頭丨乳~乳房丨膝頭~膝蓋。第六,指無生命的器物,如:?~刺丨石頭~石頭丨鐵錘~鐵錘。
(四)動物→人
興國客家方言的性別詞中,由標記動物功能只發(fā)展出標記人的功能的,主要有兩個詞語:“牸”“雄”?!盃肌币话闩c“子”結合,構成詞語“牸子”,專指女孩,與“牯子”相對?!靶邸币话阌米餍稳菰~,常作謂語中心。
1.牸
“牸”在標記雌性動物的基礎上,泛化指女孩。如:你介心舅降介系牯子也系~子哦?它的意思是:你的媳婦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2.雄
“雄”在標記雄性雞鴨類的基礎上,亦可泛化至人,但這樣的用法較少,并且詞性發(fā)生轉變。如:底只人蠻~。它的意思是:這個人很雄。在這種語境下,“雄”一般指看起來很厲害,氣勢洶洶,帶有貶義色彩。
三、性別詞泛化的過程
關于性別詞的泛化過程,本文主要是從性別詞本身的語法化過程和隱喻類推機制兩個角度來考察。同時,興國客家方言中的性別詞在泛化過程中,體現(xiàn)出泛化用法不對稱性的特征。
(一)語法化過程
語法化是語言演變的重要因素,是指一個從較高的語法性、能產(chǎn)性到較低的語法性、能產(chǎn)性的連續(xù)體[23](P89-95)。該連續(xù)體呈單向性,并構成語法化斜坡:“實義詞>語法詞>附著詞>屈折詞綴”[24](P94-129)。語法化實際上就是形態(tài)句法和語義特征發(fā)生變化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它會受到各種機制動因的影響,如去語義化、擴展、去范疇化、語音減損等[25](P2)。
在性別詞泛化過程中,也受到以上四種機制的影響,并形成語法化斜坡:詞根→類詞綴→詞綴。詞根、詞綴主要是從意義的角度進行劃分的。詞根是表示詞的基本意義的語素,意義實在,位置相對不固定;詞綴是表示詞的附加意義的語素,附著在詞根上,意義虛化,位置相對固定。類詞綴則是介于詞根與詞綴之間的語素,意義有所虛化而又未完全虛化,其意義特征主要表現(xiàn)為類化或泛化。
興國客家方言中,大部分性別詞都經(jīng)歷了語法化過程,語素義逐漸虛化,性別標記的功能逐漸弱化,外延進一步擴大,由詞根逐步虛化成類詞綴,甚至是詞綴。性別詞最初的用法都是專指,具有實實在在的語素義,為詞根。興國客家方言性別詞的詞根用法,具體如表1所示(見下頁):
類詞綴由原語素義引申而來,它以原語素的語義特征為內(nèi)涵,不斷擴大外延,跨越不同的語義范疇,從而導致意義泛化。因此,類詞綴的語義并不是通過一般的虛化產(chǎn)生的意義,而是通過類推機制形成的一種組合能力強的泛化義[26]。相對而言,類詞綴的構詞能力較強,豐富了語言的表達方式。
在類詞綴的作用下,性別詞的語義內(nèi)容進一步流失,出現(xiàn)了去語義化現(xiàn)象,并擴展至新的語境。這時,語義范疇進一步擴大,即去范疇化,其源頭形式的形態(tài)句法特征喪失,位置相對固定,語音上逐漸減損,最終實現(xiàn)為詞綴。
比如,“公”的類詞綴用法有兩種:一是表示民間信仰神祇;二是動物的雄性標記。它是以原語素義內(nèi)涵——自然性別為基礎,逐漸擴大外延,投射至神靈、動物范疇,導致意義的泛化。在此基礎上,“公”進一步擴大語義范疇,能夠用以指稱無性別之分的動植物或身體部位,如:貓公丨辣椒公丨鼻公。這時,其源頭形式的語義內(nèi)涵消失,完全沒有性別標記功能,其語音上出現(xiàn)了弱化,讀得又輕又短,最終虛化為詞綴。興國客家方言性別詞由類詞綴發(fā)展為詞綴的過程,可如表2所示(見右欄):
由表2可知,當性別詞最初實現(xiàn)跨類時,即由標記人泛化至標記動物,或由標記動物泛化至標記人,此時的性別詞語素義內(nèi)涵還比較突出。如果在類詞綴基礎上進一步泛化,擴大語義范疇,性別特征的語素義內(nèi)涵則消失殆盡,附著在其他事物名稱后面構成名詞,只作形態(tài)標志,不表性別。
(二)隱喻類推機制
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來看,人類在認識外界事物時,往往以自身作為參照物,由對自身的認識引申到對外界的認識,然后再引申出更加抽象的概念。在這一過程中,離不開隱喻這種認知方式。Lakoff amp;"Johnson認為,隱喻是人們建構自身概念體系過程中非常重要的認知模式和手段[27](P254-258)。所謂“隱喻”,是由一個認知域(即源域)投射到另一個認知域(即目標域),用一個具體概念來理解、表達另一個抽象概念的認知方式,從而形成新的概念范疇,進而不斷擴大和發(fā)展認知領域[28](P296)。隱喻所涉及到的這兩個認知域的互動可稱為“映射”,它從源域走向目標域,是單向的活動方式。需要指出的是,相似性在隱喻構建中不可或缺。源域與目標域之間的相似性是構成隱喻的語義基礎,二者之間的距離越小,它們的相似性越大,隱喻程度越低[29]。束定芳認為,好的隱喻應恰當?shù)匕盐帐挛镏g的相似性,既不能太近,也不能太遠[30](P172)。
“公”“婆”“母”“嫲”等最初標記人的性別詞,之所以能夠泛化至標記動物,“牯”“牸”“雄”等最初標記動物的性別詞,之所以能夠泛化至標記人,首先是因為人與動物在自然性別上具有相似之處,比如,女性和雌性動物都具有孕育后一代的能力,這就為跨類泛化提供了語義基礎。其次是因為人類把對自身性別的認知投射到動物類屬中,尤其是與人類關系密切的家禽家畜類的稱謂詞中,這也非常符合人類的認知習慣。
在客家人的意識中,人有陰性、陽性之分,將之引申至對事物的認識中,事物亦有陰、陽之別。一般來說,屬陽的用“公”“牯”,屬陰的用“婆”。男性或雄性動物,具有陽剛之氣,均為陽性,因此,可以用“公”“牯”來標記性別,尤其是許多農(nóng)村的父母給男孩取小名時,往往會帶有“牯”字,這是希望男孩能像公牛一樣健康、強壯。男人對于一個家庭,猶如公牛對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一樣,在鄉(xiāng)土社會中都是極為重要的。將“公”“牯”引申為指稱陽性特征,具有力量感、陽剛氣,能夠發(fā)揮領頭作用,如形狀突出的手指公丨腳趾公丨鼻公,以及日頭牯丨拳頭牯丨石頭牯等,這就實現(xiàn)了“人/動物”(源域)投射至“物”(目標域)的過程。女性或雌性動物具有陰柔美,為陰性,因此,處于陰暗濕潤的事物傾向于用“婆”,如:“虱婆丨灶雞婆丨笠婆(一般只有陰雨天才用)”等。可見,名詞“性”屬于人類語言的一個基本語法范疇,是人類基于自己的認識對于名詞的分類,漢語方言同樣可以討論“性”范疇,與印歐語系不同的是,漢語中的“性”沒有詞形與形態(tài)的變化。
(三)泛化用法的不對稱性
沈家煊認為,凡是具有一一對應關系的就是“對稱”,而沒有一一對應關系的則是“不對稱”[31](P1)。我們發(fā)現(xiàn),具有對稱特征的性別詞經(jīng)常會成對出現(xiàn)、成對使用。在興國客家方言中,“公”大多數(shù)情況下會與“婆”形成對應關系。如:“外公丨外婆”“阿公丨阿婆”“家公丨家婆”“齋公丨齋婆”“雞公丨雞婆” “鴨公丨鴨婆”。同時,“牯”與“婆”“牸”都有對應關系,如:“牛牯丨牛婆”“豬牯丨豬婆”“貓牯丨貓婆”“大眼牯丨大眼婆”“烏牯丨烏婆”,“牯子”則對應“牸子”。
值得注意的是,“母”“嫲”在泛化用法的對稱性分布中,出現(xiàn)了缺環(huán)現(xiàn)象,尤其是在表示民間信仰神祇時,有“雷公丨社公丨天公丨土地公”“神婆丨觀音婆婆丨土地婆丨巫婆”的用法,卻未發(fā)現(xiàn)“母”“嫲”的蹤跡。由此可見,興國客家方言中的“母”“嫲”,并沒有被賦予顯赫的社會地位與神秘的神靈力量。
四、性別詞泛化用法的文化折射
總的來看,興國方言中的性別詞泛化用法,是在客家文化中孕育產(chǎn)生的,并在發(fā)展過程中不斷推陳出新。在一定意義上說,它是客家人思維方式、民間信仰、人文精神、倫理觀念、生活習俗等的折射和反映。
(一)萬物有靈、崇拜神祇的民間信仰
顧名思義,民間信仰就是在民間廣泛流行的信仰,即在普通民眾中自發(fā)產(chǎn)生的一套神靈崇拜觀念、行為習慣和相應的儀式制度。它以民間性、草根性為基本特征,同時又具有內(nèi)在體系性與自身運作邏輯的一種信仰狀態(tài)。民間信仰最早可追溯到原始信仰。在舊石器時代,人類主要以采集狩獵為生產(chǎn)方式;到新石器時代,則是以農(nóng)耕畜牧為主。這時,在萬物有靈觀念的支配下,原始時代的先民們產(chǎn)生了自然崇拜和鬼神崇拜,即對于神秘力量恐懼、敬畏、依賴的心理情感及其崇拜儀式。那些能夠掌控日月、星辰、風雨、雷電、生命等力量的天神地祇,被人們賦予了不同的性別、人格與能力。
客家人在一代又一代的遷徙中發(fā)展、壯大,對天神等神秘力量的崇拜也傳承、保留下來。興國客家民間信仰的興盛,從其廟宇寺觀的眾多即可見一斑。在興國客家方言的性別詞中,能用來表示民間信仰神祇的主要有兩個:“公”“婆”。
從五行學說來看,“公”的五行屬性為“木”,木有生長發(fā)育之性;“婆”的五行屬性為“水”,水有寒涼、滋潤之性。就五行相生的角度來說,“木生火”,火有炎熱、向上之性,“木”象征著蓬勃發(fā)展的力量;“水生木”,“水”象征著孕育生命的陰性,這完全符合客家人對“性”的認識。從詞語的本源來看,“公”的本義是一種爵位,表示對男子的尊稱。“公、侯、伯、子、男”是古代天子對貴戚功臣的封賜,其中,“公”的等級制度最高,因此,以它尊稱天神,將神靈人格化,是最合適不過了,如:雷~丨社~丨天~丨土地~。興國客家方言標記女性的性別詞中,“母”“嫲”都是指母親,“婆”則是指年老的婦女,可見,三個詞的分工并不相同。通常情況下,地位最尊、年紀最長的女性才有資格被賦予天神的力量,于是“婆”在客家民間信仰中也用來表示神祇,如:土地~丨神~丨觀音~~。
(二)天人合一、和諧共生的哲學意識
“天人合一”觀念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思想和基本精神,也是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相區(qū)別的顯著標志。在中國文化中,“天人合一”是指宇宙(自然)、社會、人生三者渾然一體,主要包括自然界本身的和諧、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社會的和諧等。天、地、人同為宇宙自然的一部分,具有相即相容、相感相應的關系,因此,人與天地自然萬物必須相互依存、相互尊重、和諧共生,共同維持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平衡。
興國客家方言中性別詞的跨類用法,把與自己關系密切的事物歸為不同的性別,并且與人類、動物的性別等同起來,將標記人的性別詞用于標記動物、植物甚至是無生命的對象,或者是將標記動物的性別詞用于標記人或物,這就體現(xiàn)出客家人追求人與動物、人與植物、人與萬物和諧相處、陰陽協(xié)調的哲學意識。
(三)尊卑有序、男女有別的道德規(guī)范
客家人是由中原漢族南遷而形成的族系,客家文化源于中原文化,以漢民族傳統(tǒng)文化為主體。它秉承了漢民族的價值觀念,將儒家文化作為價值取向的歸依,儒家的禮制傳統(tǒng)、倫理觀念、道德規(guī)范等,也滲透在客家人生產(chǎn)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客家地區(qū),人們往往以儒家的道德規(guī)范來要求自己,講究尊卑有序、男女有別。與此同時,傳統(tǒng)宗族文化在客家文化中占據(jù)非常突出的地位,形成了尊祖敬宗、敦親睦族的倫理觀念,強調家族世系的承繼,“重視子嗣”“重男輕女”的思想根深蒂固。比如,客家婦女雖然勤勞能干,但相對于男性來說,在社會生活中仍居于從屬地位。再如,前文提到的給男孩取小名時往往會帶有“牯”字,寄托了對男孩的殷切期望,而這一現(xiàn)象很少會發(fā)生在女孩身上。
《孟子·梁惠王上》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弊鹄蠍塾住F結友愛一直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這在興國客家方言性別詞中也有所體現(xiàn)。比如,“公”表示尊稱,主要用于標記男性的親屬稱謂,像公~丨阿~丨叔~丨舅~等,都是尊敬年長人的生動體現(xiàn)。再如,對晚輩或年幼者的稱呼,“婆”“嫲”用于女性名字或排行之后,用作長輩對晚輩的稱呼語,像小娟婆丨老大婆丨麗嫲丨秀嫲等,則表達了一種親昵的語氣,傳達出長輩對晚輩的關愛之情。
綜上所述,在興國客家方言中,性別標記詞主要源于兩類:一是標記人的,如“公”“母”“婆”“嫲”等;二是標記動物的,如“牯”“牸”“雄”等。作為語素,這兩類性別標記詞的使用范圍進一步擴大,出現(xiàn)跨類用法,不僅用于表示人類、動物性別,也出現(xiàn)在一些植物或其他無生命體的事物中。不過,這僅僅表現(xiàn)在有限的范圍之內(nèi),只能用來標記部分事物,如動物、器官、器具和與農(nóng)業(yè)有關的事物,并不像在形式性別語言(如法語)中那樣普遍[12]。語言與文化密不可分,語言是文化的重要載體,文化是語言所承載的內(nèi)容。興國方言中的性別詞泛化用法,亦折射出客家人的思維方式與文化精神:萬物有靈、崇拜神祇的民間信仰;天人合一、和諧共生的哲學意識;尊卑有序、男女有別的道德規(guī)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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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Generalized Usage of Gender Words in Xingguo Hakka Dialect
Li Jinfe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Zhaoqing University, Zhaoqing 526061, China)
Abstract:The gender words in Xingguo Hakka dialect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categories from the source of their meanings. One is nouns that mark people, such as “gong(公), po(婆), mu(母), ma(嫲)”, and the other is nouns that mark animals, such as “gu(牯), zi(牸), xiong(雄)”. These gender words further expand their extension on the basis of similar generalization, spanning different semantic categories, from living objects to inanimate objects. Specifically, their semantic generalization processes are as follows: Gong(公)/ma(嫲): human→human→animal→plant→object; Po(婆)/mu(母): human→human→animal→object; Gu(牯): animals→animals→human→object; Zi(牸)/xiong(雄): animal→animal→human. Most of these gender words have gone through a grammaticalization process of gradually weakening the meaning of morphemes and the function of gender markers. Through metaphorical means and analogical mechanisms, with the semantic characteristics of the original morpheme as the connotation, the root gradually becomes a quasi affix, or even an affix. The generalization of gender words also reflects Hakkas’ cultural spirits: the folk belief that all things have spirits and worship gods; the philosophical consciousness of unity between heaven and humanity, harmonious coexistence; orderly hierarchy and moral norms that distinguish between men and women.
Key words:Xingguo Hakka dialect;gender words;similar generalization;cross class generalization;metaphor
作者簡介:李金鳳,女,文學博士,肇慶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