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仙服”作為映射仙真身體本質(zhì)的概念范疇和符號形態(tài),蘊含著道教獨特而深刻的身體觀?!跋煞钡幕居^念邏輯為“身衣一體”——仙真身體是其衣服本體原型,而衣服則是其身體顯現(xiàn)形態(tài),二者互為一體?!跋煞鄙眢w觀一方面是對傳統(tǒng)身份等級服飾制度的否定和反撥;另一方面則是對人之身體生命價值的神圣確立。道教身體觀具體呈現(xiàn)為:以“自然之服”為核心的身體本真觀、以“真形為衣”為機理的身體形神觀及以“象天為法”為準則的身體倫理觀。質(zhì)言之,“仙服”是一種彰顯生命至上性的思想符號,其以豐富多彩的具象服飾形態(tài),生動傳神地表達道教的身體觀深蘊,是為道教宣示、傳達其復(fù)歸生命本真存在之人文價值理念的重要方式。
關(guān)鍵詞: 身衣一體;仙服;道教;身體觀;自然之服;真形為衣;象天為法
中圖分類號:B958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0766(2024)06-0084-13
作者簡介:楊蓉,南華大學(xué)哲學(xué)研究所教授(衡陽 421001)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一般項目“基于文化符號學(xué)的道教服飾研究”(22BZJ044)
① 周睿把道教服飾分成法服、常服和神衣(仙服)三種類型,指“神衣”為“神仙之衣”或“神仙天衣”,但未對“神衣”概念作嚴格界定。周睿:《衣畫云霞:道教服飾與符號》,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24年,第4-8、172-191頁。林西朗則強調(diào)仙真服飾是依據(jù)世俗等級制度構(gòu)設(shè)的服飾體系。林西朗:《唐代道教服飾制度初探》,《貴州社會科學(xué)》2004年第4期。
② “法服”多為效仿“仙服”所制,故二者很易被混同。道教為強調(diào)仙服法度,亦時稱“仙服”為“法服”:“道服者,乃天尊老君之法服也”(賈善翔:《太上出家傳度儀》,《道藏》32冊,北京:文物出版社、上海:上海書店、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63頁);“太真丈人身建法服”(《上清五常變通萬化郁冥經(jīng)》,《道藏》5冊,第882頁)。此“法服”實為“仙服”。
③ 張萬福:《三洞法服科戒文》,《道藏》18冊,第229頁。
近年來,學(xué)界對道教服飾的研究日趨重視,出現(xiàn)了不少有高度學(xué)術(shù)含量的論著。不過,大多研究集中于道教“法服”和“常服”的探討,對“仙服”的研究還不夠深入全面。在相關(guān)研究中,現(xiàn)今學(xué)者主要針對道經(jīng)文本、宮觀壁畫和造像中的某一類型“仙服”進行具體解讀,而缺乏對“仙服”思想內(nèi)涵的本質(zhì)認知和嚴格界定。①造成這種情形的原因,大致有二:一是“仙服”并不是一種現(xiàn)實形態(tài)的服飾,無法對其進行實證性觀察和研究;二是“法服”作為“仙服”的現(xiàn)實映射,很大程度上可替代對“仙服”的認知。可是,這往往會造成把“仙服”和“法服”混同的危險,進而忽視對“仙服”本質(zhì)內(nèi)涵的認識。②
實質(zhì)上,“仙服”作為道教服飾體系中的一種特殊類型,指向的是神仙真人所著的“衣服”。它既非道士舉行科儀或修道活動中所穿“法服”,亦非他們在日常生活中所著“常服”,而是對仙真“身體”的服飾符號化表達,其中蘊含著道教獨特而深刻的身體觀。在具體內(nèi)涵上,“仙服”的獨特之處在于“身衣一體”:仙真身體是其衣服本體原型,而衣服則是其身體顯現(xiàn)形態(tài),二者互為一體。實際上,在古代道教思想家眼中,“仙服”本質(zhì)上乃仙真身體的“自然”顯化形式,而并非“世間所造”的現(xiàn)實服飾形態(tài)。③如此,道教“仙服”可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身體觀范疇而成立?!镜澜倘惙椉认鄥^(qū)別亦有復(fù)雜聯(lián)系:1.“仙服”系基于神仙“身體”本質(zhì)特征而發(fā)明,如仙人毛羽衍化成“羽衣”、羽翼化成“仙帔”、精炁化成“芙蓉冠”等(參見楊蓉:《道貴其義:道教“芙蓉冠”的歷史形成與文化意涵》,《宗教學(xué)研究》2022 年第3期;楊蓉、楊小明:《道服“帔”考源》,《中國道教》2019年第6期),同時雜糅了世俗服飾因素;2.“法服”多為“法天尊圣真仙服”(張萬福:《三洞法服科戒文》,《道藏》18冊,第230頁)制成,亦多匯入日常服飾因素;3.“常服”是道士日常所著便服,與法服有部分重合。嚴格而言,法服、常服皆為“行道之衣”,而非仙真身體顯現(xiàn)(“法服”效仿“仙服”裁制,然為“世間所造”),只有“仙服”才是真正代表仙真身體的服飾符號?!?/p>
那么,道教為何如此強調(diào)身體與服飾的關(guān)聯(lián)?這無疑是值得我們深思的一個重要問題。
值得關(guān)注的是,隨著近世身體哲學(xué)思潮的興起,國際學(xué)界愈來愈重視對服飾與身體關(guān)系的探討。澳大利亞學(xué)者盧埃琳·內(nèi)格林(Llewellyn Negrin)提出,服飾本質(zhì)上是一種身體性“在世存在方式”即“身體的延伸”?!颈R埃琳·內(nèi)格林:《時尚的身體經(jīng)驗》,安格內(nèi)·羅卡莫拉、安妮克·斯莫里克主編:《時尚的啟迪:關(guān)鍵理論家導(dǎo)讀》,陳濤譯,重慶:重慶大學(xué)出版社,2020年,第163頁?!亢商m學(xué)者安妮克·斯莫里克(Anneke Smelik)則提出服飾具有對人體的“解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及重塑自我(身體)的創(chuàng)造性功能。【安妮克·斯莫里克:《時尚褶皺中的無器官身體》,安格內(nèi)·羅卡莫拉、安妮克·斯莫里克主編:《時尚的啟迪:關(guān)鍵理論家導(dǎo)讀》,第220-241頁?!繃鴥?nèi)學(xué)者亦逐步意識到身體與服飾的緊密關(guān)聯(lián),普遍接受了服飾是“身體的延伸”,“為身體第二皮膚”等觀點。【張賢根:《遮蔽與顯露的游戲——服飾藝術(shù)與身體美學(xué)》,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139-183頁;周丹、徐勇:《服飾、色彩與身體——20 世紀70、80 年代轉(zhuǎn)折時期文藝作品中的服飾話語分析》,《南通大學(xué)學(xué)報》2021年第3期;戴耕:《身體與服裝:西方服飾文化透視》,《深圳大學(xué)學(xué)報》2004年第3期?!坎贿^總體看,國內(nèi)學(xué)界對于中國傳統(tǒng)“身-服”關(guān)系思想的研究,還多停留在對近現(xiàn)代文本的敘事分析層面?!緞⒈?、賈琦:《晚清民國時期女性的身體話語權(quán)與服飾審美轉(zhuǎn)向研究》,《遼寧絲綢》2024年第3期;閆靜:《身體觀念與衣著實踐:城市女性時尚運動服飾消費行為的質(zhì)性考察》,《體育與科學(xué)》2021年第4期。】筆者以為,道教“仙服”及其“身衣一體”觀念,應(yīng)為中國傳統(tǒng)對于“身-服”本質(zhì)關(guān)系的最為深刻、獨到之表達?!尽跋煞笔谴硐烧嫔眢w的服飾形態(tài),而“法服”則為道士身體(還未成道)的服飾映射——“道士有法服之身”(《洞玄靈寶諸天世界造化經(jīng)》,《道藏》5冊,第863頁)?!胺ǚ彪m系“受道之身,改易世衣”(《無上秘要》卷43,《道藏》25冊,第144頁)之衣,卻仍為“世間所造”,故非“天尊圣真仙服”(張萬福:《三洞法服科戒文》,《道藏》18冊,第229頁)?!炕诖?,本文擬以“仙服”作為主要對象,嘗試揭明道教對于身-服關(guān)系之獨特而深刻的理解。
一、“自然之服”:仙服的身體本真觀
歷史來看,道教對“服飾”和“身體”關(guān)系本質(zhì)的深度思考,緣于其對世俗社會等級制度及其造成的生命異化之反思。漢末道教對漢代官方世俗“服飾”制度展開了深刻批判。早期道經(jīng)《老子想爾注》有充分揭示:“今世間偽伎,指形名道,令有服色名字狀貌長短,非也。悉耶偽耳”;“諸附身者悉世間常偽伎,非真道也?!边@里的“服色”指的是漢代官方或世俗社會強加給“道”(各種神靈)的身份等級性服飾符號。《想爾注》認為,用身份化服飾來“裝扮”道和神靈,乃“強欲令虛詐為真”的“偽伎”,是悖亂“真道”的人為過分之舉——“高官重祿、好衣美食”皆不能“致長生”?!攫堊陬U:《老子想爾注校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7、12、19、36頁?!俊短浇?jīng)》更尖銳地批評道,“衣服”本為“天地父母所以依養(yǎng)人形身”,然世人往往因追求等級名分而使之成為“奇?zhèn)沃铩保灾隆胺炊嘁灾聜渭?,使治不平”。【《道藏?4冊,第387頁?!亢笫赖朗恳喑质卮朔椑砟?,以為追求“衣有羅綺,身有名位”,乃“情欲之余好,非益生之良藥”;【司馬承禎:《坐忘論》,《道藏》22冊,第894頁?!亢蟠皬V設(shè)華宇,衣服紈彩,滋味肴膳”,乃越分怡養(yǎng)、反招禍患之舉,系“真源道喪,浮薄將興”之兆。【李筌:《黃帝陰符經(jīng)疏》,《道藏》2冊,第744頁?!渴且?,古代道教特別提倡“度形而衣”原則,“夫圣人量腹而食,度形而衣,節(jié)于己而已”;【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70頁?!坎⒁?guī)定“玄功之人,常布衣草履,不得榮華之服,犯者失道,……不得衣五色衣裳,敷華好服則真靈去身,淫邪內(nèi)發(fā)馳心,……若衣服,勿雜色蘭布之服”等。【張君房:《云笈七簽》卷40,《道藏》22冊,第281頁?!靠梢?,在古代道門中人眼中,世俗等級化和過分奢侈化的“禮服”,乃與人之“身體”自然本性相對立,有悖于“道”的生命倫理精神。
正是基于對世俗身份等級服飾的反思和批評,道教提出了“自然之服”或“自然之衣”思想范疇。漢末道書《太平經(jīng)》已把“衣食”擬化成萬物“自然”之意象,“長生之文,莫不被榮萬物,巖牙剖甲而生,垂枝布葉以當衣裳,霧露雪霜時雨,以當飲食,生長自成覆華實”?!尽兜啦亍?4冊,第354頁?!窟@里的“垂枝布葉以當衣裳”不止是單純的比喻修辭,而有把“自然”(即“生長自成”)觀念賦予到“服飾”上的意向。魏晉以迄,道門多指超拔死亡、得道成仙者的生存狀態(tài)為“衣食自然”。例如,東晉道經(jīng)《洞玄靈寶長夜之府九幽玉匱明真科》,“諸天福堂男女善人,逍遙無為,衣食自然”;【《道藏》34冊,第377頁?!俊短隙葱`寶本行宿緣經(jīng)》,“愿念后生大學(xué),聰明經(jīng)典,終入仙道,滅度之日,徑升福堂,衣食自然”;【《道藏》24冊,第668頁?!俊短珮O真人敷靈寶齋戒威儀諸經(jīng)要訣》,“愿以是功德,歸流七世父母,……上登天堂,衣食自然”?!尽兜啦亍?冊,第868頁?!磕媳背喽嘤幸恢抡f法,如《洞真太上八道命籍經(jīng)》,“拔度七祖,上升南宮,長居無為,衣食自然”;【《道藏》33冊,第512頁?!俊短献衔⒅刑炱咴娼?jīng)》,“真人神人、得道圣眾,衣食自然,逍遙快樂”;【《道藏》34冊,第457頁?!俊短隙葱`寶眾簡文》,“七祖父母,去離八難,上登九天,衣食自然”;【《道藏》6冊,第564頁?!俊墩环ㄎ姆ü偛績x》,“七祖升遷,魂入道鄉(xiāng),閑樂之堂,衣食自然”?!尽兜啦亍?2冊,第205頁?!靠梢?,東晉南北朝時期,道教已把“衣食自然”作為描述登天成仙者本真狀態(tài)的專有詞匯。
南北朝時,道門中人提出了“自然之服”或“自然之衣”的概念。南朝道書《紫陽真人內(nèi)傳》載,“(周季通)受書為紫陽真人,佩黃旄之節(jié)、八威之策,帶流金之鈴,服自然之衣,食玉醴之給,飲金液之漿,治葛衍山金庭銅城,所謂紫陽宮也”。這里描繪周季通修道成仙后所配“仙服”,包括黃旄、八威、流金之鈴等佩飾,未描述“自然之衣”具體形態(tài),然無英君、白元君、黃老君三神,系周季通存思內(nèi)視所“見”并授“書”(《大洞真經(jīng)》)給他的神靈,乃周季通體內(nèi)之“身神”。所以,紫陽真人所著“自然之衣”即周季通變形而仙的身體“服飾”化表達。無英君“被服金精之錦,朱碧玉綾之袍”,白元君“被服丹玉之錦、云羅重袍”,黃老君“威儀具焉”,皆為“先自虛空而生”的“自然之衣”?!尽兜啦亍?冊,第546、545-546頁?!渴侵^“自然之衣”,實質(zhì)是對處于生命本真存在狀態(tài)的仙真身體的服飾化表達。
在南北朝道經(jīng)中,可見極為豐富的對于仙人所著“自然之衣”或“自然之服”的描繪。如《上清元始變化寶真上經(jīng)九靈太妙龜山玄箓》載,太陽九氣玉賢元君為“元玉柱之氣,形長七千萬丈”,乃“衣九色無縫自然之衣”;西華高上虛皇君為“元上皇之氣,形長六千萬丈”,“頭建三光玉華珠冠,衣自然靈文之表”?!尽兜啦亍?4冊,第216頁?!坑纱丝梢?,仙真的氣、形、衣實為一體存在。又,《太上大道玉清經(jīng)》載,“苦流者以恩愛煩惱、衣食為累,而我大道有八寶天衣、自然之服,隨其大小及與長短”;是諸仙人“復(fù)赍無價寶衣,所謂自然瓊羅寶衣、自然云錦寶衣、自然流霞寶衣”?!尽兜啦亍?3冊,第372頁?!咳绱?,“自然”乃界定“仙服”本質(zhì)形態(tài)的專屬范疇?!抖葱`寶諸天世界造化經(jīng)》更把“衣自然之服”視為仙界樂園標識,“天尊愍此眾苦,令日月還生,星宿復(fù)度,風雨順時,天降甘露,地出醴泉,人無疾病,華色赫奕。其壽六萬,食自然之米,衣自然之服”。【《道藏》5冊,第864頁?!克未痘煸ビ洝贰短匣煸献邮仿浴穭t把老君服飾亦規(guī)定為“自然之服”——“老君降生九日,身有九變,皆天冠天衣,自然被體”;老君“凝自然之真而為體”,是“冠自然無炁須臾百變之冠,衣自然羽衣,皆天冠天衣,自然被體”?!尽兜啦亍?7冊,第805、900頁?!?/p>
然而,究竟何為“自然之服(衣)”?前述文獻并沒有給出理論表述,僅有唐代高道張萬福撰《三洞法服科戒文》一文,對“自然之服(衣)”作了理論層面的界定,內(nèi)容涵蓋以下三個方面:
(一)“自然而生”
張萬福首先認為,“仙服”“非世間所造”,而是“同于自然”“自然而生”。就是說,“仙服”不是人為造作的形物,而是由“仙服”自身所生成的“服飾”——這句話看起來“荒誕”,但正是張萬福力圖通過“服飾”來表達“道”之“自然”精神的方式。需注意的是,在張萬福眼中,仙真所著“衣服”實質(zhì)上就是仙真自身的“身體”或“身形”,故其“生成”也就必然緣于“自然”,亦即“自然而生”。就此,他描繪道,“自四梵以上,皆飛云流霄、自然妙氣,結(jié)成衣服?!瓱o色天中,仙真圣服及諸天帝,冠飛云寶冠,衣九色無縫之帔,翠龍華裙、五色錦、祥鸞瓊履,皆自然而生,應(yīng)念來至”。【《道藏》18冊,第229頁。】這里的“四梵以上”“無色天中”,即仙真所居充滿“自然妙氣”之天界——在此,諸仙真所著“衣服”亦即他們的“身形”,故皆為“飛云流霄、自然妙氣”所“結(jié)成”。
(二)“無衣之衣”
張萬福還提出“無衣之衣”范疇,揭示了“自然之服”的“自然”本體論內(nèi)涵。他認為,“四梵以上,妙體自然,變化無常,本無形質(zhì),或隱或顯”,是謂“無衣之衣”。意即,天界仙真之“身體”即“自然”本體,其本“湛寂自然,形影尚空”而無“形質(zhì)”,故“上圣無形,實不資衣服”,仙圣“但應(yīng)跡人間,而有衣服”,乃“暫假衣服,隨機設(shè)教”之舉。【《道藏》18冊,第229頁?!繌埲f福所提“無衣之衣”概念,明顯受佛教“空論”思想影響,借此提升了“仙服”的形上存在性,亦更突出了“仙服”的身體本真性——其強調(diào)“無衣”,并非徹底的空無,而是指“仙服”(亦即仙真“身體”)無有“形礙”,可“隨境應(yīng)形”,與形質(zhì)粗滯的“俗衣”(俗人肉身)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
(三) “己身之衣”
張萬福還特別強調(diào),對于未及登仙的修道者,因其“形質(zhì)尚粗,未能合道”,故須“隨其經(jīng)戒高下”而制“有衣之衣”——“常須備其法服,整飾形容,沐浴冠帶,朝奉天真”,但“法服”亦必遵循“仙服”原則。換言之,“法服”也須體現(xiàn)“自然”身體屬性,是謂“冠者,觀也,內(nèi)觀于身。……帔者,披也,內(nèi)則披露肝心,無諸滓穢?!终?,遏也,割也,內(nèi)遏情欲?!拐?,群也,內(nèi)斷群迷,外祛群累,攝化萬物,令入一乘”。在此,張萬福把“法衣”之冠、帔、褐、裙的內(nèi)涵,皆譬喻為“修身”符號,指向修道者自身修煉之“身體”,目的是“易此俗衣,著彼仙服”,意即復(fù)歸“自然”之身體本身?!尽兜啦亍?8冊,第229頁?!繉嶋H上,“自然之服”觀念蘊含著強烈的“己身性”,而反對“非己性”。譬如,《洞玄靈寶諸天世界造化經(jīng)》把“服自然之服”與“食鳥獸之肉,衣其皮羽”相對立,認為后者是世人“性行轉(zhuǎn)薄,罪根萌生”之舉?!尽兜啦亍?冊,第864頁?!筷懶揿o《洞玄靈寶齋說光燭戒罰燈祝愿儀》特別強調(diào),道士登齋修醮時,當著“自己之衣”,而不能“牽引非己之服”?!尽兜啦亍?冊,第825頁。】《太上黃素四十四方經(jīng)》云,道士學(xué)長生不死,當著“衣褐之服,不借非己之炁;履屐之物,常惡土穢之糞”?!尽兜啦亍?4冊,第76頁?!俊抖葱`寶道學(xué)科儀》更明確指出,道士“勿慕世間之冠冕,輕憾道之服也。世間雖目下榮耀,不脫于死;道學(xué)巾帔,上法于天,著之求道,令人飛仙乘虛也”。【《道藏》24冊,第768頁?!看四饲逦颐髁恕白匀恢迸c“世間冠冕”的身體本質(zhì)性區(qū)別。
綜上可見,道教用“自然”來界定“仙服”本質(zhì),稱之為“自然之服”或“自然之衣”,以特別凸顯“身衣一體”的身體本真性:就本體層面言,“仙服”實質(zhì)是對自身生命本真之“身體”的服飾符號化表達;從實踐維度說,“仙服”則是對異于“己身”之身份等級性“禮服”的反撥。
二、“真形為衣”:仙服的身體形神觀
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史上,形神觀一直是重要的論題之一,其實質(zhì)是對生命終極存在形式何以可能問題的理論映射??梢哉f,歷史上道教的思想、信仰與儀式實踐,正是圍繞身體之形神關(guān)系展開的。整體而言,中國傳統(tǒng)思想比較傾向于認同“形神相俱”和“形神合同”(認為形神皆本源于元氣或精氣,形神合同是身體的生命構(gòu)成本質(zhì)機制,形神分離即意味著身體的消解和死亡【司馬談《論六家要旨》:“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則死。”《史記》卷130,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3292頁。】)的觀點立場;而道教身體觀最為突出的特點,就是強調(diào)保持身體的“形神相守”【朱熹指出道、佛形神論區(qū)別為:“神仙則使形神相守,釋氏則使形神相離。”《朱子語類》卷122,武漢:崇文書局,2018年,第2245頁?!坎?fù)歸“形神合一”(形神具有本體同一性,故人經(jīng)修道后可使自身形神復(fù)歸為一,達至“隱則形同于神,顯則神同于形”【司馬承禎:《坐忘論》,《道藏》22冊,第896頁?!康纳眢w本真存在狀態(tài))存在本性。
值得關(guān)注的是,魏晉道士提出了一個“真形”概念,用以專門表達仙真之“身形”或“身體”。葛洪《抱樸子內(nèi)篇》記載了“老君真形”“五岳真形”以及“老精真形”,但未直接闡明其義理內(nèi)涵?!尽兜啦亍?8冊,第229、247、236頁?!磕敲矗沃^“真形”?姜生認為,道教“真形”是得道者修煉而成的不朽之神仙“異形”,即仙真本具之“身形”或“身體”?!窘骸稘h代老君形象小考》,劉仲宇、吉宏忠主編:《正一道教研究》第1輯,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2年,第68頁?!坎塘植ㄟM一步指出,“真形”概念在哲學(xué)意義上指生命“本體之形”和“神質(zhì)之形”,涵攝身體“形神合一”之根本機理?!静塘植ǎ骸缎闻c真:道教“形”論思想闡釋》,《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2015年第5期?!抗P者以為,“真形”亦是一個道教身體服飾范疇。據(jù)大量道經(jīng)文獻記載,“真形”主要被用來描繪諸仙真形貌、服色、名號等,深刻蘊含著道教“身衣一體”的思想意涵。譬如,葛洪《抱樸子內(nèi)篇》描繪諸仙真“真形”:“(神仙)或縱目,或乘龍駕虎,冠服彩色,不與世同,皆有經(jīng)圖。欲修其道,當先暗誦所當致見諸神姓名位號,識其衣冠。”【《道藏》28冊,第229頁?!窟@里,葛洪揭示了“仙服”的兩個重要特征:一是仙真冠服與世人服裝“不同”;二是諸仙真各有“自身”衣冠名號,皆與他者“不同”。可見,“真形”實質(zhì)上是一個體現(xiàn)生命本真性的身體哲學(xué)范疇,其中蘊含著形貌、服色、名號等感性符號因素。因而,就身體和服飾維度而言,“真形”既為仙真“身體”,同時亦即仙真“冠服”,二者互為一體。
(一)精氣生形
“真形”作為仙真“身形”或“身體”,由道氣或精氣聚合凝結(jié)而成。唐代道士崔希范《入藥鏡》指出:“精者,至生之物而無形焉,籍氣而為形,在身而為氣,過乎尾閭而為精,……如其用造化之理,則真精存矣,真形固矣,真神定矣。”【《道藏》20冊,第808頁?!刻拼朗亢鷲帧缎拚媸畷S庭內(nèi)景五臟六腑圖》亦言:“精足為神,氣足為道,藏神養(yǎng)氣,保守堅貞,陰陽交會,以立真形?!薄尽兜啦亍?冊,第836頁?!克未刀凑妗短闲`北斗本命延生經(jīng)注》概括:“所謂真形者,委炁而立,順炁而生,虛空之體,自然而然也,……故真形名號,存于我心?!薄尽兜啦亍?7冊,第75頁?!苛肿匀弧堕L生指要篇》亦語:“精是吾神,炁是吾道,藏精養(yǎng)炁,保守堅正,陰陽交合,以立真形?!薄尽兜啦亍?4冊,第254頁?!拷鸫鷦⑻幮饵S庭內(nèi)景玉經(jīng)注》也說:“神珠光耀,固守金精,結(jié)成三寶,內(nèi)現(xiàn)真形?!薄尽兜啦亍?冊,第510頁。】此皆揭明,“真形”為修道者身內(nèi)“精氣”生成。
實際上,從早期道經(jīng)《太上九赤班符五帝內(nèi)真經(jīng)》中,就可見大量有關(guān)“精氣”運生“真形”的具體描述:“凡入東岳,思東方青帝神,閉眼即見真形者,其人則五宮結(jié)氣,六藏生真”;“凡入南岳,思南方赤帝神,閉眼即見真形者,其人則骨結(jié)玉霜,炁參神宮”;“凡入西岳,思西方白帝神,閉眼即見真形者,其人則胇有金闕,六宮納真”;“凡入北岳,思北方黑帝神,閉眼即見真形者,其人則玄挺標晨,五心結(jié)絡(luò),炁參紫天”;“凡入中岳,思中央黃帝神,閉眼即見真形者,其人則絳府生華,赤子納仙”。此表明,修道者所思見(存思)之“真形”,實質(zhì)上是人自身“結(jié)氣”而“生真”的結(jié)果。值得注意的是,在大多數(shù)道經(jīng)中,神仙“真形”形態(tài)主要是通過其“服飾”來描述的:東方青帝君“衣服形色,乘碧霞云輿,下降兆房,青炁郁郁,覆滿一室,冠匝己形”;南方赤帝君“衣服形色,乘赤霞飆輪,下降兆房,赤炁赫赫,覆滿一室,冠匝己形”;西方白帝君“衣服形色,乘紫云飛輿,下降兆房,白炁奕奕,覆滿一室,冠匝己形”;北方黑帝君“衣服色形象,乘玄云飛輿,下降兆房,黑炁勃勃,覆滿一室,冠匝己形”;中央黃帝君“衣服形色,乘黃云飛輿下降兆房,黃炁郁郁,覆滿一室,冠匝己形”。【《道藏》33冊,第518-525頁?!窟@意味著,修道者所“思見”諸仙“己形”(真形),既是諸仙所著“衣冠”,同時也是他們自己的“身形”(己形),二者互成一體。
此種“身衣一體”觀念的建構(gòu),關(guān)鍵在于古代道士把仙真“衣冠”付諸“精氣”(云炁)聚合生成之結(jié)果。東晉道經(jīng)《太上靈寶諸天內(nèi)音自然玉字》指出:“羽林結(jié)云炁以成衣,身衣結(jié)云之衣,遙入朱陵之宮,而受福于天宮,則與飛天合景,云上而飛也?!碧拼抖葱`寶度人經(jīng)大梵隱語疏義》注曰:“炁者,結(jié)靈炁以為衣。合者,與飛天合景也?!鹆纸Y(jié)云炁以成衣,入朱陵之宮,與飛天王合景云上而飛也?!薄尽兜啦亍?冊,第559、525頁。】《太上三天正法經(jīng)》亦言,“蠢以元炁,五色衣冠”乃“皆稟元炁而生,衣以五彩之衣”?!尽兜啦亍?8冊,第407頁?!窟@里的“結(jié)云炁以成衣” “結(jié)靈炁以為衣”“稟元炁而生”等,描繪的都是得道者之身體“真形”的精氣結(jié)成及其顯現(xiàn)過程狀態(tài)。
(二)形神合一
道教之所以提出“真形”范疇,主要目的就是為了解決形、神關(guān)系問題。研究表明,道教形神論思想經(jīng)歷了形神合同、形神同質(zhì)、形神俱妙論等三個階段?!静塘植ǎ骸缎闻c真:道教“形”論思想闡釋》,《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2015年第5期?!俊罢嫘巍狈懂犓y(tǒng)攝的形神論思想意涵,即形、神“合一”,首先是“形神同質(zhì)”,即二者于存在論意義上并無根本區(qū)別,是謂“道有深力,徐易形神,形隨道通,與神為一。形神合一,謂之神人。神性虛融,體無變滅,形與道同,故無生死,隱則形同于神,顯則神同于形”;其次是“變質(zhì)同神”,即凡人的“粗形”(與神相分離之“形”)經(jīng)過“修煉”可“變質(zhì)”成“神”(真形或神形),亦即“人懷道,形體得之永固,資熏日久,變質(zhì)同神,練神入微,與道冥一”的過程;【司馬承禎:《坐忘論》,《道藏》22冊,第896、897頁?!孔詈笫恰靶紊窬忝睢?,指身體形、神已臻一體、無有分別,呈現(xiàn)為“與道合真”“體用一源”的生本體樣態(tài),亦即“真形”的身體存在狀態(tài):“凡軀修煉真形,神形俱妙,豈不為神仙乎?”【唐淳:《黃帝陰符經(jīng)注》,《道藏》2冊,第814頁?!俊爸劣诖蟮劳瓿?,身外有身,形神俱妙,與道合真,無形生出真形,無象生出實象”?!就踅ㄕ?、劉一明:《修道五十關(guān)》,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4年,第192頁。】
道教“真形為衣”身體觀念的理論基石,實質(zhì)上就是“形神合一”論?!跋煞辈粌H顯現(xiàn)“真形”之“形”,同時涵攝“真形”之“神”。故,道經(jīng)描繪的仙真(真形)所著“衣服”,皆為“含神運氣”【吳筠:《宗玄先生玄綱論》,《道藏》23冊,第681頁?!康娘w精靈炁凝結(jié)而成,呈現(xiàn)流光溢彩之色(表1)。
由表1舉例分析來看,古道經(jīng)對真形“服飾”的描繪,往往只是通過服裝種類及配飾來表現(xiàn)其“形”,而更多著墨于服裝形狀、色彩、動態(tài)氣韻及其煥發(fā)的神光,來描繪真形之“神”的意象。可見,古代道門中人對于“真形”之“神”的描述更為重視。這意味著,在道門中人看來,只有勾勒出動態(tài)的“神”之“象”,才是真正的“真形”。從道經(jīng)對“真形”的儀式書寫,更可“見”仙真服飾“形神合一”之動態(tài)特征——凡書符,“先念金光咒,想神光射紙上,結(jié)成使者真形,……想使者在紙上有飛走之勢”;【《道法會元》卷91,《道藏》29冊,第380頁?!糠步ù簖S,“于左畔彩畫三使者真形,服色繪像;于真形之左,以朱書三使者符。……良久,彷佛窺其蹤跡。若孝子忠臣,義夫節(jié)婦,孝義誠切,必睹形神。儼若生存,可交言語”。【王契真:《上清靈寶大法》卷36,《道藏》30冊,第975頁?!靠梢?,仙真“衣服”不僅展示“真形”之“形”,同時更須呈現(xiàn)“真形”之“神”的生命輝光。要言之,“仙服”正是表達道教“形神合一”思想的身體服飾符號。
(三)變化之形
“真形”作為本真身體之“形”,還有一個突出特點是“變形”。所謂“變形”,指“真形”會隨著“天道”運行次序(實即生命自身運行次序,亦即“自然”)而發(fā)生變化,“與四時合其序”(《周易·乾·文言》)。很明顯,這里的“變形”實則標示“真形”是與道合一、隨時變化的生命實體——古代道士常以“形神俱妙,變化莫測”【牛道淳:《文始真經(jīng)注》卷6,《道藏》14冊,第661頁?!縼砻枋鲋?。對此,古道經(jīng)仍借助“真形”之“衣冠”“隨四時形影”或“隨四時形像”【《道藏》34冊,第219、225頁?!縼肀磉_。
漢末《太平經(jīng)》指出,“仙人者象四時,四時者變化凡物,無常形容,或盛或衰”,“人神出,乃與五行四時相類,青赤白黃黑,俱同藏神,出入往來”?!尽兜啦亍?4冊,第334、461頁。】南朝《上清元始變化寶真上經(jīng)九靈太妙龜山玄箓》亦言,“高上眾圣變形化景,皆隨四時改易,順運應(yīng)命,與化推遷”。【《道藏》34冊,第179頁。】明確仙真身體內(nèi)涵“天道”運行之理?;诖?,早期道士制訂了圖繪仙人身形服色的法則:“自有大法,四時五行之氣,來入人腹中,為人五藏精神,其色與天地四時色相應(yīng)也,畫之為人?!浞槠渚弋嬒?,……東方之騎神持矛,南方之騎神持戟,西方之騎神持弓弩斧,北方之騎神持鑲楯刀,中央之騎神持劍鼓?!薄尽短浇?jīng)》,《道藏》24冊,第464頁。】稍后,此亦成為“真形”及其“服色”的“畫法”——“隨四時形影”:元始皇上丈人于立春日,其真形“衣服正色”;至立夏日,“則變其正”,“變化易景”;至立秋日,“則隨節(jié)化形,冠帶五常,謂之仙化”;至立冬日,“解脫身形,變景入光”,“光色混沌,如云之煙”,“結(jié)氣凝神,還復(fù)正形?!瓕W(xué)真之家,當各隨其節(jié),修行存思眾真,皆如元始皇上丈人之法”,此乃“元始四改之化,隨節(jié)易容”的“妙化之道”?!尽渡锨逶甲兓瘜氄嫔辖?jīng)九靈太妙龜山玄箓》,《道藏》34冊,第180、226頁?!?/p>
綜上可見,道教以“真形為衣”的身體觀表達,具體而生動地呈現(xiàn)了“身衣一體”的原則,其以“結(jié)云炁以成衣”為真形服飾本體生成機制,以“形神合一”為真形服飾的機體本質(zhì),并以“隨四時形影”為真形服飾的動態(tài)變化原則,反映道教秉持的“與道合一”“形神合同”的身體觀,與中國傳統(tǒng)“動之以四時”(《禮記·樂記》)的天道思想契合一致。
三、“象天為法”:仙服的身體倫理觀
如前所述,道教雖然反對世俗官僚化的身份服色倫理制度,但并不拒絕或排斥基于“天道”的生命倫理秩序規(guī)則。相反,道教一直強調(diào)身體內(nèi)在結(jié)構(gòu)的“天道”倫理秩序性。就此,魏晉道經(jīng)《太上洞玄靈寶五符序》有經(jīng)典表述:
天生萬物,人為貴。人一身形,包含天地,日月北斗,璇璣玉衡,五岳四瀆,山川河海,風伯雨師,靈星社稷,麒麟鳳凰,龍虎玄武,五谷桑麻,六畜牛馬,鳥獸魚鰲龜鼉,竹木百草,無所不法也。……人頭圓象天,足方法地,發(fā)為星辰,目為日月,眉為北斗,耳為社稷,鼻為丘山,口為江河,齒為玉石,四肢為四時。五臟法五行?!尽兜啦亍?冊,第321頁?!?/p>
這里把宇宙結(jié)構(gòu)、天體星辰、山川大地、生靈萬物皆納于人之“一身”,從而建構(gòu)起了道教獨特的“身體宇宙觀”。與此同時,道教還把“精-神”亦納入人“自身”,從而建立起一種獨特的“身體神靈觀”:
五臟者,謂肺、心、肝、脾、腎也。六腑者,膽為肝腑,胃為脾腑,大腸為肺腑,小腸為心腑,膀胱為腎腑,臍為都鄉(xiāng)腑,……中神萬八千,為萬八千鄉(xiāng);上神三萬六千,為三萬六千亭。亭有五堠,為十八萬堠。又肺為玉堂宮尚書府,心為絳宮元陽府,肝為青陽宮蘭臺府,膽為紫微宮無極府,脾為中宮太素府,腎為幽昌宮太和府?!尽兜啦亍?冊,第321頁?!?/p>
這儼然一幅神靈宮殿森羅之“圖景”(身體內(nèi)景)。同出魏晉時期的《太上老君中經(jīng)》,對“身神”系統(tǒng)有更完備的刻畫,不僅把身體諸部位“精氣”皆視為“神仙”(共五十五神仙),而且認為諸神皆為“吾之氣”,皆存“己吾身”?!尽兜啦亍?7冊,第152-153頁?!扛鸷椤侗阕觾?nèi)篇·地真》簡明概括道,“一人之身,一國之象也。胸腹之位,猶宮室也;四肢之列,猶郊境也;骨節(jié)之分,猶百官也。神猶君也,血猶臣也,氣猶民也”?!尽兜啦亍?8冊,第244頁。】上述道教“身體宇宙觀”“身體神靈觀”實質(zhì)是一種兼具物質(zhì)性與精神性,繼承和融合了中國傳統(tǒng)天道觀、經(jīng)絡(luò)學(xué)、宇宙觀、倫理觀的身體文化觀念?!緟⒁姵虡匪桑骸渡眢w、不死與神秘主義——道教信仰的觀念史視角》,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7年,第128-137頁;陳霞:《形神俱秒——道教身體觀的現(xiàn)代闡釋》,《哲學(xué)動態(tài)》2005年第4期;尹志華:《論道教身體觀的二重性》,《世界宗教研究》2023年第7期?!?/p>
值得注意的是,道教這種博大而又精微的神學(xué)身體觀,在其所建構(gòu)的“仙服”體系之中,展現(xiàn)得更加形象鮮明?!短浇?jīng)》載有著名的“畫神衣”方法,明確提出“皆象天法、無隨俗事”的原則。何謂“天法”?該經(jīng)指出,“衣者,隨五行色也。今使母含子,居其內(nèi),以色相次也”,【《道藏》24冊,第522頁?!棵餮砸浴拔逍小弊鳛椤疤旆ā眮硪?guī)范“衣服”。“使母含子,居其內(nèi),以色相次”,即五行還返顛倒之理——“萬物之理,歸于母則根深蒂固,有長久之道”,“子謝母衰者,五行之順行也;長生久視者,五行之不順行也”?!拔逍羞€返”即復(fù)歸于母、長生久視的“天道”或“天法”,可使“子隱母腹,母含子胎,致龍出于火,虎生于水”?!尽洞嫔窆虤庹摗罚兜啦亍?0冊,第705頁?!看怂^“子隱母腹,母含子胎”,指人自身身體內(nèi)部精氣陰陽和合、鉛汞相交,以致“交娠成孕”“龍虎成質(zhì)”,可使自身形神合一而永固不死?!娟惔髱煟骸侗逃裰焐昂钟駱鋮T》,《道藏》19冊,第52頁?!俊渡駳怵B(yǎng)形論》“炁者,神之母;神者,炁之子。欲致其子,先修其母”,【《道藏》18冊,第457頁?!考礊榇艘狻R虼?,“衣者,隨五行色”并不是簡單地對五行、五色的象征模擬,而是蘊含“五行還返顛倒之理”?!尽洞嫔窆虤庹摗?,《道藏》10冊,第705頁。】由此,《太平經(jīng)》卷120《神人自序出書圖服色訣 》規(guī)定了五種“神衣”的倫序制法:一是“大重之衣”象“五行氣相合”;二是“中重之衣”象“四時轉(zhuǎn)相生”;三是“小重之衣”象“父母子陰陽合和”;四是“微重之衣象陰陽”及“王相氣相及”;五是“大集之衣”象“六方之彩雜”。【《道藏》24冊,第522頁。】由此,“神衣”系列含蘊了陰陽、三才、四時、五行、六方等構(gòu)成“天道”宇宙?zhèn)惱斫Y(jié)構(gòu)的基本要素。這里的“神衣”可謂“天道之衣”或“天法之衣”,奠定了道教仙服“象天為法”的身體倫理法則。
繼而,《太上老君中經(jīng)》亦對“仙服”形制的倫理規(guī)范作了簡潔描述:“子欲知真人、仙人何類?仙人衣揲衣,生毛羽;真人無影,衣五彩朱衣。其居無常處,東春,南夏,西秋,北冬,浮游名山昆侖、蓬萊、大郢、九域之上,時上謁上皇?!薄尽兜啦亍?7冊,第155頁。】這里的仙人“揲衣”,很可能是裁制有“摺疊”的衣冠?!侗阕觾?nèi)篇·雜應(yīng)》載,老君真形以“五色云為衣,重疊之冠”?!尽兜啦亍?8冊,第229頁?!坑郑篱T流行戴林宗巾,“揲為三梁,象于進賢冠梁”,其“一梁象一角獸,六合同歸,一角獸出;二梁象二角獸,獄訟正平,二角獸出;三梁象三角獸,王者法度修明,三統(tǒng)得所”?!尽抖凑嫣咸霈槙?,《道藏》33冊,第663頁?!俊稗椤惫胖^“數(shù)”,源自“揲蓍”——“大衍之數(shù)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為二以象兩,掛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時”(《周易·系辭上》)。因而筆者推測,“揲衣”之“揲”即“摺疊”之數(shù),代表“揲蓍”所分卦數(shù),象征天地(陰陽)、三才、四時、五行等 “天道”之“數(shù)”。如此,仙人著“揲衣”代表“天道”化身,故必然“生毛羽”——“以吾身陰陽氣凝,精骨潤光,便生毛羽,飛上五山”?!尽短侠暇摕o自然本起經(jīng)》,《道藏》34冊,第623頁。】換言之,仙人身體“衣揲衣,生毛羽”,內(nèi)含“天道”生命倫理秩序及“登天成仙”思想邏輯。而真人“衣五彩朱衣”,即與老君真形以“五色云為衣”類同,意謂真人身體已臻“形神俱妙、與道合一”之境。這里的“五彩”或“五色云”,乃“五行精炁”之義,“三五與一,天地至精……謂一者水數(shù),為五行之始,色稟北方,包含五彩,終之合道,理契自然”?!咎折骸哆€金述》,《道藏》19冊,第284頁。】在道教丹道修煉中,“五彩”指修道者身體內(nèi)部結(jié)成的“精氣”——“一陽生時,自然下丹田內(nèi)元陽金精變成五彩之氣,行如烈火,狀如炎風,穿過尾閭穴,一撞三關(guān),直至頂門泥丸宮”?!窘鹪聨r:《抱一子三峰老人丹訣》,《道藏》4冊,第977頁?!渴枪?,道門內(nèi)部一直流傳有“一物有五彩,永作仙人祿”的說法?!尽对栕咏鹨杭?,《道藏》4冊,第356頁。】原來,此之所謂“五彩之物”就是仙真(修道成真者)身體內(nèi)部的“精氣”。與之相應(yīng),“五彩之衣”則成為仙真的標志性身體服飾——“蠢以元炁,五色衣冠,皆稟元炁而生,衣以五彩之衣”;【《太上三天正法經(jīng)》,《道藏》28冊,第407頁。】“衣服五彩,蓋仙人也”?!沮w道一:《歷世真仙體道通鑒》,《道藏》5冊,第190頁?!克?,這些身著“揲衣”“五彩”的仙真必然“居無常處”,游歷于“東春,南夏,西秋,北冬”的天道四時之序中,循環(huán)反復(fù)、生生不息。
北周道教類書《無上秘要》卷17、18《眾圣冠服品》對“仙服”的品秩類型作了一次集結(jié),“仙服”被劃分成20種品秩類別,明顯體現(xiàn)了“天道”宇宙?zhèn)惱碇刃?,亦可見道教“仙服”的身體倫理系統(tǒng)全貌(表2)。
由表2可見,北周時期道教已建構(gòu)了一個嚴格遵循“天道”宇宙結(jié)構(gòu)秩序的極為復(fù)雜的“仙服”倫理體系。首先,從冠服品秩來看,“仙服”層次涵括九天、日月、星辰、山川、江湖、海瀆、地府等,可謂品秩分明。其次,在服色規(guī)范上,諸界神靈皆依照自己所處境界、方位、時序等,嚴格匹配相應(yīng)服色。譬如,上界道君著“九色”對應(yīng)“九天”;天體星君、地上神靈等,則各按自己方位、時序等,依陰陽、四時、五行準則配色。最后,在服飾形制上,“仙服”有一套“冠-帔-裙-衣”的主體模式。與世俗服飾本質(zhì)不同,仙服之“冠”是仙真身體精炁自然凝結(jié)而成,“帔”“裙”“衣”亦為仙真身生羽翼、運行飛精的服飾意象符號??梢哉f,這些“統(tǒng)領(lǐng)”著天地、日月、星辰、山川、江湖、海瀆、地府的帝君神王、元君夫人等,正是憑借自身“象天為法”的“自然之服”,塑造了一個既充盈著生命源始本真活力,又保持著和諧有序運行狀態(tài)的理想“身體”——“內(nèi)全精神,外具身形,首冠蓮花,足履太山,中披日月,四象分明,天地在體,日月存身,有道可法,有德可尊,萬物服從,一切歸依,故謂‘法服’”?!尽短隙葱`寶出家因緣經(jīng)》,《道藏》6冊,第141頁?!看酥^“法服”,并非“世間所造”之法服,而是“象天為法”之“仙服”,亦即“形神合一”之“身體”,同時也是使“萬物服從”的“家國天下”。
四、結(jié) 論
道教“仙服”是一種如此獨特甚而奇異的“服飾”——它既是仙真之“身體”,又是仙真之“衣服”——“身衣一體”。這與古希臘人視“服裝”為“一件松松散散的附屬品”,【伊波利特·丹納:《藝術(shù)哲學(xué)》,傅雷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3年,第45頁?!恳约霸缙诨酵接谩拔蹪嵋路苯d身體【愛德華·韋斯特馬克:《道德觀念的起源與發(fā)展》卷2,張敦福等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23年,第397-398頁?!康挠^念大相徑庭,可謂典型的“中國特色”“中國獨創(chuàng)”,是道教宣示、傳達其復(fù)歸生命本真存在之人文價值理念的重要方式。
道教“身衣一體”觀念的產(chǎn)生,緣于與之對立的“身衣背離”的歷史情境——古代道士深刻感受到,以體現(xiàn)和維護身份等級為目的的世俗服飾制度,已然造成了“衣服”對“身體”的背離甚至戕害。在他們眼中,那些官僚等級化的“服色名字”不僅是“世間偽伎”,【饒宗頤:《老子想爾注校證》,第17頁?!慷摇胺炊嘁灾聜渭椋怪尾黄健?。【《太平經(jīng)》,《道藏》24冊,第387頁?!恳虼?,古代道士最為重要的歷史使命之一,就是要使“衣服”復(fù)歸于“真”——“凝自然之真而為體”?!局x守灝:《太上混元老子史略》,《道藏》17冊,第895頁?!咳绱?,“衣服”便必須回歸“身體”自身之中。所謂“身體”自身,即身體之“自然”,亦即“真形”。換言之,“衣服”復(fù)歸于“自然”之“真”,就必然達至與“身體”合而為一的“存在”狀態(tài)。這正是道教“仙服”及“身衣一體”觀念得以發(fā)生的思想過程邏輯。
因此,道教“仙服”首先(思想邏輯意義上)以“自然之服”來規(guī)定自身本質(zhì)。在道教中,“自然”這個范疇指人之身體生命(精氣)的“自然”生長、在場、運行狀態(tài),“自然之服”亦必然與仙真身體的生成邏輯一致,皆“自然而生”,由“自然妙氣”結(jié)成?!緩埲f福:《三洞法服科戒文》,《道藏》18冊,第229頁?!咳绱?,“衣服”與“身體”便達成邏輯及本質(zhì)的一致。接下來的問題是,如何使二者合二為一?于是,“真形”這一概念得以出現(xiàn)?!罢嫘巍钡谋举|(zhì)是“形神合一”,故可同時指向?qū)嶓w性的“身體”和表象性的“衣服”符號。如此這般,古代道士通過對“真形”的服飾化描繪,可完美地表現(xiàn)仙真“形神合一”的身體本質(zhì)。最后要解決的問題是,“仙服”的身體倫理合法性究竟何在?為此,道教在批判世俗等級化服色制度的同時,重建了基于“天道”秩序的生命倫理。于是,“象天為法”成為“仙服”符號體系的倫理基石。“仙服”之“象天為法”,并非對背離自身生命的世俗律法的“屈服”,【葛兆光提出,自經(jīng)歷南北朝“清整道教”運動,道教“漸漸屈服于主流倫理”。參見葛兆光:《屈服史及其他——六朝隋唐道教的思想史研究》,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第108頁。】而是對蘊含于自身“身體”之“天道”倫理秩序的“自然”遵循。質(zhì)言之,道教“仙服”本質(zhì)上是一種復(fù)歸生命本真存在、彰顯生命至上性的“身體服飾”,而非維護人為社會等級性的“身份服飾”。
(責任編輯:曹玉華)
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24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