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浙江省蕭山市(杭州市蕭山區(qū))跨湖橋遺址發(fā)現(xiàn)的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存,因其出土器物的數(shù)量眾多,內(nèi)涵豐富,特色鮮明,被命名為“跨湖橋文化”,年代距今約8000~7000年。這里出土的鹿角器和木錐上的刻畫符號,引起學術(shù)界的特別關(guān)注。本文謹就這些刻畫符號的釋讀及其重要價值等問題,略作考述。
跨湖橋刻畫符號的發(fā)現(xiàn)和探索
跨湖橋遺址出土的被編為T0512湖Ⅳ:7號的兩件骨角器“似可拼合,寬端鉆有縱橫孔相通,并刻飾四周弦紋,器身刻有數(shù)組由條角線組成的刻畫裝飾,拼接后長約33厘米”。被編為T0409⑤A:1號的木錐保存“完整,尾端微收而平,扁舌端正面刻有兩個‘元’字形符號,反面刻三平捺。長17.8厘米,圓徑0.8厘米”(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蕭山博物館:《跨湖橋》,文物出版社,2004年)。
這些刻畫符號的發(fā)現(xiàn),引起學術(shù)界的特別關(guān)注。張居中先生最先指出:骨角器和木錐上的刻畫符號,很像“是史初時期的數(shù)字卦”(張居中:《新速度、新收獲、新啟示——喜讀〈跨湖橋〉》,《中國文物報》2005年8月3日)。后來他與王長豐、蔣樂平合作的文章認為:“這兩件器物刻畫有符號,并非一般裝飾”,有“可能是用于記錄占卜的數(shù)字卦象”。這說明“早在8000—7000年前,數(shù)卦系統(tǒng)就已存在了”(王長豐、張居中、蔣樂平:《浙江跨湖橋遺址所出刻畫符號試析》,《東南文化》2008年第1期)。柴煥波指出:鹿角器上的符號有的“可釋為‘一一一一六六’,即‘遁’卦,代表‘逃遁’”,有的“可厘定為‘六六一一一一’,即‘大壯’,代表‘受傷’的卦畫”。這件鹿角器“可能為出獵前的一種巫術(shù)工具”。并認為木錐上的“元”字形符號,可釋為“一一六一一六”,即“巽”卦?!啊恪梭哒嫉墓ぞ摺!保ú駸úǎ骸犊绾蚱蹩炭坚尅罚逗峡脊泡嬁返诎溯?,岳麓書社,2009年)牛清波對這些筮數(shù)的厘定,進行了補充說明(牛清波:《跨湖橋遺址所出刻畫符號補釋》,《中原文物》2013年第1期)。這些有益的探索,對解讀跨湖橋器物上的刻畫符號和認識我國遠古時代的筮占習俗等問題,都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然而,關(guān)于這些刻畫符號的思想蘊含及其重要價值等問題,仍有必要進行深入的探討。
鹿角器“筮數(shù)易卦”的思想蘊含
跨湖橋遺址出土器物上的刻畫符號,當屬“筮數(shù)易卦”的范疇。其中,被編為T0512Ⅳ:7號的兩件鹿角器,經(jīng)拼合發(fā)現(xiàn)實為一件鹿角器。該器身上刻畫的7組“筮數(shù)易卦”,可以判定是跨湖橋先民記錄筮占結(jié)果的重要器具。
(一)鹿角器刻畫符號的厘定和譯讀
我們按照筮數(shù)易卦“奇陽陰偶”的譯讀原則,茲將這件鹿角器上的刻畫符號與《周易》卦畫相對照,自上而下厘定和譯讀如下:
左上一則筮數(shù)當厘定為“六六一一
一一”,可譯為《周易》的“大壯”。
左中一則筮數(shù)當厘定為“六六一一
一一”,可譯為《周易》的“大壯”。
左下一則筮數(shù)當厘定為“一一一一
六六”,可譯為《周易》的“遁”。
右上上一則筮數(shù)當厘定為“六六一
一一一”,可譯為《周易》的“大壯”。
右上下一則筮數(shù)當厘定為“一一一
一一一”,可譯為《周易》的“乾”。
右中一則筮數(shù)當厘定為“六六一一
一一”,可譯為《周易》的“大壯”。
右下一則筮數(shù)當厘定為“一一一六
六一”,可譯為《周易》的“無妄”。
由此可見,這七組筮數(shù)經(jīng)厘定和譯讀后,都可以在《周易》中找到其歸宿。也就是說,它們都可以利用《周易》的卦爻辭,來解讀其思想蘊含。這對探索《周易》卦畫及其哲學思想的淵源,有著重要意義。
(二)鹿角器用途及其刻畫筮數(shù)的原因
我國古代筮占時有“畫地記爻”的社俗?!秲x禮·士冠禮》記載:“筮與席,所卦者?!编嵭ⅲ骸绑咚詥柤獌?,謂蓍也。所卦者,所以畫地記爻。”《儀禮·少牢饋食禮》說:“卦以木。卒筮,乃書卦于木,示主人。”鄭玄注:“卦以木者,每一爻畫地以識之,六爻備書于版,史受以示主人?!边@就是將筮得的數(shù)字刻畫在地面或木板等器物上,以便筮師運算結(jié)束時,根據(jù)記錄下來的筮數(shù)(卦象)來判斷吉兇。那些寫在地面上的筮數(shù),一經(jīng)辨明吉兇便不作保留,是一種簡便易行的急就方法。
但是,遠古部族以及商周王室(或民間)某些重大事情的筮占結(jié)果,常刻畫在木板、陶片或骨器上,以便事后進行驗證。這種“紀卦爻類易卦”及其載體,在商周器物上屢有發(fā)現(xiàn)。例如,1982年在安陽殷代墓葬M80出土一件粗砂磨石上刻畫的六組“筮數(shù)”以及在陜西扶風縣齊家村出土一件卜骨上正、背兩面刻記的七組“筮數(shù)”,既沒有一定的排列次序,內(nèi)容也與其記載本身不相關(guān)聯(lián)??梢娺@件磨石和卜骨當是商周王室筮占時,用來記錄筮數(shù)的器具。
然而,跨湖橋遺址出土的鹿角器上的筮數(shù),卻有其特殊的用意。因為麋鹿是中華先民捕獵時的重要獵物。上海市廣富林文化墓葬出土一件陶尊腹部刻畫的“石鉞麋鹿圖”,就是4000多年前廣富林先民獵捕麋鹿的真實寫照。殷墟甲骨文中也常見捕獵麋鹿的記錄。由此可見,跨湖橋鹿角器上刻畫的“筮數(shù)”,當是跨湖橋先民在狩獵前進行筮占時,以便狩獵結(jié)束后進行檢驗的真實記錄。這件鹿角器也就成為當時用來記錄筮數(shù)的珍貴器具。
(三)鹿角器所刻“筮數(shù)易卦”的深刻寓意
八卦和六十四卦所象征的事物,叫“卦象”。這件鹿角器上刻畫的七組筮數(shù),譯成《周易》的易卦后便得到“大壯”卦四例以及“遁”卦、“乾”卦、“無妄”卦各一例。值得注意的是,這七則“筮數(shù)易卦”的卦象都與狩獵活動密切相關(guān)。茲說明如下:
《周易·大壯》卦辭曰:“大壯,利貞?!薄按髩选必缘南隆扒笔莿偨?,上“震”指行動?!袄笔呛拖椤⒓?,“貞”有堅定固守之義。這四則“大壯”卦意都是說,只要積極行動,就會有好的收獲。
《周易·遁》卦之“遁”,《楚辭·離騷》:“后悔遁而有他?!蓖跻葑ⅲ骸岸?,隱也。”《戰(zhàn)國策·燕策二》:“與齊王謀遁取秦。”鮑彪注:“遁,逃也?!薄队衿ぷ卟俊罚骸岸?,逃也?!边@說明“遁”卦有“隱遁”“逃亡”之義。
《周易·乾》卦辭曰:“乾,元、亨、利、貞?!薄扒笔秦悦?,意指上天的功能和大自然的法則。“元”有開始之義,“亨”是通順。這則“乾”卦是說,只要始終堅定固守,就會取得收獲。
《周易·序卦傳》載:“‘復(fù)’則不妄矣,故受之以‘無妄’?!薄巴保ㄗ魍??!吨芤住o妄》的“無妄”,《經(jīng)典釋文》引馬、鄭、王肅云:“妄,猶望。”《史記·春申君列傳》將“無妄”寫作“毋望”。均是其證?!盁o望”就是沒有希望的意思。古人在狩獵時,麋鹿因遭受驚嚇等原因而隱遁逃亡,致使狩獵沒有收獲,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由此可見,這件鹿角器上刻畫的七組“筮數(shù)易卦”,當是跨湖橋先民在狩獵前用來檢驗筮占結(jié)果的真實記錄。這對研究當時的筮占習俗、紀事方式和經(jīng)濟生活等問題,都具有重要意義。
木錐“刻畫符號”的思想蘊含
跨湖橋遺址出土木錐及其上面的“刻畫符號”,實為跨湖橋先民用“筮數(shù)易卦”來表示“木錐”名義和用途的標識性符號,對木錐舌端正面的筮數(shù)“符號”進行解詁具有重要意義。
這件木錐“舌端正面”所刻的“兩
個‘元’字”形符號,實即筮數(shù)“一一
八一一八”,可譯為《周易》的“巽”卦。木錐舌端“反面”所刻的“三平捺”符號,實為筮數(shù)“八八八”,可譯為《周易》的“坤”卦。
那么,這件“木錐”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它的舌端為什么要刻“巽”“坤”兩卦的“筮數(shù)”符號?它的本名應(yīng)該叫什么?
我國遠古器物上“刻畫符號”的含義,大都與其載體的名義和用途相符合,可稱為“物象文字”(即標識文字)。它是中華先民“制器尚象”習俗的反映,具有濃厚的宗教色彩。同時,我國史前和商周器物上的“筮數(shù)”譯成《周易》“卦畫”后,它們的“名義”大都與其“在《周易》中卦名、卦象的含義”相符合。
有學者將這件“木錐”稱為“木箸”。“箸”本是吃飯時使用的器具?!墩f文·竹部》:“箸,飯也?!斌?,同?!妒酚洝そ{侯周勃世家》:“又不置。”《索隱》:“,《漢書》作箸。箸,食所用也?!薄队衿ぶ癫俊罚骸绑纾埦咭??!薄绑纭奔闯燥垥r使用的筷子。巽、饌,音近義通?!墩f文·丌部》:“巽,具也?!薄稄V雅·釋詁三》:“饌,具也?!薄墩撜Z·為政》:“有酒食,先生饌?!薄都狻芬R融曰:“饌,飲食也。”雖然“箸”(筷子)的用途與“巽”卦的名義相符合,卻難以與《坤》卦的名義相圓通。故這件“木錐”被定名為“木箸”的說法,似可商榷。
這件“木錐”本是跨湖橋先民“畫地記爻”時,用來在地上書寫“筮數(shù)”的工具,當名為算籌。巽,通作撰?!吨芤住は缔o傳下》:“以體天地之撰?!表n伯康注:“撰,數(shù)也?!薄墩f文·丌部》:“巽,具也?!惫痧チx證:“巽,通作選?!薄稜栄拧め屧b下》:“算,數(shù)也。”郝懿行疏:“算,通作撰?!薄都崱ぞ彶俊罚骸八?,通作選、撰。”均是其證。《大戴禮記·投壺》:“執(zhí)八算。”孔廣森補注:“算,竹籌,所以記勝負?!薄秲x禮·鄉(xiāng)射禮記》:“箭籌八十?!编嵭ⅲ骸盎I,也?!薄啊敝赣嬎銛?shù)量時使用的籌碼?!稘h書·五行志下》:“籌,所以紀數(shù)。”《大戴禮記·投壺》:“算長尺二寸?!币虼?,這件“木錐”當是跨湖橋先民筮占時用來“畫地記爻”的工具,也是我國目前所見年代最早的算籌實物。
“巽”“坤”兩卦的名義與木算籌的名義和用途都相符合。《周易·說卦傳》記載:“坤為地”,“巽為木”。《國語·晉語四》說:“坤,土也?!薄墩f文·土部》:“坤,地也,《易》之卦也。”這說明“巽”“坤”兩卦,都可以作為木算籌名義和用途的象征。
這種“紀卦象類”易卦,在史前和商周器物上屢見不鮮。例如,江蘇江陰市南樓新石器時代遺址發(fā)掘出土的M23:9號陶紡輪上刻畫的筮數(shù)“乾”卦、《續(xù)殷文存》著錄1件陶盤內(nèi)刻鑄的筮數(shù)“坎”卦和洛陽北窯西周墓出土的3件銅戈內(nèi)部刻鑄的筮數(shù)“離”卦,都是其載體名義和用途的象征。
由此可見,這件木算籌上刻畫的《巽》《坤》兩卦,當是其載體名義和用途的標識性符號。
跨湖橋“筮數(shù)易卦”的重要價值
跨湖橋遺址出土器物上“筮數(shù)易卦”的發(fā)現(xiàn),在中國文字起源和易學考古等方面的研究中,都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價值。
(一)目前我國發(fā)現(xiàn)年代最早的“紀事文字”
據(jù)《漢書·律歷志》記載:“自伏羲畫八卦,由數(shù)起。至黃帝、堯、舜而大備。”李鏡池指出:“八卦之創(chuàng)始,大概是一種文字符號,有他的形音義,也有后來的假借義、引申義?!保ɡ铉R池:《周易探源》,中華書局,1978年)。從古文字學的視角看,凡“連字成組”能表示一個完整意思的文字,都可稱之為“紀事文字”。那么,我國古代的“紀事文字”始于何時?
河南舞陽賈湖裴李崗文化遺址發(fā)現(xiàn)距今8000多年的“刻畫符號”,大都獨立存在,屬“物象文字”的范疇,還不能稱為“紀事文字”。以往發(fā)現(xiàn)河姆渡文化器物上的“日鳥合璧”圖像,敘述“金烏負日”故事和季節(jié)變化觀念,屬“圖畫文字”的范疇,距今約7000~5300年。而良渚文化陶罐等器物上的“刻畫符號”,屬“紀事文字”的范疇,距今約5300~4200年。
跨湖橋先民用刻畫在鹿角器上的七組“筮數(shù)”,來記錄狩獵前的筮占結(jié)果以便事后檢驗;用木算籌上刻畫的兩組“筮數(shù)”來作為其載體名義和用途的標識,兩者都應(yīng)屬于“紀事文字”的范疇。因此,我國考古發(fā)現(xiàn)“紀事文字”的年代,可以上溯到距今約8000年前的伏羲氏時代。這對研究中國“紀事文字”產(chǎn)生的年代,具有重要意義。
(二)目前我國發(fā)現(xiàn)年代最早的“筮數(shù)易卦”
我國最早的易卦符號始于何時?以往商周時期器物上常見的“筮數(shù)易卦”,可以上溯到江蘇江陰南樓新石器時代遺址發(fā)掘出土的M23:9號石紡輪上的筮數(shù)“乾”卦,年代距今約5200~4600年。在青海樂都柳灣村馬家窯文化遺址墓葬出土的M448:1號陶紡輪上的筮數(shù)“乾”卦,距今約4600~4300年。這兩則“筮數(shù)易卦”都屬于五帝時代早中期的遺物??绾蛭幕绑邤?shù)易卦”的發(fā)現(xiàn),把我國“筮數(shù)易卦”的起始年代,上溯到距今約8000年前的伏羲氏時代。這對研究中華先民的筮占習俗和《易》學的起始年代,具有重要意義。
(三)目前我國發(fā)現(xiàn)年代最早的“重卦”符號
據(jù)《周易·系辭傳下》記載:“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比欢吨芤住返闹刎苑柺加诤螘r?因先秦文獻里沒有具體說明,致使自漢代以來,頗多爭議。
司馬遷以為文王“囚里,蓋益易之八卦為六十四卦”(《史記·周本紀》),班固以為文王“重易六爻”(《漢書·藝文志》),孫盛以為“夏禹重卦”,鄭玄以為“神農(nóng)重卦”,王弼以為“伏犧重卦”,孔穎達以為“伏犧用蓍,即伏犧已重卦矣”(孔穎達:《周易正義序》)??绾蚵菇瞧骱湍舅慊I上刻畫的八則“筮數(shù)”重卦符號,足以證明王弼、孔穎達“伏犧重卦”的說法,是信而有征的卓識見解。
(四)探索《周易》卦名和卦象產(chǎn)生年代的珍貴資料
“卦名”指每個單卦和重卦的名號。《周易·系辭傳上》說:“圣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謂之象?!薄柏韵蟆笔恰吨芤住氛軐W的基礎(chǔ)。那么,《周易》的卦名和卦象始于何時?
李鏡池說:“在八卦成立的時候,已經(jīng)有‘乾’‘坤’等卦名?!保ɡ铉R池:《周易探源》)清儒杭辛齋以為“八卦之象,始于羲農(nóng)黃帝,而后代有孳乳”(杭辛齋:《學易筆談》,岳麓書社,2010年)。跨湖橋器物上的“筮數(shù)”符號,被譯為《周易》的卦畫后,它們的名義都與其載體的名義和用途相符合。這說明《周易》的卦名和卦象,早在畫卦之初的伏羲氏時代就已產(chǎn)生,因而具有重要意義。
綜上所述,跨湖橋文化器物上“筮數(shù)易卦”的發(fā)現(xiàn)和解讀,對研究中國文字起源和易學考古以及跨湖橋先民的宗教習俗等問題,都具有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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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洛陽市考古研究院
天津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