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歐陽山的小說《三家巷》中,日常生活不僅是革命發(fā)生及發(fā)展的敘事線索,同時還是作家把握敘事節(jié)奏、拓展敘事視野的有力工具。作家通過日常生活的變遷揭示革命意識的覺醒,同時又通過對革命過程中日常生活多元空間的融合書寫,揭示以工農為主導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道路選擇的必然性。歐陽山日常生活視域下對現(xiàn)代革命的文學想象,有效補充了以城市為中心的現(xiàn)代革命經(jīng)驗,豐富了現(xiàn)代革命的文學書寫;同時也為后革命時代的文化生活及民族情感結構提供了可能性路徑。歐陽山以日常生活的詩意為基礎的生命書寫,展現(xiàn)了有別于列斐伏爾異化理論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其對日常生活空間開放、融合性的書寫,也呈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精英與大眾、城市與鄉(xiāng)村相互融合的現(xiàn)代化范式。
關鍵詞:歐陽山 《三家巷》 日常生活領域 現(xiàn)代革命
列斐伏爾提出“日常生活批判”的概念,將異化批判理論從宏觀政治經(jīng)濟關系轉向微觀社會生活,并且以空間生產(chǎn)的邏輯改變以往以線性時間觀察歷史的狀態(tài)。他認為日常生活是與物質世界和社會世界的關系,其所呈現(xiàn)的是與社會關系的整體,因此特別強調在史詩模式之中呈現(xiàn)一個平常人的生活報告。日常生活批判在列斐伏爾那里不再是簡單的生活觀察,而是作為社會學的一個具體的方面,是其論述革命、信仰、哲學等領域的重要視點,“要在嚴格的、實際可行的角度上看待必要的革命”[1] 是其考察社會主義革命過程中提出的重要觀點。列斐伏爾從社會學的角度重新審視日常生活,認為應該深入到日常生活更深刻、更本質的意蘊之中,以理解日常生活所隱藏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列斐伏爾的日常生活批判被看成是對“馬克思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傳統(tǒng)的繼承”,是將馬克思關注的改變資本主義經(jīng)濟政治現(xiàn)實的做法“進一步深入到日常生活中來”。[2] 在具體研究的過程中,列斐伏爾立足于總體實踐的角度理解日常生活,通過對日常生活分層的研究,從多維、結構性、模糊性等角度理解社會時間和社會空間,并以此闡釋日常生活的有機整體性[3]。在列斐伏爾那里,“日常生活”不再是簡單的普通生活呈現(xiàn),而早已成為經(jīng)濟、政治和戰(zhàn)略,乃至意識形態(tài)的產(chǎn)物。
在中國,日常生活作為對抗宏大敘事在20世紀80年代被重新審視,新寫實主義對日常生活的描述,以及第三代詩歌基于日常生活對理性、概念等的反駁,都使長期以來被壓制乃至扭曲的日常生活成為新的審美對象被認識。歐陽山的《三家巷》作為反映“中國革命的來龍去脈”的革命歷史題材小說,早在五六十年代就將敘述視角落于日常生活之中,與50年代注重宏大敘事、追求“史詩性”的主流革命文學書寫方式形成鮮明的對比。其有意識地將革命的發(fā)生、發(fā)展?jié)摌嬘谌粘I钪?,“基于人情、事理、利害等復雜糾葛的都市日常生活、家庭關系”[4] 的描述和變革,展現(xiàn)革命發(fā)展的必然性及革命路徑選擇的必然性。在展示都市日常生活時,作家通過對日常生活的空間融合揭示近現(xiàn)代中國的變遷過程,在這一連續(xù)性的日常生活視域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中國與西方、城市與鄉(xiāng)村、男性與女性、精英與大眾之間不再是二元對立的關系,而是時空交疊的共存共生,展現(xiàn)了南方獨特的文化精神脈絡,使中國的階級革命既落于堅實的生活之中,又具有全國乃至世界的視野。歐陽山基于日常生活的革命書寫不僅豐富了現(xiàn)代革命的文學想象,同時也為連接后革命時代的文化及情感提供了可能。尤其是他自80年代對《三家巷》“一代風流”式的續(xù)寫,一方面使在80年代并不占據(jù)主流話語的革命文學被恰當?shù)乜p合到城市文化生活之中,同時也為我們通過日常生活的連續(xù)性理解社會情感結構的變遷提供了可能。此外,歐陽山還通過個體對日常生活創(chuàng)造性的實踐寫出了中國特有的生命詩意,使之有別于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中日常生活對人,尤其是女性的異化認知。
一、日常生活的縱橫掃描與革命意識的覺醒
“文學如何呈現(xiàn)歷史”作為作家們面對的重要問題,不同的視點選擇會呈現(xiàn)不同的審美品格,其“在作品中呈現(xiàn)歷史”的路徑和方法,往往也成為作家“探尋自我與歷史之間的隱秘關聯(lián)”的過程。[5] 歐陽山在寫作《三家巷》的過程中,并沒有將買辦資產(chǎn)階級、封建地主階級與工人、農民的矛盾表面化、直接化,沒有簡單地以革命理念圖解生活,而是以個人經(jīng)歷為基礎,通過對廣州城中一條普通巷子里何、陳、周三家人事更迭及生存空間的書寫,在日常生活的縱深與橫向掃描上,展示潛隱在日常生活中的階級矛盾和社會主要矛盾,及以周炳為代表的工人階級革命意識覺醒。自此,日常生活空間在階級矛盾未被激化前維持著的“微妙的平衡”被打破,“鄰里空間”轉化成“革命空間”,[6] 較好地實現(xiàn)了環(huán)境的具體性與反映時代斗爭的典型性和廣闊性的統(tǒng)一。
“三家巷”作為普通的城市街巷,二十多年來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最后果真成了居住著何、陳、周三家的巷子。面對巷子的變遷,老一輩人如周鐵的老丈人會從世道循環(huán)、貪得妄想來解釋。周鐵雖然對這種觀點“不大了了”,但他卻切身地感受到了近二十年的變化,這種變化從國家層面上講,“第一樁大事就是皇上沒有了”,落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則是“跟著就是辮子沒有了”。但對于這些變化他并不在意,“不過這些他不在乎,沒有了就算了”。人們仍然過自己的日子。但是,周鐵慢慢發(fā)現(xiàn)即便如此普通的愿望在當下卻也不能夠繼續(xù)下去了。雖然生意還比以往好,從早到晚忙個不停但仍然賺不到錢,甚至落下一大筆債。到最后導致生活越來越差,難以為繼,“屋頂漏了,墻壁裂了,地磚碎了,沒錢去補修”。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外在原因是“一年一年地打仗,東西一年一年地貴,日子過得一天一天地緊”;自身的原因則是家庭成員的擴展,“人丁越來越多,這個要這,那個要那,簡直掇弄不過來”。[7] 正是在大的社會環(huán)境和個人生活變化的雙重夾擊下,普通人就像被時代洪流裹挾的泥沙一般不知所以。然而,正當以手工業(yè)為生的周家的日子過得越來越恓惶之時,身邊的鄰居何、陳兩家已飛黃騰達。原本三家差不多的地位及居住空間如今已高下立判:“何家是又寬又深的,陳家是又高又大的,周家是又矮又窄,好像叫那兩幢房子擠來擠去,擠到北邊的角落里不能動彈,又壓得氣兒也喘不出來似的?!贝藭r,三家巷里三戶人家的生活空間猶如時代的隱喻一樣,隱隱地向人們昭示了現(xiàn)實中隱含的深層矛盾。何家和陳家憑借經(jīng)濟、權勢的獲利看似和周家沒什么關系,但是隨著對三家巷空間占有的不斷拓展,他們的“侵略性”已昭然若揭,周家的日漸落魄與何、陳兩家的發(fā)達在現(xiàn)實空間上形成一種“擠壓”的事實。這種擠壓延展到現(xiàn)實生活中,就是周家的小兒子周炳難以在現(xiàn)實空間中獲取恰當?shù)奈恢谩?/p>
當周家打鐵的祖?zhèn)魃獠荒芫S持一家人的生活,周炳只好退學開始打工,這個“長得很俊的傻孩子”先后以“證人”“魯莽的學徒”“受屈的人”“看牛娣”等身份踏入更廣闊的社會空間,并由此認識各種不公平,為其日后革命覺醒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然而,周炳先后換了幾個地方都得不到安穩(wěn)。在尋求出路的過程中,他先是跟著自己的父親學習打鐵,卻不想因為年少貪玩和個人興趣愛好——看戲,而耽誤了收賬,惹來了老板的微詞,建議周鐵讓兒子學唱戲,歷來老實自覺的周鐵從未被東家說過一句話,于是一聲不響地替周炳辭了工。后來陳家為了讓自己家能夠人丁興旺而認周炳為干兒子,但周炳卻因無意間撞破了陳萬利和使媽阿財?shù)那楦卸棺约禾幱诿艿男郎u,為了幫助出身低賤的阿財不丟掉工作他主動指認陳萬利,結果被陳家攆出家門。接著周炳又被三姨爹區(qū)華收為學徒,本來學得很好卻因為開罪了潑皮無賴林開泰而被污蔑要挾,如果區(qū)華不辭退周炳,“商會有權叫房東收回區(qū)華的房子,商會有權叫全市的鞋鋪不把訂貨發(fā)給區(qū)華,商會有權叫牛皮廠子不賣牛皮給區(qū)華,而如果驚動了官府,大概區(qū)華的營業(yè)執(zhí)照就會被吊銷”。再后來他又經(jīng)表哥楊承輝介紹到河南濟群生草藥鋪子當伙計,卻因為同事郭標的哄騙與陷害被藥鋪辭退。由此以來,周炳在現(xiàn)實生活中就成了癡、傻、呆、笨,沒有見識,沒個高低,犯上作亂,闖禍招災,還落了個盜竊的罪名,成為人們眼中的“廢料”。周炳作為城市中的傳統(tǒng)手工工人,卻在各個領域都無法繼續(xù)生存下去。在百般無奈之際,周炳通過何守仁的介紹到何家鄉(xiāng)下去放牛。于是周炳來到了震南村,有了與眾佃戶相處的機會,并由此認識到鄉(xiāng)村的生存圖景。尤其通過與胡源一家的交往,周炳認識到佃戶們食不果腹的悲慘境況,并在地主與農民生活的鮮明對比中朦朧地感知到階級矛盾。正如胡王氏滿腹抱怨又無法可解:“割了禾才幾天?就沒了米了!幾時才到得明年?幾時才又割禾?人家過年吃雞、吃鴨,吃魚、吃肉,咱們就光吃蘿卜?就是光吃蘿卜,你也吃不到正月十呀!這樣的日子,你可叫人怎么過呵?還不如死了的好!死了倒干脆!免得來一月盼不到一月,一年盼不到一年!”佃農們一年不如一年的悲苦生活揭示了革命發(fā)生的必然,“當人們不會和不能像原來那樣生活時,變革的日子就來到了:現(xiàn)成的日常生活不夠了,日常生活不盡如人意了。”[8] 然而周炳靠個人的“偷”根本解救不了胡源一家的困境,事情敗露后周炳即被轟走了。
至此,在城鄉(xiāng)生活里滾打了一圈的周炳再次回到家里跟著父親做起祖?zhèn)鞯拇蜩F營生,并由此對父親講的“一命、二運、三風水……”有了不同的認知。美好的愿望與現(xiàn)實的打擊讓周炳對人性、階級都有了一定的認知,切身地感受到看似和諧的日常生活中人與人之間隱含著一種“統(tǒng)治”“占有”的關系。林開泰憑借家庭權勢對市場及他人命運的控制,陳文雄憑借雄厚的經(jīng)濟資本對周泉情感思想的占有式控制,以及曾經(jīng)“盟誓”的少年們的分化,尤其是罷工游行中區(qū)桃的死,都讓周炳意識到現(xiàn)實世界中矛盾叢生。游行隊伍中的殘殺,尤其是重陽節(jié)登高時陳文雄和周泉的矛盾、沙基慘案等的發(fā)生,決定了周炳走上革命道路不是一時的情感沖動和矛盾激發(fā),而是在非常漫長的歷史過程和現(xiàn)實經(jīng)歷中慢慢覺醒。他以個人的親身經(jīng)歷形成了堅定的革命觀念:“全靠自己救自己!”并將這種觀念灌輸給同樣受到壓迫的胡杏,當胡杏這一被賣身的農村丫頭說出“我已經(jīng)不信神了,我已經(jīng)學認字了,我已經(jīng)決定要革命了!”的時候,革命的意識和火焰可以說已經(jīng)在南中國的大地上悄然燃起,以周炳和胡杏為代表的工農群體不僅意識到了革命的必要性,也在生活中樹立了革命的信仰。
《三家巷》對意識的轉變的書寫,尤著重于生活轉變過程?!度蚁铩吩跁鴮懜锩倪^程中,透過日常生活中活生生的差異、關系和沖突寫出了日常生活的整體性和復雜性,并從日常生活的整體層次上寫出了“意識轉變過程”以及“每一個整體化努力”[9]。生活中相互聯(lián)系的實際關系相互作用,不僅構成了生活的轉變過程,同時也展現(xiàn)了革命發(fā)生的歷史性基礎。革命起于日常生活并在日常生活中推進的形式,展現(xiàn)了革命者們與世界緊密相連的關系。無論是周炳還是胡杏,他們對周圍世界的認知與發(fā)現(xiàn)其實都是極具系統(tǒng)性的世界本身在悄然發(fā)生改變的過程,他們的成長、變化與現(xiàn)實革命發(fā)生、發(fā)展同步,“他與世界一同成長,他自身反映著世界本身的歷史成長?!盵10]
二、日常生活空間的多元融合
與現(xiàn)代革命的路徑選擇
據(jù)歐陽山晚年回憶,早在1942年冬天他就萌生了為“未來的新中國寫出一部大書的想法,書名暫定為《革命與反革命》”,“通過(整風)學習,我就明白了中國的民主革命是有兩條道路的,一條是資產(chǎn)階級道路,一條是無產(chǎn)階級道路。實際上到1942—1943年為止,在中國所進行的這些斗爭都是這兩條道路的斗爭。明白了這一點后,我就想起來準備寫一本小說叫作‘革命與反革命’,這樣來表現(xiàn)這一時期革命的中心內容”[11]。作為現(xiàn)代革命的親歷者,歐陽山對革命路徑的選擇和革命實踐是極為清晰的,但在表現(xiàn)的過程中他沒有憑借敘述的權力對生活簡單剪裁,也沒有像當時的革命小說那樣以不容置疑的姿態(tài)凸顯無產(chǎn)階級對資產(chǎn)階級的領導。相反,他通過對日常生活空間多元融合境況的書寫展示現(xiàn)實的交融及復雜,慢慢地揭示隱藏在日常生活深處的社會態(tài)勢和矛盾,并最終于多種選擇中堅定地選擇工農為主體的社會主義革命。
日常生活空間作為空間的重要類型一直是社會學家研究的重要對象。赫勒通過對日常生活的觀察注意到在日常生活中,“各時代各階級和階層,在日?;顒又羞M入‘公共生活’的程度各不相同”[12]。列斐伏爾則認為“人類世界”沒有精確的界限,而日常生活的區(qū)域正是“人類世界”巨大的、不確定的和被填充的區(qū)域。[13]《三家巷》中日常生活空間的多元融合不僅體現(xiàn)在具體的物質空間中,同時還以空間自身的生產(chǎn)性體現(xiàn)在不同的思想意識中?!叭蚁铩弊鳛橐粋€有機的物質空間,彼此之間以獨特的構造標注著階層的差異,同時又以日常生活中的同學、親戚等連接著彼此的關系,使三家巷這一普通的城市空間不僅得以多層面地展現(xiàn),同時也為其隱含的矛盾埋下了伏筆。陳家買辦資本主義的發(fā)財之道、何家官僚地主階級的發(fā)家之路,與周家手工業(yè)者的傳統(tǒng)經(jīng)營看似沒有直接的沖突,但在生活最深層、最本質的地方卻差距極大。正如周榕和陳家姐妹在探討《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時,陳文婷就以日常生活為基礎對階級分析提出疑問,“這就奇怪,一個社會好好的,有家庭,有親戚,有朋友,怎么一下子就能劃成四分五裂!階級究竟是一種什么東西,能看得見么?”周榕很坦誠地承認,有時候看得見有時看不見,“在工廠里看得見,在街道上好像看不見。平時好像看得模模糊糊,有起大事情來,就看得比較清楚”。因此,在日常生活中如此容易模糊的問題究竟要怎樣來展現(xiàn)其深層的革命性呢?為了更好地展示這一點,作家首先對空間給予細致描述,通過空間自身的主體性揭示深層的思想差異。何家是傳統(tǒng)的公館式樣,“門面最寬敞,三邊過、三進深,后面帶花園,人們叫作‘古老大屋’的舊式建筑物,水磨青磚高墻,學士門口,黑漆大門,酸枝‘趟櫳’,紅木雕花矮門,白石門框臺階;墻頭近屋檐的地方,畫著二十四孝圖,圖畫前面掛著燈籠、鐵馬,十分氣派”。酸枝趟櫳帶著白銅鈴兒每天“哧溜溜、華啷啷”的響聲充斥著三家巷,昭示著何家不容置疑的統(tǒng)治地位。與何家的公館不同,陳家的宅子則是“純粹外國風格的三層樓的洋房”,“紅磚矮圍墻,綠油通花矮鐵門,里面圍著一個小小的、曲尺形的花圃”。對于陳家住宅的“洋氣”,附近的居民也頗有興趣,時常談論“哪里是英國式、哪里是法國式,而另外什么地方又是西班牙式和意大利式”。國外風格混雜的建筑一方面說明陳家的買辦身份,一方面也顯示出以“三家巷”為代表的廣州對外來文化的接納及其開放性。與何、陳兩家的豪華陣容相比,周家的房子則顯得“淺窄骯臟,不像樣子”,周家竹筒房子的“神廳大約丁方丈二,在這一類建筑物里本來是不算小的,但由于居住在這里面的神靈太多,加上幾十年來隨手放著、掛著、吊著在這里面的物件用具,使得空間顯得非常湫隘。正面神樓上供著祖先牌位,放著香筒、油壺,神樓前面吊著一盞琉璃燈,如今還點燃著,燈芯發(fā)出吱吱聲和細碎的爆裂聲。神樓之下是一幅原來涂了朱紅色,近幾年來已經(jīng)褪淡了的板障,板障之前放著一張長長的神臺,神臺之上供著關圣帝君的圖像。神臺下擺著一張八仙桌,桌子底下供著地主菩薩……許多神靈都集中在這個廳堂里,看來是有點擁擠不堪”。周家擺放甚多的神靈從側面顯示了他們對改變現(xiàn)實生活的期許。
通過對“三家巷”中三家生活空間的描摹,可以看到超越時間的現(xiàn)實駁雜性,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中與西相互融合,也揭示了現(xiàn)代革命路徑的多樣性可能。正是在這樣混雜的空間中大家就“怎樣才能使中國富強”話題展開討論時,有人主張刷新吏治,有人主張改選國會,有人主張振興實業(yè),有人主張重整軍備,“這里既有共產(chǎn)主義,也有三民主義,既有國家主義,也有無政府主義”。然而,隨著五四運動的退潮、廣州起義的失敗、沙基慘案的發(fā)生等,曾經(jīng)掩蓋在日常生活中的矛盾愈加突出,家庭自身的階層性開始顯現(xiàn)出來,當年的“盟誓”煙消云散,大家開始“分化”。在“時勢”和“實情”的利益驅使下,曾經(jīng)的工人代表陳文雄、何守仁都開始動搖,紛紛退出罷工委員會,并先后憑借著家庭的資源關系當上了興昌洋行的經(jīng)理、廣州市教育局的科長,加入到與家庭相合的階層之中。當以陳文雄等為代表的“自由”“民主”派打著個人自由的口號發(fā)國難財時,“自由”“民主”的革命路徑已然失敗;當以陳文捷、李天民“本著勞資合作,科學救國的宗旨”先后開辦廣東震南墾殖有限公司、振華紡織廠時,天災人禍宣告了“實業(yè)救國”的失敗。曾經(jīng)高談闊論的讀書人變得悲觀失望、自暴自棄,工人們卻愈挫愈勇,表現(xiàn)得格外堅強、勇敢。實踐證明,無論是陳文婷的“學商兵工農”還是陳文娣的“商學兵農工”都走不通,只有依靠工農的力量,堅持“工農兵學商”的路線才是正確的革命路徑。
就社會實踐而言,歐陽山對日常生活融合空間整個現(xiàn)象的仔細考察,某種程度上展現(xiàn)了廣州革命文化空間的多元化,通過對各階層“參與”革命的書寫展現(xiàn)了現(xiàn)代革命的民主性,“參與凸顯了民主的一個方面。沒有公民有效地和有基礎地(真誠地)參與到整體中,就不可能有政治民主”[14] 通過對空間整體構成成分差異和沖突的考察重建新的整體,是歐陽山革命路徑選擇的邏輯。資產(chǎn)階級道路與無產(chǎn)階級道路的選擇并不是水火不相容的涇渭分明,相反在現(xiàn)實實踐中如空間一樣相互交錯,一如周炳既是知識分子又是工人,同時又與農民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如何充分認識到革命文化作為主導文化且不摧毀其他的表達,并通過實踐讓其他的表達從屬于革命文化,成為作家以融合的日常生活空間為對象的表達策略。革命源于日常生活又在日常生活中延續(xù)的路徑,使得小說中的日常生活成為一種文化的標本,豐富了現(xiàn)代革命的文學想象,在“注意人物和環(huán)境具體性的基礎上,達到反映時代斗爭的典型性和廣闊性”[15]。同時,空間融合的復雜性敘述超越了文學疆域的限制,使讀者能夠全方位地理解中國革命進程中的波折與矛盾,理解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個人情感和集體情感的變遷。
三、日常生活中的空間思維
與革命進程的豐富性
在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以北京、上海為中心的地域文化成為中國現(xiàn)代化的重要范式。直到20世紀80年代,“地域”的概念被重新提出以拓展文藝的地域學維度,改變以往歷史的線性探索、作家作品的點的研究,而“作以面為主的研究,立體研究,以至于時空合一內外兼顧的多‘維’研究”[16],“從時間遞進走向空間傳動”,并將空間思維作為認識中國現(xiàn)代文學“現(xiàn)代性”困境的切入點[17]。《三家巷》圍繞日常生活的敘述節(jié)奏極大地拓展了小說的空間視野,尤其是圍繞日常生活狀態(tài)對革命的描述,以及日常生活中遇到矛盾后通過“走出去”解決問題的思維,為我們重新認識革命與日常、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提供了豐富的框架思路,也為改變以北京、上海為中心的現(xiàn)代文學敘述及現(xiàn)代化進程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日常生活自身的復雜性及空間的整體性,使其不僅融闊了豐富的日常生活空間,同時也允許了節(jié)奏不同的日常生活時間。當生活伴隨著大家的日常話語被闡釋時,由日常話語構成的陳述流就如潺潺溪水一般,不緊不慢地流淌,那些日常生活陳述自身包含的諸多矛盾在某種程度上為“它們有時接近的哲學和意識形態(tài)系統(tǒng)提供材料和案例”,“人物讓日常生活和偉大的作品之間有了聯(lián)系”。[18]《三家巷》因為陳家的買辦身份、何家的官僚地主身份以及周家地道的工人身份而重塑了這一城市空間,使廣州城中這一條普通的巷子成為典型的近代中國縮影。南方獨特的日常生活實踐豐富了現(xiàn)代革命的表述,改變了以往城市與鄉(xiāng)村、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對立的二元表達模式,使中國的階級革命既落于堅實的生活之中,又具有了全國乃至世界的視野。
列斐伏爾在講述空間時特別于話語的空間和笛卡爾“我思”的空間強調“實際的‘我’”,認為“當身體被展望為一種實踐—感覺(practico-sensory)的總體時,一種認識的去中心化與再中心化就發(fā)生了”[19]。作家以“日常生活”為基點的敘述使置身其中的每一個人都得到了較為完整的呈現(xiàn),這時不僅使“積淀在日常生活深處的同時又被精英話語所遮蔽的某種下層文化”和“真實的生活細節(jié)”得以充分展現(xiàn)[20];同時還以生活中眾人物的視點呈現(xiàn)了世界的廣闊。如在對革命進程的敘述中,雖然以周炳為主角,但作家又以日常生活中說話的節(jié)奏讓每一個人充分地表達自己。對于第一赤衛(wèi)隊內部意見的分歧與爭論,作家也沒有一筆帶過,而是讓每個人物的思維路徑一一展開,通過對四組意見的詳細描述,讓我們看到了革命過程中每個人的思想都必須經(jīng)歷的改變,同時呈現(xiàn)了革命隊伍思想的復雜多樣,如胡樹認為應該先解決當下問題,甚至可以“先講個人的勇敢,再講政治的勇敢”。而對于革命進程中究竟應該采取怎樣的行動,作家也沒有以“組織”的權威簡單地指導或定位,而是充分尊重每一個實際的個體,讓他們以自己的現(xiàn)實實踐做出選擇。如當以周炳為首的赤衛(wèi)隊長期聯(lián)系不上組織,不知該如何行動時,他們以最基本的人道為本自覺地發(fā)起反抗地主階級的行動,正所謂“千緊萬緊,還是人命要緊”,無論是黃群的“找不著他們,你們自己下個決心,豁出去干就是了”,還是冼鑒說的“這革命是千頭萬緒的事兒……大家商量,按眾人的意見辦就好”,以及馮斗說的“你們那里的事兒,你們自己商量拿主意”,可以說都是“組織”讓位于實踐中個體的表現(xiàn)。他們這種立足于現(xiàn)實來確定行動方針的方式,既顯示了革命的自主性,也顯示了革命過程中革命形式的多樣可能性。
歐陽山這種閃現(xiàn)著生存智慧的革命路徑選擇與以往革命敘述的嚴肅組織性有了區(qū)別,并由此受到高度評價:“作家突破了五十年代基本按照階級地位的分類寫人物的思想和行動的模式,摒棄了用階級性代替人物個性的寫法,不受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的支配,重視社會的、文化的、歷史的、現(xiàn)實的、精神的、物質的多種因素對人的復雜影響,重視人的精神世界?!盵21]
除了以現(xiàn)實生活為基礎的革命書寫,小說還通過不同的革命參與者,尤其是“走出去”的空間思維展現(xiàn)了廣州獨特的文化范式。廣東瀕臨海洋的開放性以及近代工業(yè)的發(fā)展,使得廣州以“家庭”為中心的日常生活,本身就具有超越現(xiàn)實物質空間的“第三空間”性。人們的思想和情感在物質的第一空間、藝術的第二空間中衍生出豐富的“第三空間”,融合、開放的第三空間使人們面對現(xiàn)實生活的矛盾時有更多的解決辦法,其中“走出去”的空間思維就是在不打破現(xiàn)有秩序下走到別處的自我實現(xiàn)。如當大家看了白話《孔雀東南飛》的戲劇后,都深深地為劉蘭芝的遭遇感到痛心,馬明說:“我總是想跟劉蘭芝一道逃走,走金山,走南洋都好,一輩子都不回來!”當胡杏經(jīng)歷艱難的“過五關”后,陳文婷就主張大家湊點錢讓胡杏逃走,“逃到香港去也行,逃到上海去也行”。再如參加革命的“自梳女”黃群,走上街頭參與游行示威的區(qū)桃,積極創(chuàng)辦公司實踐“勞資合作”的陳文捷,反叛了自己家庭的何守禮、張紀貞,參與省港大罷工的香港洋務工人章蝦,與舊惡勢力斗爭的胡杏、胡柳等,無不顯示出南方女性跳出傳統(tǒng)“家庭”空間,于別處實現(xiàn)自我的可能。她們的出走和反抗讓看到了傳統(tǒng)、現(xiàn)代、城市、鄉(xiāng)村不同的女性形象所擁有的不同于“娜拉”的命運選擇,走出了與五四“娜拉出走之后”不同的生命路徑,既沒有墮落也沒有落敗地回來。[22] 女性群像作為《三家巷》中閃亮的角色,都以“走出去”的空間思維有效地闡釋了廣州革命的豐富樣態(tài),尤其是當她們走出傳統(tǒng)“家庭”空間之后,很大程度上實現(xiàn)了公共與私密空間,以及工作性別的跨越,改變了以往文化中女性被壓迫的傳統(tǒng)形象,以個人的主體性展現(xiàn)了廣州文化的自覺性。此外,小說還花費大量筆墨書寫女性對日常生活空間的塑造,以此彰顯南方特有的詩意。七月初七乞巧、除夕賣懶、人日郊游、重陽節(jié)登高,每一次的習俗儀式都讓日常生活在女性參與下變得堅實可感、溫暖可親。歐陽山筆下的女性日常生活因為自我情感及創(chuàng)造的自覺投入,使得日常生活沒有成為異化女性的基礎,也沒有成為女性承受重壓卻“習焉而不察”的“無意識生活”[23],相反她們通過日常生活中的行動熔煉出支撐生命的精神。如因為各種變故,過年的時候周家只剩下周媽一個人時,她沒有以悲觀消極的姿態(tài)迎接新年,而依然以滿腔的熱情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并通過大掃除、貼紅線、蒸年糕、炸油角、祭祖、拜神等一系列行動展現(xiàn)出生命的沉靜。作為習俗的節(jié)日不僅以它的燦爛光彩調劑著日常生活的沉悶,同時還以深層次的連續(xù)性勾連起歷史和現(xiàn)實、此處與遠方、城市與鄉(xiāng)村、社會與個體??傊?,歐陽山以日常生活為基礎敘事線索的方法改變了對女性角色的認知,尤其是他對日常生活的審美發(fā)現(xiàn)以及對女性參與公共事務的書寫改變了傳統(tǒng)女性被遮蔽的境遇,不僅提升了女性的生命價值,同時也為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敘述提供了多種可能。正是基于南方獨特的“在場性”生命實踐,走出家庭進入社會公共空間的女性及在日常生活中塑造著美的女性,一起增補了20世紀早期中國女性的生存經(jīng)驗及樣態(tài),為中國敘述超越“傳統(tǒng)—現(xiàn)代”的啟蒙主義模式,超越主流話語權力及知識權力敘述而重新審視廣東經(jīng)驗提供了素材。
結 語
歐陽山在論述革命的發(fā)展過程中,依托于日常生活的敘述策略,使其能夠充分地調動廣東蘊含的社會空間及社會時間,將革命倫理納入到社會生活倫理之中,通過日常生活中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交錯、革命與日常融合、通俗愛情與嚴肅政治相交叉的方式,在不同層面展開敘事,豐富了現(xiàn)代革命過程中的文化及情感結構。同時,小說對廣州多元日常生活空間的書寫,客觀地展示了廣州近代以來的文化風貌,豐富了現(xiàn)代城市形象的塑造。基于日常生活的敘述視野,使作家在描述的過程中有充分的筆墨描繪日常中的一切美與惡,每一個人物都是生活之網(wǎng)中的一部分而被全面展現(xiàn)。日常生活中的習俗沒有因為背后的革命邏輯而儉省,在一幅幅風格獨異的風俗畫中人們得以整體地認識廣州的文化品格。同時,歐陽山對日常生活的書寫,讓我們對現(xiàn)代以來的日常生活多了一個特別的視角。在中國現(xiàn)實生活中,家庭內部日常生活的和諧與矛盾得到了多方面的展現(xiàn),父權或男權文化并沒有以過分的方式壓制子輩和女性。尤其是他對女性在日常生活中詩意表達的肯定,是對日常生活異化理論的一種反擊。以日常生活為基礎的書寫,尤其是對節(jié)慶、民俗等的書寫以超時空的形式暫時彌合了階層、階級的分野,在日益分化的社會中以最深層的文化基礎形塑著人們的情感結構,這不僅是對以往革命文學忽視日常生活的補充,同時也是對革命成功后生活如何重建和發(fā)展的基礎。
本文系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敘事的空間與80年代文學創(chuàng)作生成研究”(項目編號:GD24CZW03)階段成果。
(作者單位:廣東財經(jīng)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中文系)
注釋:
[1] [法]亨利·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葉齊茂、倪曉輝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8年版,第45頁。
[2] 張一兵:《日常生活批判中的方法論原則與新觀念——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第二卷研究》,《蘇州大學學報》,2024年,第2期。
[3] 同[1],第435頁。
[4] 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37頁。
[5] 謝有順:《文學如何呈現(xiàn)歷史?——作家的歷史書寫研究專輯》,《芒種》,2018年,第19期。
[6] 陳佩茹:《從“鄰里空間”到“革命空間”——重讀歐陽山〈三家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21年,第7頁。
[7] 歐陽山:《三家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版,第4頁。以下引文皆出自該版本,不再一一標明。
[8] 同[1],第237頁。
[9] 同[1],第393頁。
[10] [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小說理論》,白春仁、曉河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32頁。
[11] 田海藍:《歐陽山評傳》,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327頁。
[12] [匈]赫勒:《日常生活》,衣俊卿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90年版,第144頁。
[13] 同[1],第399頁。
[14] 同[1],392頁。
[15] 黃偉宗:《歐陽山評傳》,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357頁。
[16] 金克木:《文藝的地域學研究設想》,《讀書》,1986年,第4期。
[17] 參見王永祥《民初的政治文化生態(tài)與新文學的空間場域》,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周維東《民國文學:文學史的“空間”轉向》,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
[18] 同[1],第600頁。
[19] [法]亨利·列斐伏爾:《空間的生產(chǎn)》,劉懷玉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2年版,第93頁。
[20] 蔡翔:《革命/敘述:中國社會主義文學—文化想象(1949—1966)》,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19頁。
[21] 羅源文、梵楊:《〈一代風流〉的典型性格》,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73頁。
[22] 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66頁。
[23] 李小娟:《走向中國的日常生活批判》,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6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