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小白
原名王振華,甘肅臨潭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會員,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甘南州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見于《詩刊》《星星》《詩選刊》《飛天》《延河》等刊物。入選多種選本。出版詩集《黑白之間》《黑與白》等。
陽光推開木門
直到夜深人靜
父母親才會關上院門
白天都是敞開的
他們不習慣,也不喜歡
緊閉門窗。仍舊像過去那樣
以為只需要一縷陽光
就能輕輕推開木門
但笨重的防盜門
即使拿著鑰匙,開起來也極為煩瑣
因此,父母親倔強地敞開院門
把陽光迎進來,把親友和陌生人迎進來
他們用自己的方式
寬容了這個世界越來越多的冷漠
果實
下了一場暴雨
許多李子落在地上
母親撿起來
洗干凈。她說這棵樹上的李子
比誰家的都甜
我相信她。
因為母親可以非??隙ǖ卣f出
她收獲過的每一樣果實
比如,去年樹上的梨最是香甜
前年院里的蔥籽最是飽滿
大前年換了種子的土豆最是瓷實
越往前,記得越清楚
年邁的她,忘記了很多事
但從未忘記養(yǎng)活了我們一生的果實
她撿李子時,我想起
前些日子,我們還在地里拾麥穗
不敢遺落一顆果實
灶臺前的母親
母親剛剛從地里回來
她帶來宛若煤油燈般昏黃的余暉
但這并不能點亮一間房子
我只有盡力燒好秸稈
希望灶膛里竄出來的草火
能撐起更多的光亮
這樣,坐在小木凳上的我
抬起頭就可以看到
母親的影子映照在墻壁和屋頂上
在一次又一次仰望中
母親漸漸彎成了一枚秋葉
而我,也不再是那個抱著秸稈的少年
但我們依舊從傍晚的天空
一次次接回炊煙
它和時光浸染的頭發(fā)同樣潔白
貓,沙發(fā)和陽光
父母親去外地求醫(yī)后
那只褐色的貓開始離家外出,很少回來
平日里,它總是躺在沙發(fā)上曬太陽
抑或,在院子里踱步,爬樹,攀上屋頂
看上去是那么漫不經心
找不到它的身影時
我才發(fā)現(xiàn),這只貓因為父母親的離開
充滿了深深的不安
而我,因為它的不安變得更加沉默
——我學著一只貓的樣子,躺在沙發(fā)上
陽光滾燙得讓人想要流淚
新年
年底,當父親買本新日歷回來
掛在墻上
母親才會知道,這一年就要過去了
但她說不上過去的是哪一年
到來的又是哪一年
對于年份的記憶,她只記得
親友去世的日子和周年
抑或,每個節(jié)氣
在她的認知里
時間是一個又一個忌辰和節(jié)氣的重復
當我們說起新年時,她波瀾不驚
手中的谷穗
清晨,父親去地里查看莊稼
每次要走很長的山路
但回來時
都會拿著一束精心采摘的谷穗
他和母親大聲交談著莊稼的長勢
陽光照在波斯菊上
谷穗在他們的手中傳來傳去
他們?yōu)橐粔K地顯而易見的豐收欣喜
又為另一塊地無法避免的歉收而唏噓
在還沒有開始收獲的時候
他們已經大致計劃了明年的春耕
那束提前回來的谷穗
和我一起,看到了父母流露的悲喜
它錯過了秋雨,艷陽和鐮刀
云的心事
站在山坡上
似乎更能看清白云的走向
但也只是我的猜想
無論我身處何地
也無法揣摩一片云朵的心思
它和我之間,不僅僅有空氣,陽光,浮塵
還有那么多的鳥雀,鷹隼和昆蟲
為了活著而不停飛翔
我寧愿相信
云朵的奔走并沒有取決于風的力量
它想停留的位置
一定是最需要雨水的地方
不然,穿過云層的閃電
為何擁有比麥穗還要耀眼的光芒
有些種子要漂泊很久
在墻角,還能看到蒲公英的種子
它們依舊沒有停下流浪的腳步
而它們的同伴,早已找到了安身之處
春天就要來了
它們還有機會停留在某一處土地上
生根,發(fā)芽,開花嗎
雖然,這條巷子離山野不遠
但它們的翅膀已折損大半,并覆滿塵埃
要怎樣堅持,才能翻越春天的院墻
風能吹落葉子,也能吹開花朵
然而如何幫助這些漂泊了數月的種子
它和我同樣感到力不從心
最好的結局,是它們在磚縫中扎根
并沒有人把它們當作雜草拔掉
而這,也需要足夠的時機和幸運
暗香
院子里有一種干凈的空曠
深秋時我已清理了所有枯敗的根莖和枝葉
前兩天的雪,墻根附近還留著些許
其他的都融化了
地上有雪水流過的痕跡
沒有一點顯而易見的綠色
雖然屋檐下的暖棚中還有過冬的盆花
但它們只在中午見一見陽光
風吹來一層層浮塵,掃院時
我看見,僻遠的角落里
從地磚的縫隙中長出了一株蜀葵
它只有半指高,居然熬過了風雪和嚴寒
我久久站在那里,仿佛有淡淡的花香
從它打開的小小的春天里彌漫開來 ■
【專家點評】當下寫詩的人越來越多,恐怕數以百萬計。因此,如何寫出與眾不同的個性也越來越成為問題。讀這一組詩,可以感受到作者的澄明情懷:他筆下的森林、雪、種子、父母,都在溫馨的氛圍中呈現(xiàn)出本真、自然、從容的情態(tài)。這既是遼闊鄉(xiāng)村、許多遠離了喧囂的平靜小鎮(zhèn)的生存現(xiàn)狀,也是古往今來許多詩人、作家欣賞、贊美、神往的棲居意境。由此可見,這個世界上仍然有人一直在守護著那個古老而淳樸、詩意盎然的精神家園,從廢名、沈從文、蕭紅到汪曾祺、遲子建、李娟,還有許許多多從平平常常的鄉(xiāng)村生活中發(fā)現(xiàn)詩意的人們。在我看來,這一組詩風格樸素、詩意生動、情真意切,足以令人懷想經歷過的許多往事,也就悄然遠離了“卷”“喪”“絕望”的頹唐心潮。這樣的詩歌在當今至少具有安放自己心靈的意義。而這也是當今許多人愛詩、寫詩的動力之一吧!
樊星 文學博士。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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