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侵略到保全：佐藤信淵思想轉(zhuǎn)變及其實質(zhì)

[關(guān)鍵詞] 江戶后期；對華認識；佐藤信淵；《存華挫狄論》；十六次“失策”

江戶時代，朱子學成為日本的官學，一直占據(jù)正統(tǒng)地位。但是，隨著與荷蘭等歐洲國家的接觸，日本逐漸攝取了西方的近代文明，開始重新審視中華文明。特別是清朝在鴉片戰(zhàn)爭中被英國打敗的事實，動搖了日本長久以來形成的對華認識，使其萌生了挑戰(zhàn)傳統(tǒng)華夷觀的野心。

關(guān)于江戶后期（1760—1867）日本人如何看待中國這一問題，日比野丈夫、橫山宏章通過對1862年千歲丸被派往上海的分析認為，千歲丸的上海之行是日本人的中國觀從崇拜轉(zhuǎn)向輕蔑的一大契機[1]（1-20）[2]（197-206）。劉岳兵認為，在近代日本中國觀的變化過程中，千歲丸的上海之行使各種唇齒論、敵對論、親善論的中國觀形態(tài)從臆測轉(zhuǎn)變?yōu)閷嵶C[3]（170-184）。但是，三人對于1862年千歲丸訪問中國之前日本人的對華認識的具體分析較少。孫立祥、楊蕾認為，佐藤信淵（1769—1850）“宇內(nèi)混同”思想所描述的征服中國東北、吞并中國，進而征服世界的侵略擴張藍圖影響了日本的“大陸政策”[4]（110-116）[5]（171-180）。然而，二人并未提及佐藤信淵之后撰寫的《存華挫狄論》，沒有指出佐藤信淵從“侵略清朝論”轉(zhuǎn)向“保全清朝論”的思想變遷。

本文以《存華挫狄論》為中心，分析佐藤信淵的對華認識，并通過與其早期撰寫的《混同秘策》的對比，探討江戶后期佐藤信淵的思想變化及其實質(zhì)。

一、江戶后期日本人的“侵略清朝論”

江戶中期，日本人通過對蘭學知識的掌握，出現(xiàn)了試圖擺脫中華文明的影響而激烈排斥中華文化的言論?！爸恰边@一說法最早出現(xiàn)于新井白石（1657—1723）的《采覽異言》（1715）中，其按照西方語言將中國稱為“支那”。之后，日本蘭學者們欲脫離中華世界觀，常以“支那”代替“中華”“中國”[6]（87）。

長期以來，日本人一直認為中國居于大地的中心，其他國家處在大地的邊緣。但18世紀后半葉，隨著蘭學在日本的興起，人們對西方文化的理解進一步加深，出現(xiàn)了通過西方視角重新看待中國的狀況。蘭學者杉田玄白（1733—1817）在《狂醫(yī)之言》（1773）中指出：

地者，一大球也，萬國配居之。所居皆中也。何國為中土也。支那亦東海一隅之小國也。[7]（230）

杉田玄白將視角的基軸放在西方，“支那”被定位為東海一隅的小國。杉田玄白的門人大槻玄澤（1757—1827）在蘭學入門書《蘭學階梯》（1796）中指出：

彼之俗，以四大洲之互市為常，不僅求產(chǎn)物、器械為射利，凡系天地、人物、事言之善法、良術(shù)，取為世之裨益者，皆搜索以編于書，造于器，是故欲窮其理、竭其功。[8]（333）

文中把荷蘭技術(shù)、文化譽為“善法良術(shù)”，使人們對以往把中國視為“華”、把西方視為“夷”的華夷思想產(chǎn)生懷疑。大槻玄澤認為：

漢土以本國為華夏，名域外為蠻夷，名此為尊、彼為卑。其實，不可私言為公稱……唯道正術(shù)精乃稱華夏，道不正而術(shù)粗乃蠻夷。[8]（375）

文中指出，“道正而術(shù)精”是“華夏”，“道不正而術(shù)粗”是“蠻夷”。有趣的是，大槻玄澤不僅把“道”（道德）作為判定華夷的標準，還把“術(shù)”（技藝）作為判定華夷的指標?？梢?，大槻玄澤認為“道正術(shù)精”的“西洋”才配得上“華夏”之名。

江戶后期經(jīng)世學者本多利明（1743—1821）于《經(jīng)世秘策》（1798）中指出：“（秀吉公）若長壽，支那亦有為日本屬國之勢?！盵9]（36）本多利明所言之若非豐臣秀吉早死，中國早已成為日本的屬國這一觀點，體現(xiàn)了本多利明對于中國的蔑視。

因為日本受“華夷”觀念影響較深，所以一旦認識到西方文明優(yōu)于中華文明，就會出現(xiàn)將西方視為“中華”的想法。這一時期，清朝文人官僚大都對積極引進西方科學技術(shù)抱有很大的抵觸情緒。因為他們通過科舉選拔，以儒教文明的正統(tǒng)承擔者自居，對實用技藝之學鄙賤視之，更重要的是，他們認為接受西方文明本身就意味著對整個中華文明的否定。但與此同時，大多數(shù)日本知識分子一旦認識到西方在軍事、科學技術(shù)方面更優(yōu)越，就積極地攝取西方技術(shù)。

1842年，清朝在鴉片戰(zhàn)爭中敗給英國。對于幕府末期日本的知識分子來說，這一事實使他們對中國的認識發(fā)生了沖擊性的變化。以此為契機，中國的形象在他們心中開始惡化，“侵略清朝論”由此而生。

政治家、思想家吉田松陰（1830—1859）在1854年撰寫的《幽囚錄》中指出：

今急修武備，艦略具，炮略足，則宜開墾蝦夷，封建諸侯。乘間奪加摸察加、隩都加，諭琉球朝覲會同比內(nèi)諸侯，責朝鮮納質(zhì)奉貢如古盛時。北割滿州之地，南牧臺灣、呂宋諸島，漸示進取之勢。[10]（28）

關(guān)于日本如何應對西洋與鄰國的問題，作者明確提出了“北割滿州之地，南收臺灣、呂宋諸島”的“侵略清朝”意圖。翌年，吉田松陰在寫給杉梅太郎的書簡中，談及日本對外戰(zhàn)略時，提出“補償論”：“魯、墨講和一定，決然不可我破，是失信于戎狄。但嚴章程、厚信義，以其間養(yǎng)國力，切隨取易朝鮮、滿洲、支那，于魯國交易失所又償鮮滿土地”[11]（193）。吉田松陰主張，日本被迫與美國（墨）、俄國（魯）簽訂不平等條約，需要侵略朝鮮、“滿洲”、“支那”，來補償被美俄兩國占有的日本土地。其侵略主張也奠定了之后日本侵華的思想根源。

與此同時，對于歐美各國在亞洲的擴張，也有一部分日本人考慮的是能否與清朝合作對抗歐美各國，提倡“保全清朝論”。例如，勝海舟（1823—1899）在文久三年（1863）4月27日的日記中指出：

我之策，當今亞細亞洲中，無抵抗歐羅巴人者。此皆規(guī)模狹小，不及彼遠大之策之故。今我邦出船艦，弘說亞細亞各國之主，橫縱聯(lián)合，共盛大海軍，通有無，研究學術(shù)，否則蹂躪無所遁，先說鄰國朝鮮，后及支那。[12]（78-79）

文章認為，地理上的接近性是戰(zhàn)略上極為重要的條件，描述了日本、清朝、朝鮮東亞三國結(jié)盟的構(gòu)想。從以上引文可以看出，勝海舟認識到日本、朝鮮、清朝與西方在軍事力量上的差距，并產(chǎn)生了如果不結(jié)盟共同尋找出路，東亞就有可能被西方支配的危機感，并由此主張“日清合作”。

實際上，早在勝海舟等人之前，就有人提倡“保全清朝論”，此人名為佐藤信淵。

二、佐藤信淵的“保全清朝論”

佐藤信淵是江戶后期著名的思想家，同時也是經(jīng)世家、農(nóng)學家、兵學者。1769年出生于出羽國雄勝郡（秋田縣）。1784年16歲時前往江戶，在蘭學者宇田川玄隨門下學習蘭學，又在儒學者井上仲龍門下學習儒學，并游歷各地。

1808年，佐藤信淵作為阿波藩（德島縣）家老集堂氏的食客，在德島撰寫了日本如何發(fā)展海上力量的《防海策》（1808）等，之后于1815年拜平田篤胤為師。此后，佐藤信淵的寫作活動十分活躍，在《混同秘策》（1823）和《垂統(tǒng)秘錄》（1832）中提出了以日本為中心侵略海外的方案和為解除經(jīng)濟危機建立統(tǒng)一國家的構(gòu)想。1849年，佐藤信淵撰寫了提倡“保全清朝論”的《存華挫狄論》，翌年82歲去世。

《存華挫狄論》是佐藤信淵為回答鴉片戰(zhàn)爭后海防問題撰寫而成的文章，全文分為五卷，卷一到卷三介紹西方武器，涉及西洋的四種大炮、八種炮彈和武器的應用等各個方面；卷四和卷五指出清朝與英國交涉過程中的十六次失策，以及中日兩國具備抵抗外敵的傳統(tǒng)。該書之所以未被學界關(guān)注，可能是因為全書前三卷內(nèi)容為西方武器的圖文介紹，占據(jù)較大篇幅。

該書序文中對保全清朝一事有如下記載：

清國若發(fā)憤于此敗衄失地之恥辱，君臣合其心力于一，能臥薪嘗膽勉強，使武備精銳，撰滿漢之子弟，起復仇之義師，得逐攘蠻虜，恢復侵地，不翅雪中華污穢之勛功，永東洋諸國之大慶也。古人有言曰，唇亡齒寒。自今以后，清國益式微，至不能振。西夷貪恈無飽，禍恐鐘于本邦，可不慮哉。是以愚老，竊欲清國復興，永為本邦之西屏。[13]（上卷8-9）

佐藤信淵認為，清朝雖然蒙受英國侵略的恥辱，但如果能夠發(fā)憤圖強，君主和臣民上下齊心，進而討伐英夷，奪回失去的領(lǐng)土，那么這對于東亞各國都是值得慶賀的事情。由此，佐藤信淵期盼清朝復興并作為日本的西部屏障，闡明清朝衰微則日本危險，清朝復興則日本安泰的道理，進一步提出“保全清朝論”。

其后，佐藤信淵詳細分析了清朝在應對英國侵略過程中的十六次“失策”。但是，即使有這樣的“失策”，他仍相信清朝會重新振作。佐藤信淵提到了清朝君臣齊心協(xié)力，關(guān)注政事武備，數(shù)年后實力上升，從而反擊英國惡行的可能：

今夫以清國之廣大，君臣心力盡勤于國政，能修儉德愛民，使財用富饒，相國及執(zhí)政大臣如上說務，精容武事……使兵威大強盛、諸兵器銳利，貯火藥彈丸如山，積軍用兵糧豐饒，起任俠風俗，振武士英氣。且又嚴肅軍政，正上下之禮，然后討英夷多年侵犯上國之罪。[13]（下卷81-83）

之后，佐藤信淵表明了自己對清朝和英國的態(tài)度：

滿清，亦夷狄也；英吉利亞，亦夷狄也。然愚老挫英吉利亞、欲存滿清者一統(tǒng)滿清之中華，仁明之君數(shù)世繼出，以行奉天意之政，中華之人民大蕃息，及古之三倍。故予有賞其功之意。[13]（下卷99-100）

當時清朝和英國都被認為是夷狄。在面對清朝被英國侵略這一事實時，他寄希望于保全清朝，并期盼清朝能夠有賢明的君主帶領(lǐng)人民振興國家。

全書最后，佐藤信淵再次提及清朝復興對抗英國：

若夫此上清國益式微，慮西夷貪恈無飽之禍，或東漸至本邦。故愚老欲滿清之君臣苦心焦思，賑貧吊死，上下同勞苦，調(diào)練兵數(shù)年，乃起復仇之義兵，征伐英夷，大打破此，悉恢復侵地，嚴逐攘此，使東洋無遺類，永為本邦之西屏。[13]（下卷101）

換言之，佐藤信淵認為，今后對日本而言真正的威脅將是來自西方的夷狄。在這種情況下，中日兩國關(guān)系密切，若清朝復興奮起對抗英國，收復失地，并將英國驅(qū)逐出東亞，清朝則可成為日本的西部屏障。

從《防海策》（1808）、《混同秘策》（1823）以及《存華挫狄論》（1849）中，我們可以看出佐藤信淵對中國的認識發(fā)生了很大變化。

佐藤信淵在《防海策》中寫道：“大清國強大而密邇……此大清國可費卑辭、厚聘而成為與國，通過貿(mào)易以收互市之大利，乃今世之要務?！盵14]（24）通過與清朝友好的貿(mào)易往來，日本可以獲取更大的利益。佐藤信淵認為，日本的當務之急是維持與清朝的友好關(guān)系。

《混同秘策》的主要著眼點是“皇大御國為大地之始國，世界萬國之根本。故能經(jīng)緯其根本時，則全世界悉為郡縣，萬國君長皆為臣仆”[15]（426）。這里所說的“混同”指的是外國的合并。書中記載：“曾蠢爾滿奴猶能取支那。況以皇國兵糧與大槍、火藥之神威，此乃繼也。十余年間，統(tǒng)一支那全國，亦不俟論而明?！盵15]（474）這表明佐藤信淵的思想此時由“清日友好”轉(zhuǎn)變?yōu)椤罢鞣宄薄５?，日本此時實力弱小，所謂征服清朝乃至最終征服世界的病態(tài)思想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

在《存華挫狄論》的上述引文中，佐藤信淵力主保全清朝而對抗英國，并希望清朝此后由賢明君主當政，國家振興，期待著清朝“永為本邦之西屏”。由此可以看出，佐藤信淵已經(jīng)由“侵略清朝論”轉(zhuǎn)向“保全清朝論”，進而保全自己。

關(guān)于佐藤信淵的思想特征，可以總結(jié)如下：

第一，關(guān)注國家利益安全?！斗篮２摺纷珜懹?808年，江戶幕府實行鎖國政策，禁止日本與除中國、朝鮮、荷蘭以外的外國通商、往來以及日本人出國。佐藤信淵認為，日本與中國貿(mào)易可以獲得利益，與中國合作結(jié)盟是當務之急。另外，佐藤信淵目睹了清朝在鴉片戰(zhàn)爭中的慘敗，知道在英國強大的軍事力量面前，日本無論如何都無法取勝。因此，在1849年撰寫的《存華挫狄論》中，他主張通過保全清朝來對抗英國，以此維護國家安全。

第二，根據(jù)歷史狀況改變對中國的認識。江戶時代日本對外鎖國，僅保留長崎港通商。在當時的長崎貿(mào)易中，日本獲得了大量經(jīng)濟利益和西方先進科學技術(shù)。同時，德川幕府通過唐船舶來書籍關(guān)注中國物產(chǎn)，施行殖產(chǎn)興業(yè)的政策，日本經(jīng)濟獲得了很大發(fā)展。因此，佐藤信淵在《防海策》中提倡與清朝保持友好，進行貿(mào)易往來。之后，面對來自歐美各國的全球性殖民統(tǒng)治壓力，佐藤信淵對中國的認識走向極端，幻想日本能夠征服清朝，強大自身，他在《混同秘策》一書中論述了從強化日本海防到征服世界的問題。然而，當歐美列強入侵亞洲，清朝于鴉片戰(zhàn)爭中慘敗時，日本深刻認識到自身與歐美列強存在的巨大差距，進而考慮與清朝攜手對抗歐美列強。

因此，佐藤信淵在《存華挫狄論》中提倡“保全清朝論”，認為清朝在應對鴉片侵略戰(zhàn)爭中有十六次“失策”，對此日本需要警惕，避免日后重蹈覆轍。

三、《存華挫狄論》所記載的清朝十六次“失策”及其局限性

在論述十六次“失策”之前，佐藤信淵首先對清朝的情況進行了概述，認為其幅員遼闊、人口眾多、物產(chǎn)豐富、國家富饒，但軍事實力薄弱：

清國雖為天下第一大邦，然其武備衰弱被看透，啟夷狄之侮心，至國家墮落。皆是執(zhí)政大臣耆英、伊里布等懦弱柔佞、疏略武備、自所致之禍也。為國家之執(zhí)政，怠武備，墮落君之國土，不忠不義，再無此大矣。[13]（上卷12-13）

文章認為，執(zhí)政大臣耆英（1787—1858）和伊里布（1772—1843）等人使清朝政治腐化墮落，導致清朝武器裝備落后，士兵素質(zhì)低下。與其相比，英國軍艦威力巨大。清軍數(shù)量雖多，但毫無戰(zhàn)力，以至于最終割地求和。

此后，佐藤信淵列舉了清朝的十六次“失策”。有關(guān)第一次“失策”的記載如下：

（英吉利亞）先設策衰微世界無雙之大邦滿清國，制阿片煙草賣于清國……至嘉慶帝之世，雖嚴阿片煙之禁，下民之嗜甚，不能止。嘉慶帝不知英夷奸謀之企，唯耽文學，無講武道。且嫌大炮之轟聲，禁放發(fā)于近郊。即是清國兵勢衰弱之基本，遂陷英夷之奸計。所以糜爛其民，分割國土。（第一之“失策”）[13]（下卷11-13）

如上所述，英國采用偷運鴉片的方式，摧殘清朝百姓，削弱清朝經(jīng)濟實力，為之后侵略清朝做鋪墊。同時，鴉片被偷運到清朝后迅速蔓延，以至于嘉慶帝嚴令禁止鴉片流通后仍不能阻止百姓吸食鴉片。對于嘉慶帝，佐藤信淵認為其愛好文學而不注重軍事，未能識破英國販運鴉片的奸計。整體而言，未能制止鴉片的流通是清朝的失策。

然而，此處對于嘉慶帝的評價有失偏頗?！肚迨犯濉肪硎叭首诒炯o”載有許多嘉慶帝嚴明軍中紀律、閱視軍事操演的事跡。比如嘉慶三年（1798）六月，嘉慶帝“以剿賊遲延，盡奪德楞泰爵職”[16]（387）；嘉慶四年（1799）正月，嘉慶帝“特詔申明軍紀”[16]（387）等。同時，嘉慶帝“閱健銳營兵”多達十次。此外，對于英國販運鴉片的問題，嘉慶帝也保持了高度的警惕。嘉慶十五年（1810）二月，“詔以鴉片煙戕生，通飭督撫斷其來源”[16]（403）；嘉慶十八年（1813）七月則“申嚴販運鴉片煙律，食者并罪之”[16]（406）；嘉慶二十年（1815）三月，下旨“洋船到澳門時，按船查驗，杜絕來源。官吏賣放及民人私販者，分別治罪”[16]（409）。雖然事實上禁煙未能收到良好成效，但不可否認的是嘉慶帝在嚴禁鴉片上做出的努力。由此可知，佐藤信淵所說嘉慶帝“不知英夷奸謀”“唯耽文學，無講武道”并不符合事實。

其次，佐藤信淵認為耆英、伊里布此類庸才當政也是清朝的“失策”，以至于道光年間清朝官場賄賂之風盛行，政治衰敗：

及為道光帝之世，執(zhí)政之大臣耆英、伊里布等，共憊懶之庸人，唯榮弄權(quán)，以柔佞為宦人，賄賂盛行，訴訟煩多，裁斷遲引，政事衰矣。（第二之“失策”）[13]（下卷13）

《清史稿》卷三七〇“耆英、伊里布列傳”中關(guān)于鴉片戰(zhàn)爭前耆英個人經(jīng)歷的記載較少，幾乎未提及功過而只記錄官位升降。道光十七年（1837），“內(nèi)監(jiān)張道忠犯賭博，耆英瞻徇釋放，事覺，降兵部侍郎”[16]（7679）。聯(lián)系耆英在應對英國過程中一味妥協(xié)的表現(xiàn)，其符合庸才之稱。然而，伊里布則是滿族官員中少有的科第出身，他歷任通判、知府、知州、按察使、布政使和陜西、山東、云南巡撫等。嘉慶二十四年（1819），“總督伯麟薦其熟練邊務，能馭土司，治緬匪有功，以應升用”[16]（7678）。道光元年（1821），伊里布“從總督慶保剿平永北大姚夷匪，賜花翎，署永昌知府”[16]（7678）。道光五年（1825），伊里布升任陜西巡撫，后調(diào)任山東和云南巡撫，被評價為“和而廉，有政聲”[16]（7678）。足見伊里布軍功卓越、清正廉明，并非庸才。佐藤信淵對后者的評價并不符合事實。

關(guān)于第三、第四、第五次“失策”，如下所示：

天保十年（清道光十九年），清主憤阿片煙之禁尚不行屆，聞林則徐執(zhí)強，命為廣東總督，嚴糾阿片禁制之事。（第三之“失策”）[13]（下卷16）

及則徐至廣東，欲悉征攝英夷之商船二十二艘中所畜之阿煙，責船官等，圍其商館，斷食道，困英夷。終取上二十二船中所畜之阿煙二萬二千八十三函，上奏，悉燒舍。（第四之“失策”）[13]（下卷16-17）

英夷等快去亞媽港，林則徐進渡亞媽港，立阿煙之禁同于廣東。此土之密買賣阿煙，捕商民數(shù)十人，行死刑。又責英夷船官，使出密賣之夷人，欲糾明其罪。不聽船官等種種詫言，即命軍卒圍商館、絕食物。英夷困甚，遂相率密決圍，遁于香港。則徐又令沿海之郡邑，防英夷之上陸。（第五之“失策”）[13]（下卷17-18）

此處提到的三次“失策”皆與林則徐銷煙相關(guān)，但事實上銷煙政策無疑是維護清朝利益的正確途徑。佐藤信淵將銷煙一事看作清朝的“失策”，應是認為派林則徐禁煙、銷煙以及嚴懲販賣者是導致英國發(fā)動鴉片戰(zhàn)爭的導火線。但是，即便沒有林則徐銷煙之事，英國也會尋找別的借口用武力打開清朝的大門。雖然此次銷煙的成果未能得到延續(xù)，但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中國民眾對鴉片危害性的認識，使很多人看清了英國向清朝販賣鴉片的本質(zhì)，喚醒了人們的愛國意識。因此，銷煙絕非清朝的“失策”，佐藤信淵的認識是錯誤的。

關(guān)于第六次“失策”，內(nèi)容如下：

乃則徐備六艘之軍船、數(shù)多之大炮迎擊，打攘此。然英船堅固，弾丸雖中，不能打貫……蘇密多大掠海濱。清國出數(shù)多之兵，度度戰(zhàn)，雖清人皆大敗，然蘇密多雖就“美國”a之使者船乞和，不聽。（第六之“失策”勘辨）[13]（下卷20）

文末的“第六次失策勘辨”表明，佐藤信淵認為第六次“失策”雖有情可原，但仍為“失策”。也就是說，英將蘇密多已經(jīng)要求停戰(zhàn)和談，但清朝未予同意，是清朝的“失策”。但是，英軍侵略野心昭然若揭，清朝應當將其繩之以法、驅(qū)逐出境。因此，佐藤信淵的觀點是錯誤的。

此后，佐藤信淵一連指出清朝在抵抗英軍作戰(zhàn)過程中的多次“失策”，內(nèi)容多為清朝官兵畏懼英軍，棄城而逃，導致清朝失去了戰(zhàn)略要地。其中，第七次“失策”為舟山島被英軍占領(lǐng)。舟山島為中國南北海上貿(mào)易往來所必經(jīng)之路，而英軍成功占領(lǐng)了這一咽喉要地作為侵略清朝的據(jù)點[17]（12-14）。第十一次“失策”為清朝官兵不戰(zhàn)而逃，寧波府被英軍長驅(qū)直入。寧波是中國東部沿海的重要港口城市。第十二次“失策”為清朝官兵棄城而逃，浙江乍浦被英軍占領(lǐng)。乍浦港與長江出?？?、甬江出?？跇?gòu)成犄角之勢，在對外貿(mào)易占有重要位置[18]（36-48）。第十四次“失策”為清朝未能阻止英軍進入長江，鎮(zhèn)江淪陷。鎮(zhèn)江位于京杭大運河與長江交匯處，是漕運的重要樞紐。1842年，英軍攻占鎮(zhèn)江，封鎖漕運，這迫使道光皇帝迅速做出求和的決定，不久便簽訂中英《南京條約》?？梢哉f鎮(zhèn)江之戰(zhàn)是鴉片戰(zhàn)爭中決定性的一戰(zhàn)。佐藤信淵將這些戰(zhàn)略要地的丟失看作清朝的“失策”符合當時史實。

值得注意的是，第八次“失策”被佐藤信淵描述為“實失大機會”，如下所述：

然欽差大臣琦善奉命往廣東，同英夷議和，過寧波見伊里布。伊里布幸琦善來，共聽英夷之乞，議交還王女以換舟山島，救海邊千里之饑寒人民。琦善為書生，不通軍旅之機變，速行其計。伊里布乃面會英夷之將布令墨兒，遭欺，不待清主之命，放歸王女以換舟山島。（第八之“失策”實失大機會）[13]（下卷28-29）

此處所提到的英國王女應是曾于1840至1841年間在寧波被關(guān)押數(shù)月的拿布夫人，她是鴉片戰(zhàn)爭期間唯一的英國女性戰(zhàn)俘。有關(guān)拿布夫人的身份，當時有許多傳說，有稱其為維多利亞女王之妹的，也有稱其為女將軍的。傳到日本，拿布夫人變成了能征善戰(zhàn)的女將形象，甚至還出現(xiàn)了相關(guān)的浮世繪作品。然而，事實上拿布夫人只是隨丈夫乘船前往清朝傳教，遭海難幸存后被清軍抓獲，與英軍并無關(guān)聯(lián)，更不是所謂的維多利亞女王之妹。[19]（124-128）欽差大臣伊里布與英方交涉歸還舟山島時，以非女王之妹的拿布夫人為要挾是愚蠢的舉動。

關(guān)于第九次“失策”，內(nèi)容如下：

（道光帝）令皇侄奕山王為楊威大將軍，師大臣數(shù)員并滿洲之強兵五萬，赴廣東討英夷。（第九之“失策”）[13]（下卷34）

此處佐藤信淵所寫的將軍稱號、士兵數(shù)量與實際情況有所出入。1841年，道光帝任命奕山為“靖逆將軍”，統(tǒng)率各省大軍1.7萬人赴廣東征剿英軍。面對英國的侵略行為，道光帝派軍反擊是正義的自衛(wèi)行為，佐藤信淵將此視作“失策”是顛倒是非的錯誤觀點。

第十次“失策”為兩江總督裕謙抵抗英軍失敗后以身殉國；第十三次“失策”為福建水師提督陳化成在防守吳淞要塞時為國捐軀。誠然，在鴉片戰(zhàn)爭中，清軍武器、情報落后，是戰(zhàn)是和意志不堅定，消極避戰(zhàn)或是英勇抵抗的人都失敗了。然而，像裕謙和陳化成這些在外統(tǒng)軍的將士，舍生忘死，精忠報國，盡管戰(zhàn)斗失利，也可以說問心無愧。裕謙和陳化成以身殉國令人惋惜，于清朝而言，裕謙和陳化成兩位將領(lǐng)在戰(zhàn)術(shù)指揮、鼓舞士氣等方面作用突出，其殉國無疑是清朝軍隊的重大損失。

雖經(jīng)歷多次反抗，但清朝最終于鴉片戰(zhàn)爭中失敗，被迫簽訂喪權(quán)辱國的不平等條約。在這之后，地方的反抗活動仍有發(fā)生，佐藤信淵同樣將此視為清朝的“失策”。第十五、十六次“失策”的內(nèi)容如下：

同三年，英吉利人之住居舟山島者，共皆悉立退。因滯留廣東者多，清國人一統(tǒng)皆深怨英夷，惡此之長逗留隨意出入廣東市外近邊，日日喧嘩，混雜殊甚。雖雙方出官人鎮(zhèn)之，味方赑屃之事累，阻撓英吉利人，使之不能居住，遂逐出廣東，使之困窮。（第十五之“失策”）[13]（下卷54-55）

殊廣東之人民，既仇視英夷，常結(jié)黨圖殺英人。去年十月二十八日，英國人之住居廣東之少年六人，乘舟出游，溯廣東川上陸。黨民忽起，殺此六人，英夷之頭目向廣東之奉行訴此。（第十六之“失策”也）[13]（下卷59-60）

第十五次“失策”反映的是《南京條約》簽訂后，英軍雖撤出舟山，但仍以征服者自居，隨意出入廣東省各城市，民眾對此極為憤慨、奮起反抗，將英軍逐出廣東。第十六次“失策”所提到的應是廣州黃竹岐人民抗英事件。道光二十七年（1847）十月二十八日，六名英國侵略者攜帶武器，闖入廣州城西黃竹岐村，與村民發(fā)生沖突，開槍打死村民一人、重傷一人。村民無比憤慨，將六名英國強盜全部毆斃?！包S竹岐事件”并非佐藤信淵所謂的廣東人民殺害英國少年，而是人民團結(jié)反抗侵略者，它體現(xiàn)了鴉片戰(zhàn)爭后人民并未因為清政府的投降而停止反侵略斗爭的時代樣態(tài)。佐藤信淵將這兩次中國人民的奮勇反抗認定為“失策”，我們應予以駁斥。

最后，佐藤信淵總結(jié)指出，清朝在政事和武備方面十六次“失策”的原因如下：

清國亦傳染歷代之流弊，遍使夷狄朝貢，以此盛互市交易，其制度不密，遂致阿片之亂。若夫朝廷之政事嚴肅，外攘之武備精銳之時，有誰侮此者哉。唯是君臣行政刑，以撈摸之沒，僅二十年許之間失策十六度，如錦繡之江山被分割，至不可為之極噫。[13]（下卷63-64）

文中指出，“好務蠻夷率服之名”“互市交易，其制度不密”導致了鴉片戰(zhàn)爭的爆發(fā)，且清朝君臣無所作為，“失策”十六次，使得國家領(lǐng)土主權(quán)遭受侵害。

綜合來看，除了清朝在抵抗英軍過程中丟失戰(zhàn)略要地和愛國將領(lǐng)捐軀等“失策”外，佐藤信淵所指出的“失策”多存在不合理的情況。其一，所含內(nèi)容有以偏概全的嫌疑（第一、第二“失策”）。佐藤信淵認為嘉慶帝愛好文學而不注重軍事，而事實上嘉慶帝在位期間幾乎每年都進行閱兵活動。他還認為耆英和伊里布二人是庸人，敗壞了清朝官場，但實際上伊里布憑借自身才能而身居高位。佐藤信淵將鴉片戰(zhàn)爭的失敗歸結(jié)為某個人物的問題，但事實上是晚清政府腐敗和軍事實力脆弱所導致的。其二，所述內(nèi)容不符合歷史事實（第八、第十六次“失策”）。用來交換舟山島的戰(zhàn)俘并非英國王女，只是一位遭遇海難的傳教士的妻子。而所謂被廣東人民殺害的英國少年，實際上是持槍施展暴行的侵略者。究其原因，江戶幕府未與清朝建立官方關(guān)系，佐藤信淵當時的情報來源主要為風說書，而這種民間情報幾經(jīng)流傳，存在誤報的情況。其三，佐藤信淵認定“失策”的角度不合理（第三至第五次“失策”、第十五至十六次“失策”）。他將林則徐禁煙看作清朝的“失策”，認為林則徐禁煙、銷煙以及嚴懲販賣者導致英國發(fā)動了鴉片戰(zhàn)爭（第三至第五次“失策”）。但事實上，這是維護國家主權(quán)安全的正義之舉。廣東人民團結(jié)反抗侵略者的正義行為是人民群眾反抗外來侵略而自發(fā)的義勇行為（第十五、十六次“失策”）。佐藤信淵視作“失策”，是一種戰(zhàn)敗國心態(tài)，理應批駁。

四、結(jié)語

江戶后期，日本人對歐美各國的“西力東漸”產(chǎn)生了危機感，因此強調(diào)清日合作，這或許是《存華挫狄論》成書的前提條件。出于對日本自身安全的考慮，當面對西方武力打開清朝大門的世界形勢時，日本不得不對中日關(guān)系的定位進行重新考慮，進而謀求保全清朝以對抗西方列強。在《存華挫狄論》中，佐藤信淵分析了清朝在鴉片戰(zhàn)爭中戰(zhàn)敗的深層原因，認為清朝戰(zhàn)敗源于十六次“失策”，并提出了“存華挫狄”主張，即“保全清朝論”。其中的“華”指的是清朝統(tǒng)治下的中華國土，“狄”指的是英國。

需要明確的是，佐藤信淵的“保全清朝論”是據(jù)日本國家利益隨情況而變的戰(zhàn)略性策略，它的根本目的是借助清朝遏制西方列強的侵略態(tài)勢，進而維護日本自身利益。此外，他提出清朝戰(zhàn)敗的十六次“失策”部分有失公允，甚至大錯特錯，對此我們要保持高度警惕并予以嚴厲批駁。

佐藤信淵對江戶后期日本人的中國認識沒有產(chǎn)生深遠影響。觀其一生，他的“存華挫狄”主張沒能廣受認可，反倒是早期“宇內(nèi)混同”的言論更受世人關(guān)注，并多與日本的侵略思想相關(guān)聯(lián)。然而，成書于生命最后時刻的《存華挫狄論》，或許是佐藤信淵對其思想的最終總結(jié)。因此，在探討江戶后期日本人的對華認識，尤其是從“侵略清朝”到“保全清朝”的思想轉(zhuǎn)變時，需要重視佐藤信淵的《存華挫狄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