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小德出入可也”歷代判讀及適用

摘要：對于《論語》“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歷代判讀主要有三種觀點：其一，西漢《韓詩外傳》及劉向說該句為孔子所言，含有不拘小節(jié)之意；其二，魏以后儒者認同該句為子夏所言，較多的是指對他人不求全責備；其三，南宋朱熹認為子夏所言輕視小節(jié)，因而有弊病。朱熹的解讀為其后學所發(fā)揮，尤為強調不可輕視小節(jié)，對后世影響很大。明末清初有儒者為子夏所言辯護，至清中期又有儒者認為“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為孔子所言。王家嘴楚簡《孔子曰》載孔子曰“大德毋逾閑，小德出入可也”，證明該句為孔子所言，含有不拘小節(jié)之意。孔子所言，無論對重視私德的傳統(tǒng)社會，還是重視公德的現(xiàn)代社會，都具有重要價值。

關鍵詞：《論語》；大德；小德；出入；朱熹

中圖分類號：Ｂ２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24）04-00４７-0０７

對于《論語·子張》載孔子門人子夏曰“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楊伯峻《論語譯注》只作了字面解讀：“子夏說：‘人的重大節(jié)操不能逾越界限，作風上的小節(jié)稍稍放松一點是可以的。’”［1］但歷代儒者更在意對其內(nèi)涵的思考。西漢《韓詩外傳》以及劉向明確說該句為孔子所言，有不拘小節(jié)之意。魏以后儒者認同該句為子夏所言，主要指對他人不求全責備。與漢唐儒家不同，南宋朱熹認為子夏所言輕視小節(jié)，因而有弊病。近來出土的湖北荊州王家嘴楚簡《孔子曰》載：“（宰）我昏（問）惪（德），=（孔子）曰：‘大惪（德）毋逾楝（閑），少（?。浚ǖ拢┏鰞?nèi)（入）可也?！保?］證明“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為孔子所言。由此檢視歷代的判讀，或有益于對孔子所言的理解以及對各種判讀的評判，尤其是朱熹對該句的判讀及批評。

一、從早期儒家的不同判讀說起

與《論語》載子夏曰“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相似，《荀子·王制》載孔子曰：“大節(jié)是也，小節(jié)是也，上君也。大節(jié)是也，小節(jié)一出焉，一入焉，中君也。大節(jié)非也，小節(jié)雖是也，吾無觀其余矣?！保?］180-181 《荀子》所引述孔子此段有關君王節(jié)操的論述，強調大節(jié)，并含有君王不拘小節(jié)之意。其中“大節(jié)是也，小節(jié)一出焉，一入焉，中君也”，與《論語》“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相通，甚至可看作對后者的解讀。荀子對子夏多有批評，說：“正其衣冠，齊其顏色，嗛然而終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賤儒也?！保?］123 或亦可說明“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非子夏所言。

西漢董仲舒《春秋繁露》贊同“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的說法，并作了解讀，說：“諸侯在不可以然之域者，謂之大德，大德無逾閑者，謂正經(jīng)。諸侯在可以然之域者，謂之小德，小德出入可也。權譎也，尚歸之以奉巨經(jīng)耳?！保?］這里講的是諸侯“小德出入可也”，含有諸侯可以不拘小節(jié)之意。

據(jù)西漢《韓詩外傳》載：“孔子遭齊程本子于郯之間，傾蓋而語終日，有間，顧子路曰：‘由來！取束帛以贈先生。’子路不對。有間，又顧曰：‘取束帛以贈先生?！勇仿薁柖鴮υ唬骸粽哂梢猜勚诜蜃樱坎恢械老嘁?。女無媒而嫁者，君子不行也?！鬃釉唬骸颉对姟凡辉坪酰骸耙坝新?，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陽宛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鼻曳螨R程本子，天下之賢士也，吾于是而不贈，終身不之見也。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保?］從這段敘述可以看出，孔子明確講“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講的是孔子不顧子路所言“士不中道相見”之小德，含有不拘小節(jié)之意。

又據(jù)劉向整理的《晏子春秋》載，晏嬰曾對孔子說：“嬰聞兩檻之間，君臣有位焉，君行其一，臣行其二。君之來速，是以登階歷堂上趨以及位也。君授玉卑，故跪以下之。且吾聞之，大者不逾閑，小者出入可也?！保?］這里講的“大者不逾閑，小者出入可也”是孔子時普遍認同的說法，亦含有不拘小節(jié)之意。但是，劉向《說苑》是引述《韓詩外傳》的說法［7］，肯定“大德毋逾閑，小德出入可也”（１）為孔子所言。

與劉向不同，定州漢墓竹簡《論語》記載有“……夏曰：‘大德……”［8］定州漢墓竹簡《論語》被認為是公元前55年以前的本子，據(jù)此可見，“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為子夏所言。另據(jù)清人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輯孔安國《論語孔氏訓解》：“子夏曰：‘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保?］由此可知，西漢時期在傳世本《論語》的形成過程中，不同本子對“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一句既有認為是孔子所言，又有認為是子夏所言，且大都認為其中含有不拘小節(jié)之意。

傳世本《論語》最終將“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定為子夏所言。（２）魏何晏的《論語集解》載子夏曰：“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笨装矅⒃唬骸伴e，猶法也?！薄靶〉虏荒懿挥夥?，故曰出入可也?！被寿┦柙唬骸按蟮?，上賢以上也。閑，猶法也。上德之人，常不逾越于法則也?！薄靶〉拢匈t以下也。其立德不能恒全，有時蹔至，有時不及，故曰出入也，不責其備，故曰可也?！保?０］顯然，無論是孔安國還是皇侃，他們都認為“小德”或“中賢以下”之人，道德上有所出入是可以的。而孔安國的解讀含有不拘小節(jié)之意，皇侃的解讀則較多指向對他人不求全責備。換言之，這里對“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的解讀，開始從早期儒者解為不拘小節(jié)轉向不要對他人求全責備。皇侃的解讀影響很大，直到北宋。宋初邢昺接受皇侃的解讀，曰：“大德之人，謂上賢也，所行皆不越法則也。小有德者，謂次賢之人，不能不逾法。有時逾法而出，旋能入守其法，不責其備，故曰可也?！保?１］顯然是說不要對他人求全責備。

由此可見，早期儒家既有明確認為“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為孔子所言，含有不拘小節(jié)之意；又有儒者肯定該句為子夏所言，較多指向不要對他人求全責備。但無論是孔子所言還是子夏所言，漢唐儒者都認同該句的說法。而且，不要對他人求全責備，主要是就小節(jié)而言，是對小節(jié)的寬容，因而實際上與不拘小節(jié)雖有指向之不同，但大意相通。

二、朱熹的解讀及其后學的發(fā)揮

北宋王安石門人陳祥道的《論語全解》解“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說：“大德，中德也；小德，庸德也。中則以大常為體，故不逾閑；庸則以小變?yōu)橛茫食鋈肟梢?。孟子曰：‘動容周旋中禮，盛德之至?！恕蟮虏挥忾e’者也?！兑住吩唬骸羞^乎恭，喪過乎哀，用過乎儉。’此‘小德出入可也’?！抖Y》曰‘小德川流，大德敦化’也，蓋敦化則立本而有常，川流則應物而有變，與此同也。”［1２］陳祥道認為，德之大小的差別在于德之體用，德之用有出入是可以的。這樣的解讀，雖然不同于漢唐儒講“大德”與“小德”之別，而是講德之體用，但仍然認同“小德出入可也”的說法，實際上與以往儒者的解讀一樣，表達了道德上的寬容。

與以往不同，南宋朱熹于淳熙四年（1177）完成的《論語集注》在解“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時對子夏所言提出了批評。朱熹注曰：“大德、小德，猶言大節(jié)、小節(jié)……言人能先立乎其大者，則小節(jié)雖或未盡合理，亦無害也。”并引述吳棫曰：“此章之言，不能無弊，學者詳之。”［1３］191顯然，朱熹認為子夏所言意在輕視小節(jié)，并贊同吳棫對子夏所言之弊的批評。

朱熹《論孟精義》解子夏曰“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收錄了北宋理學家的各種解讀，主要有：程顥“大德小德，如大節(jié)小節(jié)”，程頤“大德不逾閑，指君臣父子之大義。小德，如援溺之事，更推廣之”，“大德是大處，小德是小處，出入如可以取可以無取之類是也”，張載“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大者器，則小者不器矣?！w大者器，則出入小者，莫非時中也”，謝良佐“與小德川流大德敦化同。未至于圣，則其所謂川流，必有出入也。然學者貴知大體，大體正，則小節(jié)雖有出入，亦不離乎禮義之內(nèi)矣。若不知大體，則雖擇地而蹈，時然后言，亦君子所不取，而況出入乎”，范祖禹“大德其猶規(guī)矩準繩乎？動而成法，故不逾閑。小德其猶器乎？待法而成，故出入可也”，尹焞“不逾閑者，不逾矩故也。大德若小德則有出入矣”。［1４］

通過分析北宋理學家的各種解讀，朱熹《論語或問》說：“程子、張子至矣，但張子之說，又相因而為文耳。謝氏以未至于圣為言，正與張子相反，若然，則出入乃其自恕而不能勉者，而非子夏之所可矣。范、尹之說，亦有此病?！保?５］顯然，朱熹贊同二程以及張載將“大德”“小德”分別解為“大節(jié)”“小節(jié)”，同時又認為謝良佐以及范祖禹、尹焞的解讀將子夏所言解讀為對自己小德出入的寬恕，并非子夏所言意在輕視小節(jié)。

朱熹晚年就吳棫對子夏所言的批評作了更多的說明和發(fā)揮。據(jù)《朱子語類》“周謨己亥（1179）以后所聞”，問“大德、小德”，曰：“大德、小德，猶言‘大節(jié)、小節(jié)’。大節(jié)既定，小節(jié)有差，亦所不免。然吳氏謂此章不能無弊，學者正不可以此自恕。一以小差為無害，則于大節(jié)必將有枉尋而直尺者矣！”［1６］1205在朱熹看來，吳棫批評子夏所言是反對學者以子夏所言而自我寬恕。

據(jù)《朱子語類》“黃嵤戊申（1188）所聞”，朱熹說：“大抵子夏之說自有病，只是他力量有行不及處。然既是有力不及處，不免有些小事放過者，已是不是，豈可謂之‘可也’！卻是垂訓于人，教人如此則甚不可耳。蓋子夏為人不及，其質亦弱，夫子亦每捉他，如‘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無欲速，無見小利’之類。子夏亦自知之，故每亦要做夾細工夫。只這子（仔）細，便是他病處?！保?６］1206在這里，朱熹不僅認為子夏輕視小節(jié)“只是他力量有行不及處”，而且批評子夏在為人處事方面的缺點。朱熹對子夏多有批評，其《論語集注》就說過“子夏篤信謹守，而規(guī)模狹隘，故常不及”［1３］127，又引述吳棫所言“子夏之言，其意善矣。然辭氣之間，抑揚太過，其流之弊，將或至于廢學”［1３］50，因而也就不難理解朱熹之所以批評子夏所言“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

如上所述，朱熹《論語或問》贊同程頤對子夏“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的解讀，其實也包含程頤所言“小德，如援溺之事”。朱熹晚年在討論吳棫對子夏所言的批評時明確認為“嫂溺，是所當援也”，并非“小德”，不可有“出入”。據(jù)《朱子語類》“楊道夫己酉（1189）以后所聞”，朱熹說：“‘小德出入可也’，此自是‘可與權’之事。謂之出入，則似有不得已之意，非德盛者不能。如‘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嫂溺，是所當援也，更著‘可也’字不得，所以吳氏謂此章有弊?！保?６］1205又據(jù)《朱子語類》“徐寓庚戌（1190）以后所聞”，問：“伊川謂小德如援溺之事，更推廣之。吳氏謂此章不能無弊，如何？”曰：“恁地推廣，援溺事卻是大處?！┠绮辉遣蚶恰?，這處是當做，更有甚么出入！隨他們說，如湯武征伐，‘三分天下有其二’，都將做可以出入。恁地卻是大處，非圣人不能為，豈得謂之小德？乃是道之權也。子夏之意，只為大節(jié)既是了，小小處雖未盡善，亦不妨。然小處放過，只是力做不徹，不當?shù)朗恰梢病??！保?６］1205顯然，在朱熹看來子夏之意在于輕視小節(jié)，而吳棫對子夏所言的批評則是反對學者將應當做的事看作“小德”。

朱熹對子夏“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的批評，為其后學所發(fā)揮。朱熹后學趙順孫撰《四書纂疏》，引述朱熹高足黃榦說：“子夏此語信有病矣，然大德小德皆不逾閑者，上也。大德盡善而小德未純者，猶其次也。若夫拘拘于小廉曲謹，而臨大節(jié)則顛倒錯亂者，無足觀也矣。子夏之言，豈有激而云乎？此又學者不可不察?！保?７］689黃榦追隨朱熹，明確認為子夏的說法是錯誤的，但不完全否定“大德盡善而小德未純者”，有漢唐儒者解子夏所言旨在不求全責備之意。

朱熹門人輔廣說：“道理無空闕處，亦無間斷時，無大小精粗，一有空闕間斷，便是這里欠少了，更無填補處。是以君子之學，戰(zhàn)戰(zhàn)兢兢，無時不然，直至死而已，豈有大小久近之間邪？子夏篤實次于曾子，而有小節(jié)出入可也之論，則是未免有自恕之意，此所以不及曾子歟？”［1７］689在輔廣看來，道理“無大小精粗”，子夏所言有自我寬恕之意，故不及曾子。這樣的解讀，較為接近朱熹。

朱熹門人胡泳解子夏所言，與《尚書·旅獒》“不矜細行，終累大德，為山九仞，功虧一簣”聯(lián)系起來，曰：“《書》以細行對大德而言，細行即小德之類，故云猶大節(jié)、小節(jié)，蓋以其所關有大小也。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之倫，大德之所在也。一動一靜，一語一默，與凡應對進退之文，小德之所在也?！薄坝^人之道，取大端而略小失，猶可也，若立心自處，但曰謹其大者而小者不致意焉，則并其大者失之矣?！保?７］688-689胡泳以《尚書》“細行”解“小德”，強調不可輕視小德，實際上是批評子夏所言。但他同時又認為子夏所言可用于“觀人”，不可用于“自處”。

朱熹后學饒魯解子夏所言時也說：“此章用之觀人則可，用之律己則不可。但觀人不可責備，且只看他大節(jié)，大節(jié)既立，而小小節(jié)目或有出入，亦未可瑣屑議之。若律己之道，又與觀人不同，雖一毫亦不可放過，微有背理，便成欠缺，如何聽他出入得！”［1８］后來的陳櫟說：“《書》曰‘不矜細行，終累大德’，‘畢公懋德，克勤小物’，‘越小大德，小子惟一’。以此律之，此章之言，信不能無弊也?！保?８］

可見，朱熹對《論語》中子夏曰“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的批評，在其后學那里得到了進一步發(fā)揮，尤其是以《尚書》之言“不矜細行，終累大德”予以論證，特別強調不可輕視小節(jié)。朱熹后學還將對他人與對自己區(qū)別開來，認為以子夏所言“觀人”則可，摻和了漢唐儒者解讀所包含的對他人不求全責備之意，但更為強調子夏所言用于“自處”可能產(chǎn)生輕視小節(jié)之弊。朱熹對子夏所言的批評及其后學的發(fā)揮，為明代《四書大全》所吸取，影響很大。

三、后世對朱熹解讀的糾正

明末劉宗周為《論語》子夏“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辯護，他說：“大德如生死利害，關系綱常名教處。不逾閑者，守道之嚴，不逾尺寸也。人茍能效力于大者，則小者或出或入間，可弗論也?！薄靶〉拢痪痛蟮轮屑毤毻瓶背觯缧⒌拇蠖问?，即晨昏小節(jié)偶未善，亦無害其為孝，如申生之恭，可也。忠的大段是，即語默去就偶未善，亦無害其為忠，如屈原之忠而過，可也?！保郏保梗蒿@然，與朱熹及其后學不同，劉宗周贊同子夏所言，明確提出對小德失誤之寬容。后來的王夫之強調子夏所言指的是“觀人者有不必求備之道焉”，說：“如其于綱常名敎之大，信之心而施之行者，皆天理民彝當然之則，無有逾也，則一介之取與，片語之從違，或入于閑之中，亦或出于閑之外，而言不足法，行不足則焉，則亦許之可矣?！绱丝矗苏抡Z便無弊?！保?０］毛奇齡則明確反對朱熹對子夏所言的解讀，說：“行大法者既不逾度，則規(guī)模細事或出而過張，或退入而近于弛，亦不礙大法。此以不合理責之，固為不倫?！保?１］如上所述，朱熹后學雖然認為子夏所言有弊病，但又認為用于“觀人”則可。而劉宗周、王夫之以及毛奇齡為子夏所言辯護，也主要是就“觀人”而言，強調子夏所言意在對他人不求全責備。

同時，明清之際仍有不少儒者堅持朱熹及其后學的看法，比如李颙《四書反身錄》說：“論人與自處不同。觀人當觀其大節(jié)，大節(jié)茍可取，小差在所略。自處則大德固不可逾閑，小德亦豈可岀入？一有出入，便是心放；細行不謹，終累大德，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是自棄也?！保?２］既肯定子夏所言對他人不求全責備，又強調子夏所言對自處的危害。

至清中期，又有儒者認為“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實為孔子所言。（３）翟灝《四書考異》引述劉向《說苑》所載《韓詩外傳》以及《晏子春秋》有關記述，指出：“據(jù)《外傳》，此本孔子言而子夏述之也。述其言而略其本事，致覺其言之不能無弊也。《荀子·王制篇》又引孔子曰：‘大節(jié)是也，小節(jié)一出焉，一入焉，中君也?！嗯c此意同。參觀之，尤悉其言之本未有弊?！保?３］明確認為“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是“孔子言而子夏述之”。同一時期的儒者錢坫《論語后錄》也認為該句是“夫子之言子夏述之”［2４］。尤其是這一時期的孫星衍《孔子集語》和陳士珂《孔子家語疏證》錄《韓詩外傳》和劉向《說苑·尊賢》所載孔子曰“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2５］［2６］，強調孔子所言的不拘小節(jié)之意。

當然，更多的儒者認為《論語》中子夏曰“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并無弊病。方觀旭撰《〈論語〉大德小德解》說：“《論語》：‘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鬃⒃唬骸〉聞t不能不逾法，故曰出入可?！粍t‘可’者，乃不責其備之辭。所云‘大德’‘小德’，是皆有德之人，大小者，優(yōu)劣之謂也。孟子曰‘小德役大德’，可以為證。但從古注，未見子夏之語必有弊也?！保?７］如前所述，強調子夏所言含有不求全責備之意的解讀，始于漢魏，明末清初又興，并直至清中晚期。

劉寶楠《論語正義》依據(jù)《韓詩外傳》載孔子曰“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說：“此相傳夫子佚事，于義得證者也。邢《疏》以‘大德’‘小德’指人言，方氏觀旭《偶記》亦同，非也?！保郏玻福菡J為《論語》中子夏曰“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并非指向對他人不求全責備，而應如《韓詩外傳》含有不拘小節(jié)之意。

晚清宗朱學者朱次琦的門人簡朝亮解《論語》子夏曰“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說：“此觀人之道也，非言修己也，其曰‘可也’者，觀人而寬論之辭，豈為修己者自恕乎？”明確認為子夏所言為“觀人之道”的“寬論之辭”，而非“修己者自恕”，因而無弊；同時又引荀子云“孔子曰：‘大節(jié)是也，小節(jié)是也，上君也；大節(jié)是也，小節(jié)一出焉，一入焉，中君也；大節(jié)非也，小節(jié)雖是也，吾無觀其余矣’”，說：“言觀人也。今子夏義同，其無弊歟?！保郏玻梗莶⑶也毁澩俄n詩外傳》認為“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是孔子所言，而認為是“子夏述孔子之言”。

與此不同，康有為《論語注》則認為子夏所言意在不拘小節(jié)，說：“大德，事關國家身名，一敗則終身瓦裂，故一毫不可茍假。若小德，則飲食起居之際，獵較猶可，申夭不妨，故云出入可也?！保?０］這樣的解讀，類似《韓詩外傳》。

應當說，清儒對“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的解讀，除少數(shù)依然固守朱熹及其后學的解讀外，大都繼承漢唐儒者的解讀，認同子夏所言；或認為子夏所言只是指向對他人不求全責備，或認為“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為孔子所言，含有不拘小節(jié)之意。

四、余 論

對于《論語》“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歷代有不同解讀，既有贊同者，也有批評者，大致可分為三種觀點：

其一，西漢時期，《韓詩外傳》以及劉向明確說該句為孔子所言，含有不拘小節(jié)之意。這種觀點與《荀子·王制》載孔子曰“大節(jié)”“小節(jié)”認為君王不拘小節(jié)，以及董仲舒《春秋繁露》所解認為諸侯不拘小節(jié)，相互印證，并為清中期的一些儒者特別是劉寶楠《論語正義》所贊同。

其二，魏以后儒者認同《論語》子夏曰“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較多的是指對他人不求全責備。對子夏所言的認同，一直持續(xù)到南宋朱熹。明末清初，子夏曰“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再度得到認同。

其三，與漢唐儒家不同，朱熹批評子夏所言，認為其意在輕視小節(jié)。朱熹的解讀為其后學所發(fā)揮，尤為強調不可輕視小節(jié)，對后世影響很大，直至明末清初。清代依然有儒者贊同朱熹及其后學的解讀。

最新出土的王家嘴楚簡《孔子曰》載孔子曰“大德毋逾閑，小德出入可也”，不僅確證了該句為孔子所言，傳世本《論語》的記述有誤；而且表明朱熹解《論語》該句時認為其有過度輕視小節(jié)之弊純屬誤讀。從楚簡《孔子曰》可以看出，孔子曰“大德毋逾閑，小德出入可也”是回答門人宰我問德，語言背景既不同于《韓詩外傳》所載，也不同于《荀子·王制》載孔子曰“大節(jié)”“小節(jié)”，從而為解讀《論語》“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提供了更為可靠的新材料。

《晏子春秋》載“大者不逾閑，小者出入可也”為孔子時普遍認同的說法，而《荀子·王制》載孔子曰“大節(jié)”“小節(jié)”，《韓詩外傳》和劉向《說苑》征引孔子所言“大者不逾閑，小者出入可也”，受到一些清儒的重視。王家嘴楚簡《孔子曰》實際上為以往這類說法提供了新證據(jù)。

無論從《荀子·王制》還是從《韓詩外傳》對孔子所言的記述看，都只是表明孔子的不拘小節(jié)之意，不僅沒有歷代解讀所強調的不求全責備之意，也沒有后來朱熹認為的輕視小節(jié)之弊。王家嘴楚簡《孔子曰》也證明了將“大德毋逾閑，小德出入可也”解為不拘小節(jié)較解為不求全責備或朱熹解為輕視小節(jié)更為貼切。

朱熹及其后學為強調小節(jié)之重要而造成對小節(jié)過度謹慎，影響很大，不僅不合乎孔子之意，而且這種道德上的謹小慎微影響著后世文化以及社會生活的變化。王家嘴楚簡《孔子曰》或許有助于對此作出糾正。

當然，正如以上所言，朱熹之所以贊同吳棫對子夏的批評，既是反對學者以子夏所言而自我寬恕，又是反對學者將應當做的事看作“小德”而允許有出入，并由此輕視小節(jié)，造成大錯，正如《尚書》所言“不矜細行，終累大德”。應當說，這又是把“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解為不拘小節(jié)而在道德實踐中可能出現(xiàn)重要問題。這或許也是朱熹及其后學的解讀所留下的教訓：不拘小節(jié)并非輕視小節(jié)。

現(xiàn)代學者對于《論語》“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同樣有依據(jù)劉向引《韓詩外傳》明確認為該句為孔子所言。1925年出版的姚永樸《論語解注合編》說：“《集注》載吳氏說，以此言為有弊。然如諸家所說，何弊之有！且《晏子春秋》稱：晏子對孔子曰：‘吾聞之，大者不逾閑，小者出入可也?！瘎t古有是語，子夏特述之耳?！保?１］楊樹達《論語疏證》引述《韓詩外傳》《晏子春秋》《春秋繁露》《荀子·王制》的有關記述［3２］，強調子夏所言實際上為孔子所言或孔子時普遍認同的說法，其意在于不拘小節(jié)。

當然，現(xiàn)代學者大都對不拘小節(jié)的觀點持謹慎態(tài)度。民國時期流行的王緇塵《廣解論語》說子夏“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意思是‘做人，只要大德大道理，不逾越范圍；至于小事體，日常的瑣碎言動，就是在范圍內(nèi)外，偶然出入些，也可以的’。按此為拘小節(jié)而壞大防者發(fā)也。又書曰：‘不矜細行，終累大德?！省鋈搿郑皇浅鋈胗诜秶膬?nèi)外，不能大遠于范圍”［3３］，既認為應當不拘小節(jié)，又認為不可走得太遠。程樹德《論語集釋》對歷代的各種解讀作了闡述和比較，最終還是推崇李颙《四書反身錄》講對他人不求全責備，但更為強調對自己不可輕視小節(jié)。［3４］楊伯峻《論語譯注》只是對子夏所言作出解讀，未作任何評價，對子夏言所含不拘小節(jié)之意十分謹慎。后來，錢穆《論語新解》說：“或曰：論人與自處不同。論人當觀其大節(jié)，大節(jié)茍可取，小差自可略。若自處則大節(jié)固不可以逾閑，小德亦豈可以出入乎？小德出入，終累大德?；蛟唬盒〉鲁鋈耄缑献釉弧圆槐匦?，行不必果，唯義所在’是也。然則所以有出入，正以成其不逾閑之大德?！保?５］顯然，錢穆既贊同以上所述李颙《四書反身錄》的解讀，又認為“小德出入”須以“大德不逾閑”為前提。

與此稍有不同，毛子水1975年出版的《論語今注今譯》引《韓詩外傳》，說：“《外傳》以這兩句為孔子的話，并且以‘士不中道相見’為小德?！保?６］特別強調“在小節(jié)上可以不必太拘泥”。而李澤厚《論語今讀》雖然引述朱熹注和李颙《四書反身錄》，但又說：“其實，社會性公德才算大德，宗教性私德純屬私人事務，可以有不同選擇。因之個人信仰、生活方式、興趣愛好等等均應屬‘小節(jié)’。個人修養(yǎng)或不修養(yǎng)，均無不可，只要不違反公共法規(guī)即可?！保?７］明確贊同“小德出入可也”的說法，贊同不拘小節(jié)。

在傳統(tǒng)社會，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在社會秩序和國家治理中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而且傳統(tǒng)社會又是“熟人社會”，所以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雖然屬于私德，但又與“大德”一樣，處在眾目睽睽之下，為社會所關注。如《韓詩外傳》所載，“士不中道相見”在孔子看來是“小德”，而在子路看來“君子不行”，尤其是宋代朱熹一脈還特別強調《尚書》所言“不矜細行，終累大德”，重視“小德”如同“大德”。在這種重視私德的傳統(tǒng)社會中，孔子所言“大德毋逾閑，小德出入可也”，將“小德”與“大德”區(qū)別開來對待，強調不拘小節(jié)，不僅是對他人而且也是對自己，無疑具有道德寬容之意。然而在現(xiàn)代社會，道德從重視私德轉向重視公德，按照李澤厚所說，“社會性公德才算大德”，而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應屬“小節(jié)”。雖然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對于社會公德具有重要影響，但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屬于私德，多以自律為主，不同于公德以他律為主。應當說，在這種重視公德的現(xiàn)代社會中，或許同樣可以有“小德”與“大德”之分，同樣可以不拘小節(jié)，需要道德寬容，反對道德綁架。因此，孔子所言“大德毋逾閑，小德出入可也”，對于當今舒緩道德壓力仍然具有重要的價值。當然，不拘小節(jié)、道德寬容，又必須以時代的道德文明、法治規(guī)范為底線；“小德出入可也”須以“大德毋逾閑”為前提。

注釋：

（１）《韓詩外傳》載子曰“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劉向《說苑·尊賢》載子曰“大德毋逾閑，小德出入可也”。

（２）據(jù)顧炎武《石經(jīng)考》可知，東漢熹平石經(jīng)《論語》載：“子夏曰：‘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眳⒁姡矍澹蓊櫻孜洌骸妒?jīng)考》，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42頁。

（３）日本江戶時代的荻生徂徠（1666—1728）撰《論語征》，說：“《晏子春秋》以此為晏子之言，大德、小德，作大者、小者。蓋古語，晏子誦之，子夏亦誦之?！粲乇M夫小者，則有時乎失其大者，故曰‘出入可也’?！眳⒁姡廴眨菟善劫噷挘骸墩撜Z征集覽》，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138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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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 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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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明清朱子學通史”（21amp;ZD051）

" 作者簡介：樂愛國（1955—），浙江寧波人，福建省社會科學研究基地武夷學院朱子學研究中心研究員，廈門大學哲學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宋明理學、朱子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