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以忍受的自心底而起的燥熱,像把他抵在一所著了火的老房子里燒,煩躁不安的情緒充斥著他的胸腔。
六十一歲,他不認為這個年齡的男人就應該像一頭老黃?;蛘呤且恢慌苌截i,累了回來就乖乖站在自己的圈中發(fā)呆、等死。他覺得應該可以跳出這個圈門,去外面享受生活了。在這片土地上奮斗了一生的人,難道不配去享受生活嗎?城市里有些他這個年齡的人正在世界各地旅游,在陌生的地方跳舞和拍照,挽著自己的老婆或獨自一人進出在古樸風雅的街道,臉上蕩漾著男人應該有的笑容和幸福。而他,還有這個村落乃至許多和這個村落類似的地方的男人,仍然重復著許多年前的勞作。每天早上起來,扛著農(nóng)具下地,然后一頭栽進繁重的農(nóng)務中,不到天黑不罷休。在這片高原的山區(qū)土地上,任何現(xiàn)代化農(nóng)用機械都沒法正常使用,在這兒出生的男人沒有年代之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男人和二十一世紀的男人沒有耕種方面的絕對優(yōu)勢,無非現(xiàn)在的人可以拖著專門提供給山區(qū)農(nóng)民使用的小型耕地機翻地,可以減省些力氣,其余的收割方式幾無區(qū)別。
都怪山太大了,人出生在這里就像從山崖的夾縫中抽出一根青絲,上下左右都是懸崖,如果他不懷一些夢想,就會吊死在生活的懸崖上。
現(xiàn)在是晚上,情緒渾水一樣沖擊著全身,仿佛一條無法活命的小魚兒。
昨天晚上的事情讓他的心情起了一些變化,他迫切地覺得,一個男人如果像公牛似的在勞動中戰(zhàn)斗到六十一歲,從未出過遠門,從未見過陌生的世相,那他算是“功成名就”還是“功虧一簣”?
應該出去放放風了。誰也不會反對他出去尋找歡樂——生命中最后的儀式和意義。還有什么所求嗎?如今這個歲數(shù)還不能說明什么嗎?如果他曾經(jīng)求索的是幸福生活,那么現(xiàn)在,六十一歲了,日子過得馬馬虎虎談不上有多幸福;如果曾經(jīng)追求的是榮華富貴,那他很久之前為此奮斗過,到現(xiàn)在仍然貧窮;如果他曾經(jīng)追求的是一樁美滿姻緣,那可別提了,和老婆吵了大半生。
昨天晚上他去鎮(zhèn)上喝酒。那里新開了一家小酒館,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開設的,聽說她來自很遠的地方。簡直讓他開了眼界,似乎她把他向往的遠方一并帶來了。女人的心態(tài)和精神面貌十分年輕,就像根本沒有被歲月干擾過。她沒有結婚,據(jù)說戀愛都沒有談過,單身一人,瀟灑得像一枝搖曳的紅玫瑰,她的言談舉止和村里同樣歲數(shù)的女人相比,有天壤之別。她特別討人喜歡。男人們都愿意到那里喝酒。她的到來讓小鎮(zhèn)上的女人心生嫉恨,她們私下議論,如果還有男人不愿意去那里喝酒,只能說明這個男人是死的。唯一令這些懷著嫉恨的女人省心的一點是,她們的丈夫從沒有在那里喝得爛醉如泥、吐得像狗,似乎那個小酒館女老板的優(yōu)雅可以將原本不太在意形象的男人一下子將自身品位提升好幾個檔次。以她們從前的印象,那些男人平時并非那么紳士,他們醉起來沒有樣子。
小酒館像個魔術師的世界,把內(nèi)心粗糙的男人變得平和,變得像剛剛經(jīng)歷了初戀的老男人,所以他心里喊她“魔術師”。
他至今還記得魔術師的聲音,輕盈、溫柔,像小孩子的跳跳糖。
可是他不能流露出半點異樣,擔心被人發(fā)現(xiàn)心事。主要是怕被自己的老女人發(fā)現(xiàn)。她發(fā)現(xiàn)了會是什么樣子呢?什么樣子也不會有。她老啦,老得一塌糊涂,一顆門牙已經(jīng)搖晃,其余的牙齒縫隙越來越大,吃什么都卡牙縫,她掏牙縫的樣子,讓人憑空想到愛情是一些爛菜葉,就卡在她的牙縫里。
他輾轉(zhuǎn)難眠。這是一張雙人床,床齡快三十五年了,當初用最好最厚實的木料打造,那時候天真地以為可以和自己的床伴一起睡到死。然而,早在十年前他們就不一起睡覺了。她以“太擠”為借口,與他分了床。從那個時候,他就只能像戒煙戒酒那樣戒性。在某些時候,他也想跑到鎮(zhèn)上鬼混,稍微打扮一下,去喝酒放肆,隨便找個女人睡上一覺,然后急匆匆逃回家。而他做不到。他覺得兩個人睡覺必須要有感情基礎,脫褲子就睡的事兒在他看來跟一只鴨子翹起屁股拉屎沒有任何區(qū)別。因此他的精神世界更落寞和痛苦,一方面想做點兒出格的事,一方面又克制不做。他曾試探性地去接觸自己的老女人,發(fā)現(xiàn)她見他就像見鬼,倉皇躲閃,還帶著許多嫌棄的怨恨,讓他頓感氣惱和羞恥。
他結婚很早,有三個兒子,和他一樣當了農(nóng)民,也都很早娶妻生子,住在一個村莊里。他的妻子要逃開他的“魔爪”是非常容易的。他如果去大兒子家住,她就逃到二兒子家里,他如果再跟過去,她再逃到三兒子家,如此反復,也就讓他索然無味,不再追著她去了。
他不住任何一個兒子家里,而是單獨蓋了一間小屋,在房子周圍種地,自己回家做飯吃,并親口跟兒子們宣布:從今往后跟他們的母親不再是夫妻,要一個人享受“單身漢”的日子。他知道兒子們也不方便要求自己的母親一定要回去跟父親同住,如果她執(zhí)意要留下來輪流給三個兒子家里打雜,那誰也不好開口趕人。何況她的蒼老確實讓人心疼并難以置信,一個剛剛六十歲的女人,看上去和七十多歲的人一樣,滿頭白發(fā),身體瘦弱,精神恍惚,走在路上都擔心被風吹走。他不免深刻地回想,這一生中難道真的如此虧欠她,導致一個從前光鮮美麗的人變成如今這副模樣?回想之后沒有生出多少負罪感。人人都在變老,他干農(nóng)活認真,沒有偷懶,自認為在生活方面對她還有些照顧,如果要怪罪,只能怪罪人的體質(zhì)以及時間磨人,各有各的衰老速度。他沒有出現(xiàn)超越實際年齡的老,那是他自己保持著年輕的心態(tài)。他還想著出去走走看看呢,想到那些男人們出去看世界的樣子,他的眼睛都能羨慕出水來。他知道自己的老女人沒有這種情調(diào),她一生中最浪漫的事情也就是在結婚那天穿過一回裙子。他們婚姻中所有的性生活都是關燈進行的。她的思想傳統(tǒng),需求也不濃厚,不會主動表達情感而且羞于表達,將男女之間的情趣視為洪水猛獸,拒絕在亮光中攤開身體,黑漆漆地置身其中,誰也看不見誰。所以偶爾他自己回想起來都在懷疑,在那些夜晚里他到底是不是跟眼前這個人睡的覺。他們之間的感情也越來越飄忽不定,尤其后面不再是雙方的床伴之后,他甚至懷疑所生的孩子是否真的出自他的血脈。也許他們都是黑夜之子,是某根夜晚的繩索上掉下來的子虛烏有的人。
現(xiàn)在他不對她心存幻想了,毫無意義。他開始幻想另一種生命的活法。已經(jīng)六十一歲的人,還有什么可顧慮的,兒子們已經(jīng)養(yǎng)大了,女人也不需要他,他甚至替這個村莊的土地、房屋、泉水、牛、羊、豬、狗都活過了。
他心潮澎湃,下了狠心,從床上一躍而下,站到窗前吸了一口涼氣。他決定今天晚上就走,馬上就走,不跟任何人告別,收拾兩件換洗衣裳,帶上幾袋干糧,如果有錢就帶上錢,對,錢是必須的,但是錢呢?他開始找錢,挖空心思尋找每一個小房間的角落,回想自己是不是藏了錢在什么地方。他找來找去也沒有找到幾個錢,實在出乎意料,照這點數(shù)目,出去走不了多遠,錢財就耗光了。無所謂了,不能因為沒有錢就打消出走的念頭。不是還有腳嗎,腳是用來走路的,一雙腳最大的作用就是終其一生走在朝向遠方的路上。
至于明天早上兒子們醒來發(fā)現(xiàn)大地上他們的父親只留下一所空空的小房子,那就讓他們著急去,讓他們以為自己的老父親升仙飛走了。人總是要死的,就當他此刻立地而亡,煙消云散,仿佛飛天而去。人好歹應該對生命和死亡懷有幾分骨氣和幻想。世界上所有的離別,包括跟至親的離別,都應該不告而別。如果他現(xiàn)在死去,最好在他生活的土地上以及熟人之中,不要為他準備什么隆重的葬禮和緬懷,人間的分離要坦蕩地隱藏在不告而別中,這才是符合自然規(guī)律的。這些感受,他恰好也是從自己耕種的土地上得來,在他的觀察和體悟里,沒有任何一棵植物會告訴人們,它長出了土地,它開出了花朵,它的籽兒被大風吹走,它枯萎而去。人應該學習它們。
他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摸索著走向自己的破衣柜,從中挑出兩件衣裳和一條褲子,又去了廚房,隨便找了一些糊口的干餅子之類,離開了那間屬于自己的小屋。在黑夜里泡著的路都是陌生的,就連他這個人,在夜色里泡著也是陌生的。對這一切陌生的景象,他只感到著迷、激動、心花怒放,像獲得了生命的新力量。
其實他應該再帶上一雙布鞋換著穿,這樣能走得更快更穩(wěn)。可是怎么也回憶不起來自己還擁有過另外一雙鞋子。一個下狠心猛然闖入黑夜道路上的人,是可以不穿鞋的。
走著走著,他越發(fā)悲傷,難道這就是他所有的生活真相嗎?他從來就沒有可以更換的鞋子嗎?從來就只有一雙鞋子,總是穿爛了才有新的。沒有可改變,沒有可替代,只穿一雙鞋子的腳,等于一輩子只走同一條路,沒有意外之災也沒有意外之喜,永遠享受這種安穩(wěn)的狀態(tài)。如果讓這樣一個習以為常的人換一雙鞋子走另一條路,這個人會瘋掉嗎?那么,他會瘋掉嗎?他雖然沒有換一雙鞋子,可他此刻的行為卻比換一雙鞋子還打破常規(guī)。想得越多越難受,令他氣餒,也更加堅定決心,出走是對的,就應該這樣不顧一切,沖出那道禁錮自己的小房門。他搓了搓滿是老繭的雙手,加快腳步。他不知道自己該到什么地方去,出門之前他也沒有考慮要去哪里,他堅信門口隨便一條路都可以將他送到隨便哪個地方去,他只需要出門去走那些路就行,聽憑路的帶引就行。
不過,他忽然想到了“魔術師”。想起她那張女神一樣的臉龐。這個印象深刻的臉龐讓他想起月亮的倒影,以為是在酒水的皮面上看見她。下意識伸手出去捕捉,就像她站在前方黑夜里。前方是空蕩蕩的路,空蕩蕩的黑夜。他仔細辨認,這條路好像真的通往鎮(zhèn)上,可只是一方面的感受罷了,路仍然是陌生的,通往陌生的地方,并非他想去的“魔術師”居住的小鎮(zhèn)。
他腳下傳來“咔嚓、咔嚓”的聲音,像走在石坷垃上。這時候他才想起來應該回頭看一看自己的村莊??苫仡^什么也看不見了。晚睡的人這時候已經(jīng)睡著,失眠的人則不需要燈火,村莊是瞎掉的,沒有任何一盞燈給他送別,迎接他的回眸。他孤零零在風中站了一會兒,這會兒能模糊地看見一些東西了,難怪有人說,孤單的人總是看見自己的鬼魂在大地上飄蕩。這句話也不知是誰說的,也許是他自己心里臨時想到而不敢承認??傊绻F(xiàn)在出現(xiàn)一個人,他覺得可以有本事看見對方身上的任何一根汗毛。
夜路將他越帶越遠,他只顧飄蕩在路上。他首次感受到的自由仿佛有了幾分喝醉的味道,他很想哭,很想跳舞(但是不會),很想聽一首適合走夜路的歌曲。這才想起出門的時候忘記拿手機了。沒有那些通訊累贅更好,現(xiàn)在這樣最符合他潛意識的初衷,他不再是誰的兒子、誰的丈夫、誰的父親、誰的親戚、誰的朋友,甚至誰的仇人,他一個人清清爽爽走在夜路上,輕松得可以用一根衣架挑起來。沒有比今天晚上更讓人心靈快活的了。
夜路將他越推越遠。透過黑夜看見所有的植物都是黑白分明,草的柔軟纖細,路的骨頭,石頭的笑臉,山的脊梁,河水的腰身,他都一一看在眼里。他跟它們打招呼,用他自以為的它們的語言。他加快腳步,幾乎是在狂奔,飛馳而過的景色讓他狂喜,要是有個人或者一條狗陪伴就好了。他覺得人的眼睛應該是兩滴露珠,只有晚上走在路上碰到這樣的景物才能恢復它潛在的朝氣。他深切感覺到了,當那些景物從視線里穿過,它們就回報給他一陣清風的弦音。他第一次覺得曾經(jīng)讀過的書起了作用,那些被文字滋養(yǎng)過的心靈,在這樣的時刻能清晰地幫他解讀夜晚的事物和進行描述。
夜路將他越推越遠,仿佛送他到路的脈絡深處。前方傳來“嘩嘩嘩”的響聲,像暴雨從天上砸到地上,在前面某個溝壑里,有奔突的雨水在暴跳。他光禿禿的,沒有雨傘,可他并不害怕那些暴雨。他的頭早就是一顆頭發(fā)稀疏的頭了,跟光頭也沒有什么區(qū)別。
黑夜里亮晶晶的河水在眼前出現(xiàn)了。并非天下暴雨,而是河水從高處砸向低處的聲響。有個女人在河邊洗東西。他看見了她的長頭發(fā),是比夜色還要淺一些的黑。他能分別看見黑夜里的各種東西了,他的眼睛這一生中只在今天晚上才真正成為他的眼睛。
他大膽地向她走去,腳步放得很輕,風吹在褲管上,猛然聯(lián)想到空空的稻草人。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擔心它是稻草人的腦袋。
“你是誰?”他問得有點倉促和不動腦筋。
女人扔掉手里的東西,從岸邊站起來,轉(zhuǎn)身面對他。
“魔術師!”他心里激動得大叫一聲。
魔術師只看見他傻乎乎張著一張嘴。
“你總算跑出來了?!彼f,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像是特意在這個地方等待。他低頭去看她剛才洗的東西,是一套喝酒用的器皿。這套器皿她一直作為擺設放在酒架上。她喜歡奇怪的酒具,酒具有幾分珍貴的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味道。
“我很高興在這兒見到你?!彼緛硐胝f,自己剛出門那會兒還想去鎮(zhèn)上拜訪。
“可是今天晚上你怎么也跑出來了?”他又多嘴問了一句。
“我每天晚上都跑出來?!闭f完神秘地笑了笑。她知道他不會相信。
他怎么可能會相信,從前的每天晚上……哦不對,不是每天晚上(他們沒有這樣多的接觸),是他去喝酒的那些個晚上,親眼所見,魔術師寸步未離小酒館。客人散場的時間多半已近凌晨。
“只要想跑出來也很容易,對吧?!彼袷窃诜磫査虬凳臼裁?。
他點了點頭,朝著黑夜的遠處張望。
“你想去哪兒?”她問到正題了。
“不知道。我沒有想過去哪兒?!?/p>
“和我一樣,我出門也從來不打算去哪兒。隨便去哪兒?!?/p>
“我也隨便去哪兒?!?/p>
“你總是在黎明之前回到小酒館嗎?”
“應該是。我也沒有想過什么時候回到小酒館,但確實總在黎明之前我就出現(xiàn)在那兒了?!?/p>
“你沒有想過不回去嗎?”
“那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我根本沒有回去呢?”
“那不可能,我們都看到你坐在小酒館里?!?/p>
“是啊,我又坐在小酒館里?!?/p>
“我聽得有點糊涂了,雖然我也搞不清這會兒我是怎么回事。我好像出來了又好像還躺在被窩里。”
“那你覺得你到底出來了沒有?”
“出來了?!?/p>
“那不就行了。感受才是最重要的?!?/p>
“我只是好奇……當然我又馬上不好奇了……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這種心情,反正在我心里你就是魔術師,你出現(xiàn)在這兒我本來應該不感到意外才對?!?/p>
“魔術師?”
“還要請你原諒,算是我私下里冒昧給你取的外號?!?/p>
“噢,哈哈,說明你心思很細膩?!?/p>
她把酒具放進一個別致的竹籃,再伸手挎著。
“走吧?”她說,“如果你也沒有地方去,那就結伴走一走。”
在她旁邊,每走一步都像踩在蓮花上。
他們穿過一片廢棄的村落,這是一個很大的村落,剩下許多房子的骨架,許多被煙火熏黑的墻壁,一些雞毛和蒜皮在夜風里的墻根下飄浮,這些東西證明這兒曾經(jīng)有人生活過。魔術師從提籃里拿出一只剛剛清洗過的酒瓶子,擰開蓋子,一股酒香沖出來?!昂门d致??!”他心里感嘆,以為她準備在某個墻根下喝酒。
就在他要說話的時候,一個老婆婆從眼前破敗的墻壁后面走了出來。她深吸了一口氣,朝著魔術師跟前走。
“這回你算是舍得給我?guī)Ш镁苼砹??!崩掀牌派焓帜米呔破?。魔術師站在原地,笑了笑,喊了一聲“媽?!?/p>
媽?
他趕緊也說了一聲:“老人家您好?!?/p>
老人沖他點了點頭。
“進屋吧?!彼f。
穿過荒涼的墻壁,踩著落葉殘渣,繞了幾道墻壁形成的彎道,總算見到了荒蕪之中一處勉強可以用來居住的房子。那是一所很破舊的房子,毛草蓋頂,黃泥做墻,上了年代的木板門,夜風中吱嘎作響的窗。小小的院落勉強可以讓人心里舒服一點,院中有一棵石榴樹,樹邊立著一張石板桌。一張?zhí)珟熞翁貏e顯眼,這張椅子他在小酒館里見過。
老人進屋拿了兩張小凳子,然后她就不說話了,半靠在太師椅上享受美酒。她一口飲了半瓶,剩下半瓶慢悠悠地小口抿著。喝完以后,她就睡著了。
他提醒她,找一床毯子給她的老母親。
“她用不著啦。”她淡然地說,眼神憂郁。
“你不怕她冷?”
“不怕?!?/p>
“你跟她關系不好嗎?”
“不是?!?/p>
“那是為啥?”
“因為她不需要?!?/p>
“是人都會冷的,睡著了更冷?!?/p>
“活人才需要?!?/p>
“啊?”
“很吃驚嗎?”
“難怪她睡著了一點兒呼吸聲都沒有。”
“你是第一個見到她不害怕的人?!?/p>
“到了這種年紀,不怕了?!?/p>
“你不反對死者生活在他們過去的土地上嗎?”
“不反對?!?/p>
“我也不反對。反正他們只在黑夜里活著?!?/p>
她再取出一只罐子,里面是滿滿一大罐蜂蜜,已結晶了。她擰開蓋子放在石桌上。
“走吧,我們趕緊躲起來?!彼龑λf,急匆匆牽起他的手,朝著廚房墻根那邊躲。他搞不清為什么要躲躲藏藏,也不敢問,魔術師要他怎么做他都配合,躲起來肯定有她的道理。
聽到堂屋旁邊的耳房那里傳來掀開蓋子的聲音,緊接著,從耳房的宅門里走出一個白發(fā)蒼蒼的男人,瘦得比太師椅上的女人還夸張,像紙片做的,被抽干了所有的水分。
“他是誰?”他忍不住問,其實內(nèi)心已經(jīng)猜到答案。
“我父親?!?/p>
男人走到石桌邊,拿了蜂蜜罐子又回到耳房中,再沒有出來。
“看樣子,他也是活在夜晚的人?!彼袷窃诟袊@。
“他喜歡吃蜂蜜。我每個月都要送一罐到這兒?!?/p>
重新回到石桌前,太師椅上的女人已經(jīng)不見了。他也沒注意是什么時候不見的。魔術師讓他去椅子上躺一下,他不敢。
下雨了。夜里的雨水把空氣更添了一層涼意。
“小虎,房子漏雨啦?!崩吓嗽诜孔永锖?。魔術師趕緊答應,將懷里抱著的酒具往石桌上一放,就去拿梯子,準備上房修補漏雨的地方。他盯著她問道:“你叫小虎?”她哈哈笑說:“是的,就叫小虎。父母想生兒子,只生了我一個女兒之后再無所出,便將我看作男孩子,當成男孩子來養(yǎng)育?!?/p>
小虎爬到房頂上,并沒有修補房屋,而是將身體擋住了漏雨的地方。他也爬到房頂,和她并肩坐在一起。
“好奇怪呀,”他說,“為什么你不給他們修一間好房子?”
“這就是好房子呀?!?/p>
魔術師(他還是喜歡喊她魔術師)兩只眼睛盯著遠處,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東西。他伸眼去看,遠處走來一個小小的人,是個大約七八歲左右的小男孩。
男孩熟門熟路地走進院子,朝著房頂喊了一聲“媽媽”,魔術師沖他揮了揮手說:“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隨后到?!?/p>
小男孩點了點頭,走了。
他不知道該不該問她怎么會冒出來一個兒子。她這樣的年紀,曾經(jīng)跟誰生個孩子也很正常。只不過今天晚上,所有事情湊到一起,讓人應接不暇,甚至接受不了。他本來還以為她沒有家庭,戀愛都沒有談過,那些人不都是這么傳說的嗎?
“他是我的養(yǎng)子?!蹦g師看了他一眼。
他立刻覺得羞愧,為剛才什么也不搞清楚就在心里一頓瞎猜而愧疚。
雨停了。魔術師從房頂下來,他也下來。魔術師在房子門口跟她母親告別,但沒有跟她父親告別,老父親不喜歡被人打擾。
“如果你沒有地方可去的話,跟我去看看?”魔術師問他。
求之不得。反正也無處可去。
魔術師帶著他繼續(xù)往前,這回是沿著一條河溝走,一路上伴著水聲、野鳥的叫聲和蛙聲。空氣好得讓人想哭。這是他從未見過和來過的地方,想開口問這是什么地方,又不好意思問。魔術師興致不高,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在夜里看著比白天更清瘦,說話時面帶微笑嘴角上揚,其中一邊臉上還有個好看的酒窩。這么好的女人,為何一輩子沒有戀愛沒有結婚呢?他一肚子問號,一肚子憐惜??伤?,即便出于憐惜也不應該,他很羞愧,覺得這種念頭是對她的冒犯。
他不知道她要帶他去哪里。他也是第一次被一個女人領著走這么遠的路。從前那些生活中,他沒有這么順從過誰,至少沒有這么心甘情愿順從過誰。一個人最大的失敗莫過于你用了你的真心,卻發(fā)現(xiàn)對方似乎沒有感應到,你突然意識到那是自作多情之后,一瞬間的羞恥感灌滿胸腔,難以釋懷。他此刻如此甘愿追隨她的理由就是,魔術師完全知道他在順從她,并且她知道今天晚上他本來可以有別的路徑可去,但莫名其妙跟她在這里游蕩了一晚上,而且到現(xiàn)在半句怨言也沒有。“我知道你其實是有地方可去的?!彼恢痹趶娬{(diào)這句話。這使他內(nèi)心溫暖,起碼她看出來,并非跟著她走才能打發(fā)漫長黑夜,而是他愿意與她結伴。
“在那些小酒館的來客里,沒有誰的心思可以逃過我的眼睛。我早就觀察到了你的心意——你想出逃,我知道你早晚會從那間熟悉的房子里沖出門。只要沖入黑夜,就總會跟我相遇,每天晚上我都在河邊清洗酒具,不想遇到你都難。你那個地方的路,無論怎么走都要經(jīng)過我清洗酒具的那條河,我的意思是,我要感謝你愿意和我走這么遠的路,來到我父母的家中,現(xiàn)在又肯陪我去養(yǎng)子的家鄉(xiāng),要知道我可是等了很久也沒有人愿意與我做伴。走夜路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很難顧及其他。你也很累了,去我養(yǎng)子的故鄉(xiāng)路程更遠了,你其實可以不去。”
“我反正也沒有地方去?!?/p>
“你這是安慰我的話?!?/p>
“我先前就打算去拜訪你,到鎮(zhèn)上?!?/p>
“這我相信??偟糜袀€理由讓你從家里沖出來?!?/p>
“是的。我只是沒想到在這兒遇到你?!?/p>
“那你到底想不想遇到我?”
“當然想呀,雖然我承認并覺得有點冒昧,可事實上,我心里就是這樣想的,我的確很想跟你做朋友。你不要誤會,不是別的意思,就是想和你成為很單純的好朋友。我覺得我們是可以做朋友的?!?/p>
“那就無所謂在哪兒遇到。有些人注定在白天遇到,有些人注定在夜晚的路上遇到?!?/p>
“嗯,有些人更適合在白天成為朋友,而有些人,更適合在夜晚作伴?!彼φf。
“這么多年我總是一個人走在路上,沒有遇到愿意和我做伴的人,陪我回到破落的村莊,再陪我去養(yǎng)子的故鄉(xiāng)。很多人受不了夜晚的荒涼,他們的闖入基本屬于無意,所以很多人都在夜里的路上自顧自哭泣,他們甚至懷疑自己在當天晚上已經(jīng)死去,白天像個漏斗,把他們漏在了夜晚的大地上,再也回不到白天,所以他們更加悲傷號哭,哪還有心情照管別的,他們慌亂地行走,目的只是為了找到黎明的入口。除了你?!?/p>
魔術師把自己說感動了。
“那到底他們是死去了還是沒有死去?其實我也懷疑我自己,又不忍心篤定生死。”
“你連鬼都不怕,我相信你什么也不怕。反正夜晚的大地上,不是生就是死,充斥著生者和亡魂?!?/p>
“要這樣說的話,白天也一樣。”
“所以啊,都一樣。”
“嗯。”
“也不一樣?!?/p>
“哦?”
“夜里的悲傷和白天不一樣。夜里的更純粹?!?/p>
“那倒是。白天太忙了。不過之前我以為你和我們不一樣,你的日子比我們舒坦、清閑。甚至很多人說,你看上去像從畫里走出來的人。想象一下那個畫面,每天清晨你打開小酒館,推開門的時候仿佛把鎮(zhèn)上所有人的門窗一起推開,就像今天晚上這樣的秋風吹起你的頭發(fā),你隨便伸了個懶腰,然后笑容鋪在嘴角,早醒并且挑著蔬菜去菜市場販賣的第一個路人與你打招呼,我們都羨慕這個人的幸運。”
“我是個老太婆啦,你把我形容得像個仙人?!?/p>
“差不多就是仙人。我們這個鎮(zhèn)上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像你這樣讓人喜歡的人,你不要誤會這種喜歡,就是很清白的喜歡,像個夢。”
“我懂你說的意思?!?/p>
“所以我一點兒也不遲疑,對于你要帶我去什么地方,別說今天晚上你要帶我到處游蕩,就是以后每天晚上都可以。我真希望這個晚上連接著以后所有的晚上,不用再給我白天了?!?/p>
“只要你想留在夜晚,習慣在暗地里生活,就沒有什么不可能?!?/p>
“真的嗎?”
“真的。只是你一點兒也不留戀白天了嗎?”
“嗯?!?/p>
“白天沒有你牽掛的事情和人嗎?”
“起碼我現(xiàn)在覺得沒有了?!?/p>
“那你就暫時留在夜晚吧?!?/p>
“說得好像我們可以決定一切似的。哈哈?!?/p>
“以前不能,現(xiàn)在你能了。”
“說得我好像死了一樣。”
“無所謂生死。反正你現(xiàn)在可以決定這些了,難道不是嗎?你跑出家門那會兒應該就感受到了,自己身上有一種和過去不一樣的力量。”
“那倒是。我很輕松就跑到了夜路上,悶頭就走,最初連頭都沒有回,直到想回頭看看,什么也看不見?!?/p>
“就是這樣的,選擇了就不能改變,‘回頭是岸’說的是你剛走出兩三步路的時刻,若你已經(jīng)走了一會兒,那就不用回頭了,往哪兒走都是走,在哪兒生活都是生活?!?/p>
現(xiàn)在他要去的就是她養(yǎng)子的故鄉(xiāng)。經(jīng)過與她的一番交流,他更堅定要陪她走到底。只是他不知道還有多遠的路,雙腳確實有些吃力了。
“我?guī)阕呓輳??!蹦g師說。
他們不再走河溝,而是走入一條險峻的小路,這條路幾乎都在懸崖峭壁的縫隙里繞。終于見到一座峽谷之中的小屋?!熬褪沁@里了?!蹦g師伸手指著。他的雙腳已經(jīng)抖顫,他差點兒原地坐下去不想起來。抖抖顫顫走到小屋跟前,之前那個八歲的小男孩已經(jīng)給他們準備了洗手水和一塊擦手巾,桌上泡好了一壺茶水,還有幾塊小餅干。
“小南瓜?!蹦g師喊小男孩的名字。少有人把孩子命名為“南瓜”。這其實是一個好名字。男孩長得健康可愛,除了皮膚黑、腦袋大之外,也沒什么奇怪之處。
“你就喊他馮叔叔?!蹦g師把他介紹給小南瓜。這個介紹一下子把他說年輕了,按他的實際年齡,當爺爺綽綽有余,可是在魔術師面前,他不愿意當誰的爺爺。
“你好啊小南瓜,我們又見面了?!彼軣崆榈叵敫嗾f幾句,但是男孩很忙的樣子,指著旁邊一塊空場地。他定睛一看,場地上晾著許多連根拔起的豆角,等待脫粒。最神奇的是在豆角上面,還放著兩支專門用來打豆角的“連蓋”。這“神器”早就沒有人用了,如今很多人家的孩子都快將它當成古董,認不出來也叫不出名字?!皼]有脫粒機嗎?”他問。男孩搖了搖頭說買不起,就算買了也不知道怎么使用。他將目光放到魔術師身上,她正笑吟吟地望著他。
“他父母不知道怎么使用。”
“他父母?”
“是的。”
“他不是你的養(yǎng)子嗎?”
“是我的養(yǎng)子啊。但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跟他的父母住在一起了。你不要問我為什么他現(xiàn)在跟父母住在一起了。我只能告訴你,他就像你一樣,希望黑夜連成一片,這樣他就不用去白天的世界生活了。畢竟留在黑夜中,他就能跟父母團聚了,我也沒什么可阻攔的。我有時間就來看他,或者他需要我來幫忙的時候我就來。我們還是最親的人,你看看他現(xiàn)在都長高了?!?/p>
他看了看小南瓜,不知道他過去的身高,無法參照。他使勁點頭,就好像他見過從前的小南瓜一樣。
小南瓜將洗手水倒掉,把空盆子放到屋檐下一個雞窩的頂棚上。他還養(yǎng)著幾只小雞。
“你來幫什么忙?”他問魔術師。
“幫忙打豆角啊?!?/p>
“我本來還想說,你可以買脫粒機,現(xiàn)在農(nóng)村都用機器了?!?/p>
“他們不會使用?!?/p>
“我好像知道他們?yōu)槭裁床粫褂昧?。反正黑夜里充斥著舊的人和新的人?!?/p>
“是的?!?/p>
“他們就住在這個房間里嗎?”
“不,他們住在小南瓜旁邊的那個房子里?!?/p>
他看見一座低矮的小屋,幾乎是個貼在地面上的小山包。房子舊得都快消失了。
“放心吧,別看他們的房子表面很破舊,但里面很新的。小南瓜的父母從前都是體面的人,有著很好的工作,很好的物質(zhì)條件,兩個人性格開朗,朋友很多,知心朋友當然只有我一個啦。我從小就跟他們夫妻認識,說起來,這孩子也是我看著出生的,就連他的名字‘小南瓜’都是我給取的。有一天他的父母突然跟我說,他們要去很遠的地方旅行,托我照顧孩子,我就答應了。我知道他們?yōu)楹巫龀瞿菢拥臎Q定。因為只有我知道他們失業(yè)了,之后創(chuàng)業(yè),然后又失敗了,生活一步一步走下坡路。幾乎每天都有人上門跟他們討債,每討一次,他們的自信心和自尊心就受損一次。小南瓜的母親頭發(fā)都白了一半,他父親也提前衰老,兩個人吃飯的時候,拿筷子的手都在顫抖。我知道他們不是去旅行,哪有那樣的心思旅行,他們是打算沖入黑夜里生活了,也許只有這樣才能擺脫一切。一開始他們只準備躲避一陣子,這也沒什么問題……你想問他們?yōu)槭裁从卸萑牒谝沟牧α浚磕阒牢覀冞@個地方的人最受苦也最幸運,就像受苦是為了獲得幸運降臨那樣,反正很多人都在危難的時刻突然有了遁世的能力,就像你一樣,莫名其妙就獲得了這種本事。你一開始還以為只是走入了夜間的道路,對嗎?以為和世界上所有尋常的夜晚那樣,以為天亮之后,你就出現(xiàn)在了另一個陌生的村莊?可事實上你計算一下,自從你走入黑夜,時間是不是好像停擺了,不再向著黎明流動?尤其在你不想回到白天的世界里,你是不是一直在黑夜里?我知道你已經(jīng)感受并且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事實。他們當初也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逃入黑夜里躲避,就非常高興,只當是避難所,并且還有個孩子,所以他們在夜晚的世界里幫人干活,想著攢夠了錢,就回到白天的世界還債。他們被我看穿了黑夜之行以后,就對我交代了逃債的心思。時間久了,他們發(fā)現(xiàn)夜里的光陰如此緩慢,生活環(huán)境那么清幽潔凈,就越來越舍不得離開,想永遠留在暗夜里生活。
“就這樣,他們都留下來了。有些人在白天的生活中經(jīng)歷了所有的困頓,難以承受的時候,就想將后面所有的生活埋入黑夜。”
“我也想埋入黑夜?!?/p>
“你不會,你的煩惱不復雜,只是暫時想逃避,你白天的生活中還有牽掛的人?!?/p>
“沒有。”
“呵呵,你有。”
“那我可以在夜里待久一些,偶爾回到白天?”
“這是你最幸運的地方,只能說你比很多人都幸運,我也幸運,我們可以想走就走想來就來,很多人沒有這個能力?!?/p>
“你不是說我們這兒很多人都有遁入黑夜的本事嗎?”
“本事再大,能量也有區(qū)分,不是所有人都能抵抗現(xiàn)實生活給予的壓力,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舍棄現(xiàn)實生活的誘惑(哪怕壓力再大)。你一生都在這個村莊干農(nóng)活,沒有那么多時間接觸外面的人,要是你把他們的生活都看一遍,就知道你自己的煩惱根本算不了什么。有些人忙得失眠,有些人忙得貧病交加,年紀輕輕就連覺都睡不著,又哪里有遁入黑夜的力量。遁入黑夜的條件首先是可以睡著。睡著了才能進入黑夜的世界?!?/p>
“可我沒有睡著,我是昨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這樣形容……‘活生生’從床上起來,推開門走到夜路上的?!?/p>
“所以說,我們這種人是最幸運的,可這樣的人世上又有幾個?這是奇跡。你是奇跡,我也是?!?/p>
“不管是七跡還是八跡,聽你這樣一說,我也覺得自己很幸運。一開始我在床上睡不著的時候,還挺焦慮的?!?/p>
“你焦慮什么?”
他一下子臉紅了,不敢說今天晚上他離家出走的理由僅僅是跟妻子相處的矛盾。就這么一點事情把他當時的心情搞得很煩亂。
“苦日子過順了也不壞。你應該沒有什么可焦慮的。你不像我,每天晚上還在夜里奔波,為了父母,為了養(yǎng)子。我的生活負擔比你大呢?!?/p>
“說起來是這個道理。誰知道呢,也許我的焦慮才是最煎熬的。我一個人獨居,在兒子和妻子的眼前過著孤家寡人的日子。你不知道我們這兒的中老年夫妻的相處模式有多糟糕。夜色蓋掉了這些真相。”
“什么真相?貌合神離?”
“不止。過得像對方的幽靈,這樣形容起來又可怕又真實。”
“也許這只是你個人的感受。你的生活不能代表所有人的生活?!?/p>
“是的,不能代表所有人,但我這樣的人肯定不在少數(shù)?!?/p>
“你這樣說也有道理?!?/p>
“很多女人年齡大了就喜歡一個人待著嗎?她們到了一定的年齡都很排斥自己的丈夫嗎?”
“我不清楚。我沒有丈夫。要是真有這種事兒,也許是她們想一個人待著?”
“你等于什么都沒有說。不過你沒有結過婚,不清楚也很正常。”
“以我的觀察,她們只是想逃避你們的欲望?!?/p>
他吃驚地望著她,又趕緊把眼睛轉(zhuǎn)開。不幸被她言中的尷尬無處可藏。他忍了好一會兒都不敢說出的真相,卻被魔術師一句話挑明了。對,妻子就是在逃避他的欲望。他也正是因為實在忍不住今晚的胡思亂想,并且恥于這樣撓人的心情繼續(xù)將他糾纏,才急慌慌沖入了黑夜。他不僅是出于忙碌了一輩子想出去享受花花世界,他的目的是出去了再也不回家,想要干脆埋葬在外面的花花世界中。只是沒有料到自己闖入黑夜的道路之后,就遇上了魔術師,仿佛是她將他的花花世界大門堵住了,帶他在這樣沖動的晚上,見識了一些樸素的夜晚生活。對于這一點,他似乎應該感激魔術師,起碼他“誤入歧途”這件心事,被她給化解了。今天晚上他所見到的人和物,都令他漸漸心平氣和。
或許他現(xiàn)在應該做的不是盤算如何在黑夜中獨自生活下去,而是應該適當?shù)胤词?,在這一生之中,是否真的理解了自己的妻子。
可是,他基本的生理欲望是恥辱的嗎?他又不是修行的人,可以控制七情六欲。他注定是個俗人,腦海里免不掉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他偶爾想接觸妻子的身體,回味過去平常的生活,有錯嗎?
他理解妻子的衰老,可妻子何曾理解他的感情?為什么她從不過多解釋這件事,并且不再安撫和照顧他的內(nèi)心和生活起居呢?他覺得如果有必要進行反省,妻子應該一起反省,甚至率先反省。
想起這些讓他更加頭疼。他的老女人明確說過,她對那方面的需求已經(jīng)沒有了,她的理由也不容置疑,長期的農(nóng)活操勞拖垮了她的身體,消磨了情趣,看到他還有需求對她發(fā)出的信號,她就渾身顫抖感到害怕,甚至厭惡。他就是從這些反應里,更覺得自己的生活面目可憎,更覺得妻子越來越惹他心煩。她一開始對自己所做出的反應多少還有些愧疚,時間長了,她私下里跟人訴苦,說他簡直像一只動物。他不能接受被形容成一只動物。他對她的懲罰就是點名道姓地質(zhì)問。她更大的反擊就是一言不發(fā),只顧著逃避,從這個兒子家里逃到另一個兒子家里,看向他的眼神滿是惡意。他又不能一直追著她轉(zhuǎn)圈圈,最后只能宣布跟她再也不住一起了,他們的夫妻關系結束了。她對此表現(xiàn)出了如釋重負的模樣,在兒子們跟前,她吞吞吐吐地說,年紀大了就好好待著,應該安安靜靜地、純粹地相互陪伴。這沒有錯??芍皇桥惆閱幔績蓚€人躺在一張床上,不再接受對方的身體,是陪伴嗎?六十一歲,還是個身體正常的男人,他偶爾希望得到妻子的體貼和溫柔,有錯嗎?既然他沒有錯,她也沒有錯,那到底誰錯了?
有一天他的妻子鄭重地跟他說,她不行了,要他別再騷擾她的生活(她用了“騷擾”這個詞),他如果忍不住,就去鎮(zhèn)上找合適的女人。她說她很清楚,這兒的一些老男人都去鎮(zhèn)上尋歡作樂,樂此不疲,而且都覺得實現(xiàn)了年輕時候的理想,總有女人看在錢的面子上愿意跟他們鬼混。
他哪里能做到去鬼混,如果真的要去,也不是被誰趕著去。當然,作為這種家庭處境下的男人,偶爾確實想出去揮霍一番,心里的魔障橫沖直撞,可即便如此,自尊心也拖著他不去。如此跟自己做對的夜晚,只有自己清楚有多難挨。他不想莫名其妙跌入墮落的深淵。
“我們不談這些了?!蹦g師趕緊打斷他的“回憶”。
可愛的女人就是這樣,她們知道什么時候?qū)⒛腥藦纳顪Y里拽一把,什么時候收起好奇心。
她拿出酒具,將一個圓形酒瓶子打開,倒出一些酒水在精致的小酒杯中。她看中的器皿確實古樸,可以放起來不用,當作觀賞的擺件。
他這才注意到她今晚穿著長裙,紫色的長裙。夜里風涼,長裙外面罩著一件襯衫風衣。
“不是給我喝的嗎?”他伸手去端酒杯,卻被阻止了。
“不?!蹦g師說。
那矮房子里響起了推門聲,兩個人朝他們走來。他心里嘀咕:今天晚上遇到的全是酒鬼。
“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我剛才給你說的,小南瓜的父母。你肯定已經(jīng)猜到了?!蹦g師笑說。
他當然猜到了,只是沒有想到這兩個人看上去這么年輕。這么年輕的人,躲在暗夜里不出去,一定是經(jīng)歷了很多事情才會下這么大的決心。
“要說花花世界,白天的花花世界肯定強過夜晚。我從你的臉上看出來,你想讓自己放松一下。你的眼神里藏著一些好奇的心思,你是迷路到這兒的吧?哦,是小虎帶你來的。好吧,來都來了,你可以慢慢見識一下這兒的風物。你喜歡這兒嗎?”男主人很健談,多少戳中了他的心思,他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魔術師幫他說:“白天的花花世界哪有夜晚的世界讓人舒坦。”
男主人端了酒杯,和那個一言不發(fā)的女主人碰了一下杯子,一口飲盡。女主人也一口飲盡,臉色頓時舒緩,泛出一絲笑意,好像喝了神仙水,她變得溫和、年輕了。他有點羨慕,他們夫妻倒是般配,都喜歡喝酒,還那么有情調(diào)地互相干杯。他想起自己過去的生活,多么粗糙、漫長又難熬,他和妻子從來沒有像這樣喝過一頓酒。妻子滴酒不沾,他發(fā)誓如果還有下輩子,一定要找一個會喝酒的女人結婚,最起碼他們的生活中可以多一點兒樂趣。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城市里的人都特別追求愛情和生活協(xié)調(diào),他們是真懂得享受感情和生活的人。他越想越難過,越覺得這一生的選擇過于草率,錯失的東西太多了。
“馮,你不喝一杯嗎?”男主人熱情地望著他。
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了酒瓶子。
“你確定要喝點兒嗎?”魔術師問。
他茫然而憂傷地點了點頭。
魔術師給他倒了一杯酒,說道:“這酒很烈,一杯喝下去就上頭了?!?/p>
“不怕?!彼卮鸬眯牟辉谘伞?/p>
果然一杯就上頭了,他喝完頭暈眼花。
開始干活了。
他沒有想到他的酒量這么小,而小南瓜的父母似乎喝了酒更有力氣,在場地上打豆角,揮舞著“連蓋”,看起來像是耍雜技的。他也不好意思不干活,就算腦袋昏沉,也慌忙跑去幫忙。魔術師早就在那兒舞動著“連蓋”了,她可真是開得了酒館,打得了豆角,“文武雙全”。
小南瓜燒了一堆火在場壩里,火堆上放了一個三腳架,用一只白天的世界里早已經(jīng)淘汰的提壺煮粥。他看出來了,這兒的一切都很原始?,F(xiàn)在他也不知道該不該喜歡這個地方,按當時出門的心思,他應該是向往熱鬧的地方,向往那些男人坐飛機在天上飛來飛去,向往他們坐大船渡過海洋,向往燈火通明的街道上年輕姑娘們帶著香水味在他們身邊穿梭,他所向往的內(nèi)容里沒有現(xiàn)在這種場景。在他的出走計劃中,只在一個瞬間冒出想到鎮(zhèn)上看一看魔術師的念頭,然后跟她告別,去熱鬧的遠方。與魔術師相遇完全是巧合。可現(xiàn)在看來又像是必然,好像她一直就在那兒等著。當然,她未必就是在那兒等他,就像她說的,她只是等待一個愿意陪伴她去看望父母和愿意來她養(yǎng)子的家里幫忙的人。這個人可以是任何人,沒必要必須是他。想到這兒,他心里有點失落,如果是這樣的話,他何必留在這兒呢,他本來是因為躺在床上回憶過去那些勞碌的生活,受不了自己終其一生都在枯乏的日子里打轉(zhuǎn),突然想改變一下,想出去放一放風??伤搅诉@里,所看到的場景和躺在床上回憶的那些勞碌的生活內(nèi)容沒有區(qū)別。這是回憶的再現(xiàn),是一種眼睜睜地觸痛,仿佛他先前沖出門是不應該的,反倒沖進了一場報應里。
他不應該這么順從。哪怕是一場報應,也用不著因為魔術師的原因堅持下來。他可以起身就走。只要他馬上離開,就可以擺脫眼前熟悉的打豆場、“連蓋”(掄久了膀子能痛死)、矮房子和小南瓜父母那兩張?zhí)颖芫狡壬畹拿婵住?/p>
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已經(jīng)停下了打豆角的動作。
“我要走了。”他對魔術師說。
魔術師停下勞動,往夜色深處指了指,說:“從那邊走吧,從廚房旁邊的臺階上下去,往左邊,那兒就是出去的路。右邊可能沒有路,以前有人嘗試往右邊走,沒走通,后來就沒有人往右邊去了。”
他向所有人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就走。路過小南瓜跟前的時候,他停下來。小南瓜也盯著他。
“我有點好奇,”他小聲對小南瓜說,“為什么你非要留在這兒?你還這么小,不用逃債,也不用躲避生活,你的小虎媽媽說,你可以跟她在白天的小酒館里幫忙,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在白天的世界里快樂地長大,你的路還長著呢?!?/p>
“誰說不是呢,我的路還很長。所以我本來就在白天的世界里闖蕩啊。我只是一邊在那兒闖蕩,一邊在這兒陪伴我的父母。但是我在白天的世界里闖蕩你也看不見我啊。我只要像流水那樣匯入眾多的孩子當中,你就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我。大人總是很忙碌,誰也不會關心一個陌生小孩子如何長大、如何生活。”
“這倒是。要不是到了這兒來,我都不認識你。”
“認識了也沒有用。白天的我已經(jīng)長大了。你在這兒看到的,是小孩子的我?!?/p>
“啊,你的話讓我很傷感。要是這樣說的話,為何我在這里不是小孩子?”
“因為你來得太晚了,這兒也沒有你的父母。在父母眼中,我永遠是個孩子,所以我干脆就還是孩子好啦。”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同時做到?”
“什么?”
“同時做到在白天當個勞碌的成年人,在夜晚當個陪伴父母的、享受天倫之樂的小孩子?”
“當然啊,這是小孩子的特權。我一直保持不讓自己的心靈長大,一顆天真的心靈可以穿過時間的縫隙,在白天和夜晚像星子一樣穿梭。小孩子什么都可以做到,他們一只眼睛可以看見白天,一只眼睛可以看見黑夜。所以我在白天當大人,在夜晚當小孩?!?/p>
“我還是不懂?!?/p>
“不懂就不懂吧,我也沒有力氣和耐心跟你解釋。怪只怪你這個時候才想起跑出門?!?/p>
“是啊,我真后悔來晚了,也后悔沒有保持一顆小孩子的心靈?!?/p>
“那倒不必。我在這兒見到很多比你年紀還大的人呢,有些人胡子和頭發(fā)都白了?!?/p>
“是嗎?”
“是的,所以你不用后悔,你的頭發(fā)黑著呢。這樣看,你就不算老?!?/p>
“嗯?!?/p>
“你要走啦?”
“是的?!?/p>
“那你走吧?!?/p>
“跟你聊幾句還挺高興。你的性格隨了你的父親,他很健談?!?/p>
“是的。他就是因為健談而欠了一屁股債。生活中不需要說那么多話,把事情做漂亮比把話說得漂亮更實用,禍從口出,招惹是非,莫名其妙就把生意做虧損了?,F(xiàn)在他們每天在夜晚躲避,給人干活,換取錢財。他們還夢想著在這兒攢夠了錢,去白天的世界里光明正大地生活呢?!?/p>
“???他們掙到錢了嗎?”
“沒有。多少人死于黑夜而不自知?!?/p>
“你不像個孩子,像個詩人?!?/p>
“也許在白天,我就是個詩人。”
“也對。詩人可以是一歲,也可以是一百歲。難怪我不能保持小孩子的心靈,我失敗的原因就是沒有當一個詩人。我天賦不行,對自己有自知之明,寫詩肯定會鬧笑話。我只安心當一個讀點閑書的農(nóng)民。我讀的書沒有派上用場,除了與人交流的時候有點用處。一生之中,我的腦子在做夢,四肢在刨土,有時候活得像一條狗,有時候活得像一頭牛?!?/p>
“你別傷心,現(xiàn)在你不是走出門了嘛,你不是準備去探險和放縱了嗎?”
“不是放縱……”
“不用解釋啦,是什么都無所謂,我懂的?!?/p>
“嗯?!?/p>
“你去吧,去找你失去的那些樂子。夜里的世界都很舒坦,我的小虎媽媽說的。祝你好運?!?/p>
“我還會有好運嗎?”
“如果我說的好運可以作數(shù),那我就說你有好運。但我覺得這兒的生活也有危險,一個人總是固執(zhí)地堅信黑夜能給他安全感,肯定是很冒險的,你可要注意啊?!?/p>
“你是個善良的年輕人,我走了,謝謝你關心我。再見?!?/p>
小南瓜沖他笑了笑,揮揮手。
他走向廚房,下了臺階。魔術師喊他往左走,他突然不想往左走。他一生都在順從,以前順從妻子的話。他母親還活著那會兒就告訴他一個秘密,只有讓女人心里舒坦,才能保持家庭和諧,他也才會受到尊重和愛。他就照著母親的話做了。日子也的確順當,起碼沒有因為吵架而散伙,起碼他們夫妻二人直到分床和分居之前,關系還算融洽??芍劣谛腋:蛺?,他現(xiàn)在也搞不清了,也許曾經(jīng)短暫地幸福和愛過,但現(xiàn)在什么也記不住了,能回憶起來的全是生活中磕磕碰碰的傷害和疲憊。比起他對人的愛的記憶,他對農(nóng)具的記憶更深刻,被土地絆倒,被雨水澆頭,被鐮刀割傷肢體,這些記憶超越了愛的記憶。他的小手指少了半截,那是砍柴時一不小心一斧頭下去剁掉的。一個人要想過得幸福,可能首先要懂得遺忘,這樣才可以抵擋某種虛空的幸福,每一刻都是新的自己。
所以,一個人一無所有,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他不打算順從魔術師安排了。這不是故意,而是有意。他要向右邊走。打定了主意之后,他心情愉快,差點兒吹出一聲口哨。
“再見?!彼谝股睦滹L里對魔術師說。她在忙碌,沒有抬頭看他已經(jīng)改變了方向。
這是他再次獨自踏上旅程,這一回走在路上,比之前從家里出來還有成就感。這次他是按照自己的選擇走在了路上。
遺憾的是,他仍然不知道該往什么地方去、并且正在往什么地方去。對前景的未知有時候也讓人害怕。也許這是許多像他這樣的人的困境。這些人一生都在小小的村莊里,看得最遠的地方是天空,看見最亮的東西是星辰,看見最寬闊的水是村莊里的池塘,看見最遙遠的路是心里的路。
就像魔術師說的那樣,右邊其實沒有路。他不相信沒有路。任何一個能看得見物體的方向必然有路。于是他再往草木的深處走,果然,他發(fā)現(xiàn)在那些草木之間夾雜著的小小的毛毛路。這些路可能是夜貓子走出來的,它們像一條細線藏在草叢間。這是他第一次固執(zhí)地走在野路子上,違背了魔術師的好意,違背了過去那種一心順從的習慣,為了自己的尊嚴,堅信這條路一定可以走通。可這些路,平日在村莊里見多了,白天生活的那片山間,像這樣的路數(shù)不勝數(shù)。他給自己暗示,他生來就比其他人對這種路有經(jīng)驗,根本用不著擔心和害怕,無論這條路的前方是什么,他都應該感到高興,最起碼這種結果也是他“反抗”得來的。他必須把今天晚上的路看作是上天賜予的路,把他放在經(jīng)驗范圍內(nèi)行走,這就是冥冥之中的眷顧。
這樣一路給自己打氣,一路茫然得像一條野蛇穿梭在草叢中。他確實看見了野貓和野兔子,偶爾一只還發(fā)出了尖叫。后來他越往深草里走,遇見的小東西越多,蜘蛛網(wǎng)不值得一提,老鼠不值得一提,野鳥不值得一提,野雞也不值一提,最吃驚的是他看見了狗。它們溫順的氣味兒讓他確信那就是家養(yǎng)的狗,不是狼群。在野外流浪的狗看著很有幾分慘相。它們在尋找食物。這些狗肯定是忍不了餓或者忍不了主人的貧窮才流落到這個地方。誰知道呢,他現(xiàn)在無比理性也無比感性,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可以理解任何東西,沒準兒還能與之感同身受。他心思變得柔軟起來,看狗的眼神也柔和了。他伸手去撫摸離他最近的那只狗,想去摸它的狗耳朵,原本沒有夠著,狗理解了他的心思,主動把耳朵遞給他。這一幕令他想哭。狗有狗的生活和思考,它們的狗臉上時常掛著憂郁的氣色,人們慣常以為那是狗的忠誠,從沒有人相信那是狗的悲傷。它們數(shù)目龐大,偶爾有那么幾只實在忍不了什么東西,想要沖出去當一只狼,也是說得過去的。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縮回撫摸狗耳朵的手,用眼睛照見的每一只狗的身上都找不出一點兒狼的氣質(zhì),再也沒有比它們更像狗的狗了。
他舍狗而去,而且之后的草路上,也不希望再遇見它們。剛才撫摸狗耳朵的手指冰涼,狗的毛發(fā)也很冰涼,像是從深秋的冷水里滾過來的。
野路斷斷續(xù)續(xù),有些地方間隔很長一段距離都是亂草,根本沒有路徑,他必須胡亂堅持穿越這些高過頭頂?shù)囊安莺碗s木,才能往前看到再續(xù)上的路。這樣走了很久,在一片小山包上,遠遠地亮著幾盞燈火。不用猜測,那就是一個村莊。
為什么又是一個村莊,他有點兒失望。他想去的是大地方,那兒有很多燈火、很多人,有很多他沒見過的稀奇玩意兒擺滿大街小巷,人們說著復雜的方言,在燈紅酒綠中穿行。要去這樣的地方必須去汽車站、火車站和機場,乘交通工具離開。本來也是這樣打算的??墒窃谒依铮呀?jīng)找不出什么錢了,出門那會兒他翻遍了每個角落卻一無所獲。
只能朝著有燈火的地方去。人只有在饑餓面前會選擇妥協(xié),卑微地討一碗飯吃。想到即將為了一碗飯去跟陌生人解釋,他就特別沮喪。
令他更沮喪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走近了看到的這所房子,跟小南瓜家那所房子沒有區(qū)別,而且他還看見了小南瓜的父母,在眼前這戶人家的場壩里幫助他們打豆角。最讓人想不通的是,這兩個人還做出一副不認識他的樣兒,只顧著干活,跟他一聲招呼也沒有打。
房主給他一碗飯,并且要求他至少打夠一百下“連蓋”的豆角才能離開。
“在這兒是沒有白吃飯的。這不是瞧不起人也不是開玩笑。沒有白送飯的先例。對客人的尊重就是讓他自食其力。”房主人笑著說。
這兒沒有施舍,也不需要回報。他想了想,答應了這個要求,畢竟萍水相逢,求人賞飯,確實也沒有白吃白拿的道理。他三兩下刨光一碗豆湯泡飯后,就慌慌張張到場地上幫忙(越早干完越好,還急著趕路呢),在小南瓜父母旁邊也掄起了“連蓋”。
他想跟這兩個一起干活的“熟人”交談幾句,問他們怎么一轉(zhuǎn)眼就到了這兒,他離開的時候,小南瓜那里的豆角還沒有收拾完。但對方就像木偶,面無表情地只顧干活。一下兩下,他數(shù)著捶打豆角的次數(shù),到第九十九次時,小南瓜的父親終于小聲咳嗽了一下,好像示意他差不多了可以走了。他停下來,走到“熟人”跟前,他們還是不搭理。
滿腹疑惑,又沒有時間留下來繼續(xù)跟“熟人”說話,他猜想他們是累了,人累了不想說話,何況他們在逃債的窘境下也沒心情跟人談心吧。想到這些,他放下成見,主動跟他們告別。
繼續(xù)往村莊深處走,仍然是先前那種沒有道路的草林,他固執(zhí)地穿梭其中,像只野豬。
這回他幻想如果再遇到人煙肯定是富饒熱鬧的地方,然而幻想只是幻想,現(xiàn)實是他再抵達的地方還是跟先前遇到的村莊一模一樣。這像是一種逃不開的命運,似乎他的出走只配循環(huán)在與過去相符的生活記憶上,所遇見的人都是和他一樣苦命勞作的人,所遇見的村莊和他生活了一生的村莊別無二致。最令他惱火的是,在這一戶他口渴求水喝的人家里,再次見到了小南瓜的父母。他們站在與先前類似的場壩上,揮舞著連蓋,捶打這個季節(jié)收回來的干豆角。他們一聲不吭,像被什么東西下了魔咒,那賣力的樣子一點兒也不知道累。
他終于失去了耐心,對著小南瓜父親的耳朵就是一連串發(fā)問,這些問話一口氣說完,差點兒喘不過氣。沒有得到回答。他們好像只在小南瓜那兒會說話,在其他任何地方都閉口不言。他還發(fā)現(xiàn)夫妻二人比之前見到的那兩次更瘦弱了,個頭都變矮了。
問不出任何答案之后,他決定再也不和他們說話。
再經(jīng)歷過三個村莊,就像夢魘那樣,小南瓜的父母始終出現(xiàn)在他求助的那些人家里,認認真真幫人干活,并且都不和他“相認”。后來演變成了一種心理恐慌,他害怕再見到他們,便在心里祈禱,如果還經(jīng)過村莊,祈求不要見到這對“熟人”。他越來越覺得這不是一種好兆頭,他們不像是當初的“熟人”,而像是某種他無法擺脫的、受到詛咒似的、過去生活的反照。他和他的妻子從前就是這樣,麻木地活在白天那個世界里,他們幾乎不交朋友,也不去旅游,就連鄰居的偶爾聚餐,他們都無法融入鄰里之間樸素的歡愉中。果然,祈禱無效,還是無法避免地遇見這對“熟人”。他忽然覺得自己闖入的這個暗地里的世界是個再也走不出和走不遠的怪圈,他的路徑和野心全部被夜色捆綁和禁錮,而他一次一次抵達的地方只不過是一次一次重復去遇見過去生活的疊影,就像他白天勞動的影跡,像雨水滲透大地,從暗地里生根發(fā)芽,以陌生的樣式重現(xiàn),所以到了這里,他遇見的所謂新的世界上,只不過是白天的一個翻版。他在這樣的夜色中,以為自己是個新的人,實際上只不過是在重復一個相貌不同而命運相連的自己和同伴。
“為什么?”再到一個村莊的人家里,他實在忍不住了,拉著小南瓜父親的手,直接盯著他問。
“什么?”小南瓜的父親終于開口說話。
“我總是遇見你?!?/p>
“我也總是遇見你。”
“聽你的口氣,你也想不遇見。”
“當然啊。但我必須在這里干活。你不是也到不了那些大地方嗎?”
他聽了有點傷感,就不再說什么了。小南瓜的父親低頭轉(zhuǎn)身去捶打他的豆角,看上去也是一副疲憊又垂頭喪氣的樣子。他這一次只是借了這戶人家的一張凳子休息一會兒,這戶人沒有要求他必須干活才能“換”凳子坐。他拿了凳子在小南瓜父母捶豆角的地方休息了一會兒,與他們告別時,莫名其妙張口喊了一聲妻子的小名——“亦枝?!毙∧瞎系哪赣H頓時停頓了手里揚起的“連蓋”,這個舉動險些讓垂下的上半截“連蓋”把她頭頂敲一下,要不是小南瓜父親伸手一擋,她的腦袋就得起包了。她避免尷尬似的,裝作“連蓋”壞了蹲下去修。他想起來,自始至終這個女人都沒有和他說過半句話,這種性格和他的老女人倒是很像,她年輕時候也這樣,要么一言不發(fā),要么吵架的時候寸步不讓、喋喋不休。他想仔細去看一看這個比他妻子更年輕的女人,又不好意思張望,因為這樣會讓小南瓜的父親心里不痛快。他還是悄悄偷看了,心里吃驚,那樣貌也和他的老女人有幾分相似呢。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熟悉?”她居然大膽地抬起眼睛望著他說。小南瓜父親則站在一旁傻笑。
“???”他不知道該怎么接她的話。
“你想什么就說什么唄?!?/p>
“我只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你?!闭f完立刻又心虛地看了看她的丈夫。
“放心吧,我不吃這些飛醋?!?/p>
“我覺得你和我妻子面貌有點像。”
“天下的女人都差不多?!?/p>
“我是想說,看到你們就像看到我和她。你們就像我們?!?/p>
“呵呵?!?/p>
“有時候我覺得看到你們就像看到我和妻子過去的那種生活。但是她不喝酒,我們的感情有點平淡,我羨慕你們可以對飲,你們的感情很美好。”
“聽上去像是在說,你看到了你想要的生活?!?/p>
“真希望她也看到?!?/p>
“我明白了,你是因為厭倦了平淡才跑出來的,想在外面放肆地跑一跑。你想引起她的注意?改變一下晚年生活的相處模式?”
“算是吧。也不完全對。我沒有想改變誰。我倒是真想出去跑一跑,問題是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跑來跑去都在這些村莊里轉(zhuǎn)圈圈,還總是遇見你們。”
“是你出來得太晚了,白天沒有去過遠方的人,晚上也去不了。你都沒有到大城市的經(jīng)驗,黑燈瞎火的,更沒有通往那些大地方的路。你肯定也看出來了,這兒可沒有什么省力的交通工具。其實這些地方?jīng)]準兒才是你潛意識里最留戀的。最尋常的晚上最幸福。也許你不想承認,但事實就是這樣?!?/p>
“我不知道?!?/p>
“反正你也沒有顯得特別焦躁,而且臉色也比先前舒緩了?!?/p>
“我不知道?!?/p>
他再次告別。本來想問她為什么會對“亦枝”這個名字走神,也忘記問了。也許她會說,世上的女人都共用一個名字。
突然想起魔術師,想起道別時她囑咐的話。當初就應該聽魔術師的話,沒準兒她早就預知到一個人往右邊去將會遇見什么,所以她的初衷其實是為了他好。這樣回想起來,他更覺得慚愧,當時不該因為自己的一些原因辜負了魔術師的好意。
走著走著,他心里又起了變化,開始琢磨沒有盡頭的黑夜為什么沒有盡頭。這種無盡頭的深夜是如何形成,是誰把他逼到這種處境。這恐怕是他心思最為復雜的一個晚上了。也不知該不該說這是“一個晚上”,或許這是很多個晚上的組合。魔術師認為不愿意尋找黎明出口的人,將永遠生活在暗地里。這句話他承認有它的道理,過去的生活經(jīng)驗和本身就愛幻想的腦袋也不會給他別的信號,只會讓他無比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會有某些人和某些事情,在突然的某個時間和空間里抵達一個真實的陌生世界,不管他如何闖入,他自己本身的真實存在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他白天的那個房子里此刻一定圍滿了親人朋友,他們肯定也在討論他的消失,在那兒搜尋,在那兒哭泣,然后確定他不是死了,而是真正地消失了。他的妻子會著急嗎?會在這種時刻突然喚醒過去的記憶和感情發(fā)誓要等他回家嗎?不得而知。反正此刻他就站在暗地里,真實地經(jīng)歷著又一種生活,而這種經(jīng)驗再也不能去告訴白天的人們。他沒有想過去尋找黎明的出口。魔術師說,只要他不想著回家,就可以長留在這兒。所以這里的時間要不要按照白天的標準去看待和計算,這里的黑夜是否也是白天認為的黑夜,確實無法解釋,也沒有答案。
他出門的時候沒有攜帶任何可以聯(lián)絡親人的工具。從家里拿走的那些食物早就吃完,背包里好像有一塊洗臉毛巾,證明著他來自白天那個家庭。說不清到底想不想家,經(jīng)過剛才那種經(jīng)歷,似乎可以說明他并不想家,正是因為不想看到過去的生活痕跡,才匆匆原路返回。他準備按照魔術師的指點折回去,重新向著她先前所指的左邊走。這意味著他要從原來的草林中穿回小南瓜的房子跟前,再以這所房子為地標向左邊去。回程的路走得還算順當,沒有遇見驚人的大野獸,還是那幾只小兔子、野貓和狗。到了小南瓜的房子那兒,空空的,寂靜得像所有一切包括黑夜在內(nèi)都死掉了。他們早就收工了,這可能是夜里的又一天“晚上”或“清晨”。魔術師要是沒有回她的小酒館,就一定還在這所房子里,可能在吃某種意義上的早飯或者晚飯。總之場壩里一個人也沒有,冷清清的房子在夜里顯得影跡龐大。他沒有去敲門,生怕開門的是魔術師,那樣的話她就會發(fā)覺他今天晚上誤解了她的好意,跟她做對,選了另一個方向。
他悄悄地向左邊走。這次他決心再也不改變了。他覺得這次的順從不是過去那種意義上的順從,順從的人不一樣,順從的事情也不一樣,這次的順從稍微有點兒美好和幸福的味道。
走著走著,他又變了方向,拐個彎從路的中間往下走。這是左邊和右邊的中間。之所以走上這條路,是他看見一個人影在前方晃動,那一小團影子把他“牽”住了,像一朵灰色火苗。他緊跟上去,帶著很多好奇心思,到了一條河邊(想不到這兒還有河水穿流山間),影子停了下來。
“我就知道你會走這條路?!?/p>
是魔術師。她腔調(diào)愉悅,心情很好。
他不敢說剛剛才結束了右邊的路,這是他“選擇”的第二條路。
“在這兒又遇到你,就是緣分啊,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走到這兒來。”
“那你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當然高興?!?/p>
“那你就是愿意和我走這條路嗎?按照我的想象,左邊那條路可能你更喜歡和適應?!?/p>
“要是我沒有猜錯,從那兒走我就能回到家里。你是擔心我一個老頭子在路上飄蕩。”
“好吧,都讓你猜中了。”
“我現(xiàn)在不想左邊那條路了,不想回家。你準備去哪兒?”
“隨便朝前走。你有地方去嗎?”
“沒有。不知道你會不會嫌我打擾?我覺得今天晚上之所以跑出門,可能潛意識里就覺得會在這些路上與你相遇。”
“你說得特別感人。”
“誰說不是呢,就是天意安排的。”
“我也有點高興?!?/p>
“希望你不要覺得我是在冒犯你,我確實挺喜歡和你走一路。”
“不要擔心,我沒有覺得你冒犯?!?/p>
“活到這個歲數(shù)了,總不能還畏畏縮縮的,我要大膽地去冒險,到處跑一跑。真高興能和你做伴。”
“你還是不夠大膽,如果你想說你喜歡我,你就說?!?/p>
“我喜歡你?!?/p>
“哈哈?!?/p>
“無意冒犯。”
他們結伴朝前走。他走在她身后,第一次覺得這種“追隨”意義重大,這畢竟是他六十一歲做出來的事兒,此前任何時候也沒有這樣放肆地在大晚上跟在除了妻子之外的女人身后。以前他在乎很多東西,名聲、錢財、莊稼收成等等,今晚他統(tǒng)統(tǒng)都不在乎了。“性格解放萬歲!”他心里說,兩只手像鳥一樣恨不得撲棱出風聲。
有她帶路,他一路跟著不用動腦筋,并且在她提問該怎么走、要不要停下來看一看某處的風景,或者去哪一戶經(jīng)過的人家討東西吃,他也不發(fā)一言,或來一句“隨便,我都聽你的安排”。一路走下來,她似乎有點疲倦,起初不好意思表現(xiàn)出來,慢慢地,她的態(tài)度不如之前那樣溫和了,說話的語氣也越來越怪。他在她臉上看到一種熟悉的神色,很不想承認那就是他從前在妻子臉上看到的煩躁情緒。
她變了,才走了一段路就失去對他的包容和耐心。他想起一個朋友說的笑話,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小氣,只有死女人不小氣。
“你是不是對我有什么意見?”當他這么問的時候,她的步伐飛快,只想跟他拉開距離的樣子。他一路小跑跟在后面,非常吃力,覺得隨時可能激發(fā)出隱藏的哮喘病。
“我們走不到一塊兒,你沒發(fā)現(xiàn)嗎?”她忍無可忍,站在前方一塊陡坡的石頭上,一邊說一邊踢踩腳下的石頭。她垂頭喪氣,顯得比他還失落。他擔心她把石頭踢下來砸到他的腦門兒,便偷偷往路邊站。
她本身是個華貴、瀟灑的女人,讓人做美夢,不是嗎?
“不能接近云彩,不然它就下雨了?!彼X海里冒出這樣一句話。這是她給他目前最直接的印象。
所有鮮美的事物和人,都只適合遠遠地看,近了就舊了。要不然他就只能接受她的缺陷,從他的神壇上跌落的缺陷,要接受鮮美的人和事物從耀眼的星辰變成普通的石頭,要接受跟石頭相伴的瑣碎甚至倒霉的每個時辰,最終一起風化為塵埃。如果不能接受這些碎落的辰星,就不要接近,更不要試圖和她走在同一條路上。
“我跟不上你的步速?!彼麩o奈地表示。
“我也不是故意傷你的心,一開始我覺得我們可以一起走路,但實際上走不到一塊兒。也許是因為你的年齡,或者你實在依賴于我的主見,完全沒有一點兒意見地跟在我身后。有時候我需要你過來跟我平齊走,但你的步速太慢了,你喜歡邊走邊欣賞風景,可我就不一樣,我愿意急匆匆趕路,如果需要休息或者看風景,我就必須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休息好好看風景。我們不一樣,這種不一樣走在同一條路上很讓人頭疼?!?/p>
“我看出來了?!?/p>
“我們走不到一塊兒?!?/p>
“我明白?!?/p>
“那怎么辦?”
“我不希望你變成另一種樣子?!?/p>
“什么樣子?”
“我希望你還是以前那種樣子,在小酒館那種樣子。很恬淡,讓人看了心情很好。”
“那你說現(xiàn)在怎么辦?”
“路走到一半出現(xiàn)這種狀況的確麻煩。既然我們走不到一塊兒,作為男人,我應該擔負一些責任。所以我決定,前面的路你自己走,我折回去,重新往左邊走。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走回頭路。今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有好有壞,對我的人生經(jīng)歷非常重要,就算沒有去那些很大的城市,我也不遺憾了。”
“希望你原諒我,一開始我以為我們可以走一路?!?/p>
“不需要原諒,這不是你的錯,如果有錯,也只可能是我自己的錯。反正跟在你身后小跑,作為男人,我好像也挺沒面子。就這樣散了還能保全我的面子,所以得利的還是我,你趕緊往前去,我也折回原路重新往左邊走,誰也不用覺得對不住誰。一個人把所有的方向選擇和遇見故友累積在一天之內(nèi)發(fā)生,并且還沒有因此瘋掉,這種心理素質(zhì)和緣分,以及應對人生挫折的風度,難道不值得稱頌嗎?”
“當然值得?!?/p>
“那你趕緊走吧?!?/p>
“再見?!?/p>
她放開腳踩的石頭,臉色舒緩如從前,一抹鮮艷的微笑綻放嘴角。留給他的又是白天在小酒館里那種令人神往的背影了。
把一個女人原有的美好還給她本身,就等于自己也找回了失去的東西,可他找回了失去的什么呢?只不過是又退回了過去枯乏的生活狀態(tài)。如果可以,拋開一切跟魔術師保持步速一致,和她自始至終走在這條路上才是他的愿景??伤【褪≡跓o法掌握內(nèi)心,潛意識里的負擔太重了,有了這些負擔,他還有什么資格去跟魔術師保持步速一致?他越走越覺得配不上她的信任,并非他的腳步跟不上對方的腳步,以他的體力,怎么會跟不上,而是他的腦海里記憶太多,處于暗地里還背負著過往的牽絆,無法像個獨身主義者施展個人的情愫和自由。他被過去的生活事實給拖垮了,一時半會兒根本做不到內(nèi)心期望的那種灑脫,無法騰空自己。這是一種魔咒般的現(xiàn)象,要完全被新的生活接納甚至融入新的環(huán)境,不是短時間內(nèi)可以辦到的,他起碼要在這片暗地里來回奔波和游走,用嶄新的記憶去替代過去的記憶,像一條健忘的小魚兒穿過所有的海水,只有某天他腦海里再出現(xiàn)妻子的臉龐,不再覺得讓他煩躁,想起過去的生活一點兒也不在意,沒有覺得疲憊和厭倦,完全被新的生活記憶填充和被新的情緒架空,那么,他才算是真正地在這兒扎根了。難怪小南瓜的父母總是出現(xiàn)在類似的場壩里打豆角,無法擺脫那種宿命,他們只要還惦記著白天那個世界里發(fā)生的事情,就無法不存在于勞碌的場壩上。一個人總難免為自己的尊嚴和欲望當牛做馬。
他不能繼續(xù)逗留在這條路上了,魔術師已走遠,在他眼前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朝著遠方再看了一眼,算是跟魔術師再一次告別。之后他要做的,就是克制自己不再節(jié)外生枝,重新認認真真去走左邊的路。魔術師說,那是最適合他走的路。他不知道她如何得出這種結論,但既然這樣說了,就不妨去走一走。沒準兒在那條路上,他會瞬間忘掉過往,幸運地騰空自己。晚上出門那會兒他就沒打算和過去還有聯(lián)結。相信白天那兒的人,尤其是兒子和老婆,他們再也不會為他頭疼了,不會執(zhí)著于尋覓這樣一個不愿繼續(xù)存在的人。有些人消失了,并不算壞事,可能在給另一些人創(chuàng)造幸福和減輕心理負擔。既然在這樣一個尋常的夜晚,荒誕或神跡的演示、死亡或新的誕生,不由得他改變(也不愿改變),令他輕而易舉脫落在這個神秘莫測的環(huán)境,即使內(nèi)心還背負著很多過去生活悲哀的印跡,也不該氣餒。他必須在長夜里跋涉和建立生活,便暗下信心,給自己鼓勁兒:人總要對生命和生活葆有熱情和期許。
折回的路上,他在河邊映著河水洗了一把臉。在水的倒影中,他看見一張自己年輕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