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腳春

二十年前我義無反顧離開刻板的教室，回到鄉(xiāng)下寫小說，這個特立獨行的舉動發(fā)生在落英繽紛的秋季，后來我用化解不開的孤獨和寂寞為自己的沖動和單純買單，除了跛腳春，沒有一個人淪為我的同黨。很多年前那個古怪的念頭像雨后的一道彩虹，總是在數(shù)學(xué)老師走進教室以后出現(xiàn)在腦海里，彩虹變成滿天繽紛的旗幟，獵獵響徹。一只肥碩的蜘蛛不停地在那里織網(wǎng)，我興奮無比地看見一只莽撞的蒼蠅和一只斑斕的甲蟲網(wǎng)列其中，從教室窗外擠進來的風(fēng)帶動滯悶的空氣加速了流動的頻率，那張蜘蛛網(wǎng)很像一個健康的心臟，我甚至感覺自己心臟跳動起來的節(jié)奏。啪，數(shù)學(xué)老師的粉筆頭準確無誤地砸在天花板一角被漏雨涂抹得復(fù)雜化了的圖案上，王立燦！數(shù)學(xué)老師惱羞成怒，教鞭落在我面前的課桌上，面對數(shù)學(xué)老師噴火的眼睛和扭曲的五官，我回味教鞭從耳邊經(jīng)過時的那一聲嘯叫，整個人快要崩潰。王立燦，你給我滾出去，滾出去，教鞭在我眼前劃出一道漂亮的弧形，直指窗外有一只鴿子斡旋的領(lǐng)空。后來我回味從教室走出來，沿著筆直的鋪滿梧桐樹葉的甬道一直走到車水馬龍的大街上的過程，心里竟然涌上一種莫名的酸楚。二十年前我的叛逆給木訥的父母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揪心痛苦，他們曾經(jīng)厚望于我，把光宗耀祖的使命寄托在我身上，離開校園，意味著他們最后希望的破滅，二十年前秋季的那些不同尋常的日子里，我感覺他們看我的眼神除了憂傷，更多的是無奈和沮喪，他們是一對站在懸崖邊緣瀕臨絕望的老人，我殘忍地撤走了他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家里的氣氛滯濁而沉悶，每一個空間好像都是一個氣流不暢的深潭，壓抑，讓人感覺透不過氣，父母期期艾艾地看著奮筆疾書的我，眼睛里噙滿了晶亮的淚花，他們又不敢直接面對我，寫累了，發(fā)現(xiàn)桌上的飯已經(jīng)涼了，端起碗，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把碗筷撂在一邊，繼續(xù)寫。他們唉聲嘆氣，一個端碗，一個拿筷子，他們把門帶上，聲音像一只貓，屋子再次淪落成深潭，沒誰再敢打擾我。

那一天我到縣城郵稿，我起了個大早，在心里計劃好了要走的路線，出村，繞過四千渠，穿過太行堤風(fēng)口，然后上大道。我背著稿子，視作生命。父母把我那天的行為看成一樁佛事，他們起床更早，刷鍋，燒水，烙饃，看我吃飽喝足，余下的，跟稿子裝在書包里，我怕稿子串味，掏出烙饃，揣在兜里，走出了家門。我腳下生風(fēng)，心情愉悅，感覺成功就在眼前。

二十年前，我遇到了春，春的介入改變了我的習(xí)性。很多年之后我仍然忘不了他第一次面對我時臉上那種純凈的稚嫩，他扛著一棵比胳膊粗很多的干燥的榆木，后來我懷疑過那根榆木的來歷，曾經(jīng)問過跛腳春，他似是而非說了一句我沒聽清的話，轉(zhuǎn)移了我的注意力。那天他像一個逗號從迷蒙的田野一瘸一拐走來，我目睹了他由一個逗號變成感嘆號的過程，那天的陽光跟二十年之后的今天沒有很大區(qū)別，風(fēng)一直像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在他肩膀上的榆木上蕩秋千，一會兒跑到這頭，一會兒又跑到那頭，他只有不斷調(diào)整姿勢，才不至于跌倒或者傾斜。我突然注意到他的左腳五指完全被腳面控制在掌心里，腳踝畸形，用右臂大幅度搖擺控制身體的平衡，之前我沒有機會弄清跛腳春更多的信息，甚至不知道他的跛腳是一場可以避免的車禍造成的。這是后來春在一個細雨綿綿的午后告訴我的，他用平淡的口氣談那一次車禍，想不到，他就這樣開始敘說。為了引起讀者閱讀的興趣，我還是用文學(xué)的語言表述春的敘說。這是出于文本風(fēng)格的考慮，我希望讀者明白我的用意。

如果不是五華里開外一個叫辛莊的村莊放一場露天電影，春就不會遭遇那場車禍，我就這樣開始復(fù)制春的敘說。春打小跟爺爺睡在飼養(yǎng)院，蜷曲在爺爺溫暖的臂彎里，聽爺爺講《三國演義》《封神演義》《水滸傳》這些古書，春識字不多，但還是記住了好多人物，諸葛亮，關(guān)公，武松，李逵，姜太公……聽著聽著，春就睡著了，爺爺胸前的白胡須便不再顫抖，翻一個身，也去睡了。睡眠使爺爺安詳，忘記了疲勞和倦怠。直到有一天，春一覺醒來，感覺陽光從來沒有那么強烈地灼著雙眼，他就去搖晃爺爺，爺爺睡得很沉，再也不會動彈，爺爺去了另一個世界，那是春第一次目睹死亡這樣殘酷的事情，原來死亡沒有傳說那么可怖，睡著睡著，眼睛不再睜開，死亡就悄無聲息降臨了。春說，這樣多好，沒有痛苦，沒有掙扎，眼一閉，就到另一個世界了。爺爺是春活在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親人，爺兒倆相逢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大雪天，饑餓和寒冷使襁褓中的春處在昏迷狀態(tài)，如果不是爺爺，春也許不在世界上了。他還沒來得及報答爺爺，爺爺就走了。春有時候想起爺爺，就跑到太行堤后面去看他。爺爺躺在一個錐形的土包里面，風(fēng)會把土包上面的草啊花啊搖來搖去，春坐在土包旁邊，眼睛里的草啊花啊就變成了爺爺?shù)暮?，春拿手去捋，一邊捋，一邊跟爺爺說話，爺爺不停地搖擺著那些草啊花啊的胡須，也不說話，聽。

春用平淡的語氣講述自己的故事。他在一群看電影的孩子隊伍中年齡最小，因為不愿意成為大伙的累贅，盡量用跑步縮短與他們之間的距離，小小的臉上掛滿了晶瑩的汗珠，為了看那場電影，他特意換上了爺爺生前給他編的一雙蒲草鞋。他在鞋子當中系上了一條麻繩，這樣就不至于被人踩掉。那是一場誘惑了他很長時間的動漫影片，《大鬧天宮》，他做夢都想看一看孫悟空用什么樣的手段降服眾多妖魔鬼怪，盡管晚飯沒顧得吃，趕到辛莊，還是晚了半拍，電影已經(jīng)開演了，他跟著伙伴們往前沖，這時候，一輛摩托車風(fēng)馳電掣駛了過來，眼看著向同伴身上撞去，鬼附了體，春仍然不失幽默地向我這樣說了一句，他也沒想別的，就是靠身上的蠻力撞開了同伴，失控的摩托車從他腳上碾了過去。他也沒有刁難肇事者，就讓他答應(yīng)把自己帶到爺爺墳?zāi)骨?，他捂著腳，挨著爺爺坐了一會，順手扯一把草啊花啊擦了擦腳上的血，抓起一把土，撫在傷口上，轉(zhuǎn)身對傻愣愣的肇事者說，我好了，你走吧。

一十年前我們共同坐在那根腐朽的榆木上，春抬起他的左腳讓我看，秋陽下，那只酷似一塊丑磚頭的殘腳散發(fā)一股濃郁的泥土味，因為剛從四干渠葳蕤的雜草叢拔出來，腳面上還帶著草籽和星星點點的碎屑，看我一直端詳他的腳，連忙拾起一片落葉，胡亂擦了兩下，穿上了鞋子。

他好像并不關(guān)心我的事情，對于我的事情，又好像略知一二，他沒有問我起這么早要去干什么。這多少使我失落，假如他真的問起，我回答他什么，說去到縣城寄稿，但又怕他知道我的目的，傳揚出去，難為情。我就這樣在猶疑、惶惑、興奮、激動之中搖擺。二十年前，我是一個復(fù)雜矛盾體的組合。

那一天，春陪我去了縣城。我們把那根榆木賣給了羊肉湯館的老板，顯然他不想給我們現(xiàn)金，極力推薦我們喝他的羊肉湯，看著湯鍋里翻滾的羊肉和骨頭，嗅著一股股濃郁的香味，我的肚子咕咕亂叫，咽了口唾沫，看著春，說，要不，我們每人喝一碗？春比我老道，踢了踢鍋口那根榆木，說，不賣了，扛起來就走，老板果然上鉤了，答應(yīng)現(xiàn)金交易，并讓我們免費每人喝一碗羊肉湯。我把捎來的烙饃從口袋里掏出來，每人兩個，泡在碗里，連湯帶饃，吃得一干二凈。

二十年前我的那些所謂的稿件能夠得到免費郵寄，這應(yīng)該是那個時代的幸運，是文學(xué)的幸運，也是我的幸運。我記得有一個辮子上系著一只漂亮蝴蝶結(jié)的姑娘，在我把稿件投進郵筒的一瞬間，總是朝我甜蜜地一瞥，雖然那只是不經(jīng)意的一瞬間，但足以讓我的心激蕩不已，從郵局出來，我感覺天高地闊，花兒芬芳，一切都是美好的。

郵局對面隔著一條后來被拓寬成主干道的馬路，二十多年前那條狹窄的馬路被兩行法國梧桐簇擁著，習(xí)慣了慢節(jié)奏的小城人在隧道一樣的樹叢中穿越，他們很像后來我在海底世界看到的魚群，自在逍遙，自得其樂。在茂盛的梧桐樹下，小城唯一的一家新華書店像一座封閉的碉堡跟郵局遙相呼應(yīng)，這里不像繁華的鬧市區(qū)，安靜的氛圍讓人很容易想起讀書的妙處。想辦法穿過自行車和人流，新華書店給我?guī)砹硪环N不同的感受。在縣城上學(xué)的時候，我經(jīng)常逃過數(shù)學(xué)老師的盯視，躲進書店，翻出自己喜歡的書，蝸居一角，埋頭閱讀，一直到下午放學(xué)，店員呵斥要打烊，我才不情愿地離開。多年前，看書的人不分年齡段，不分階層，特別是雙休日，書店里讀者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如同趕集。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認識不了多少字的春掏出了賣榆木的幾元錢，滿足了我購買一本《平凡的世界》的欲望，書拿在手里，我聽到自己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那可是我做夢都想擁有的書啊，嗅著濃濃的油墨香，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春，發(fā)現(xiàn)他左顧右盼，眼里流光溢彩，我搗了他一下，咱們走吧。

繞開車馬橫流的國道，避開林立的廠房和高聳云天的煙囪，沿著一條蜿蜒的小路回家，春顯然知道這條路更適合我們。二十多年后，我突然心血來潮，驅(qū)車幾十里，以一個私企老板的身份想再走一回那條被雜草包圍的小路，我在車上做了定位系統(tǒng)，可是不管怎樣努力，一直沒有找到那條小路，后來向同行的一位大腹便便的老板打聽，原來那條小路在幾年前連同這一帶的土地全部被他征集建成了化工廠房，難怪我再也找不到當年那條小路了。當晚在酒桌上，我向那位大腹便便的老板提了一個建議，從鱗次櫛比的廠房后面人工踏出一條小路，一直通往太行堤。那位老板可能喝多了，問我做什么用，我想了想，說，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于是，在豪華包間，我用酒精麻醉過的思維講了跛腳春，講了一個發(fā)生在二十年前的故事，那位老板聽后，竟然同意了我的建議，我在他寬厚的肩膀上打了一拳，苦笑著說，別玩真的，其實你真的不懂。

1975年二三月間，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蒙蒙的雨絲夾著一星半點兒的雪花，正紛紛瀝瀝地向大地飄灑著。時令已快到驚蟄，雪當然不會存留，往往還沒等落地，就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黃土高原嚴寒而漫長的冬天看來就要遠去，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還遠遠地沒有到來。我迫不及待打開書，一邊走，一邊輕聲讀了起來。春像個孩子，跟在后面，一聲不吭，我知道，他在聽我朗讀。

農(nóng)歷八月中旬，正是各種農(nóng)作物成熟的季節(jié)，那時候父輩們?nèi)匀徊荒軘[脫刀耕火種的勞作方式，農(nóng)村的土地改革雖然放開了禁錮幾十年的思想，但理想的農(nóng)業(yè)現(xiàn)代化還沒有實現(xiàn)。田間地頭，到處是埋頭勞作的人們。谷子、高梁、玉米、地瓜、大豆、花生這些秋季農(nóng)作物幾乎覆蓋了整個田野，站在溝渠邊的小路放眼望去，參差錯落，色彩斑斕，濃郁的清香在空氣中氤氳，我和春有說有笑，幾乎忘記了寫作的苦悶和酸楚。

在一塊收獲過的花生地旁，小路到了盡頭，也許是幾顆遺落的花生吸引了春的目光，他拋下我，彎腰撿拾起花生，不一會，上衣兜和兩個褲兜都塞滿了花生，架不住誘惑，我也彎腰撿拾起來。

小路竟然在花生地這頭出現(xiàn)了，好像是一條從土里爬出來的蛇，蜿蜒著伸向遠方，看來小路是從花生地穿越而過的，主人捌花生的時候，別有用心地用新土覆蓋了小路。

過了太行堤風(fēng)口，緩沖下去的小路漸漸寬闊了，乍一看，像一條上窄下寬的布口袋，路兩邊，仍然是大片大片等待收獲或者已經(jīng)收獲的莊稼地。太陽悄無聲息地劃到了西樹梢，通過腦門上的熱量可以感覺太陽運行的軌跡，能夠清楚看見家的方向和位置，俯瞰過去，突然產(chǎn)生一種久違的感覺，這可是從來沒有的情緒。

春好像松了一口氣，跑到溝里劃拉一捆柴火，掏出兜里所有的花生，讓我也把花生掏出來，點著一籠火，把花生往柴火上一放，很快，花生絲絲冒著熱氣，散發(fā)一股濃郁的香氣。

他竟然神奇地從內(nèi)衣兜里掏出一瓶酒，是二十年前本地生產(chǎn)的碧波牌白酒，看著他有點兒詭異的神情，我忽然覺得從一開始我們的接觸就蘊含一種巧合，喝了兩口酒，他終于忍不住跟我說出受父母之托，一路關(guān)照我的實情。我第一次喝酒，濃烈的白酒涌進我的血管，讓我熱血僨張，淚水橫流。

春成了我屋里的?？停惺聸]事，每天都來坐坐，不斷帶來村里的稀罕事，這家婆媳鬧架，那家兄弟反目，更多是他今天早上幫助王家往玉米地運肥，晚上去劉家承包的河灘栽樹澆水，明兒活仍然排得滿滿的，張大娘的兒子剛傷（死）了，三畝責(zé)任田還沒有澆水，眼看到了霜降，再遲，冬小麥恐怕耩不上了，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啊，吳老大的秋西瓜罷園了，土肥還沒有從圈里除出來，跟他說說，先把張大娘的三畝地澆完，太陽下面晾著的空，再幫助吳老大除糞不遲。聽你大大（父親）說，太行堤后面你家一畝半玉米地騰出了茬，那塊地離家遠，后天準備開耬，耩上麥子等雨，到時候我去給你家拉耬……林林總總，春滔滔不絕。

我零距離仔細地看著他，四目相對，他眼里竟然有波光閃動，他好像等我這一刻很久了，用溫暖殷切的柔軟迎接我的目視，別急，他用眼睛對我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看生活，多好啊。他繼續(xù)眨著眼睛對我說。

月光清淡的白光投射在窗欞上，這是一個滿月的晚上，我突然發(fā)現(xiàn)窗外父母的身影晃動著，他們走走停停，欲言又止，我立即打開門，他們嚇了一跳，很快，一家人擁在了一起，欲語凝噎。

天晚了，我送春回家。路滑，我執(zhí)意背著他，他在我背上安靜得像一只貓。

我第一次走進他的院子，歪七劣八的院墻，三間土坯房，屋里凌亂不堪，像垃圾場，我皺了皺眉，他知道我要說什么，往外推我，天不早了，你回吧。

退稿雪片一樣紛至沓來，我把第一張退稿信保留了很久，是我和春徒步去縣城郵寄的那篇稿子的退稿箋，來自省城一家頗有名望的文學(xué)期刊。

尊敬的王立燦同志：

您好。

來稿收悉，大作已經(jīng)拜讀。恕不能用，見諒。希望繼續(xù)得到您的支持。

祝筆豐。

我捧著退稿信看了不下十幾遍，倒背如流，感覺編輯老師親切和氣，用詞得當，于情于理，無懈可擊，后來類似這種措辭的退稿信多了起來，我好像幡然醒悟，原來尊敬的編輯老師都會使用這種千篇一律毫無創(chuàng)意的退稿箋，多少文學(xué)青年被這些措辭嚴謹?shù)耐烁鍝舸虻皿w無完膚。

春照例雷打不動地每天到我這里坐一坐，他甚至愿意坐下來靜靜地聽我讀剛寫完的小說段落，我不知道小學(xué)畢業(yè)的他是否真的聽懂我的文字，看著他一副認真聆聽的樣子，我心滿意足，孤立無援的我需要一個傾聽者，那時候我敏感脆弱，多愁善感，情緒變化無常，當時的春也許有意而為之，時不時眼淚汪汪，或者義憤填膺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眼睛直勾勾盯著窗外某一個地方，忽然一個轉(zhuǎn)身，上下牙齒撞擊出一串質(zhì)感清脆的打擊樂，可恨，可氣，該死，他用自己的方式傳遞小說人物的感情。窗外飄起了雪花，密集而厚重，一層樹影似的窗花隔斷了我們的視線，季節(jié)的輪回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悄然而至。

春的左腳比秋季跛得愈加厲害，雪后的道路雖然泥濘濕滑，但是跛腳的重心只能依仗左手臂的幫助才能穩(wěn)固，右腳探路似的先邁出第一步，左手臂劃一個幅度很大的弧，跛腳才能繼續(xù)跟著身體往前挪動。透過融化了的窗玻璃，我吃驚地看著向我一步步走來的春。他臉上那種真誠憨厚的笑容像一朵盛開的雪蓮，雪后的陽光鮮活而絢麗，給他歪七劣八的身子鍍上一層金邊．我趕緊跑過去，把他攙到屋里。他這次是邀我出去參加張大娘的葬禮。

村莊臥在殘雪的世界里。那是我二十年前第一次在一個雪后的日子融人我的村莊，雖然村莊離我那么近，可是我一直感覺村莊離我又那么遙遠，后來我理智清醒了許多，站在另一個角度剖析那個曾經(jīng)久遠的我，是我織了一張網(wǎng)，把自己包裹了起來。其實我的血液里一直有村莊的因子，村莊是包容大度的母體，她一直準備把我納入。很難確定是我攙扶春植入，還是春引領(lǐng)我匯人參加葬禮的人群中。

張大娘還沒有人殮。她僵硬的尸體橫放在一張單人床上。風(fēng)從她尸體周圍走過，空氣中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氣流螟蟲一樣飛旋。

我好像聽春向我談?wù)撨^那個遠去的老人的情況，她是在戰(zhàn)亂年代從關(guān)外跑過來的逃難的女人，因為饑餓和驚嚇，理智有點兒錯亂，跟羊倌張大爺搭伙過日子，日子沒搞好，生下兒子后，理智更是不清，好歹兒子長大，可以養(yǎng)家糊口，卻在筑太行堤時染上痢疾，月把時間，就不治身亡了。張大爺受不了中年喪子的打擊，積勞成疾，精神恍惚，一個鐵塔似的漢子在生命的終點瘦成了一具骷髏。倒是張大娘的生命力更旺盛一些，人生七十古來稀，雖然理智在晚年更混亂，但是身體沒啥大礙。春同樣是張大娘家的常客，大事小情，里里外外，田里家里，大部分是他幫忙料理。特別是張大娘摔傷以后，春來的次數(shù)更多了，幫助張大娘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張大娘的三畝玉米的收割、晾曬、罐囤，包括冬小麥的耕種，都是春和村里幾個熱心人的幫助，才完成的。

這些細節(jié)后來成為我小說的寫作素材，并成為我在硝煙彌漫的商場上充滿正能量的炫耀資本，面對那些馳騁商場沉穩(wěn)老道的商業(yè)精英．我不厭其煩現(xiàn)身說法，把我的故事和感想一一和盤托出，那些聽過我故事的老板很是感動，絕沒有嘻嘻哈哈，一個個跟我比著拍胸脯，一人富不算富，大家富才算富嘛，做慈善，回饋社會，造福人類，也是給自己樹碑立傳，哈哈哈，當然，這也是我最希望看到的結(jié)果。

春給張大娘凈面、梳頭，穿好壽衣，體體面面人了殮。想不到他竟然諳熟如此煩瑣的細枝末節(jié)。真不知道他殘缺的體內(nèi)蘊藏著多少能量。

張大娘下了葬，那個冬天就被一場溫暖的風(fēng)驅(qū)走了。

我像離開學(xué)校一樣義無反顧告別村莊，去了南方。

二十年后，作為縣政府的招商引資對象，我回到家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安頓好父母，最想見的是跛腳殘疾人春，招商辦的人當然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他們把電話打到鄉(xiāng)里、村里，最后告訴我，這個人已經(jīng)死了。我不相信，春怎么能死呢，他們一定搞錯了，或者張冠李戴，把另一個殘疾人當成了春，事實告訴我，這種事情有5%的可能性。我于是推脫掉焦頭爛額的大事小情，只身驅(qū)車來到了久違的村莊。

村莊已經(jīng)不是二十年前的樣子，我在尋找老屋的時候幾乎迷失了方向。

在沖蕩著尿騷味的水泥街道上，一個叫不上名字的中年人說出了春的行蹤，汶川地震的時候，春作為志愿者只身去了四川，從此，村里人再也沒有看見跛腳春的身影，他好像從人間蒸發(fā)了，看著空蕩蕩的街道，我百感交集，一個聲音突然在心里喊叫，春沒有死，他一定活著，你要去找他，我默默地對那個聲音說，好，我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