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無言,只有蝴蝶能讀懂時間的唇語。映錚就像一個撲蝶者,善于發(fā)現(xiàn)萬物的詩性,作品中具有“物我同生”的通感。因物的“陌生化”,導致物與物的交錯產(chǎn)生格外的詩意。
沒有時間作證,再多的隱喻也構(gòu)不成詩。映錚深諳個中奧妙。
相對明喻而言,《時間的隱喻》所指“隱喻”,是映錚摳出她的前半生感悟,細細揉捏自己的智力維度、感覺維度、感情維度和想象維度而凝成的文本與語境,就像鵲翎以拱橋的形狀橫布天空。在映錚的這部詩集中,時間沒有外形,卻已隱入肉身。她借助時空特質(zhì),巧妙進行“語言運轉(zhuǎn)”,在時間和空間元素中輕盈穿行。
四季輪回、萬物生長,必然性與或然性共存。映錚遵循自然“天道”,首先從二十四節(jié)氣的時令、氣候、物候中探微取經(jīng),窺其堂奧,找出對應節(jié)氣的二十四個詞及其“隱喻表達”背后的認知理據(jù),以托寄與詠物的方式,轉(zhuǎn)喻成時間的語式和語場,激活《二十四集山長水闊》的漢詩韻律,構(gòu)成了一種自帶驚艷感的審美氣象。在映錚的筆端,時間有其放大、縮小、組合、整理的作用,一年中的二十四個時節(jié),不過是彈指間。“我打開冰箱敲開堅硬的冰/取出藏在里面柔軟的夢/我應該放它在田野、山坡、草叢和樹梢撒歡”(《立春,我作了春光乍泄的幫兇》)。某個凌晨,映錚打開封藏起來的物事,傾聽、萬籟之聲、銀河奔流之聲以及穿越又一季的風雨,使時間倏然膨脹,變得活絡與充盈。
空間是界定時間的鐘擺,映錚需要營造出文本空間感,來感應時間律動。時間在她面前鋪展寬闊的“語域”,那些承載空間的物象便逐漸涌現(xiàn):“谷雨”來臨的“11點18分,春夏完美交替/桑葚一探身,桐花就泄露了心事”;“白露”附身在“時間深處的香里,藏好了暖風和細語”;“寒露”慢慢地“拾撿起時間碾壓過的黃金、灰燼和骨骼/燃起熊熊大火,煮熟一季霜雪”;“冬至”零距離剖析“一窗寒雨提著宿命的隱喻/掩護凍雪攻城的秘密”;“大寒”悄然“剝開結(jié)霜的柿子/準備消解它豐饒的初夜?!贝丝?,時間偏移牛頓古典力學的星系,已不再是“單向射線”,而變成不斷擴張的圓弧體。下一個春天,巴茅草又會在耳邊瘋長。時令不斷更迭,無休止地衍生出更多的時間,季節(jié)始終參照自然規(guī)律進行良性循環(huán)。
時空意識滲透在映錚的文本里,她不斷嘗試以空間隱喻來表達時間。如《三八蓄滿露水的風煙》等詩章,同樣通過視覺意象來暗示心境。她以“節(jié)慶”為對象,把視覺、知覺以及空間意識寄放于時空聯(lián)想,用“三八”“端午”等具體化的詞匯,來表達“抽象化”的時間,使無形的時間化為她觸手可及的“物證”。
映錚以女性特有的精致、細膩和堅韌,致力于靈性價值和超驗之維的探詢與求證。乍看之下,《時間的隱喻》所抒發(fā)的一切,是時間化為“精神指引者”烙在她身上的印跡。映錚一再表明:“要找出時間和事物之間的規(guī)律和隱喻”。為此,她擊碎常識化的認知痂殼,明確時間表征的左右方向性,進而不被時間的線性網(wǎng)框所縲紲。無論“荒涼或者漂亮”,一任“小寒生詞”“冬至雨大風急”,都要眼見“春從枝頭落下來?!痹谵げ輩仓校瑸闅q月安家。或許這正是她練就的“時間魔法”,用以“挽留或調(diào)整”單向道、沒有回頭路的時間。猶如孤雁站在時間的懸崖上,看著雨水陸續(xù)滴下,滴在一個個盲點中。萬物在還原,時間和塵埃已化為浮云,“歲月臃腫,人間虛弱/我獨自尋找安命的臺階/一轉(zhuǎn)身就觸碰到熱氣騰騰的生活”。在這靠不住的星空下,生活敞開數(shù)不盡的出口,映錚由此所看見的細節(jié),是那些融化我們心靈的瑣碎,是生活中點滴的珍藏。
在所有數(shù)據(jù)都流向云計算的時代,終要由詩人來定義悲劇與浪漫。在該詩集里,時間成為銜接過去與未來的載體。映錚思緒翻涌猶如“量子糾纏”,她從歷史漫步到傳奇,從幻想徜徉到現(xiàn)實,知一葉即知萬葉,寫出《只有你和時間值得留念》等詩篇,通過隱喻和象征,闡述抽象概念,從不同維度“塑造”生命的本質(zhì),思考生命的意義。萬物折疊,一切重復與遮掩,那些存在于大自然中的風物,它們的意義是什么呢?詩人甚至認為“桃樹結(jié)的不是果實”。“桃花剛剛從我身邊絕塵而去/我們不過是共享這一片山川/湖泊和春風的關(guān)系”(《油桐花語》)。歷史的天空隱藏著自然生態(tài)的密碼,它是源域空間投射到目標域時間上的光譜,是空間上的“遠景”轉(zhuǎn)換成詩人心理空間的“近物”。
映錚意識到,隱喻是構(gòu)建概念系統(tǒng)和各種日常活動的主要手段。當她具有了時空意識之后,時空隱喻便凸顯出時間的伸縮性、線性和方向性特征。即使是面對同一事物,也會有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與行為。“風中的炊煙像我的許諾/又長了三寸”(《伙伴》),“蒼苔窗下這夜雨/濕了心底的繾綣/縫好的冬衣藏不住指尖塵煙?!保ā兑购苓|闊》)……這些詩在內(nèi)容上互相貫通,回環(huán)遞進,共同指向“一切都是永恒的,只是停留在特定的時間中”。
映錚在行文過程里,常常反復差遣多重比喻和象征對照。如《沒有詩能和你的回眸相比》這首詩,融入了獨特的感受和心境。她總在運思過程中反復用喻,層層展現(xiàn)自己的人生境界與情感性質(zhì),通過從外物中抽繹的知覺表象,轉(zhuǎn)化為內(nèi)在的直覺意象,達至“格物致知”的境地。如《夕陽還在》中的詩句:“你的聲音像那些慌亂的擁抱/最終成為一個孤獨的音節(jié)”。只有把多重意象并置才能發(fā)現(xiàn)、界定這種只可意會的情感體驗。詩中沒有直接道出意境,而是通過意象的組合來表達與時間有關(guān)的人、地、事、物。
映錚在展露自己的心靈圖式時,不斷通過“移情”將內(nèi)心感受與物象串接起來,使物象沾染上自己的情緒。作為她的出生地,川東一隅的村落“鑼鼓沖”,是映錚的精神索引。無論走到哪里,她總會感覺到“鑼鼓沖,是我關(guān)節(jié)疼痛的回響”。聯(lián)想從母親縫制的一雙布鞋里,倒出了生活的泥濘和坎坷,和母親納在鞋窠里的命運期許。而當回歸鄉(xiāng)村時代的故土時,看著燃放的稻草堆,煨著那只土陶罐里的舊時光,她又會想念高原之上懷抱磐石般空寂的云朵。仿佛這奔忙的一生,只是輾轉(zhuǎn)過無數(shù)地名。《西藏系列》《新疆系列》等作品,便是映錚在極限中的迂緩。星河浩渺,人間寬廣,她看到一片隱藏足跡的青石板路幽發(fā)光亮?!皶r間收回流水的姿態(tài)/剩余的光將以雪充饑”(《多事之秋》)。物象刻畫的寓體方式,造就了映錚詩歌物象寓意的靶向性。來自山野與鄉(xiāng)村的橘花、銀杏、薔薇,以及一朵殘荷、一幅國畫和《五行志》中的“金木水火土”,這些物象本身就蘊藏著她的情感。當映錚以直述或暗喻的手法,把這些物象關(guān)聯(lián)起來,物象就有了未知性,也使得作品具有了后現(xiàn)代意蘊。
山川無言,只有蝴蝶能讀懂時間的唇語。映錚就像一個撲蝶者,善于發(fā)現(xiàn)萬物的詩性,作品中具有“物我同生”的通感。因物的“陌生化”,導致物與物的交錯產(chǎn)生格外的詩意。在《山野系列》里,“心”與“物”互映——物象的線條、形體、色彩以及聲音等諸多要素有機組合,呈現(xiàn)出唯美“詩性”。
“詩性”是一種非常特殊的感性。映錚的每一首詩,都是人生意趣的鋪排,及其價值觀的隱喻。《時間的隱喻》融合意象性、具象性、復合性和整體性的文本結(jié)構(gòu),實現(xiàn)能指到所指的阻隔與延宕——時間意識的活躍、感性的充沛、詩歌形象的及物性,確立了“在地感”。除了對詩質(zhì)的把握,她在創(chuàng)作中保持氣息的連貫性、穩(wěn)定性,作品大都富有歌唱性,她仿佛握有一把解剖語言器官、破解語法基因、進入人類心智大門的秘鑰。
修辭、意象、情思,以及語言機制和節(jié)奏高密度滲透與融合,乃是詩的本質(zhì)。非要給《時間的隱喻》一個詩學特征的話,那就是以獨立與花式描述當下。而它之所以誘人,源于她對時間的詩性重構(gòu),更緣于她帶領(lǐng)受眾在時間的平庸中,合成的一種心靈安慰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