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ocean 王慧
“我喜歡聽市聲。比我有詩意的人在枕上聽松濤,聽海嘯,我是非得聽到電車響才睡得著覺的。”張愛玲躺在武康大樓的公寓中如是說。
說到底,市聲還是要在夜里才聽得分明。
深夜里,沒了一切干擾,失眠的人,其五官的靈敏度都被極度放大,聽覺身先士卒,不分其類地舔舐著空氣中的翕動。
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呢喃。
在上海的梧桐樹影里,再鬧中取靜的地方,也總與一條馬路相鄰。進(jìn)入凌晨,車聲才一點點小下去,偶爾有幾輛摩托經(jīng)過,在這幾乎空白的環(huán)境里,顯得格外寂寥。風(fēng)順著樹枝也開始卷動了,那是入秋之后,每夜如約而至的;而在完滿的春夏,只有安靜,但那安靜如此飽滿多汁,隨時隨地涌動著生機將至的激情。于是,再過一會兒,就能聽到夜歸的男女三三兩兩的嬉笑聲,或用英語和法語大聲唱歌。這是夜幕上的一個感嘆號。那聲音似乎和腳步也是一體的,他們輕快的腳步帶著身體在馬路上蝶舞。
工作后晚歸的人是沒有這樣明朗的笑聲的,他們的車輪急匆匆地掠過,與風(fēng)同息,進(jìn)入小區(qū),熄火,關(guān)車門,下車,打開單元鐵門,再關(guān)門,上樓,關(guān)上家門……因為疲倦,因為被等待著,因為想去這巨大城市里唯一真正沒有距離感的場所休憩。再晚一點兒,又陷入了空寂。那是一片真正“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白,極少的時候,會突然爆發(fā)似的,響起一陣罵聲。記得一次,一個男人的聲音回響著:“我要離婚!我要離婚!我要離婚!”那大概是個中年人,聲音粗啞而悲愴,帶著微微的哭腔,每一聲都像捧著心、噴著血,詭異的是,整個小區(qū)依然是寂靜的,只有保安時不時咳嗽一下。那個聲音,終究還是逐漸遠(yuǎn)去,消失在凌晨兩三點的街頭。有人也聽到了吧?只是他們選擇放緩了鼻息,只在那么短短一瞬,凝神旁觀這場獨角戲。到底是怎樣的悲痛,才讓一個男人放棄了體面,在冰冷的街頭邊走邊哭呢?
凌晨是幕,如果大城市里的人太過匆忙,感知不到春天的旖旎,貓總是更敏銳的那一個。其實夜里聽來,它們的聲音真令人心悸,如同嬰兒夜哭,此起彼伏。平時小區(qū)里那只最矜持的白貓,此時也不要面子了,它們在合唱Memory。凌晨四五點,是一夜中最暗最靜的時刻,萬物如同消失一般,又冷又硬,是熄滅火焰的紅巨星,坍縮成一個深不可及的黑洞。導(dǎo)演埃里克·侯麥在《雙姝奇緣》里曾讓鄉(xiāng)下姑娘蕾妮特帶著城市姑娘米拉貝在此時分,在麥田中感受夜的變動。黏稠的暗夜被窸窸窣窣的小動物發(fā)出的聲音戳出一個個洞眼。光滑的瓷坯上,一瞬間,枝枝葉葉蔓延出哥窯般的裂紋,鴿子開始咕咕叫,我常常在聽到這聲音時感到一陣絕望,暗忖著,一夜無眠。然后,粗硬的掃帚刷過水泥地面,晨光熹微,隱隱透進(jìn)窗簾,這一夜便成了這一頁,永久地翻了過去。
夜是城市脫落的面具,露出它的底牌,也露出光裸的情緒。失落的人最難熬的是夜,波動的心,在夜里發(fā)了微信朋友圈醒來便刪掉;睡不著和不能睡的人都在等待著,既等待著夜過去,也等待著夜不要那么快離開。
來深圳后,整整失眠了三個夜晚。第一夜,宿在工業(yè)區(qū)的酒店,輾轉(zhuǎn)難眠,凌晨三點,走廊上有人拖著行李箱開門,窗外傳來往卡車上裝卸貨物的聲音,我心頭抱著猶豫,輾轉(zhuǎn)著,撕扯著,滿耳只聽見自己的躁動。第二夜,宿在山湖相鄰的別墅區(qū),一切聲音都被巨大無邊的山林吸收了,不聞湖水翕動,大魚在深水里沉降,直落到幾十米深的漩渦中。風(fēng)和樹都是野物,就這樣密謀達(dá)成一致,黑竟比白更廣大,深邃得令人恐懼,未完全開發(fā)的山巒環(huán)抱間,令人無端相信,有什么存在著,窺伺著。樹葉墜地,“啪”的一聲,有靈之物,覆蓋了一切。第三夜,宿工作地附近的住宅,城市中心的中心。這里的夜是活的,車流匯成了直線,牽著城市向前奔跑,跑去無邊無際。聽著聽著,便覺得自己身處的臥室和身下的床都在震動,自己也化成車輪上的一部分,往前跑著,至于前方有沒有希望,路會告訴你一切。然后,就下雨了,雨滴紛至沓來,“嗒,嗒,嗒”,車輪化成孤舟,在江流中泊泊停停,江闊云低,斷雁叫西風(fēng)。
旅行時,聽市聲是享受也是無奈。巴黎九區(qū),夜無論多深,總有歡聲笑鬧從街頭經(jīng)過;晨光尚未登陸,樓下的面包房已出現(xiàn)勤勞者的響動,沒過多久,一陣濃烈的烤面包香伴著卷閘門拉開的聲音共同襲來,巴黎的好胃口又一次蘇醒了。在紐約,人生地不熟,住進(jìn)哈林區(qū),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夜晚開始下雪,剛開始如羽,在空中走走停停,是無盡夜里翕動的美;漸漸地,下起雨來,雪聚成粒,敲得窗戶微響,聽得入迷,卻突然傳來樓下人的叫罵聲。京都的夜里,二年坂窄如書脊、密如發(fā)絲的小巷似浮動在空中,變成一幅二維圖畫,靜得耳膜發(fā)出嗡嗡聲;樂師不會在深夜彈奏三味線,尺八只宜在月下、林中,再說,傳統(tǒng)日式旅館中若有過分的響動,是會被老板敲房門警告的。至于清邁的夜、羅馬的夜、里斯本的夜、佛羅倫薩的夜、巴塞羅那的夜、阿姆斯特丹的夜、布達(dá)佩斯的夜、維也納的夜、洛杉磯的夜、舊金山的夜、華盛頓的夜……這世上所有的市聲,終究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記憶。
市聲聽得久了,冷眼旁觀的視角便再清晰不過,是夜如水,市聲輪回不息,又哪管旁人的春與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