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深處的風景

何南

“但見時光流似箭，豈知天道曲如弓?！薄爱嫻穆曋谢栌謺裕瑫r光只解催人老?！薄跋肴松羁嚯x別，雁杳魚沉，信斷音絕。嬌模樣其實丟抹，好時光誰曾受用？”在古人心中，時間是最讓人無奈的惡人：性情乖張，心思難賦；開罪不得，籠絡(luò)不??；夢里雖反，醒后無處；珍惜時愈發(fā)慳吝，荒廢后無盡悲苦?；蛟S正因如此，當塞·約翰遜說“與時間抗爭者面對的是一個刀槍不入的敵手”時，與其說是無可奈何，不如說是對時間的尊重，一如杜牧“公道世間唯白發(fā)，貴人頭上不曾饒”對時間的景仰。

——究其實，這正是時間的溫情脈脈處，對人人皆施以公平，將處處都幻化為風景。

1

人以雙足行走，亦以思想行走，尤以傳奇與贊譽行走。

山不高，秀氣，有修砌完好的臺階可抵頂顛，但我偏老夫聊發(fā)少年狂，追隨兩位年輕同事的任性，不走尋常路，專挑崚嶒的石徑攀登。

夏月雖過，驕陽熱氣正退，但依然威猛。方到半山腰，我便體力透支，汗流如注。

好不容易陟得山頂，人近虛脫，魂魄欲散，天之藍、云之白、鳥翮之健捷，悉無足輕重，我顧命不暇，更無力欣賞。同事?lián)牡靥嵝盐?，我嘴唇青紫、面色慘白，怕是會出危險。這才驀然醒悟：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匆促間，時間已帶走了青春。所幸，牛喘許久，我漸漸滿血復活。

登石獅市的寶蓋山，其意不在拈景入詩，而在乎親近遠處的古渡口——林鑾渡。

能見度甚好，足可一目盡覽這座袖珍的小城。在當?shù)赝械南ば闹更c與詳細講解下，極目遠眺，目眥欲裂，古渡口卻依舊云面全遮，蹤影難覓。為不讓人失望，我頻頻點頭：“看到了，看到了！”

泉州東石人林鑾，是世以航海為業(yè)的唐代著名商人與航海家。因戰(zhàn)火頻仍，陸上絲綢之路為兵燹所阻，商道凝澀。為光大祖業(yè)，林鑾筑建了一座碼頭，靠海運續(xù)接貿(mào)易。后人以創(chuàng)始人之名命之，稱其為林鑾渡，坐標在今福建泉州石獅的蚶江鎮(zhèn)石湖村。

第二天，我們前往林鑾渡實地拍攝。

怪不得我在寶蓋山頂窮其心力也未得睹其芳容，原來林鑾渡竟如斯平淡無奇！它低調(diào)地處于水邊，被水波親熱地舔舐著，石水相偎，寧靜如畫。古渡以長石縱橫筑砌而成，很短一段路，卻縈系著長長的希望。直抵歷史的石面斑斑駁駁，當年挑夫留下的印跡依稀可見，每個印跡都見證了那個年代的繁榮，每朵浪花都在訴說著一千多年前海上絲綢之路的輝煌。

爬梳史籍，我知道，相當一部分福建人的先祖都是我的河南老鄉(xiāng)。漢時，“東越狹多阻，閩越悍，數(shù)反覆”，為永除后患，武帝下詔將閩地土著民眾遷至江淮地區(qū)，然后遷徙黃河、洛水流域的百姓來填充這空白。這便是“河洛填福建”的史事。

而帶有“軍轉(zhuǎn)”性質(zhì)的移民，尤具鐵血與悲壯的色彩：閩地每有叛亂發(fā)生，朝廷便會派王師戡亂。戰(zhàn)事一了，這些來自內(nèi)地的軍士便受命放下刀槍，就地落戶。最著名的當屬“三王入閩”，這是中原人南遷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也是史籍記載最為翔實的一次大移民。

怪不得！初到福建，便萌生一種親切感，原來“五百年前”竟是一家子！與當?shù)厝撕染?，發(fā)覺其酒風頗為河南，為人亦古道熱腸，心有戚戚之時，竟萌生“會須一飲三百杯”的李太白思維，原來竟是親人！

2

采訪石獅當?shù)匾晃恍詹痰臐O民時，我又一次被深深震撼。

蔡先生小時候，家境貧寒，為果腹，他11 歲便隨父出海。一次，船出了故障，像一片樹葉般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上漂浮。幸運的是，技師終于找到了問題癥結(jié)，一船人才化險為夷。這樣的歷險，成為蔡先生艱難成長的營養(yǎng)。后來，他與一眾好友成立一個義務(wù)救援協(xié)會，協(xié)會剛成立一周年，便從死神身邊拉回了十幾條人命。

來到美麗的石獅采訪，追思先賢林鑾，欣逢充滿愛心且樸實的蔡先生，我竟無端生出一種歸鄉(xiāng)的穿越感。我覺得，林鑾沒準便是我先祖的鄰居，蔡先生就是我搬到八閩之地的同鄉(xiāng)！蔡先生每次救援，都是出于仁道；每次救援，都是與死神賽跑。而林鑾建造這個渡口，不僅收獲了財富，也為船夫挑工們提供了養(yǎng)家糊口的飯碗。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的攝像機是架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岔口，儼然成為溝通今昔、喚醒滄桑的橋梁。此時夕陽正熾，那一瞬，我仿佛看到，林鑾正向鏡頭走來，臉上雖籠著薄薄的疲憊，但更多的是笑。他的身后，是蔡先生及其救援協(xié)會的小伙伴。他們的身旁，是深沉的、從未缺席的慈祥歲月。

3

時間向來不屑以深奧的哲義示人，它只將人世間的宏闊大義或雞毛蒜皮悉數(shù)收藏、發(fā)酵，供世人摒棄或吸納。

我曾經(jīng)是一個將悲喜都涂畫為表情的淺薄者：比同學多考了幾分，便驕矜難以自勝，似乎已手握經(jīng)天緯地、指點江山的密碼；在報縫里發(fā)表個“豆腐塊”，便以為自己被繆斯吻過；自費出一本薄得寒酸的書，便覺得郭璞已將五彩筆在夢里傳授于我；同樣，受到陌生人一個含義并不明晰的輕蔑眼神的“襲擊”，便覺得世界黯然失色……但瞬間，我似乎得到了某種點化。因為，在青海，我有幸結(jié)識了察爾汗鹽湖，神遇了慕生忠將軍，走近了一位姓陳的老師。

據(jù)格爾木當?shù)厝酥v，察爾汗鹽湖貯鹽量可供全人類吃上一千年。前來鹽湖叨擾，雖頭腦暈暈的，但關(guān)于這句濃結(jié)著自豪的話的記憶卻牢不可破。然而，鹽湖，究竟是怎樣一個尤物呢？

車有些顛簸，司機怕懷疑其車技或服務(wù)態(tài)度，忽然說：“我們現(xiàn)在正走在鹽上！”

——欲識廬山，卻不知早已身在“廬山”！

路由鹽構(gòu)成，既然如此，如果它如尋常道路一般平整溫馴，便令人興味索然了。

對于我這個陌生人，鹽湖以哲人的深不可測默默注視著，既未排斥，亦未熱情迎迓。想必它見慣了游人如織的紛擾與時空的糾纏，一切已了然于胸，故能泰然處之。我面對著一望無際的鹽湖，卻難以從容淡定。五彩斑斕的湖水涵容天地，既淘漉著歷史，又燭照著未來。我的腳下積聚著鹽，我的周圍簇擁著鹽，我的眼里閃耀著鹽，我的思緒里奔跑飛舞著鹽，從此，我的夢里也一定會有鹽的精靈時時降尊紆貴地光臨。在時光的寵愛或遺棄里，鹽們早已蘊蓄了足夠傲人的資歷，但老僧入定般的它們又并不急于“出世”，它們眼中，一切都是緣分，一切都是必然，一切又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

青藏鐵路從鹽湖上經(jīng)過，列車的響聲遠沒有我想象中的洪亮，想必它怕驚擾了鹽湖的夢境吧。罡風吹過，裹挾著些許咸澀，霎時間，古老而窈窕的時光、浪漫或含蓄的夢想、沉雄或婉約的靈性、浮沉與榮辱的分野，瞬間偶遇、纏繞、交融、共生，凝華為一種平和悠遠的境界。

在這察爾汗鹽湖面前，所有淺薄都被曝光在陽光下，所有崇敬都與同自心底漾起的愧怍一起，同晶瑩的鹽花融為一體。

遂不由得想起被譽為“青藏公路之父”的慕生忠將軍。這位趕著駱駝去西藏的鐵鑄般的陜西漢子，當年來到這個不毛之地，插根手杖，恨不得吹氣成霖、點石成金，使之茁壯生長成一座城市。事實上，格爾木市，正是在他這一信仰的孕育下誕生的?！邦^枕昆侖肩，腳踏怒江頭。零下三十度，夜宿陶兒久。上蓋冰雪被，下鋪凍土層；熊羆是鄰居，仰面看星斗?！痹诋惓ＦD苦的青藏公路筑路工地上，慕將軍沒有拒絕詩靈的造訪，他的詩句，照亮了多少人的迷惘！忙碌之余，他還不忘為青藏公路所經(jīng)之處起名——西大灘、雪水河、風火山、五道梁……一個個原本抽象而冰冷的名詞，被他賦予了感情，被一代代人的一張張嘴呼喊出了款款溫情和常綠的生命。

夏秋之交，當年的不毛之地已出落為花團錦簇的世界，將軍樓公園里繁花含情。佇立將軍樓前，追憶著烈烈功勛，我又不由得想起察爾汗鹽湖。慕將軍在蘭州與世長辭時留下遺言，將骨灰撒在昆侖山上、沱沱河畔，子女們滿足了他的遺愿。如今，戎馬倥傯的英魂與山河同在，與鹽們瑩潔的精魄相互守護。

4

陳老師是一位畫家，原本在西寧市有穩(wěn)定的工作和安寧的生活，但他偏偏丟開熟悉的一切，來到重建的玉樹支教，成為玉樹第一完全民族小學的一名美術(shù)教師。于是，他的靈氣和一群璞玉般的藏族孩子相遇，剎那間碰撞出令人眩目的藝術(shù)之花。

他的到來，催生了大唐畫室橫空出世。幾十個孩子像三江源的水一樣匯聚于他周圍，霎時，一切都有了色彩。孩子們訝異地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是有藝術(shù)細胞的！于是，他們拿起了畫筆，他們調(diào)配起了丹青，他們的夢開了花。在陳老師這位伯樂的慧眼識才下，扎加、扎巴、才仁永吉……一批孩子的藝術(shù)才華得以璀璨奪目地迸發(fā)。

在大唐畫室，我久久地站在一幅叫《三江之源》的版畫前。這是由陳老師牽頭，四位老師和十八名學生的心血之作。

“三江之源”指玉樹，因其為長江、黃河、瀾滄江的發(fā)源地，故名。誰能想到，這三條各自有眾多擁躉的明星河流，竟因起初冰雪融化而成的涓涓細流，一路跌跌撞撞，一路奔波歡歌，最終上演了奔騰入海的浩瀚傳奇？

版畫傳神地再現(xiàn)了這種浩瀚的氣勢。三條江蜿蜒生長，不拘一格，仿佛刻意傳遞給觀賞者一種江水洶涌澎湃的不安分。遠處，雪山層層疊疊，連綿不絕，透著逼人的力量，這遒勁的力似要自畫面中隨時傾瀉而出！

不知不覺將手湊近版畫，但又忽然懸停，因為我不敢接觸它，似乎一觸碰便褻瀆了它！此時，手會不知不覺漫過一種神奇的幻覺：我仿佛聆聽到了三江激蕩著無限內(nèi)蘊的吶喊，吶喊里透著亙古不變的哲理；我仿佛還接收到來自天地日月的呼喚，這呼喚雖冰涼徹骨，卻發(fā)人深省，讓人瞬間忘了自己是誰、來自何方，只想掙脫所有的繁文縟節(jié)、名韁利索，心底澎湃著“黃河落天走東海，萬里寫入胸懷間”的豪放……

無須多言，我已洞悉陳老師的心心念念：雖然離開了西寧，雖然暫別了遠近聞名的古湟州八景，但在震后重獲新生的玉樹，同樣有擋不住的魅力：格薩爾王銅像、結(jié)古寺、文成公主廟、新寨瑪尼石堆，還有稱多的竹節(jié)寺、當卡寺、多干寺，囊謙的尕爾寺，等等，不一而足，更有藏族孩子求知若渴的眼睛、白紙一樣待被藝術(shù)描畫的人生。這些都成為勾他魂魄的新神器。他不僅綻放了“第二春”，更為藏族孩子覓來了藝術(shù)之春。他的支教故事和《三江之源》創(chuàng)作背后的花絮，凝聚起一個傳奇，屹立于時間深處。

5

我的家鄉(xiāng)在平原農(nóng)村，素無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豪壯，無小橋流水、煙柳畫船的婉約，無崇山密林、深雪沒膝的宏闊，無滄海無涯、仙境鑲夢的神奇……我的童年時光像以手劃著一只柳葉船，固然能看到沿途的風光，但溪水畢竟太窄太淺，這風光很快就被單調(diào)掩埋。于是，那樂陣般的蟬鳴成了聒噪，溪水里優(yōu)游的天光云影成了嘲笑我是井底之蛙的敵人。對此，我一度慊慊于心，欲離開故鄉(xiāng)，永不回來。

事實上，我已實現(xiàn)了離開家鄉(xiāng)的夢想。直到年華若水，彈指一揮間，鬢已星星也，驀然攬鏡自顧，當年的懵懂少年不在，不知何時已滄桑滿面、皺紋深密。倏然覺得，刻出這深深淺淺皺紋的，莫不是對故鄉(xiāng)的牽念？

尤須感恩的是，故鄉(xiāng)對我并未有半語相責，甚至不曾遞予我一個厭棄的眼神，相反，她用慈母的寬厚接納我這個曾經(jīng)迷途的游子：用她的平疇千里，用她的高樓寬衢，用她的鳥雀啁啾，用她的花團錦簇，用她深厚的歷史淵源和令人咋舌的生長……恍惚間，我搖身一變，成為故鄉(xiāng)的客人了！但又那么自然、那么真切、那么熟稔、那么親密，一切似乎都不曾改變，一呼一吸間全是熱絡(luò)，鄉(xiāng)音盈耳，鄉(xiāng)情滿懷，鄉(xiāng)愁得以安放。

我沾滿草葉和牛糞復合之味的童年中，村西頭逼仄清淺的小河便是心中的黃河長江，隨著年齡的增長，身量在增加的同時，視界也在開闊。大地如琴，賜我黃鐘大呂之樂，其密布的神經(jīng)與我相連，讓我與其悲歡同頻；歲月的饋贈豐厚如斯，在心里，我貯滿感恩。這感恩時刻告訴我，家鄉(xiāng)就在我的不遠處，就在我的文字里。那原本尋常素樸的小河，流動著的都是思念，那草葉上的露珠何其晶瑩，如夢似幻，那一聲家鄉(xiāng)的雞啼，也無比清亮，誘我淚光；這感恩日夜提醒我，“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讓筆多些溫情，讓詞句少些矯情，失眠時試著捕捉家鄉(xiāng)的呼吸，睡著后一定要邀家鄉(xiāng)入夢……

當我寫出這些文字時，窗上光影斑駁，時明時晦，像一位老友造訪，欲向我說出一段深奧的道理，卻又瞬間無影無蹤。目光越過軒窗，輕觸晴空下展翅飛翔的勁鳥，它們似全無所依，卻又目標明確、自有方向。目光撫摸之下，綠色剛剛綴上禿枝，風尚冷硬，但隔著遙遙遠遠的距離，我便已感到它蓬蓬勃勃的青春氣息……于是驚喜地看到，鍵盤上漸次綻放的文字一個個都有了生命、有了溫暖。

林鑾為何不惜重金建造一個渡口？蔡先生為何要不避風浪為家鄉(xiāng)人守住生命的底線？慕將軍為何能用堅忍的詩意擊破荒涼與寒冷？陳老師為何有勇氣告別熟悉的一切，來到完全陌生的玉樹高原？還有察爾汗鹽湖、我的故鄉(xiāng)，為何能擁有如此廣闊無垠的胸襟……我驀然明白，究竟是誰、是什么，讓我坐擁了精神長高的密碼。

原來，掌紋竟然真的可以延伸到足夠遠的遠方，甚至抹平天涯；原來，眼神真的可以足夠溫暖，融冰化雪、淪肌浹髓；原來，一顆心真的可以足夠柔軟，擁抱整個世界，令人醍醐灌頂。

這是我對生命的認同，更是我的財富，它們永遠在時間的深處發(fā)酵，歷久彌香；它們是時間深處的風景，無纖毫污染，無任何招搖，卻直達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