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門縣《方氏族譜》土地契約文書探究

【摘要】民間契約文書具有獨特、重大的研究價值，而收入族譜的契約文書是已訂立的契約文書的抄錄再現(xiàn)，在族譜中所呈現(xiàn)的諸多契約文書，一方面是向后世子孫及旁人傳遞宗族族產、祖產等的具體信息以宣告其所有權；另一方面是通過記錄這些契約內容以證明其產業(yè)合法性，或者在將來可能發(fā)生的訴訟糾紛中提供強有力的證據(jù)。筆者所見于《方氏族譜》中的契約文書，數(shù)量可觀，且年份集中于清前中期；這些族譜契約文書具有散件契約文書的一般性特征，包括立契人、中人、代筆人，以及交易物、邊界和相關契約術語等。此外，也可以進一步了解族譜契約文書中的契約參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這些族譜契約文書可以很好的幫助我們了解當時該宗族該地域的土地交易、社會經(jīng)濟及宗族契約秩序等情況。

【關鍵詞】祁門；《方氏族譜》；土地契約文書；內容探究

【中圖分類號】K8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47-008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7.024

民間歷史文獻的搜集和研究，一直受到學者們的關注，在田野考察及廣泛收集等研究方法下，以契約文書為代表的民間歷史文獻越來越多地被發(fā)掘出來。進入21世紀以來，隨著技術手段的完善和研究方法的推進，關于契約文書的搜集與研究成果頻出、碩果累累，主要代表作有楊國禎《明清土地契約文書研究》，該書將土地所有權史研究與鄉(xiāng)村社會經(jīng)濟史研究相結合，研究了明清時期的土地制度、契約關系、地權分化、鄉(xiāng)村社會經(jīng)濟史、土地所有權史等問題[1]。此外張傳璽、周玉英、張小林、鄭振滿、陳春聲、劉志華等諸多學者皆有豐富的契約文書研究著述。

一、祁門縣《方氏族譜》及其契約文書情況

本文所用祁門縣《方氏族譜》收藏于上海圖書館，分別是編號1962同治年修《方氏宗譜》和編號1963光緒年修《方氏宗譜》?！捌钜毓艑禀穑瑸槌嗌芥?zhèn)，唐大歷初，始析黟之六鄉(xiāng)及饒浮梁地而置邑焉。祁山峙其東，閶門鞏其南，川谷環(huán)抱?！盵2]祁門縣隸屬于安徽省黃山市，地處黃山西麓，西南與江西省浮梁縣毗鄰，其建縣于唐永泰二年（766），因城東北有祁山，西南有閶門而得名；“祁門方姓為祁門望族，鄉(xiāng)賢理學代有聞人，心儀而神，企者久之?！盵3]祁門方氏有四支，本文所用《方氏族譜》乃是屬于赤橋方氏，赤橋方氏始遷祖名方智詠，唐代由浙江嚴州桐廬白云源遷居祁東赤橋，后來支派繁衍，自赤橋分遷黃楊墩、偉溪、城北、箬坑、稠源、武陵、葛流源、庾嶺背、塘坑頭及石埭縣雷湖等地。[4]族譜記載：“方氏始祖太子雷公食采方山得方為姓……厥后散遷徽、池、饒、信，俱部紛匕著族，大明有鰲峯祥公宦……我來營前見貴宅與柯源、中村三祠合修……”又載，“予祖始祖由稟三公自赤橋徙池陽、石埭、雷湖，復遷祁北六都偉溪，傳至十九世祖德五公，自偉溪遷祁南，由柯源遷路公橋至二十八世祖得俊公，由路公橋再遷祁西二十都營前，殆宋以來，人文濟美……”[5]由此大概可知祁門赤橋方氏得姓由來及其遷徙情況，初步可以判斷來自光緒《方氏宗譜》中的這批契約發(fā)生地點位于祁門西南一帶，如營前、路公橋、中村等地，作為祁門望族的方氏自古學者名流，代不乏人，其富甲程度歷所稱道，方氏與其他姓氏存在頻繁的土地、山林、墳產等產業(yè)交易，尤其是到了清中后期，隨著白銀的廣泛使用、賦役的多樣化和市場交易的發(fā)達，民間相關產業(yè)的交易愈加頻繁。這片地區(qū)不僅接近祁門文堂陳氏家族聚居地，還與饒州府浮梁縣接壤，因此可以發(fā)現(xiàn)大量的方氏與文堂陳氏之間的土地契約，以及祁門與浮梁之間的跨地域的土地交易記錄。

光緒《方氏宗譜》所載契約文書共計有91份，從時間分布上看，契約文書包括了明洪武至清光緒朝代，洪武1份，正統(tǒng)1份，天啟1份，崇禎5份，明代契約份數(shù)約占0.08%，可見比例極??；順治7份，康熙16份，雍正5份，乾隆12份，嘉慶12份，道光11份，咸豐8份，同治6份，光緒4份，清前中期的契約文書份數(shù)約占69%，可見該譜契約文書時間集中于清前中期；另有兩份年代不詳，但可以判斷大致屬于清代。

此外，根據(jù)契約交易內容性質劃分，土地、山林、墳產交易契約有71份，可見，方姓無論是與外姓還是與本族成員之間，土地交易占了絕大部分；因土地、墳地等存在私賣、盜砍、劃分不清等而產生的合同文約有12份，還有代為收納收領契約4份，及劃分責任所立文約有4份。根據(jù)交易對象，方氏與外姓交易的契約文書有82份，與本族成員的交易契約文書有9份。

二、祁門縣《方氏族譜》契約文書體例分析

收錄于《方氏族譜》中的族譜契約文書日常同散件文書一樣，首先會寫明賣方為何許人也，其次會寫明所賣土地及其邊界詳細情況，再交代賣與何人，成交價也會寫明收銀幾何，最后還要做一番說明：“其山地田，未賣之先，與家外人等并無重互交易，來歷不明，賣人自理，不干買人之事，自定之后，二名無悔，如違，甘罰契價一半公用，今欲有憑，立此存照”，諸如此類術語，表明交易已完成并且兩方皆無異議。在契尾則是寫明交易年月日等，賣方畫押或簽字號；隨后便是中見人畫押簽字。為了說明交易土地等產業(yè)，契約后還會附上地圖、墳圖、祠堂等圖示作為輔助，這是散件文書相對缺少的。然而，無論是何種類型的契約，從形式上看，其行文都是極其格式化的。[6]如：

文堂陳思翹同弟思恪，今有承祖買受得山一號，坐落五保土名司徒廟下，其山東至山腳吳凰平地，西至汪重保地，南至吳凰山，北至方思祿山。因管業(yè)不便，出賣與在城三四都方思祿名下為業(yè)，當日面議，時值紋銀四兩五錢整，在手足訖，所有家外人等并無異說，今恐無憑，立此存照。

內批其山稅糧，悉照老額扒稅二厘，入三四都方元茂戶，供解無辭，翹書。

順治十三年閏正月初六日 立賣契人陳思翹押 陳思恪號

中見人：陳以環(huán)號 可仰號 陳正傅號[7]

從這份契約文書可以看出，契首直接載明賣方是陳思翹和陳思恪，兩人乃是兄弟關系，來自文堂陳氏，此外沒有寫明其年齡、家庭其他信息，開頭直接寫明賣契人，這也是族譜契約文書的重要特征，同時立契人數(shù)也由一個至多個不等。此外，在族譜契約文書中，存在不少買賣雙方屬于親戚關系的現(xiàn)象，并且會在契約中寫明“賣與戚方××”，在契尾的立賣契人、中見人、代筆人等，往往是其親屬、鄰人等誼屬。

另外，根據(jù)上一章節(jié)的統(tǒng)計，可以發(fā)現(xiàn)這批方氏族譜契約文書中，買方為方氏族人的契約文書份數(shù)占比為76%左右。在清朝，優(yōu)先購買權在民間已成為一個社會習慣，而在族譜中我們更是可以明顯看出，方氏本宗族成員及其祠堂等是具有優(yōu)先購買權的，這是族譜契約文書的一個重要特點。相反，外姓人購買土地的契約則少之又少，這便是宗族利益優(yōu)先原則。

對于交易過程也是一再言明公平自愿，并無意志強加，方氏族譜契約文書雖然格式?jīng)]有嚴明統(tǒng)一，但“自情愿”等字眼是一定有的，此外涉及交易價格時，有“時值”字眼，說明價格是符合當時的市場價的，公平合理，也杜絕了日后雙方覺得價格過低而產生糾紛的情況。不僅如此，在契尾部分還會加上“與家外人等并無重戶交易，來歷不明，賣人自理，不干買人之事，自定之后，各不許悔，如違，甘罰契價一半公用，今恐無憑，立此為照”，可謂慎之又慎，這樣避免了以后許多爭端的出現(xiàn)。通過上述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族譜契約文書與日常所見散件契約文書大體相當，族譜契約文書中的買方往往是宗族成員或祠堂，極少有外人，契約參與人如賣方、中見人、代筆人也往往和買方或互相之間存在親戚或鄰居關系。

三、《方氏族譜》契約文書相關內容探究

通過方氏宗族收錄的這一批數(shù)量可觀的族譜契約文書，我們可以大致看出方氏宗族在清前中期其宗族所擁有的相關產業(yè)，如田地、林地、山地、墳產、樹木等等，在91份契約文書中涉及的產業(yè)有好幾十個，至少可以判斷，祁門赤橋方氏這一支在清中期時期宗族產業(yè)及個人產業(yè)發(fā)展壯大，并且明顯超過了其附近的諸多姓氏如鄭氏、李氏、吳氏等等。這些產業(yè)從名稱上可以判斷分布還是比較廣泛的，不僅包括祁門縣的，還有鄰近浮梁縣的；而且類型多樣，有祠堂，有水塘，有菜園地，有茶山，有墳地，有風水寶地，有棺槨，亦有錢租。

清初期時，祁門赤橋方氏宗族產業(yè)已經(jīng)開始發(fā)展了，陳、汪、李、吳四姓，在祁門都不是小名小姓，方氏有財力從他們手中購買諸多山林土地，可見發(fā)展之昌盛。而根據(jù)《方氏宗譜》契約文書的統(tǒng)計，與方氏進行交易的姓氏涉及陳、吳、汪、鄭、李、馮、劉、程、許、林、胡以及浮梁的揭、章、朱等共計十余姓，可見方氏宗族土地交易人群范圍之廣。另外，從契約文書內容也可看到這一時期方氏與其他姓氏之間的實力升降，如這份契約：

立從議興祀合文約人方明德祠秩下麒禎等，崇本祠秩下士云等，緣我十四世祖得五公由北偉溪遷居南鄉(xiāng)三四都路公橋柯源，至今歷傳二十有余，世中有二十三十世祖得俊公以柯源地窄遷于西鄉(xiāng)二十都，沿邊居住，年遠丁繁，遞年清明祭掃，德五公等墳墓以向來未有公祀，二祠秩下屆期分標，今因祖遺有簽業(yè)在三四都洪字號，土名張家塅地一塊，公同商議出便與鄭仆蓄養(yǎng)住基下庇當，得價錢一百六十千文整……

咸豐十年三月初七日[8]

從中可知，方明德祠與方崇本祠兩祠因遺留有簽業(yè)在三四都，遂將其出便與鄭仆蓄養(yǎng)，這里把鄭氏稱呼為仆，可見，當時鄭氏有部分族人已經(jīng)淪落為方氏的佃仆。有清一代，赤橋方氏所展現(xiàn)了強大的土地購買力和經(jīng)濟實力。

中人是土地買賣契約文書中除卻買賣雙方之外的重要參與者，中人也在其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在方氏族譜這些土地契約文書中我們可以看見很多的憑中人，有些是一位，也有些是十數(shù)位，數(shù)量無定數(shù)，總體而言數(shù)量較多，這與買賣雙方交易金額大小及田地數(shù)量都無關系，即中見人是必須存在的，但是也有少部分契約并沒有中見人記錄。中人在交易中是以買賣雙方之外的第三人身份參與交易當中，作為中間人，應當公正公平、不偏不倚，履行連接雙方的橋梁作用和監(jiān)督作用。但實際中，在方氏宗族契約文書中的中人與賣主大多存在著一定的親屬關系，因而在實際操作中必然存在著一定的偏向現(xiàn)象，無法做到公平公正。大部分契約其中見人可從名字判斷與賣主屬于同一宗族同一字輩之人，可見就算不是堂兄弟，也屬于同族兄弟或家長。

另外則是族譜契約文書中的簽字畫押問題，通常位于契尾，簽字畫押人通常由立契人、中見人或代筆人等組成，方氏族譜契約文書中，契約部分一般會寫明主要的立契人，也有中見人兼任代筆人，值得注意的是在這批方氏族譜契約文書中，幾乎沒有看到由立契人親筆書寫的契約，都是由第三方作為代筆人，而這代筆人有時也是賣主的親屬。除此之外，在這些契約文書中幾乎沒有看到買方的簽字畫押，而賣主、中人、代筆人等都是有簽字畫押的，這就使得這份契約更像是賣方的一分單方面承諾聲明，如若日后出現(xiàn)糾紛或紕漏，賣方就會陷入被動與麻煩，而買方則占有十分主動的有利地位。

方氏宗族這批契約文書所屬年代主要是清前中期，因此，透過這些契約內容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社會經(jīng)濟現(xiàn)象。清初期的統(tǒng)治者大膽果斷地采取了一些有利于恢復社會經(jīng)濟的政策和相關措施，與民生息，社會繁榮發(fā)展，土地流轉加快，出現(xiàn)了許多土地交易。徽州自古多山地，耕地稀少，山林田地多碎片化，從契約文書中對于所交易的土地來看，其面積大小不一。此外，還存在土地重復買賣的現(xiàn)象，土地買賣異常活躍。“俗語云：百年田地轉三家。言百年之內，興廢無常，必有轉售其田至于三家也。今則不然，農民日惰，而田地日荒，十年之間，已易數(shù)主?！盵9]同時，民間的這種土地間的隨意交易也一定程度上使得土地相對集中起來，雖然民間的這樣一種土地交易“亂象”一定程度上違背了統(tǒng)治者意志，但這種“亂象”幫助了統(tǒng)治者把土地集中化、規(guī)?；欣诜€(wěn)固社會，安定民心。楊國楨對明清土地買賣結構研究指出，中國封建社會始終存在著地緣與血緣結合的鄉(xiāng)族共同體。在鄉(xiāng)族共同體內部，個人的活動和對其土地和財產的支配是存在的，亦即有私人土地所有權，但私人的土地權利受到鄉(xiāng)族共同體的限制和支配，這在私人土地的繼承、讓渡、買賣時，表現(xiàn)尤為明顯。[10]

關于方氏族譜契約文書交易內容，筆者還關注到在土地交易中買賣雙方成交時所使用的貨幣，主要是白銀為主，如時價紋銀××兩整、××錢整，所用貨幣皆為白銀銅錢，但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幾份光緒年間的契約文書，其交易所使用的便不是白銀，而是英洋即洋錢，契約文書中成交價寫作時價英洋××元整、代納英洋××元。通過這里隱約可以窺見那個時代的特殊印記，自從鴉片戰(zhàn)爭后國門大開，以英國為首的西方列強涌入中國，歐風美雨深刻影響到了中國的社會生活，最顯著的便是在社會經(jīng)濟方面，商品里出現(xiàn)了洋貨，交易對象出現(xiàn)了洋人，契約文書中的交易貨幣由白銀銅錢為主逐漸演化為英洋，這正是一個時代變化的縮影。

四、結語

契約文書是歷史學研究重要的文獻史料，它記錄民間一些重要的社會經(jīng)濟活動，含大量有價值的信息，是珍貴史料，對這類史料的保護、搜集與整理是非常重要的。族譜契約文書與散件契約文書相比較，在格式上、書寫上、程序上大致是相當?shù)?，它們都具備作為契約文書所有的契首、契中、契尾等要素。中人大多是與賣方存在親屬關系的，這使得契約的公平合理性讓人質疑；其次很明顯的契尾沒有買方的畫押，這也使得契約讓賣方處于極被動的地位。在方氏族譜契約文書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買賣交易皆是方氏從他姓購入產業(yè)，有方姓出賣亦是由方姓買回，可見這是符合本族經(jīng)濟利益的土地優(yōu)先購買權。透過這樣一批的契約，其背后也反映了一定的大歷史背景，要更好地理解這些族譜契約，將其置于當時時代的社會經(jīng)濟背景下，我們將會發(fā)現(xiàn)契約中所蘊含的豐富的內容。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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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程成貴主編.祁門通[M].祁門縣地方志辦公室，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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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趙曉耕.身份與契約：中國傳統(tǒng)民事法律形態(tài)[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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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清）錢泳.履園叢話[M].北京：中華書局，1979：110.

[10]楊國楨.明代土地契約文書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4.

作者簡介：

鄒中強，男，漢族，江西瑞金人，安徽大學中國史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史、徽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