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苞暨桐城派“抑柳為甚”論平議

黃文浩 付 瓊

(浙江財經(jīng)大學(xué) 人文與傳播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0018)

一、方苞暨桐城派“抑柳為甚”論的形成

清人固有方苞“抑柳為甚”論。此論發(fā)端于李紱。紱字巨來,號穆堂,江西臨川人,與方苞論文不合。錢大昕云:“望溪以古文自命,意不可一世,惟臨川李巨來輕之?！盵1]方苞以自創(chuàng)“義法”裁量唐宋八大家,刪抹涂乙,大肆譏彈,引起李紱的不滿。李紱針鋒相對,幾如“據(jù)案對壘”,一一駁詰。他說:“身在堂上乃可以辨堂下人之是非,居今日而排斥古人,必其學(xué)與識與力,勝于古人而后可也?！盵2]批評方苞不自量力。其于方苞的柳文批評,則曰:“大概于渾發(fā)論議、援據(jù)舊聞?wù)?即指為俗套,旁論曲證者,即詆為丑態(tài)?！蛘咭择鏆馀R之,以易心出之,執(zhí)持己說以繩古人,雖其詞句有本者,亦不及詳審,遂不覺其詆之至于斯耶!”方苞以“搖頭瞬目,丑態(tài)百出”評柳文《與李睦州論服氣書》[3]157,李紱駁之曰:“此文奇杰,而加以丑詆,蓋懦夫掩卷而不敢觀者也。尊意不過于比喻語即詆之耳,然古之高文,喻語甚多?！盵4]一則曰“詆之至于斯”,再則曰“加以丑詆”,詞氣激烈,已有“抑柳為甚”之意。吳德旋說方苞“論退之、永叔諸家之文當(dāng)矣,而深致貶于子厚為失中”,則以為方苞的唐宋八大家批評,只“深致貶”于柳宗元一人[5]。陳衍認為,姚鼐的貶柳只是“微詞”,方苞則“訾之最甚”[6]。綜合三人的意見,大抵認為方苞在唐宋八大家中獨貶柳文,在柳文批評家中堪稱“訾柳最甚”。

將方苞個人的抑柳傾向泛化到桐城派,始于鄭孝胥。他說“近人尚桐城,其論深抑柳”[7],又說“桐城派極貶子厚”[8]。方苞暨桐城派“抑柳為甚”論的形成大抵如此。至于其成因,可以歸納為三個方面。

第一,方苞“輕心排斥”的傲慢態(tài)度有違清人嚴(yán)謹?shù)闹螌W(xué)態(tài)度。方苞以“制行繼程、朱之后,文章在韓、歐之間”高自期許[9]2003,不屑于斤斤考據(jù)之學(xué),因而“于宋元人經(jīng)說,薈萃折衷其義理,名物訓(xùn)詁則略之”[9]2001。其唐宋八大家批評既無考據(jù)根柢,又有俯臨之態(tài),大有站在道學(xué)立場將唐宋八大家一筆抹倒之勢。他說:“姑以世所稱唐宋八家言之,韓及曾、王并篤于經(jīng)學(xué),而淺深廣狹醇駁等差各異矣。柳子厚自謂取原于經(jīng),而掇拾于文字間者,尚或不詳。歐陽永叔粗見諸經(jīng)之大意,而未通其奧賾。蘇氏父子,則概乎其未有聞焉?！盵10]164在他看來,每一家都有問題,其對蘇氏父子的非議,又甚于柳宗元。盡管尊韓是方苞及桐城派的標(biāo)簽,但其韓文批評也很尖銳,例如以為《潮州到任謝上表》“乞哀”“導(dǎo)君于非”,又以為其“于《易》亦膚漫若此”,《送楊少尹序》“本應(yīng)酬之作,而荊川諸公盛稱之”等等[11]。這與宋明理學(xué)的“空談性理”同一弊病,在嚴(yán)謹?shù)目紦?jù)家眼里自然不免突兀。李紱就很不滿于方苞的治學(xué)態(tài)度。他說:“若(歐陽修)《晝錦堂記》,竟斥以庸下,《本論》下篇,節(jié)節(jié)而詆之,此則仆所驚訝而不敢卒觀者也。”又說:“歐陽公之文七百歲于茲,未有能繼之者,乃欲求勝于歐陽公,無論足下,自宋南渡而下,至于有明,不敢信有斯人也?！秾W(xué)記》謂‘學(xué)然后知不足’,不學(xué)不知其善,仆不足謂足下未嘗學(xué),然仆則嘗學(xué)之而自知不足,抑嘗學(xué)之而知古人之善,不敢以輕心排斥之矣?！盵2]方苞對柳文批評的尖銳程度又甚于歐文,引起當(dāng)時學(xué)者的詫異自在情理之中。

第二,方苞對柳文的格外關(guān)注。除了《古文約選》中的柳文評點,他還有柳文批評專論《書柳文后》《書柳子厚〈辯亢倉子〉后》。方苞并無歐文、蘇文批評專論,可見方苞于八家中特別關(guān)注柳文。而其影響力又隨著桐城派在清代的壯大而與日俱增,其“輕心排斥”的態(tài)度在數(shù)量繁多的柳文批評中被不斷放大,遂給人以“抑柳為甚”的印象。

第三,柳文地位在清代不斷上升,方苞的輕慢態(tài)度給“護柳”人士帶來了強烈不適。柳文在明代的地位有下降趨勢[12],入清以后不斷回升。郭英德先生提出,唐宋古文在清初文壇成為文章正統(tǒng)[13],乾隆御敕的《唐宋文醇》中就有“護柳”之聲:“人病宗元以巧進被謫,而作《乞巧文》,自謂抱拙終身?？贾T史傳,其為人蓋喜立事、急功名,以至于敗,非為機變之巧者也。如為陽城所作《遺愛碣》,及《與太學(xué)諸生書》,此豈巧人所肯為耶?”[14]清末至民初,由于“辟韓”思潮、文論家對于古文取法諸子漸趨寬容等原因,“揚韓抑柳”的傾向受到?jīng)_擊[15]。徐梵澄先生就說:“清代咸豐、同治年間,學(xué)者甚尊韓文,光緒、宣統(tǒng)以后,又盛推柳文。”[16]晚近桐城派也逐漸因為追求陽剛文風(fēng)、逐漸接受駢文,轉(zhuǎn)而推尊柳文[17]。在此背景下,方苞“輕心排斥”的柳文批評顯得不合時宜,因此成為有清以來“尊柳”士人樂于反駁的對象。

偏見一旦形成,就會由于慣性而難以消除。盡管今人張知強先生已經(jīng)提出桐城派對柳文的評價經(jīng)歷了低開高走的過程,卻仍然沿襲清人的看法,認為方苞對柳文“非常不滿”[17]。今人吳文治先生則為“桐城派抑柳為甚”論又添新解。他說:“清代桐城派奉韓為不祧之祖,故抑柳為甚?！虼?他們都認為韓柳不能并稱,當(dāng)‘稱韓李,李指李翱云’。桐城派完全接受了他們的這種觀點?！盵18]5在吳先生看來,宋人歐陽修和黃震“都認為韓柳不能并稱”,桐城派“完全接受”了這一觀點,有意抑柳以尊韓。顯然吳先生不僅在鄭孝胥之后將李紱以來的“方苞抑柳為甚”論泛化為“桐城派抑柳為甚”論,而且增加了新的內(nèi)涵,即桐城派否定“韓柳并稱”的合法性。

其實,略過方苞的個人意氣,將他的柳文批評放在柳文批評史乃至唐宋八大家批評史上來看,情況并非如此。

二、“方苞抑柳為甚”論的短板

方苞是桐城派創(chuàng)始人,又被認為是抑柳“最甚”的批評家,倘如“抑柳為甚論”者所云,他應(yīng)該是“韓柳并稱”的否定者。實際情況如何呢?方苞說:

子厚自述為文,皆取原于六經(jīng)。甚哉,其自知之不能審也!彼言涉于道,多膚末支離而無所歸宿,且承用諸經(jīng)字義,尚有未當(dāng)者。蓋其根源雜出周、秦、漢、魏、六朝諸文家,而于諸經(jīng),特用為采色聲音之助爾?！┳x魯論、辯諸子、記柳州近治山水諸篇,縱心獨往,一無所依藉,乃信可肩隨退之而峣然于北宋諸家之上,惜乎其不多見耳。退之稱子厚文必傳無疑,乃以其久斥之后為斷;然則諸篇,蓋其晚作與?子厚之斥也年長矣,乃能變舊體以進于古;假而其始學(xué)時即知取道之原,而終也天假之年,其所至可量也哉![10]112

方苞對柳文文道兩方面的批評,措辭都很尖刻,但他所表達的觀點并不新鮮。遠者勿論,其前輩張伯行云:“(柳宗元)其平生所讀書,止為作文用耳……是豈才不及韓者,其見道不如故也。”[19]3方苞所謂“涉于道多膚末支離而無所歸宿”,即張伯行所謂“見道不如故也”。方苞所謂“于諸經(jīng)特用為采色聲音之助”,即張伯行“平生所讀書,止為作文用”之意;“采色聲音之助”即作文所用的技術(shù)手段,“特用為”即“止為”。其新意在于以“縱心獨往,一無所依藉,乃信可肩隨退之而峣然于北宋諸家之上”評柳宗元。這個評價雖就山水游記發(fā)端,但并不是將柳宗元的山水游記與其他七家的山水游記相比,而是以柳宗元山水游記所取得的文學(xué)成就與其他七家的文學(xué)成就相比,意即僅此一點即可“肩隨退之而峣然于北宋諸家之上”?！凹珉S”即在伯仲之間,“峣然”則為遠遠高出之意。這個評價將柳宗元置于“一人之下,六人之上”的位置,可以說力排眾議,卓爾不群。

因為在清代,有一種貶抑柳宗元山水游記進而貶抑其文學(xué)成就的聲音。與方苞同齡的王懋竑說:“柳州諸記,其刻畫山水多本之《水經(jīng)注》,別為一體。歐公不甚取柳州,或以此?！盵20]181-182陳兆侖告訴他的生徒和子孫說:“至于妍妙小文,柳最稱夥,而概從割舍,謂非其至也?！?1)轉(zhuǎn)引自卞孝萱《唐代文學(xué)百科辭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3年版,第1088頁。范泰恒一方面稱贊“書序至韓尚矣,而山水游記,則推柳獨步”[20]223,一方面又指出“其諸記佳矣,但句調(diào)似賦,少昌黎參差高下之致”[20]223-224。陶元藻說:“至于‘八記’,雖前人亦稱之,然永叔、子瞻俱能造其詣,何必河?xùn)|?反不若《序棋》《鞭賈》《敵戒》《咸宜》諸短章之有關(guān)于世教人心者矣?！盵20]206以無關(guān)“世教人心”鄙薄其山水游記,又有言其“體卑”者,皆近于吹毛索瘢。宋人鄭震則批評山水游記體卑,其評云:“其次柳子厚山水記,法度似出于《封禪儀》中,雖能曲折回旋作碎語,然文字止于清峻峭刻,其體便覺卑薄?！盵21]200清人惲敬指出其成因云:“子厚‘八記’正而之變矣。其發(fā)也以興,其行也以致,雜詞賦家言,故其體卑?！盵22]或云體卑,或云無關(guān)世教,或云無參差之致,或云非其至,或云歐蘇“俱能造其詣”,幾乎一無是處。從這個角度來理解方苞“肩隨退之而峣然于北宋諸家之上”的論斷,更容易看出其貶詞背后的崇高揄揚。

總之,方苞認為柳宗元憑借山水文學(xué)成就可以“肩隨退之”,并沒有否定“韓柳并稱”的合法性。而在方苞之前,否定“韓柳并稱”者頗不乏人。明人何孟春說:“歐陽公只稱韓、李,不曾云韓、柳也。春惟唐代名家,韓、李以次,別稱柳、劉,方是文章類聚,人品群分。并舉之間,兩得其當(dāng)?！盵23]顯然認為不論是人品還是文章,韓、柳均不宜并稱,等而下之,柳、劉(禹錫)并稱更為合理。王嗣奭則說:“柳雖悔悟,深自懲艾,固已隔韓兩廛矣。然柳之懲艾,窮之力也,天贊之也。百世而下,韓、柳齊稱,良不偶也?！盵18]680-681柳宗元被貶后能深自懲艾,作《懲咎賦》以自警,是其獲得同情的重要原因。如清人蔡方炳說:“昌黎名節(jié)譽望蓋一世,而殷殷于擯棄厄塞之柳州,雖愛其文,將亦謂能悔艾以勉終,憂懼以處患,不失為君子云爾?！?2)轉(zhuǎn)引自付瓊《清代唐宋八大家散文選本考錄》,商務(wù)印書館2017年版,第76頁。王嗣奭則認為那不過是“窮之力”,也就是說倘若不遭貶謫,他也不會“深自懲艾”,由此認為“韓柳齊稱,良不偶也”。晚清謝庭蘭甚至認為“宗元輕躁失身,以視韓愈,譬獨鷃鶉之比鹓鳳也。其文視其為人,世以柳配韓,非也”[24]。以“輕躁”二字概括其人其文,從而否定韓柳并稱的合法性。與這些人相比,應(yīng)該說方苞對柳文的評價很高。不僅如此,方苞還對柳宗元在“年長久斥”的人生低谷仍能“變舊體以進于古”,從而創(chuàng)造可以“肩隨”韓愈的文學(xué)成就,表達了欽佩之情,并深深致慨于他的壯歲而歿,都顯示了他嚴(yán)厲外表下的溫和情懷。

方苞的柳文批評可以說外厲而內(nèi)溫,其批評的尺度限制在“韓柳并肩”的范圍內(nèi),并沒有像宋人歐陽修、黃震,明人何孟春、王嗣奭,清人謝庭蘭那樣到達否定“韓柳并稱”的嚴(yán)重程度。以方苞曾經(jīng)否定“韓柳并稱”作為其“抑柳為甚”的主要依據(jù),顯然是站不住腳的,這是此論的短板所在。

三、方苞柳文批評的“內(nèi)溫面”

方苞柳文批評的“內(nèi)溫面”首先體現(xiàn)在其優(yōu)柳劣蘇的傾向上。關(guān)于柳文“峣然于北宋諸家之上”的論斷,包含“柳宗元高于蘇軾”之意,這個意見也反映他對柳文的格外推重。韓、柳、歐、蘇(軾)“唐宋四大家”是唐宋八大家最穩(wěn)定的內(nèi)層,四人間的優(yōu)劣高下是一個尋常話題,比較一致的傾向是“優(yōu)蘇而劣柳”。如明人費宏曾說:“文章可以觀人。其文如長江大河,則其人必能有所容受承載;若如溪澗之流,雖其清可以鑒,然而為用微矣?！盵25]徐階據(jù)此認為:“自漢以降,士以文章名家者,莫過于韓、柳、歐、蘇,四子之中,柳文差傷于峭薄,而其行與業(yè),柳亦在第四。以是質(zhì)公之言,可謂信矣?！盵25]柳文常被喻為“溪澗之流”,徐階據(jù)此判斷柳文在四大家中僅據(jù)末席。清人廖燕以為柳宗元“仁義道德之念不足勝其窮通得喪之念”,是以“量之不廣”,其不及蘇軾者在此[26]?；蛞蛭亩撊?或因人而論文,柳宗元都在蘇軾之下。在此觀念影響下,唐宋八大家選本的選文數(shù)量,大都柳不及蘇。如明人茅坤《唐宋八大家文抄》選柳文12卷,蘇(軾)文28卷,懸殊很大。清人儲欣對此十分不滿,選柳文6卷,蘇(軾)文9卷,將柳蘇選文比由茅坤的43%提高到67%。但他已經(jīng)感到惶懼不安,自陳情愫云:“前朝人選大家,取柳至約,茲余所錄,不啻倍焉,蓰焉,什焉。無他,心所慕,嗜不孤行,直遂不慊耳。世有議我為貪,及詆以癖者,我弗敢辭?！盵27]可見“取柳至約”風(fēng)氣,在當(dāng)時的選壇占據(jù)主流,否則就不必如此擔(dān)心“議我為貪”了。而方苞的《古文約選》收柳文45篇,蘇(軾)文34篇,又將柳蘇選文比由儲欣的67%提高到132%。方苞古文選本的評點也不乏對柳文的贊美,如評《鈷姆潭記》曰:“此十六篇格調(diào),似取諸《山海經(jīng)》《水經(jīng)注》,而幽峭凄清過之?！盵28]評《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記》曰:“此記最高古無蹊徑?！盵28]對其“刻雕眾形,能移人之情”的藝術(shù)魅力贊嘆不置[10]166。顯然在他的心目中,柳文“峣然”于蘇軾之上,選評柳文多于蘇軾乃事理之常,因而柳蘇選文比遠遠高出儲欣,但并沒有儲欣那番煽情的表白。

方苞柳文批評的內(nèi)溫面還體現(xiàn)在對“辯諸子”(3)據(jù)尹占華、韓文奇《柳宗元集校注》(中華書局2013年版)目錄第2頁,“辯諸子”均作“辯”,而歷代學(xué)人時有將“辯”與“辨”混用的情況,為避免引發(fā)歧義,本文統(tǒng)一將其改作“辯”。的極力推崇上?！稗q諸子”指《論語辯》《辯列子》《辯文子》《辯鬼谷子》等收錄在柳集第四卷的辨析古書真?zhèn)蔚淖髌?共計八篇。方苞認為它們和山水游記一樣,都是柳文中最杰出的作品,評《論語辯上》曰:“此二篇幾可與韓子并駕爭先?！盵4]135評《辯文子》曰:“意致妙遠,在筆墨之外?！盵4]136評《辯鬼谷子》曰:“破空而游,邈然難攀?！盵28]他認為韓愈沒有這類優(yōu)秀作品,還為柳宗元因壯歲而歿,沒能創(chuàng)作更多“辯諸子”而深致慨嘆。他說:“子厚謫官后,始知慕效退之文,而此二篇意緒風(fēng)規(guī),則退之所未嘗有,乃苦心深造,忽然而得此境,惜其年不永,此類竟不多得也?！盵29]

在方苞之前出現(xiàn)過許多貶低柳宗元“辯諸子”的聲音。宋人晁公武認為它們反映出柳宗元浮躁、好譏議的缺點,他說:“今此書乃士元補亡者,宗元不知其故而遽詆之,可見其銳于譏議也?！盵30]宋人李樸則云:“《辯論語》下篇尤害道?！盵31]379清人何焯也說:“下篇欲張孔子之道,而所見不足以發(fā)之?！盵32]260張伯行也不同意柳宗元的觀點。他說:“亦有證據(jù),但謂盡出曾子之徒,非也。蓋有子亦自有其徒,故稱子。此乃以諸弟子嘗以為師,故稱子。未免襲太史公列傳而誤信之耳。惟程子謂《論語》之書成于有子、曾子之門人,故其書獨二子以子稱,較為有據(jù)。”[19]83由此可見,方苞對“辯諸子”的推崇力排眾議,卓爾不群。

經(jīng)過方苞的推獎,“辯諸子”受到桐城派內(nèi)部的廣泛認可。姚鼐將除《辯亢倉子》外的其余七篇“辯諸子”悉數(shù)收入《古文辭類纂》。吳德旋甚至認為司馬遷、班固也不能寫出超越“辯諸子”的作品:“《辯列子》以下諸篇,雖使子長為之,殆無以過,班彪、固父子所不能及?！盵5]張裕釗則云:“柳州辯諸子極峻,與退之不相上下,韓柳之峻,時時提起,直接直轉(zhuǎn),極具爐錘,如高山深谷,可尋階級而上半山之峻,破空而來,意取直上,斗然險絕,如峭壁懸崖,故文境較瘦削,而氣味之厚則遜?！盵32]263議論高卓,體會深至,崇敬之意,灑灑楮墨間。吳闿生甚至認為柳宗元的“辯諸子”與其山水游記異曲同工,并為“柳州之絕詣”:“柳州辯諸子,前人均推以為絕作。望溪所謂摽若秋云之遠,可望而不可即者也……比之山水游記諸作,意境又復(fù)不同,皆柳州之絕詣也?！盵33]38由此而論,方苞柳文批評中的“內(nèi)溫面”在當(dāng)時和此后的桐城諸家中得到繼承和拓展,并最終引發(fā)了“抑柳”向“尊柳”的轉(zhuǎn)向。

四、“桐城派抑柳為甚”論的失實

方苞不僅沒有否定“韓柳并稱”,還將柳宗元抬高到蘇軾等宋六家之上,其對柳宗元代表性文學(xué)成就——山水游記的評價遠遠高出同時代批評家,并有力推動了柳宗元“辯諸子”的經(jīng)典化進程。那么桐城派的其他主要成員對柳文的評價如何呢?

如上所論,方苞的柳文批評外厲而內(nèi)溫。其外厲的一面引起了桐城派內(nèi)部的反撥。他們圍繞柳宗元“與故人書”的論爭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茅坤評柳宗元“與人書”云:“予故讀《許京兆》《蕭翰林》諸書,似與司馬子長《答任少卿書》相上下,欲為掩卷累欷者久之?！盵31]1822對此方苞不予認同。他說:“子厚在貶所寄諸故人書,事本叢細,情雖幽苦,而與自反而無怍者異,故不覺其氣之繭。相其風(fēng)格,不過與嵇叔夜《絕山巨源書》相近耳。而鹿門以擬太史公《報任安書》,是未察其形,并未辨其貌也。”[34]149認為柳氏與故人書的“風(fēng)格”或者說“意緒格調(diào)”與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為近,與司馬遷《報任安書》不同,因為司馬遷《報任安書》“自反而無怍”,而柳宗元與故人書深自悔艾,“自反”而并非“無怍”,因而氣格上顯得卑微(即“氣繭”)而不亢爽。以今觀之,方苞所論,深細而獨到。不過將柳氏與故人書下擬魏晉,微寓貶低之意。僅此一點就引起了桐城派同人的不滿。劉大櫆斬釘截鐵地說:“子厚寄許、蕭、李三書,未嘗不自《報任安》來?！盵32]975姚鼐亦云:“子厚永州與諸故人書,茅順甫比之司馬子長、韓退之,誠為不逮遠甚,而方侍郎遽云‘相其風(fēng)格,不過如《與山巨源絕交書》’,則評亦失公矣。”[32]983吳德旋也說:“子厚遭貶謫后,文格較前進數(shù)倍。其所與諸故人書,惻愴嗚咽,雖不足與司馬子長爭雄,固是楊子幼之亞,而靈皋以嵇叔夜方之,非知言之選也?！盵5]楊子幼即楊惲,司馬遷外孫,有《報孫會宗書》。吳汝綸亦云:“方氏議其氣未充可也,至云與自反無怍者異,乃是隨俗是非,不賅事實。子厚有何愧怍?正坐名高氣盛,見忌時流,遂至一斥不復(fù)耳。”(4)轉(zhuǎn)引自郭華清《〈柳文指要〉校注》,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611頁。吳闿生與乃父意見一致,言辭也同其激烈。他批評方苞“不察事實,而誤以罪人視之,遂并沒其佳文,而不顧知人論世之識”[33]111。方苞所論并非毫無道理,但其于柳文有貶抑之意,遂受到桐城派主要作家的批判,可見方苞以外的桐城派作家對柳宗元的評價不在方苞之下。

當(dāng)然也不能否認,方苞之后桐城派作家的柳文批評雖以贊賞為主,也有否定性評價,不過其語氣相對溫和。如劉大櫆評《駁復(fù)仇議》云:“子厚此等文,雖精悍,然失之過密,神氣拘滯,少生動飛揚之妙,不可不辨?！盵32]579姚鼐評《游黃溪記》云:“朱子謂《山海經(jīng)》所紀(jì)異物,有云東西向者,蓋以有圖畫在前故也。此言最當(dāng)。子厚不悟,作山水記效之,蓋無謂也。”[35]吳汝綸則云:“‘東向立’者,與上文‘方來會石下’,皆當(dāng)時所見,即景為文,不必效《山海經(jīng)》也。不為病?！?5)轉(zhuǎn)引自郭華清《〈柳文指要〉校注》,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6年版,第569頁。林紓又云:“至赤首烏翼之鳥,亦隨筆寫成,惜抱斥其無謂,則過求也。”[36]可見他們的“抑柳”不僅溫和,而且“護柳”的熱情似乎更高。

桐城派內(nèi)部還出現(xiàn)了不少“尊柳”批評家。曾國藩把柳宗元選入三十二位圣哲之列,將他與莊子、司馬遷相提并論,認為柳文雖多怨悱之詞,但那只是懷才不遇的正常反應(yīng),態(tài)度顯得相當(dāng)寬容。他說:“惟莊周、司馬遷、柳宗元三人者,傷悼不遇,怨悱形于簡冊,其于圣賢自得之樂,稍違異矣。然彼自惜不世之才,非夫無實而汲汲時名者比也。茍汲汲于名,則去三十二子也遠矣?！盵37]據(jù)馬其昶回憶,吳汝綸曾云:“吾輩讀柳文,幾仰若天人;方侍郎乃殊不快意,時摘其瑕颣,何識量之相懸耶!”[38]林紓不但支持韓柳并尊,還把善于使用駢體看作柳宗元的優(yōu)點,云:“不佞恒謂柳州精于小學(xué),熟于《文選》,用字稍新特,未嘗近纖;選材至恢富,未嘗近濫;麗而能古,博而能精?！盵39]不難看出,方苞之后桐城派主要作家有普遍的“護柳尊柳”傾向,其對柳文的熱烈揄揚又甚于方苞。

總之,方苞略顯嚴(yán)苛的柳文批評引起了桐城派內(nèi)部的反撥,為柳文辯護的聲音日益增強,甚至出現(xiàn)了以吳汝綸為代表的尊柳派。換句話說,方苞柳文批評的外厲一面,桐城派諸家附和者少而駁辯者多,將所謂方苞的“抑柳為甚”論泛化為整個桐城派的“抑柳為甚”論是失實的。